话说这世上有一种人,最是阴险狡诈。他们暗地里勾结倭寇,私通书信;明面上又冒领军功,几句话就能害死封疆大吏。有首词儿唱得好:
贼兵不退愁煞人,金银打点送上门。倭寇设下连环计,烽烟不起掩奸心。
冒功请赏真无耻,同僚性命当儿戏。封疆大吏刀下亡,恨入梦魂难平息。
——调寄《阳台梦》。
且说那赵文华参劾朱文炜的奏本,快马加鞭从军前送出,不过四五日光景就到了京城。严嵩带着几个阁老看过奏本,当即拟了票拟送进宫去。
皇上在偏殿召见阁臣,眉头紧锁:"赵文华参朱文炜不肯带兵接应张经,这奏本里漏洞百出。朱文炜又不是武将,不过是个军师参谋。如今绍兴失守,怎能全怪他一人?依朕看,不但张经有罪,连赵文华也难辞其咎!再说他身为总帅,要接应张经,当初在王家营就该派大将先行赴援,何必非要等河、东人马到齐,又调集江南水师,白白耽搁两个月?这赵文华分明是推卸责任!更可气的是,五月就出发,至今还在镇江磨蹭,这不是浪费国库银两吗?"
满朝阁老噤若寒蝉,只有严嵩上前辩解:"三省水陆大军集结,哪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妥的?赵文华在镇江停留,必是战船器械未备。让朱文炜带兵先行,正是看中他的谋略。谁知他抗命不遵,致使绍兴失守。若不严惩,将来如何统率三军?依老臣之见,免他死罪,革职查办便是。"
皇上沉吟道:"朱文炜确有才干,不如让他在军中戴罪立功?"
严嵩连连摇头:"既将兵权交给文华,岂能留个不听调遣的人在身边?"
皇上终究拗不过严嵩,下旨将朱文炜革职。
消息传到军中,朱文炜反倒喜出望外:"谢天谢地!这真是皇恩浩荡,总算保住性命了。说起来还得'感谢'赵文华呢!"他当即脱去官服,先去赵文华府上辞行。谁知赵文华推说有病,闭门不见。
转而去见胡宗宪。宗宪倒是见了,却满脸尴尬,压低声音说:"参本上原本写着'立斩',是我劝文华改为'议处',皇上这才从轻发落。"朱文炜连忙叩谢。宗宪叹道:"皇上圣明,贤契不过是龙困浅滩,迟早还会起复重用。"
朱文炜苦笑道:"学生一介寒士,短短几年就做到这个位置,已是福分太厚。如今能全身而退,已是万幸。"说着就要告辞。
宗宪死活要留他住几日,最后一直送到大门口,拉着他的手低声说:"你这一走,我将来还不知如何收场呢!"朱文炜见他情真意切,也悄声道:"老师还是早做打算吧。赵文华这人,绝非共事之人。就算一时得意,迟早要被他连累!"
宗宪愁眉不展:"我也知道不妙。可如今行军打仗,若是退后一步,就要落个临阵脱逃的罪名,这可如何是好?"朱文炜附耳道:"老师年事已高,改日称病告老便是。"宗宪连连点头称是。
朱文炜回到寓所,江南文武官员闻讯纷纷前来慰问。他一概不见,当日就启程返回河南。
朱文炜一走,赵文华更加肆无忌惮。等各营将马价银两收齐,他把沿途搜刮的金银古玩分成两大份:一份自己留着,另一份又分成两小份,一份孝敬严嵩父子,一份打点京城权贵和严府门人。
没过几日,浙江急报传来:倭寇已杀到杭州!赵文华这才慌了神,命宗宪率陆军先行,自己带水军随后,约定在苏州会师。一路上只见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,一问才知都是浙江灾民。他心里发虚,暗想:"浙江竟已糜烂至此!"顿时起了个歪念头——把罪责全推给张经,好为自己开脱。
大军刚到无锡,探马来报:杭州城破,官民死伤无数,府库被洗劫一空。巡抚张经带着残兵败将在平望驻扎,等候援军。苏州巡抚也派人告急,生怕倭寇杀来。
赵文华听得这个消息,心里像吊着七八十个水桶,七上八下。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磨蹭到苏州,当地文武官员都出城迎接。他把兵马驻扎在城外,自己和宗宪进城回拜。这两人都不敢在城外扎营,生怕倭寇突然杀来劫营。
当晚在公馆里,赵文华和宗宪商量到半夜。最后决定分一半兵力去乌镇防备倭寇,另一半水陆并进保护苏州。可笑的是,他既不跟当地巡抚商量,也不召集将领议事,生怕失了体统。整日躲在城里和几个心腹嘀嘀咕咕,商量了好几天也没个主意。不得已,又把宗宪请来商议。
倒是宗宪想出个办法。他打听到倭寇的军师多是中国人,其中有个叫汪直的还是他同乡。宗宪琢磨着写封信招降,许诺事成之后保他做大官;再不济劝倭寇退兵也算大功一件。可眼下最头疼的是——派谁去送这封信呢?
赵文华一听这话,乐得直拍大腿:"哎呀我的胡大人!这话您早在扬州时候就该说透喽!天底下的事儿,就怕找不着门路。那些倭寇图什么?不过是要抢些金银财宝、大姑娘小媳妇,难不成真稀罕咱们这地界儿?多花些银子打发他们滚蛋就是了,谁还乐意跟咱们拼命?只要跟他们约好打仗的日子,让他们假装败退,这平倭的大功劳不就落到咱们头上了?不过得先说定给多少银子,在哪儿打这场假仗,咱们也好早作准备。"
胡宗宪皱着眉头搓手:"要是他们不答应呢?"
"那就再想别的招儿呗!"赵文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。
宗宪还是忧心忡忡:"这些倭寇抢了那么多州县,金山银海都见惯了。给少了他们看不上眼,给多了咱们上哪儿凑去?"
"哈哈哈!"赵文华笑得胡子直颤,"偌大个苏州城还榨不出几百万两银子?您赶紧回去写信,剩下的包在我身上!"
