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赵文华在镇江吃了败仗,灰溜溜退守扬州城,整日里紧闭城门不敢出战。他急得团团转,连夜写了密信,派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,求干爹严嵩给他擦屁股。
江南总督陆凤仪这边也是愁云惨淡。他原本不敢把赵文华兵败的事往上报,生怕得罪了权倾朝野的严嵩。可眼下倭寇占了苏州,四处烧杀抢掠,眼瞅着就要打到江宁城下。赵文华和胡宗宪两个缩头乌龟躲在扬州,手底下明明还有十一万水陆大军,可任凭陆凤仪三番五次派人求援,不是文书石沉大海,就是连传令官的面都见不着。陆凤仪一跺脚,心说再这么下去自己也得跟着倒霉,只得硬着头皮把赵文华兵败的奏折递了上去。
严府里,严嵩父子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老严抖着赵文华的求救信,跟儿子严世蕃商量:"要不咱们举荐河南的曹邦辅去接替文华?"严世蕃却直摇头:"曹邦辅那倔脾气,去了准得把文华的老底掀个底朝天!"父子俩正发愁呢,陆凤仪的奏折偏偏这时候送到了内阁。严嵩吓得脸都白了,赶紧把折子往袖子里一塞——这要是让皇上看见还得了?
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。没两天,京城大街小巷都在传赵文华兵败的消息。翰林院的林润听说后,拉着同僚邹应龙商量:"这可是扳倒严嵩的好机会!"邹应龙却劝他谨慎:"道听途说的事,哪能贸然行动?"
林润眼珠一转:"我去探探徐老师口风。"这位徐阶大人是林润科举时的主考官,如今官拜吏部尚书,最得皇上宠信。徐阶正在书房练字,见爱徒来访,笑眯眯地说:"正要找你呢!皇上最近嫌内阁的青词写得不好,你可得提前准备着。"说着让仆人取来几个题目。
林润接过题目,话锋一转:"老师,听说赵文华在江南吃了败仗?"徐阶捻着胡须笑而不语。林润凑近些:"满京城都传遍了,老师在内阁当值,想必知道实情?"
徐阶四下张望,压低声音:"前几日陆凤仪确实递了折子,说倭寇都打到镇江了。可严嵩把折子扣在家里,至今没呈给皇上。"说完又叮嘱:"这话出我口入你耳,千万谨慎!"
林润一听就来了精神:"那学生这就上折子弹劾严嵩!"徐阶却突然沉下脸,盯着他问:"你可知海瑞为何下狱?杨继盛他们又是怎么死的?"见林润梗着脖子不退缩,老尚书忽然哈哈大笑,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坐下。
"傻小子!"徐阶拍着林润的肩膀,"要参就参赵文华,把兵败失地的罪状坐实。至于严嵩..."老尚书眼中精光一闪,"只要赵文华倒了,他这保举人还能跑得了?"
林润恍然大悟,正要道谢,又想起什么:"要是皇上问起消息来源..."徐阶胸有成竹地笑道:"皇上最恨贻误军机,只要兵败属实,其他细节还重要么?"
当夜,翰林院的烛光亮到三更。林润伏案疾书,笔走龙蛇间,仿佛已经看见严党大厦将倾的场面。窗外秋风扫落叶,卷起一地黄尘。
严府里,徐阶笑眯眯地拉着林润的手,压低声音道:"你到面圣那日,只管说是为师与你说的。到时候为师自有应对之策。"
林润眼睛一亮,扑通就跪下了:"老师肯这样成全学生,真比天地父母还亲!这一遭是福是祸,学生听天由命便是!话已禀明,学生这就告退。"
"且慢。"徐阶一把拽住他袖子,"奏本不必急在这两日。你先将草稿拿来我过目,稳妥了再呈上去。"
林润凑近半步,声音压得更低:"今晚起更后送来请老师过目。只是明早还得劳烦老师设法,绕过通政司和内阁,直接递进宫里去。"
徐阶捻着胡须点头:"我亲自陪你送到宫门口,保管万无一失。不过..."他突然话锋一转,"要是皇上准了你的奏本,革了胡宗宪、赵文华的职,问起平倭人选,你可有准备?"
林润盯着脚尖想了想:"学生倒有两个人选。"
"快说与我听听。"徐阶眼睛眯成一条缝。
"被革职的佥都御史朱文炜,还有学生的叔父林岱,您看..."