等宗宪一走,文华立刻召集手下商量送信的人选。那些家丁们你推我躲,没一个敢接这要命的差事。文华当场拍出两万两赏银,这群人立刻像见了血的苍蝇,你争我抢地推出两个倒霉鬼——一个叫丁全,一个叫吴自兴。文华咬着耳朵给他们面授机宜。
日头偏西时,宗宪亲自送来书信。信里跟汪直攀老乡交情,又给陈东、麻叶、徐海三个倭寇头子吃定心丸,说要是肯里应外合,就详细写了怎么配合杀敌。"等大功告成,保奏你们四个当平倭头号功臣,封大官做。要是不想回中国,只要劝日本主帅约个地方假打一仗,假装败退回海上,要多少银子跟送信的人谈妥。我们这边备好船送货,两边都别耍花样。要是非不答应..."信纸抖得哗哗响,"眼下可聚集了二十万报仇雪恨的浙江子弟兵!"
文华扫了眼信纸:"也就这么个写法。"转头又把丁全他们叫来叮嘱半天,给了令箭,送他们乘船出发。船到平望被巡防官兵拦住,两人亮出兵部尚书的令箭印信,谎称是去打探军情,官兵只好放行。可刚到塘西,就被倭寇的巡逻队逮个正着。
听说要找汪直,倭寇把他们押到营里。汪直早就有归顺的心思,看完胡宗宪的信,吩咐摆酒招待,又细细盘问。等到天黑,他把陈东、麻叶、徐海请来,将信给三人传看。三人摸着信封上的火漆印,知道不是假货。
"老汪,你啥打算?"三人斜着眼问。汪直心里明镜似的——这三位压根不想回老家。他捋着胡子说:"依我看,既然投了日本,就是日本人。里应外合的事儿不能干!不如多要些银子先撤兵,过一两年再来?上个月张经那老小子还杀了咱们五千多人,眼下赵文华、胡宗宪带着二十多万大军,硬碰硬怕讨不着好。"
四个人嘀嘀咕咕商量半天,拿着信去找日本主帅夷目妙美,又把副头目辛五郎叫来。这两个倭酋大字不识,汪直给他们解说。夷目妙美转着三角眼问:"你们的意思?"
"咱们想着多要些银子,先回国休整,来年再战。"
夷目妙美摸着刀柄点头:"弟兄们连着打了好几个月,是该歇歇。不过...给多少银子?"
"不行!"辛五郎突然跳起来,"杭州城都在咱们手里了,整个浙江都是囊中物。现在撤兵,等他们重新布防,下次来还得拼命。这封信分明是吓破了胆写的!当官的怂了,当兵的更怂。依我看,假装答应要银子,等他们送钱来时,水陆两路设埋伏杀个回马枪,顺势拿下乌镇、平望,直扑苏州!破了苏州城,金银珠宝要多少有多少。接着打镇江、常州,再攻南京——这是老天爷赏的富贵!他们能给几个臭钱?"
汪直急得直跺脚:"头领只看见好处,没看见祸事!咱们从崇明打进来,势如破竹,是因为明朝那些官儿平日不练兵。现在胡宗宪、赵文华领着二三十万大军驻在苏州。就算主帅怕咱们,底下那些武将难道个个是软蛋?浙江人恨咱们入骨,赢了还好,万一败了,全浙江的老百姓都会变成兵将!到时候四面楚歌,想回日本都难!"
徐海阴森森接话:"汪大哥说得在理。胡宗宪既然写信来,必定和赵文华通过气。他俩带着这么多兵马,还要花钱买咱们假败,可见都是草包!但他们手底下未必没有能人。要我说,不如假装在钱塘江中打一仗,依他们说的佯装败退,退回崇明老巢。让这两个蠢货去朝廷邀功请赏,他们肯定立刻解散兵马。等明年秋收后,咱们养精蓄锐再杀回来,专挑江南富庶州府下手。打得过就抢,打不过就躲回海上——这才是长远之计!"
那夷目妙美一听这话,腾地跳起来,拍着巴掌哈哈大笑:"好哇!你们俩可真是打得好算盘!行啊行啊,就照你们说的办!管他给多少银子呢,咱们先避避这二十多万大军的锋芒,等来年秋天再杀回来!"
辛五郎却皱着眉头直搓手:"咱们都住在崇明县,老婆孩子、金银财宝又没搬回老家。万一他们大军压境,咱们要是打不过,到时候光顾着逃命,这些家当可不就白白送人了?"
徐海和汪直听了哈哈大笑:"咱们现在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,他们都不敢来打。崇明可是在海岛上,他们敢来?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!"汪直摸着下巴说,"现在先把姓胡的家人叫来,让大头目问问话。先跟他要二百万两银子,看他能出多少,再谈别的条件!"
不一会儿,丁全和吴自兴就被带了进来,跪在地上直哆嗦。那夷目妙美叽里呱啦说了一通,他俩一个字都听不懂。陈东在旁边翻译道:"我们元帅问你们,是不是胡元帅派来的?"
丁全赶紧点头:"是是是。"
"你们来的时候,赵元帅知道吗?"
"知道的。"
陈东转头对夷目妙美点点头:"这话不假。"又问道:"我们元帅说了,非要跟你们元帅见个高低,这可怎么办?"
吴自兴挺直腰杆:"我们元帅派我们来,是为了两国将士的性命着想,可不是怕打仗。要是你们执意要打,那也只能战场上见了!"
陈东赶紧用日本话跟夷目妙美他们嘀咕了一阵,又问:"那你们元帅打算给多少银子,让我们假装打败仗回海上,好让他立这个大功?"
吴自兴搓着手说:"上头还没定数,就是让我们来商量。"
陈东一拍桌子:"少说也得二百万!"
丁全苦着脸:"要是朝廷出钱,四百万都不在话下。可现在我们主人自己掏腰包,十万两都够呛啊!"
陈东冷笑:"我们攻下一座县城,抢的都比这个数多几倍,你们这不是来耍我们吗?"
丁全咬咬牙:"这样吧,我们主人出二十万,再多真不行了!"
陈东又跟夷目妙美他们商量,两个头目直摇头。两边讨价还价半天,最后定下四十万两,两个头目这才勉强点头。
陈东又问:"银子什么时候给?在哪儿交接?"
吴自兴盘算着:"本月十八日,在塘西交货。你们派人去接应,看见挂着五彩凤旗的船就是。开战的日子定在二十二日如何?"