"妙!妙极!"徐阶连连拍案,"等你参倒了赵文华,老夫立刻保举他二人戴罪立功!"
林润匆匆告辞,没两天就赶到邹应龙家中,将徐阶的话一五一十说了。邹应龙闭目沉思片刻,突然抚掌大笑:"这本子一递,赵文华算是完了!连严嵩那老贼都要跟着抖三抖!"
"大哥有何高见?"林润忙问。
"赵文华兵败之事,关键在陆凤仪的奏本有没有送到御前。如今徐大人既然肯担这个干系,说是他告诉你的,就算事后查无实据,罪责也落不到你头上。"邹应龙眼中精光闪烁,"徐阁老何等人物?他敢揽这事,必是打算把话头引到张璧身上。就算最后查无实据,也有张中堂顶在前头。你只管按他交代的写奏本,十成里有九成把握。"
说着捋起袖子:"这件头功让给你,严嵩父子留着我来对付!"
"还得劳烦大哥动笔。"林润连忙研墨,"小弟给您打下手。"
邹应龙也不推辞,提笔蘸墨,笔下生风:
翰林院编修臣林润谨奏:为权奸误国,恳请正法事。去年三月倭寇猖獗,连破温州、崇明等八处州县。皇上命赵文华总督军务,朱文炜、胡宗宪辅佐。谁知赵文华贪得无厌,先支开朱文炜,又在途中勒索地方官白银四五万两。至扬州后更向盐商摊派珠宝,致使盐税亏空。杭州失守时,张经屡次催促进兵,朱文炜苦谏,反被赵文华诬告革职。此后赵文华又在苏州搜刮民财百万两,致使倭寇劫掠数郡后从容退去。待倭寇远遁,他才到钱塘江装模作样巡视一番,竟谎报大捷。张经血战三月歼敌五千,反被他诬陷处死。倭寇退后本应加强防务,他却急着回京,将善后事宜交给庸碌无能的胡宗宪,致使倭寇卷土重来,祸及苏常二府。如今赵文华拥兵数万却退守扬州,镇江危在旦夕。江南总督陆凤仪的告急奏本六日前已到内阁,竟被扣压不报。臣冒死上陈,伏乞圣裁...
写罢,林润捧在手里连声赞叹。二人连夜将奏本送徐阶过目后,次日清晨由徐阶带着直送宫门。
午后,皇上在偏殿召集群臣。满朝文武刚站定,就听御座上一声怒喝:"传林润!"只见天子脸色铁青,命太监将奏本当众宣读。严嵩站在班列中,听得面如土色,正想上前狡辩,又听皇上厉声道:"林润,你一个京官,如何知道江南军情?"
林润跪得笔直:"赵文华兵败扬州,满城百姓都在议论。"
"奏本中说陆凤仪的告急文书六日前已到内阁,朕为何没见到?这话又是谁告诉你的?"
"是吏部尚书徐阶大人所言。"
皇上目光如电扫向班列:"徐阶何在?"
徐阶不慌不忙出列跪奏:"老臣也未曾亲见该奏本,是大学士张璧前日告知,说江南告急,镇江被围..."
严嵩急得直朝张璧使眼色。张璧额角冒汗,只得硬着头皮道:"确有此事。那日严阁老正在批阅奏章,不慎将墨汁泼在奏本上,说要带回家中清理..."
"混账!"皇上拍案而起,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,"军国大事,你也敢私自扣押?"
严嵩扑通跪倒,额头磕得咚咚响:"臣罪该万死!"
"奏本现在何处?"
"还...还在臣家中...未及清理干净..."严嵩浑身发抖,官帽都歪了。
皇上怒极反笑:"好啊!军机要务的奏章,早晚上呈全凭你高兴。严嵩,你这内阁首辅当得可真威风!"
严嵩跪伏在地上,头都不敢抬一下。嘉靖皇帝瞪着眼睛,一言不发。
大殿里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的声音,过了好一阵子,皇帝才冷冷开口:"你回家去取来!"
严嵩退下时,官服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。他刚想派人回府取奏折,没想到内侍官已经从严府把折子取来了。严嵩哆哆嗦嗦跪着呈上,皇帝接过来一看——那奏折干干净净,哪有什么墨汁污渍?心里顿时明白:这老狐狸定是叫人清理过了。
展开奏折,只见上面写着:
"去年秋天倭寇退守崇明,浙江巡抚疏于防范,导致今秋贼寇又分兵来犯。浙江数郡再遭荼毒,苏州、常州两府几乎被夷为平地,粮仓被抢,百姓被杀,惨状空前!自开国以来,倭患从未如此严重。兵部尚书赵文华、巡抚胡宗宪于本月二十七日在长江战败,八万水师连同河南、山东援军两万五千人,全都跟着赵文华逃往扬州。眼下镇江危在旦夕,倭寇还分兵劫掠周边州县。臣麾下兵马一月前被赵文华调走七成,剩余兵力守卫南京尚且不足,如何能解镇江之围?恳请陛下速派良将星夜驰援......"
皇帝看完猛地拍案而起:"赵文华这个误国庸才!带着十万大军躲到扬州,就怕伤着自己一根汗毛!要是分兵驻守各州县,百姓何至于遭此大难?现在他和胡宗宪死守扬州,陆凤仪兵少将寡,照这样下去别说镇江,连南京都要毁在这两个匹夫手里!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其罪!"
当即下旨:锦衣卫立刻捉拿赵文华、胡宗宪进京,按林润奏本所列罪状严加审讯。都察院抄没两家财产,男女老幼一个不许放过,全部押送刑部大牢。待审明赵文华各项罪证,查明胡宗宪是否同谋,再行处置。
皇帝转头盯着严嵩:"你藏匿陆凤仪的奏折,无非因为赵文华是你举荐的。这等伎俩,与山野鬼魅有何区别?"
严嵩慌忙摘下官帽,"咚咚"磕着响头:"臣举荐非人,理当与赵文华同罪。但臣蒙受皇恩四十余载,这颗忠心天地可鉴!如今陛下怀疑臣与赵文华勾结,臣若真有此心,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?"说着嚎啕大哭,额头都磕出血来。
皇帝到底宠信他多年,见这情形心就软了,只下令将严嵩交吏部议处。转头对林润说:"你年纪轻轻,竟有这般胆识为国除奸,实属难得。"当场升他为翰林院侍讲学士。又对众大臣道:"倭寇肆虐刻不容缓,诸位可举荐才勇双全之人督师。"
徐阶出列奏道:"臣以为南阳总兵林岱、真定总兵俞大猷皆是良将。"见皇帝点头,又补充:"不过运筹帷幄之才,当属去年被赵文华弹劾革职的朱文炜。当年平定师尚诏叛乱时,他屡建奇功。"
皇帝恍然道:"若非爱卿提醒,朕险些忘了此人。能被赵文华弹劾的,必是栋梁之才。着朱文炜即刻复任兵部左侍郎,总督三省兵马,与林岱、俞大猷合力剿倭!"又追封含冤而死的原巡抚张经,起用当年为他鸣冤的言官。
这几道圣旨传出,满朝欢腾。京城文武无不佩服林润少年有为。只有严嵩入阁以来头回当众受辱,恨不能生吞了林润和徐阶。他顾不得脸面,急忙跑去刑部为赵文华说情——这要搁在往日,他一句话就能左右刑部判决。
此时朱文炜正在老家虞城县柏叶村隐居。自被革职后,他连县官都不见,每日不过赏花饮酒、教子读书。这天正和兄长闲聊,忽听家仆飞奔来报:"老爷升任兵部侍郎了!"
文炜诧异道:"莫非有人保荐?"他兄长已经乐得手舞足蹈。等看到京报人抄来的圣旨全文,文炜拍案惊叹:"没想到林润侄儿年纪轻轻,竟能做成这等大事,真叫我们这些老辈汗颜!"