陈东掐指一算:"今天都八月初十了,我们调兵回来也得半个月。二十二日太赶,改到二十五日,钱塘江决战。"
丁全小心翼翼地问:"能给个回信吗?"
汪直摸着胡子说:"按说我该写回信,胡大人还是我老乡呢。可巡抚张经现在就在平望盯着,万一被他看见,对胡大人不利啊!"
丁全急得直搓手:"小的们替主人办事,总得留个凭证。万一到时候你们变卦,我们可担待不起啊!"
汪直点点头:"你说得在理。"转头跟两个头目叽里咕噜说了一通。那夷目妙美突然抓起一支令箭,"咔嚓"折成两截,让人递给丁全。汪直解释道:"我们元帅发毒誓了,要是骗你们元帅,就跟这断箭一个下场!你们回去替我带个好,我派人送你们过塘西。"
丁全他们千恩万谢,揣着断箭过了塘西。路上遇到张经的巡逻兵,他们亮出赵文华的令箭,一路畅通无阻回到苏州。
见到赵文华,两人把汪直他们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,可算立了大功。文华拿着那断箭左看右看,两截拼起来才一尺多长,上面画着些鬼画符,一个字都认不得。他心里乐开了花,把两人狠狠夸了一通,又赶紧把宗宪请来。
宗宪听完喜上眉梢:"要真能这样,倒是个好法子。只是这四十万两银子,十天内上哪儿凑去?"
文华神秘一笑:"大人放心,我自有办法。"
等宗宪一走,文华立刻把巡抚、知府、知县这些官员全叫来了。众人到齐后,文华一脸严肃:"现在倭寇已经攻破杭州,苏州危在旦夕。我奉皇命统领数万大军,就是来保卫苏州的。眼下将士们卖命打仗,得好好犒赏才行。可国库银子不能动,我想请各位向城里乡绅富户借六十万两,等平定倭寇后一定奏明圣上归还。这可是为皇上分忧的大事,不知各位意下如何?"
巡抚吴鹏第一个表态:"大人英明!苏州向来富庶,六十万两应该不难筹措。"转头问其他官员:"各位大人觉得呢?"
那些官员见巡抚都发话了,赶紧附和:"这事好办。不过具体还得靠知府、知县去操办。"
知府知县们立刻站起来表态:"苏州百姓要是肯出力,别说六十万,一百万都能凑出来。就怕有些乡绅仗势欺人,富户不肯出钱。到时候还得请钦差大人和各位大人做主,我们才好按户摊派。"
巡抚笑着说:"有赵大人撑腰,就是皇上知道了也不怕。关键看你们怎么办差。"
文华连连点头:"对对对,不必拘泥六十万,越多越好!"
府县官员拍着胸脯保证:"这事包在我们身上!"
文华乐得合不拢嘴,指着他们对巡抚说:"我一到苏州就听说这里的知府知县都是能人,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!等平定倭寇后,大人要是上奏请功,可别忘了替我美言几句啊!"
吴鹏搓着手,满脸堆笑地说:"大人,这事儿还得请您特别上奏才行啊。"
文华一听,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:"这还用说吗!"
知府和知县一听这话,立马像踩了风火轮似的,先给文华咚咚磕头,又转身给巡抚和司道大人磕头。知县们还不忘给知府也磕了几个响头,这才告辞离开。文华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:"军情紧急啊,各位同僚可得在五天内把东西送到我这儿来!"
府县官员们齐声应道:"三天!三天内一定办妥!"
文华连连拱手:"那我就等着各位的好消息了!"
等官员们一走,首县又拉着首府在衙门里开了个小会,把城里城外的地方都划分清楚。回到各自衙门后,立即命令师爷挨家挨户算账:这家有多少产业,硬要捐多少银子;那个乡绅、那个商人,必须出多少银子。还编了些"保家卫国""犒赏三军"的漂亮话,从巡抚到知县,个个都递了名帖,挨家挨户地上门催要。限令第二天中午前必须交齐,谁敢少交一个铜板,管你是乡绅还是老百姓,直接抓人!衙役们趁机中饱私囊,借着官府的威风额外勒索。倭寇还在杭州呢,苏州城倒先被自己人洗劫一空,弄得百姓们怨声载道,寻死觅活的都有二三十人!
到了第二天中午,已经收了八十多万两银子,可这帮人还不肯罢休。司道官员们私下商量,怕再这么逼下去要出乱子,就轮流去府县衙门查账。见已经多收了二十多万两,赶紧叫停。那些衙役在城里不敢再催,就跑到乡下去勒索。直到司道官员抓了几个典型严惩,连夜在各乡镇贴出告示,这帮人才消停。
第三天一早,司道官员带着府县官员来找巡抚商量:给赵文华六十五万两,剩下的十五万留着当公款,也是防着赵文华再伸手要钱。
文华这头,除了给倭寇的,自己净赚二十五万两,乐得嘴都合不拢了!赏了丁全、吴自兴各一万两。又算着日子,提前派了个山东参将,带着十艘战船去塘西交接银子,私下许诺事成之后保举他当副将。每艘船上还派了个心腹家人盯着,丁全、吴自兴负责具体交接。船上插着五彩凤旗,还挂着"巡哨"的大旗掩人耳目。同时发文给浙江巡抚张经,说是派参将巡哨,免得他起疑心。还约定某日一起进兵平湖。
张经接到文书,立即清点人马船只,准备和钦差一起出征。赵文华的银船到了塘西,早有倭寇接应,清点完银子数目。第二天丁全他们回来复命,说交接顺利。约定二十五日在钱塘江决战。文华听了心里美滋滋的。
到了二十日,水陆大军开拔,张经亲自来迎接。二十三日到了塘西,探子来报:"倭寇头目妙美昨晚把抢来的金银财宝和百姓都运走了,今早带着人马全撤到钱塘江里的船上,城里一个倭寇都不剩了,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?"
文华心里暗喜,急着要进军。张经劝道:"倭寇突然撤走,肯定有诈,大人还是缓一缓,再派人打探清楚。"
胡宗宪也点头称是。文华却摆摆手:"用兵讲究气势,一犹豫士气就没了。这个道理,二位怕是不懂啊。"
大军开到杭州,城里果然一个倭寇都没有。老百姓都说倭寇的船都停在钱塘江里。文华命令水军停在城外,让张经统领;自己带着陆军进城,说是以防万一。住了一晚,第二天天没亮就传令各船将士,等天一亮就在候潮、草桥、螺蟣三个城门集合,跟着他杀敌。又怕张经多事,万一追得太紧惹恼了倭寇真打起来可不好,就把张经和胡宗宪都安排在自己的大船上。他亲自拿着令旗,命令中军船上擂鼓助威。
不一会儿,各船鼓声震天,水军开出四五里远,看见倭寇的船像大雁翅膀一样排开。文华令旗一挥,各船冲杀上去。
突然倭寇船上一声炮响,所有敌船齐刷刷调头,飞快地向出海口逃去。
官兵们见倭寇逃跑,赶紧放炮追击。追了约莫二里地,文华就下令鸣金收兵。锣声一响,各船都调头回来。
张经说:"倭寇一箭不发就撤退,肯定是诱敌之计,大人收兵很明智。"
赵文华一听就变了脸色:"你还觉得倭寇是诱敌?这明明是托皇上的洪福,将士们箭无虚发才立下的大功!收兵是穷寇莫追的道理。你看江水都染红了,还要追到什么时候?"
张经忍不住哈哈大笑。文华见张经笑他,脸一下子红到耳根,也跟着干笑起来。于是大声传令,让各船奏乐,高唱凯歌回城。
回到城里,文华直奔巡抚衙门,拉着胡宗宪一起上座。宗宪再三推辞不敢坐正位,文华就大模大样地独自坐在正中间,压根没让张经。张经知道自己得罪了他,就让宗宪坐左边,自己坐在右边。文华满脸堆笑,把将领们夸得天花乱坠,说得好像立了天大的功劳。吩咐水军继续驻扎城外,陆军分一半进城驻防。绝口不提怎么赈济受灾百姓,怎么修复被毁的府县,怎么防守海口防止倭寇再来。只拉着宗宪去后堂吃饭,把巡抚张经晾在一边。当晚就急不可待地写奏章报捷,顺便参了张经一本。奏章上写道......
兵部尚书赵文华正搓着手在军帐里写奏折,外头蝉鸣聒噪得人心烦。他蘸了蘸墨汁,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:"臣六月十四刚到镇江那会儿,水师船只破破烂烂,修到八月初都没整利索。偏巧倭寇头子妙美带着贼兵围攻杭州,臣连夜发文书让巡抚张经死守五天——"
写到这儿他忽然把笔一搁,想起张经那副窝囊相就冒火。那日他派去两万兵马在杭州城外扎营,原想着能吓退倭寇。谁知初八夜里巡哨慌慌张张来报,说张经竟带着人从北关门溜了,倭寇转眼就冲进城里烧杀抢掠。想到这里,赵文华狠狠捶了下桌案,砚台里的墨汁溅到蟒袍上。
"十九日晌午头,太阳晒得江面直冒热气。"赵文华继续写道,眼前浮现出钱塘江上密密麻麻的倭船,像蝗虫似的挤满江面。他带着前锋冲进去时,炮弹打完了换火铳,火铳打完了换弓箭,最后刀都砍卷刃了。要不是胡宗宪带着后援杀到,自己差点被倭寇乱刀分尸。江水染得通红,浮尸堵得船都划不动。
捷报送到京城那日,严嵩正吃着冰镇杨梅,看完奏折笑得胡须直颤。嘉靖皇帝龙颜大悦,当即赏了赵文华玉带蟒衣,连他儿子都封了锦衣卫千户。可杭州城里的张经被押上法场时,囚车经过的街道挤满了百姓。
"赵文华在苏州搜刮八十万两银子!"张经脖子上的枷锁磨出血痕,却还扯着嗓子喊,"六十万两买通倭寇退兵,剩下二十万两装进自己腰包!"路边卖炊饼的老汉手一抖,刚出炉的炊饼滚进阴沟里。茶楼上的书生们交头接耳,有个穿蓝布衫的后生突然红了眼眶——他爹就是死在倭寇刀下的杭州守军。
没过三天,苏州城里到处贴着匿名揭帖。有首打油诗写在赵文华衙门照壁上:"十万将士血未干,六十万银买平安"。赵文华气得摔了茶盏,碎片划破了他新做的云纹官靴。此刻他尚不知道,京城御史台的抽屉里,已经压着十几份没敢递上去的弹劾奏章。
法场上的血还没渗进青石板缝,卖唱的瞎子已经编出了新曲调。茶馆里有人拍案大骂,说书先生醒木一敲:"话说那张经喊冤时,连法场边的老槐树都落了叶子..."
寄私书一纸通倭寇 冒军功数语杀张经
词曰:
贼兵不退愁偏重,打叠金银聊相送。倭寇依计钓奸雄,算烟尘不动。
冒功邀赏,又将同人拈弄。封疆大吏丧刀头,恨入阳台梦。
——右调《阳台梦》。
且说赵文华参本,系军前遣发,不过四五日,即到了都中。
严嵩同众阁臣看后,即行票拟送人廷内。明天子看罢,心中大是疑惑,随传阁臣到偏殿内,说道:“赵文华参奏朱文炜不肯率河、东人马接应张经,本内大有空漏。朱文炜非武职可比,不过在军中参赞军务;今绍兴失守,岂可专罪他一人?不但张经,即文华亦不能辞罪!况赵文华身为总帅,既要接应张经,彼时在王家营子,就该令一武职大员,统率现在人马,先赴浙江救应;何必等候河、东人马处处到齐,又调集江南水师,羁延两月之久,方行遣发?这事赵文华不得辞其责!且从五月起身,至今还在镇江停留,宁不耗费国帑?这本大有情弊!诸卿票拟失误军机立斩等说,这是何意见?”
众阁臣无一敢言者,严嵩奏道:“河南、山东、江南三省水陆人马,原非一半月所能聚齐。赵文华在镇江停留,必是船只器械不备之故。着朱文炜领河、东人马先去接应张经,是为文炜素有谋略,藉其指示军将,并非着他亲冒矢石杀贼。今文炜骄抗,致失绍兴,赵文华身为总帅,法令不行,将来何以驭众收功?依臣愚见。将文炜免其斩首,立行罢斥,庶军中文武,各知惊惧!”