报信人又说起严嵩藏奏折惹怒皇帝,如今满京城都在夸赞林润。文炜听得开怀大笑,连忙吩咐摆酒庆贺。待报信人退下,他将朝中变故细细说与兄长知晓,眉宇间终于重现当年统兵时的神采。
文魁一拍大腿,笑得眼睛都眯成缝:"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!不过你这一去,又得日夜兼程往军前赶了。"
文炜把茶碗往桌上一搁,摇头笑道:"报效朝廷本就是臣子本分。说实话,我倒不在乎升这一级官,高兴的是林贤侄有这般胆识,更欢喜这趟能和林大哥并肩作战。"说着突然皱眉,"只是那位徐大人...我不过是在衙门里跟他作过个揖,连话都没多说半句,怎么突然保荐起我来?这事儿可真叫人琢磨不透。"
正说着话,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虞城县令满头大汗捧着公文闯进来,连声道喜。文炜忙让兄长备酒席款待,又打赏了送信的差役。
第二天晌午,林岱的快马传书到了。文炜拆开火漆封口,信纸还带着风尘气。林岱在信里贺他升任兵部,字里行间都是老友重逢的期盼。又说真定府来了紧急军报,倭寇连破两省,百姓翘首盼着援军。为抢时间,他已命副将押后,自己轻装先行赶往淮安。
文炜读完信,立即吩咐文魁打点行装。第三日天刚蒙蒙亮,就带着亲随上了官道。马蹄踏着晨露,不过八九日光景,淮安城的轮廓已在望。
两人在驿馆相见时,林岱一把抱住文炜,铠甲撞得哐当响。说起林润弹劾赵文华的事,都不住叹气。正说着,门外亲兵来报,俞大猷将军到了。
这俞大猷虽是武将,对文炜这兵部侍郎却礼数周全。三人一见如故,次日就在后堂摆下香案,歃血为盟。私下论年纪,大猷居长,林岱次之,文炜最幼;可到了公堂上,还是文炜居中主事。
淮安府的官员们战战兢兢来禀报军情。原来倭寇已攻破镇江,正围困南京。陆凤仪正带着全城军民死守待援。而扬州那边,赵文华手握十一万水陆大军却按兵不动。
林岱气得拍案而起:"十万雄兵在手,还等什么?挑六七万精兵足以破敌!"
文炜冷笑:"赵文华哪是为打仗?分明是等着严嵩给他脱罪。可惜他乌纱帽早被林贤侄掀了——只是奇怪,提骑怎么还没到扬州拿人?"
俞大猷掐指算了算:"咱们日夜兼程能跑四五百里,提骑最快不过二百里。算日子,也就这三五天了。"转头对林岱正色道:"当务之急是解南京之围。"
文炜当即拍板:"大哥说得是!这就给扬州发文,就说我们奉旨调兵剿倭,命他们备好战船人马,违者军法处置!"特意补了句,"一个字都别提赵文华。"
次日黎明,三骑并辔出了淮安城。官道上尘土飞扬,正是:
奉命出征日,此身许国家。 男儿当效死,何必说荣华。
议参本一朝膺宠命 举贤才两镇各勤王
词曰:
激浊扬清后,恩波自九天。离合升降有奇缘,相会在军前。
二竖埋头日,英雄奋志年。无分晓夜赴南川,指顾靖风烟。
——右调《巫山一段云》。
话说赵文华兵败镇江,在扬州闭门自守,写书字求严嵩与他设法。江南总督陆凤仪,本不敢将文华兵败事奏闻,怕得罪严嵩;只因失了苏州,并各处郡县,现今倭贼围困镇江,日日分兵在各县抢劫,去江宁省城不远,赵、胡两人老钻在扬州,水陆军兵还有十一万人马,凤仪遣官行文三四次,求他留一半后扬州,发一半兵来江宁,一则保守省城,二则分救各州县;再不然,统领水际人马救镇江之急,内外夹攻,未尝不是胜算。谁想他文书也不回,差官也不见,一个兵也不分与。陆凤仪怕祸连及己,不得已将赵文华兵败启奏。
此时文华的书字早到严府严嵩看了,着急之至,与世蕃相商,意欲保举河南军门曹邦辅替回赵文华,好卸这重担子。世蕃又怕邦辅不徇情面,将文华在江南诸款参奏,到是大不方便;着别人去,又恐怕不能胜任。父子正在作难之际,陆凤仪的本章也到了内阁,严蒿越发着急,惟恐送入内庭,圣怒不测,将凤仪的本暗行袖起。
此等兵败事,传闻最速,不知怎么,都中纷纷扬扬,乱讲起来。林润听知,与邹应龙相商,要藉此事下手严嵩。应龙道:“这事真假未定,岂可因人传言,便冒昧举行?”