明帝道:“朱文炜非无谋画者,着他在军中戴罪立功何如?”
严嵩道:“圣上既以平寇大权付文华,而必容一梗令人在左右,恐非文华竭忠报效之意也!”
天子准奏,随下旨将朱文炜革职。
不几日,旨意到了。朱文炜闻知,大喜道:“但愿如此!真是圣上洪恩,从此身家性命可保全矣。此皆赵文华作成之力也!”
随即脱去官服,到文华公馆告别,文华以抱病不见;又到胡宗宪寓所辞行,宗宪请会,脸上甚是没趣。叙说参本内话,将“立斩”二字,着文华改为“议处”,圣上方肯从轻发落。文炜起身叩谢。宗宪道:“圣上明同日月,贤契不过暂屈骥足,不久定当起复大用。”
文炜道:“门生本一介寒士,四五年内,即隶身佥者,自知宠荣过甚。今如此了局,实属万幸!此刻拜别老师大人,就行起程。”
宗宪心上甚是作难,一定要留文炜在自己公馆住几天。文炜固辞,方肯依允。素日止送在厅屋廊下,这番到送在大门内,拉着文炜的手儿,低说道:“你到去了,我将来不知怎么散场?”
文炜见他一片真意,又念他是个腐儒,也低低的说道:“老师宜急思退步!赵大人行为,非可共事之人。总侥幸一时,将来必为所累!”
宗宪蹙着眉头道:“我也看得不好。只是行军之际,退一步便要算规避,奈何,奈何?”
文炜道:“老师年已高大,过日推病,何患无辞?”
宗宪连连点头道:“你说的极是!”
文炜话别后,急回寓所。
那些各营中将官,以及江南大小文武,听得说文炜革职,没一个不嗟叹抱屈,俱来看望。文炜概辞不见,本日即回河南去了。
文炜既去,赵文华益无忌惮。只等各营将马价银折齐,随把一路所得的金银古玩,分为两大分:一分自己收存,又交那一大分分为两小分,一分送严嵩父子,一分送京中权要,并严府同门下人。
又过了几日,浙江惊报到来:“倭寇已至杭州!”
文华此时方有些着急,令宗宪领人马从旱路起身,自己领水军由水路起行,都约在苏州聚会。文华一路见老少男女逃生赶食者何止数万人,问属下官,方知是浙江百姓,心内也有点惊慌道:“不意浙江亦至于此!”便动了个归罪张经,为自己塞责的念头。
兵至无锡,探子来报:杭州省城为贼所破,杀害官民无数,仓库抢劫一空。巡抚张经领败兵俱屯在乎望驻扎,等候大兵。
苏州巡抚亦遣官告急,恐倭寇入境。赵文华听了这个信息,心上和有七八十个吊桶一般,上下不定。欲要停兵不进,断断不可;欲要进兵,又怕敌不过倭寇。一路狐疑,到了苏州,各文武都出城远接。文华问了番倭寇的动静,将人马船只俱安插在城外,和宗宪一同入了城,回拜各官。他两人都不肯在城外安歇,惟恐倭寇冒冒失失的跑来,劫他们的营寨,到了不得!
晚间在公馆内,与宗宪商量了半夜,将人马船只拨一半去乌镇,守候倭寇;留一半分水旱两路,保护苏州。他又不和巡抚司道、武职大员计议,恐怕失了自己的身分,日日在城内与几个心腹家人相商。商议了几天,通无识见。不得已,又将宗宪请来计议。
到是宗宪想出个法子来。他打听得贼中谋主,俱是中国人,内中一个谋主和宗宪是同乡,叫做汪直。宗宪意思,要写字与他,许他归降,将来保他做大官,若肯同心杀贼,算他是平寇第一元勋;再不然,劝倭寇回国,也算他的大功。欲差人去试一试,只是无人可差。
赵文华大喜道:“此话大人在扬州时,就该早说!天下事,只怕没门路!倭寇之所欲者,不过子女、金帛而已,地方非他所欲!我们只用多费几两银子,就买的他回去了,难道他乐的和我们舍命相杀么?只要他约会战期,着他们佯输诈败,成就了我们的大功就是了!到是这银子数目,和交战的地方,必预先定归,我们也好准备。”
宗宪道:“假若不肯依允,该怎么?”
文华道:“再想别法。”
宗宪道:“他们劫州掠县,也不知得过多少金帛。少了他断断看不起,多了那里去弄?”
文华大笑道:“若大的个苏州城,怕弄不出几百万银子来么?大人快回去写字,别的事都交在我身上办理。”
宗宪回去了。文华与众人公议去投字的人。众家人都不肯去,文华宣起两万银子重赏,众家人你我相挤,挤出两个人来:一个叫丁全,一个叫吴自兴。文华授以主见。
午后,宗宪亲送字来,内中与汪直叙乡亲大义,并安慰陈东、麻叶、徐海三人,若肯里应外合,共谋杀贼,便将杀贼之策详细写明;“功成之日,定保奏四人为平寇第一元勋,爵以大官;若不愿回中国,只用劝日本主帅约会战地,须佯输诈败,退回海嵎,要银若干,与差去人定归数目,我这边架船解送,亦须约定地方交割,彼此不得失信。如必执意不允,刻下现有二十万控弦之士,皆系与浙江男妇报仇雪恨之人”等语。
文华看了道:“也不过是这样个写法。”
随即将丁全、吴自兴又详细嘱咐了许多话,与了令箭一枝,架船起身。到了平望,被巡抚的军士盘诘,他两人以探听倭寇军情回覆。军士们见有兵部尚书令箭、印信,只得放他过去。到了塘西,便被倭寇巡风人拿住。他两个说是寻汪直说话。巡风倭寇,将他二人送至汪直处。汪直亦久有归中国这心,看了胡宗宪书字,吩咐打发二人酒饭,又问了备细。到晚间,将陈东、麻叶、徐海请来,把书字教三人看。三人见封筒上面俱有信印,知非假书。
三人看后,问汪直道:“你的意思要怎么?”