林润道:“我今日去吏部尚书徐老师处探听探听,或者他那里有确见,也未可知。”
应龙道:“只怕他与我们一样,也未必有什么确见。”
原来这尚书徐阶是林润会试的大座师,为人极有才智,也是个善会钻营的人,明帝甚是喜欢他。他心里想做个宰相,只是怕严嵩忌才。林润是他最爱的门生,听见来,就请相会。林润请安叙礼毕,坐在下面。徐阶道:“数天也不见你来走走,我正要着人约你去。圣上留意青词,近日嫌阁臣做的无佳句,你们是翰林衙门,设或圣上考试起来,定须早为练习才是。我日前拟了几个题目,你可拿去做做我看。”
随吩咐家人取至,林润看了,打一躬道:“承老师大人关爱,门生照题做完呈览。”又道:“日前圣上遣兵部赵大人督师平寇,未知近日收功否?”
徐阶笑道:“贼势已成,赵大人恐无济于事。然系严中堂保荐,即不收功,亦无可虑。”
林润道:“门生闻得许多传言,说赵大人有阵前失机的话,想来也未必真?”
徐阶道:“这话是何人告诉你的?”
林润道:“刻下街谈巷议,已遍传都中。因老师大人日在内庭,定知其详,故敢渎问。”
徐阶道:“你是我的门生,非外人可比,就与你说说也不妨。昨与华盖殿大学士张璧闲谈,他说江南总督陆凤仪五日前有一本,说苏州、常州及各县,从此为倭寇残破,镇江府现今被攻。赵、胡两人领败兵退守扬州。陆凤仪请旨发兵救援。严中堂将此本拿回家去,迄今四日,尚未奏闻。这是张中堂与我的私话,你少年人须要谨密!”
林润道:“如此说,这赵文华兵败失机是实了!严嵩将此等本章隐匿不奏,老师大人何不即行参劾?”
徐阶将林润上下看了一眼,说道:“你平日人极聪慧,怎今日如此说?你可知近日海瑞下狱么?你可知当年杨继盛、沈练、郑晓么?”
林润道:“门生尽皆知道。”
徐阶道:“以上四公,我都不敢学,你敢学他四人么?”
林润道:“门生虽年少愚蠢,讲到‘胆气’二字,颇有!赵文华系严嵩力保之人,今赵文华兵败,门生就敢参奏他!”
除阶冷笑道:“我且问你:你要参他们些甚么款见?”
林润道:“门生参严嵩权倾中外,藐法串奸;赵文华丧师辱国,假冒军功,屈杀张经等语。”
徐阶道:“你是才动这念头,还是决意要做?”
材润道:“门生存心久矣!今既有隙可趁,这事是决意要做的!”
徐阶听了,复将林润上下看了两眼道:“我到看不出你!”又道:“赵文华兵败实而又实,你这本几时入奏?”
林润道:“今晚起稿,明早定行进呈!”
徐阶站起来说道:“好!难为你少年有这志气!”说罢,拉林润并坐。
林润道:“门生怎敢与老师并坐?”
徐阶道:“你只管坐下,我有话说。”
林润只得斜着身子,坐在徐阶肩下。
徐阶道:“你今志愿既决,听我说与你做法。严嵩圣眷未衰,前人多少志节之士,都弄他不倒;你一个少年新进,如何弄的倒他?你只可参奏赵文华一人,须如此如此,方能有济于事。是你不参严嵩,而严嵩已在参中矣!”说罢,拍手大笑道:“你以为何如?”
林润起谢道:“承老师大人指教,门生顿开茅塞!只是一件:若圣上问及本内赵文华在江南不法等事,门生亦难以‘风闻’二字回奏,必须有个指证方妥。”
徐阶笑道:“这有何难?圣上所重者,在近日兵败,失陷苏、常地方;今兵败属实,总所参赵文华句句皆虚,圣上亦必以为实矣!你明白了?”
林润又道:“圣上若再问起:江南总督既有本入都,怎么朕到未见,你从何处知道?”
徐阶道:“你到那时,就说是我和你说的,我临期自有回奏。”
林润道:“老师肯这样作成,真是天地父母!此一举荣辱祸福,听命于天可也!门生话已禀明,就此告别。”
徐阶道:“你且住着,我还有话说。上本不必拘定明日、后日,可将本稿先拿来我看看,再上不迟。”
林润道:“今晚起更后呈阅,明早还求老师设法代门生送入,不由通政司、内阁两处方好。”
徐阶道:“我与你亲送宫门,自无泄漏之患。但还有一说,假若圣上准了你的本章,将胡、赵两人革除,若问你平倭寇何人可用,你也须预备个回答。”
林润想了想道:“门生有人了。”
徐阶道:“你快说,我斟酌可否?”