汪直久知三人无归故乡之心,说道:“我的主见,我们既归日本,便是日本人,里应外合的事不做!与他多要几两银子,暂且退归,过一二年后,再来,何如?月前张经前后还杀我们五千多人,刻下赵文华、胡宗宪统领三省人马二十余万,只怕取胜不易。”
四个人彼此议论了一番,商酌停妥,拿了书字,同到日本主帅夷目妙美公所处,又将副头目辛五郎请来,着他两个看书字。他两个一字认不得,汪直说了原故。夷目妙美问汪直道:“你们的主意要怎么?”
四人道:“我们的主意,和他多要几两银子,回国且养息兵力,过一二年再来。”
夷目妙美道:“果然我们的人连战数月,着实劳苦了。就依你四人主意,且回去歇息,明年再来亦可。但不知他与我们多少银子?”
辛五郎道:“这使不得!我们如今现得了杭州,浙江全省都在我们手中。今弃了回本国,使他那边又把守起来,日后再来时,还要费无穷的气力,今姓胡的写书字,必是害怕到极处。为头的怕了,小的儿们越发害怕。依我的主见,可许了他,还和他要银子;银子拿来,我们于水路旱路都埋伏了,杀他个不防备,就势抢乌镇、平望,直趋苏州!若攻破苏州,银子、金珠,不知得多少;再下去攻镇江、常州,再攻南京,这是天赐我们的富贵!量他那银子,能与我们多少?”
汪直道:“头目所见,止知其利,未知其害!我们由本国起手,先攻了崇明,从此直入内地。州县地方,没我们的对手,今又得了浙江省城。其所以取胜之道,皆因督抚、提镇平素不整理营伍,并防守要紧海口。刻下胡宗宪、赵文华两人,统领着三省人马,有二三十万,驻扎在苏州。就算上他领兵的怕我们,他手下有几百个武官,难道个个都怕我们么?况浙江人恨我们深入骨髓,我们常胜罢了;万一败了,浙江通省的百姓,到那里都成了兵将,个个都要杀我们!我们既深入内地,他着人将各处海口守把了,四面八方都是中国人,到那时想回本国一个,只怕不能!”
徐海道:“汪大兄所言,深明利害,二位头目要听他!今胡宗宪写书字来,自然是和他家主帅赵文华商量明白的。今他两人现统着水路二三十万人马,还要出上银子,买我们诈败,让他成功,可知这两个人都是没用的材料!然他手下兵将,岂尽都是无用的?我们万一败了,便无生路。依我看来,朝廷用这等人做主帅,便是我们久远大福。可许他在钱塘江中一战,就依他佯输诈败,大家都回到崇明,子女、金帛也都存在崇明。我们且日日行乐顽耍,将所得中国地方,一处也不要他。他见我们退了,两人定居战胜的大功,欺谎朝廷,他晓得防后患是个什么?自然将三省人马立刻散回。沿海的口子,总添兵把守,也必不多。朝廷若留他两人镇守,更妙不可言!即或换个明白人来,残破之后,他才安抚百姓,使之归业,那里顾得炼兵选将?我们到明年秋间,兵力已经养足,分路进攻,使他个措手不及!浙江没大油水了,只要破江南几处大府分,便又是大富贵,大快活!中国的兵将硬,我们避他回崇明;中国的兵将弱,我们胜一处便抢一处。此数十年不尽之利也!”
夷目妙美跳起来,拍手大笑道:“你两个真好算计!依你!依你!他不拘与多少银子,我们且走避他这二十多万兵,到明年秋间再来!”
辛五郎道:“我们都住在崇明一县,子女、金帛又不远回本国,万一他们统大兵到崇明,我们若敌他不过,那时只顾得架船奔回,这子女、金帛又不与他们留下了?”
徐海、汪直皆大笑:“我们如今现在他内地,他还不敢来;崇明在海中,他到敢来么?这是做梦也不用打算的!此刻可将姓胡的家人叫来,大头目问问他,先和他要二百万两银子,看他许多少,再和他定归别的话!”
随即着人将丁全、吴自兴叫来,跪在下面。
夷目妙美问话,他两人一句也听不出。陈东道:“我们元帅问你;可是胡元帅差来的么?”
丁全道:“是。”
又问道:“你来时,赵元帅可知道么?”
丁全道:“知道来的。”
陈东点头道:“这是实话了。”
又道:“我们元帅不依,定要和你元帅见上高下,这却怎处?”
吴自兴道:“我们元帅差来,是为两国军士惜福,并非怕战;若绝意不依,也只索见高下了!”
陈东用日本话向夷目妙美、辛五郎告知。又问道:“你们元帅与多少银子,着我们诈败归诲,让他居天大的功?”
吴自兴道:“那边也未定数目,着小人来相商。”
陈东道:“这事非二百万不可!”
丁全道:“事在朝廷家,虽四百万敢容易;今出在我们主人,就是十万也极费力!”
陈东道:“我们破一县,比此数还多几倍,这话是你来胡闹了?”
丁全道:“着我们主人备二十万罢,此外断断不能!”
陈东又向夷目妙美、辛五郎告知,两个头目一齐摇头。陈东、徐海与丁全等争论了半晌,讲定四十万两,两个头目方各点头依允。
陈东道:“你这银子何日交割?在于何地?”
吴自兴道:“就在本月十八日,交割于塘西地方,此处可差人收取。只看船上有五彩凤旗,便是银船。交战的日子在二十二日罢。”
陈东道:“今日是八月初十日,我们将各路兵调回,也得半月功夫。二十二日会战赶不及,可定在本月二十五日,钱塘江会战。”
丁全问:“有回书没有?”
汪直道:“我本该写回书,况胡大人是我乡亲;但我写回书不难,巡抚张经现在平望,倘被他看见,于胡大人大有不便!”
丁全道:“小人们替主人办事,也要个万全。诚恐这边元帅失了信义,临会战时更变起来,小人们经当不起!”