林润道:“已革佥都御史朱文炜、门生叔父林岱,二人何如?”
徐阶连连点头道:“好!好!你参倒赵文华,我就保举他二人立功!”
说罢,林润辞回,急急的到邹应龙家,将前后徐阶问答的话,与应龙说知。
应龙瞑目凝神,想了一会,大笑道:“此本一奏,赵文华休矣!只怕严嵩也有些不方便!”
林润道:“不知大哥有何明见?”
应龙道:“文华兵败,全在陆凤仪本有本无;此本你原未见过,今徐大人既肯慨然承应是他和你说的,你总参虚,也是因他一言而起,你还怕什么?就是徐大人敢于承当,也是要往中堂张大人身上安放,话是从张中堂起的;总虚了,徐大人也不落不是。然徐阶是大有权术人,在圣驾前必有妙作用,只照他所嘱的话做起本来,十分中便有八九分稳妥。这件功让你先做,留下严嵩父子,我与他作对!”
林润道:“必须大哥巨笔代弟一挥,自可使权奸立败,小弟磨墨效劳。”
应龙也不推让,提笔写道:
翰林院编修臣林润一本,为权奸丧师误国,仰祈即行正法事。去岁春三月,海边疏防,倭寇深入,残破温州、崇明、镇海、宁波、象山、奉化、新昌、余姚数郡。圣上命尚书赵文华总督河南、山东人马,并江南水师,殄灭群丑,安靖灾黎;命佥都御史朱文炜、胡宗宪参赞军机。文华理合竭忠报效,仰副圣上委任至意。无如文华贪黩性成,惟利是欲,恐朱文炜不便己私,于未出都之前,遣文炜先赴泰安,饬河、东两省人马尽集王家营,守候月余,耗帑不可胜计。文华由直隶至山东,日缓行二三十里、四五十里不等,所至勒索地方官金帛,约四、五万两。至王家营,始文移江省,调集水师。又月余,在扬各商摊凑金珠、古玩相送,盐课为之亏折。未几,杭州失守,前巡抚张经屡催进兵,朱文炜备极苦谏;文华委靡退缩,无异妇女,反将文炜妄行参革。至苏,又藉饷军为名,搜剥绅士商民一百余万两。斯时倭寇所获,何止数千百万,竟席卷各郡脂膏归海。文华探知倭寇远飏,方督兵钱塘江,一巡而反,旋以大捷奏闻。张经苦战三越月,斩贼五千余人,此天下所共知者,而文华又以养寇纵敌,参劾正法。倭寇既退之后,若能于沿边要地,严行警备,亦可以无今日之虞。奈文华儿女情殷,视国家事如膜外,预行遄归,将善后重力付一庸懦无识之胡宗宪经理,致令倭寇重来,攻陷浙江数郡外,复波及苏、常二府。文华拥水路大兵数万,扬子江一败之后,退守扬州,为自固计。刻下镇江被围,江南总督陆凤仪恐江宁、淮、扬有失,遣官赍本于前六日至内阁,迄今未邀圣鉴,臣闻之无任骇异!以故不避斧钺,冒死渎陈,伏冀速遴智勇,尽歼穷贼!治文华欺君误国之罪,非仅江浙民幸,亦社稷之幸也!谨奏。
写完,林润看了,极为誉扬,亲送徐阶看视过,然后录写端正,烦徐阶替他由宫门送入。
午后,明帝见了此本,大为惊异,随即御偏殿,传内阁九卿并林润见驾。须臾,文武齐集,分班侍立。见天子满面怒容,着近侍官将林润本章宣读了一遍,把一个严嵩吓的面目失色。正欲上前巧辨粉饰,只听得明帝说:“着传林润来!”
林润跪在下面。明帝问道:“你是京官,倭寇攻陷浙江,并苏、常二府,赵文华兵败退回扬州,镇江目下受困,这话你从何处得来?”