汪直道:“你这话也虑的深远。待我与你说说。”
汪直用日本话,向两个头目说了送银并交战日期,又说丁全怕有失信反悔事。夷目妙美向汪直说了几句,又拿起他国的一枝令箭来,折为两段,着人递与丁全。汪直道:“我们元帅说了大誓:若是欺谎你家元帅,不诈败归海,和这折断的箭是一般!你二人回去,替我问候胡大人,我着人护送你两个过塘西。”
丁全、吴自兴叩谢了,拿上那折断的令箭,同差人过了塘西。沿路虽有张经巡兵盘问,他二人仗有赵文华令箭,直致苏州。
见了赵文华,细说汪直等,并夷目妙美诸人问答的话,居了天字号的大功。文华看那折断的令箭,两半截合在一处,不过有一尺多长,上面也有些字画,却一个也认不得。文华知事已做妥,心中甚喜,将两人大加奖誉,又将宗宪请来,告知原委。宗宪听了,喜道:“若果如此,似无遁辞。只是这四十万银子,十天内从何处凑办?”
文华笑道:“大人不必心忧,我自有地道措处。”
宗宪辞去。
文华将巡抚、司道、首府、首县等官,俱着请来。没多时,诸官俱到。文华道:“现今倭寇已破杭州,苏州在所必取。弟奉命统水陆军兵数万,实为保守苏州而来。刻下诸军,正在用命之时,必须大加犒赏,方能鼓励众心。又不便动支国帑,弟意欲烦众位,向本城绅衿、土庶,以及各行生意铺户人等,暂借银六十万两;平寇之日,定行奏闻清还。这也是替圣上权变一时之意,不知院台大人和众位先生,肯与圣上分忧,向本城士民一说否?”
先是巡抚吴鹏道:“大人此举,真是护国祐民之至意!苏州素系富庶之乡,这六十万银子,看来措办还不难。”
随向司道等官道:“诸位大老爷以为何如?”
司道见巡抚如此说,一齐应道:“此事极易办。然亲民之官,莫过于知府、知县,必须他们用点力方好。”
知府、知县等见司道如此说,各起身禀道:“苏州士庶人等,若肯急公,休说六十万,便是一百万,亦可凑出;但恐绅衿恃势,富户梗法;设有不遵分派者,还求钦差大人与各位宪台大人,与卑府卑职等作主,卑职等亦好按户上捐。”
巡抚笑道:“此事有赵大人作主,就是圣上知道也不妨,只要府县认真办理。”
文华道:“正是!正是!也不必拘定六十万,越多越好!”
府县各回禀道:“这件事都交在卑职们身上,大人放心!”
文华听了大悦,指着府县官向巡抚吴鹏道:“我一入境界,就闻得苏州首府、首县俱是才能出众之员,今遇国家大事,你看他们是何等肝胆,何等识见!将来平寇之日,院台大人若行保举,务将弟列名!”
吴鹏道:“还求大人特奏。”
文华大笑道:“这何消说!”
知府、知县,如飞的先向文华叩谢,次向巡抚、司道叩谢,知县等又向知府也叩谢,然后告别起身。文华向府、县道:“军情至重,还求众位年兄在五日内,交送本部院行寓方妥。”
府、县一齐禀道:“定在三日内完结。”
文华连连举手道:“伫望!伫望!”
众官都辞了出来。
首县又同到首府衙门,大家会商了一遍,分了城内城外地方。各回私署,令房书按户打算,某家、某人产业若干,硬派捐银若干两;某绅士、某商民,捐银若干两;做了几句助国犒军、保障人民地方的文字。自巡抚至司、知县,俱有名帖,挨门逐户的投送。所派银两,定限在第二日午时交齐;有不肯捐输、或以一半交送者,无论绅衿、士庶、铺户,或拿本人,或拿家属,百般追呼,必至交了银子方才住手。虽欲欠一两五钱者亦不能,比钱粮更紧二三十倍。其中书役藉端私收,或仗地方官势,余外索诈。倭寇还在杭州,苏州到早被劫掠,弄的城里城外人人恨怨,户户悲啼!投河跳井、刎颈自缢者,不下二三十人!
赶办至第二日午时,即起结了八十余万两,还不肯罢休。司道们私相计议,怕将地方激变,各轮流着亲去府县衙门查点数目,见已多出二十余万两,立令停止。那府县书役人等,城中不敢催讨,皆散走各乡索诈。直至司道查拿重处,星夜在各乡镇帖了告示,书役人等方才罢手。至第三日早,司道率同府县,到巡抚前商议:与赵文华交六十五万,下余十五万余两存作公项,也是防备赵文华再行多要之意。
文华除与倭寇外,还净落了二十五万两,快活到绝顶!赏了丁全、吴自兴各一万两。又计算日期,预派山东随营参将一员,监押十只战船,带兵去塘西交割银两;密嘱成事之后,保举他做副将;若他属下兵丁敢泄露一字者,立即斩首!又每船都有家人一名看守,丁全、吴自兴是交割之人。船上都插了五彩凤旗,外又加大旗一面,写“巡哨”
二大字,饰人眼目。一边行文浙抚张经,使他知道差参将某人巡哨,免其心疑。又言明定于某日,兵至平湖,一同征进。张经见了文书,立即点验人马船只,好同钦差征讨。赵文华银船到塘西,早有倭寇接应,收查银数。次日丁全等俱回,详言交割银两,并无异辞。定於二十五日钱塘江一战归数。次日丁全等俱回,详言交割银两,并无异辞。定於二十五日钱塘江一战归海。文华深喜。
至二十日,水陆大军起行,张经亲来迎候。二十三日,兵至塘西。探子报说:“夷目妙美于昨晚将城内外抢压的子女、金帛,尽行打发远去;今日辰刻时分,率众都入钱塘江中停泊,城内一贼俱无。不知是何意见?”
文华听了,心中暗喜,急催军前进。张经道:“倭贼空城而去,必有诡谋,大人还要缓行,再差人打听动静。”
宗宪亦以为然。文华道:“兵以气胜,一犹豫间,军气惰矣。此等见解,非二公所能知也。”
水陆军到杭州,果然城内并无一贼。问百姓们,都说贼船尽停泊在钱塘江内。文华传令水军尽停城外,命张经总理;自己带兵入城,以防不虞。住宿了一夜。次日五鼓,发令箭晓谕各船将士,天一明,俱着聚齐在候潮、草桥、螺蟣三门,随他杀贼。他又恐怕张经多事,万一追杀倭寇过急,弄的失了和气,认真战起来,还不得!于是将张经、胡宗宪,俱着和他在一枝大战船上。他手执令旗,命中军船上起鼓。
须臾,各船鼓声如雷,众水军在江中约走有四五里水面,远见贼船,俱雁翅般排列。文华将号旗一指,各船俱杀上前去。
忽听得倭寇船中一声大炮,各将船头掉转,如飞的向海口去了。
众军将见倭寇退去,各放乌统大炮追赶,约赶有二里水面,文华便叫鸣金。少刻,金声乱响,各船军将把船拨回,听候将令。
张经道:“贼一矢不发,便行退兵,必系诱敌,大人收军极是。”
赵文华勃然变色道:“你尚以倭贼为诱敌耶?此皆托天子洪福,诸将箭无虚发。乃能成此大功!鸣金收军,正是穷寇勿追之意。你看江水尽赤,还要杀贼到什么地位?”
张经忍不住大笑起来。文华见张经大笑,不由的耳红面赤,也大笑了。于是大声传令,着各船奏乐,齐唱凯歌回城。
回到城中,文华直至巡抚衙门,让胡宗宪同坐大堂,宗宪再三不肯正坐,文华一人正坐了,并未让张经一句。张经此时也自知得罪下他,让宗宪在左,自己在右坐了。文华满面笑容,用许多大功大捷的话奖誉诸将,诸将皆出意计之外。吩咐水师仍在城外,陆路军将分一半入城值宿。也不言及被害百姓如何赈恤,残破府县如何整顿,各海口如何防守,一免后患。约宗宪入后堂饮食,巡抚张经到得另寻地方居住。文华连夜修本报捷,并参巡抚张经。上写道:
兵部尚书臣赵文华,一本为报功罚罪事。臣于六月十四日抵镇江,调集水师;至八月初旬,船只器械尚未完备。彼时贼首夷目妙美,正率众攻击杭州,臣随星夜行文,知会巡抚张经,励其固守五日,臣定率众解围。又虑张经懦弱性成,恐误国事,水陆各先遣兵二万,在杭城十五里外屯扎,遥为声势。不意张经于初八日夜间,领众弃城,出北关门,至平望地界,致令倭寇尽劫仓库,屠戮官民,伤心惨目,莫可名状。惊闻传至,臣与贼誓不两立矣!
于是日晚进兵,十九日午抵塘西。探知倭贼闻大兵至,已尽数移入钱塘江内,列阵以待我兵。臣即率诸将先入江口,饬令胡宗宪为后援,张经亦押船继进。遥望贼船蜂屯蚁聚,战舰何止数千余只!斯时臣率前军鸣鼓,直搏贼众,炮尽而继之以乌统,乌统尽而继之以弓矢,弓矢尽而兵刃相接,臣船被贼围数匝,刀中臣盔立破,幸宗宪军至,各拚命相持。历午未申酉四时,贼始大败,江水尽赤。是役也,斩倭寇三万七千有奇,夺海船五百余只。此皆仰赖圣上洪福,诸军将血战之效也。臣念穷寇毋追之戒,追逐至海口始还。凯旋后,查问张经,伊于未战之前已先归城内,藉言以巡逻未尽倭寇为辞。
似此丧师误国之流,断难片刻姑容!浙省被陷郡县,无一非张经委靡退缩所致。伏祈宸刚独断,将张经速正典刑,为大臣不用命者戒!至招抚老幼,赈济灾黎,已属宗宪办理。臣又分水陆遣将,于倭贼存留地界搜拿,其诸海口,臣自妥行布置,无廑圣虑。所有得功将士,俟各路收功后,再行录呈。臣文华无任欢欣舞蹈之至。
谨奏。
捷闻到京,严嵩甚是畅快,以为荐举得人。天子览奏大悦,加文华太子太保,颁赐玉带蟒衣,荫一子为锦衣千户,胡宗宪加升兵部侍郎,即署浙江巡抚;诸将俟平定后,交部叙功。知浙省帑空虚,令苏州巡抚于藩司库内拨银三万两,赏战胜士卒,又下旨:将张经于杭州城内,即行正法。
旨意一到,文华率众谢恩,将张经拿付法场。张经沿街大叫道:“我张经于未署巡抚之日,前巡抚王忬已失陷数郡。这时兵微将寡,日盼赵文华救应。赵文华在苏、扬二府,大索金帛,拥三省人马不来救应。我与倭寇前后大战两次,杀贼五千余人。虽杭州失陷,实系我力不能支,非张经怕死之过也!我近日才知:赵文华着苏州地方官,向本城绅衿、士庶捐犒赏军银八十余万两,遣家人与倭寇夷目妙美暗中交通,以查访贼情名,拨战船十只,送银六十万两,买得倭寇退归海岛。随征兵将,一矢未折,一贼未伤,假冒军功,今日反参奏杀我,我死后,必为厉鬼报仇!众位若不信我话,苏州与浙江,相隔能有多远?到苏州问这八十多万银子,绅衿、士庶、并铺户商人,是那一家没有出过?那一家不是受害之人?”
从绑拿后,即吆喝此话,一直到法场。皆因他是本地巡抚,又被赵文华参的冤枉,因此由他缓缓行走,在街道上任意吆喝。军兵百姓这日看者,何止数万人,无不痛惜!
——看《明史》并张经本传,所载极详。闻其死,有“天下冤之”一语。
“六十万两银子买退倭寇”话,无不家传户议。只两三天,江南通省皆知。苏州人被赵文华同各衙门书办、衙役刮去了一百一十多万银子,如今听知是买退倭寇,又假冒军功,屈杀了张经巡抚。这匿名帖子,从江南起,直贴到赵文华寓处。词曲对联都有,有做的极精工的,还有骂的极痛快的。赵文华见了,又羞又气,深悔当时不该参张经;又怕风声传到京师,心中添了无数的愁虑。孰不知此等音信最快,只十数天早传到都中。言官闻之,皆惧怕严嵩,无一敢参奏其事者。当赵文华参张经本章到了朝中,明帝大怒,彼时给事中李用敏、御史阎望云,各上本保奏张经,将二人俱革职,廷杖六十。
正是:
奸臣伎俩惟营私,卖国欺君无不为。
可惜张经刀下死,教人千古叹明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