林润道:“赵文华兵败逃奔扬州,满京城街谈巷议,人所共知,非仅臣一人知道。”
明帝又道:“你本内说江南总督陆凤仪有告急本章,于前六日已到内阁,怎么朕就没有见?这话又是何人向你说的?”
林润道:“这是吏部尚书徐阶向臣说的。”
明帝问道:“徐阶在么?”
徐阶连忙出班,跪奏道:“臣亦未见此本,是日前大学士张璧向臣说,江南总督陆凤仪有本,言苏、常二府被倭寇攻破,肆行杀掠,赵文华退守扬州,目下镇江被围,江宁一带地方只恐难保。圣上问张璧自明。”
严嵩目视张璧,张璧也不敢说无此本,只得替严嵩回护道:“此本原是前日午间到内阁的,大学士严嵩正票拟本章,误将墨汁泼在此本上面,他原说带回家中收拾干净,方敢进呈是实。”
明帝大怒道:“此系何等事件,严嵩敢带回私第,不行奏闻,是何意见?”
严嵩吓的心惊胆战,免寇顿首,奏道:“臣该万死!”
明帝道:“如今本在何处?”
严嵩顿首道:“还在臣家,未曾收拾干净。”
明帝大笑道:“军机重务,迟早由你送阅,你在内阁,也可谓有权!”
严嵩俯伏,不敢仰视。明帝亦怒目不言。
待了好半晌,明帝方说道:“你回家取来!”
严嵩退下,满面汗流,正欲差人去取,不想内客官早已从严嵩家取至,严嵩跪呈御览。明帝看了看,还是干干净净,并没什么墨汁在上面,心里想道:“这必是严嵩收拾干净了。”
展开细看,上写着:
“去秋倭寇退归崇明,浙江抚臣失于防范,致令今秋又复分道入寇。浙江数郡,复受屠毒;苏、常二府,尽遭残破,仓库、人民,劫杀特甚!本朝自开国以来,倭寇之患,未有如此之甚者也!尚书赵文华、巡抚胡宗宪,于本月二十七日战于扬子江中,为贼所败;水军八万,并河南、山东人马二万五千余,俱随文华赴扬州。刻下,镇江被围甚急,贼又分道掠劫各州县,臣标下军马,于一月前被文华调去十分之七,余军保守江宁,尚且不足,安能解镇江之围,并旁救各州县也?仰冀圣上,速命智勇贤员,星驰救应”等语。
明帝看罢,拍案大骂道:“赵文华误国庸才!败逃扬州,尚有水陆大军十万余人,拥兵远避,惟恐为贼所伤!若将人马分拨各郡县,御堵倭贼,城郭、百姓何至受害如此!今与胡宗宪死守扬州,陆凤仪兵微将寡,刻下不但镇江,只怕江宁也要坏于二匹夫之手,真万剐不足以尽其罪也!”
随下旨;着锦衣卫堂官,速差提骑,将赵文华、胡宗宪锁拿人都,交刑部照林润参本内严刑审讯。所有财产,着都察院即行抄没,并详查有无寄顿,再将两家男妇老幼毋得轻纵一人,一总拿交刑部监禁。俟审明赵文华各款情弊,胡宗宪有无合同知情与否,再行具奏。
又向严嵩道:“你将陆凤仪本章隐匿,不过为赵文华是你保举之人。此等伎俩,与山鬼何异?”
严嵩又免冠顿首道:“臣保荐匪人,理合与赵文华同罪。但臣叨承覆育四十余年,仰报知遇之心,可对天地!今圣上疑臣与赵文华隐匿,臣存心至此,尚何以为人?尚何以偷生人世耶?”
说罢,顿首痛哭,触地有声。明帝信任他多年,见这般分说,心上早软了大半,降旨:严嵩着交部议处。又向林润道:“你小小年纪,到有此胆量,敢与国家除奸,自是上达之士,即日授为翰林院侍讲学士。”
又向众大臣道:“倭寇作乱内地,一刻不可容留,朕欲再遣大臣督师,尔众臣可举才勇兼全者,朕便委用。”
徐阶奏道:“臣所知才勇兼全之将,无有过南阳总兵官林岱、真定总兵官俞大猷。”
明帝喜动颜色,道:“林岱人去得。”
徐阶又奏道:“二总兵固勇冠三军,然出谋制胜,有昨岁被赵文华参革之朱文炜,实堪胜提调军马之任。昔年平师尚诏,多建立奇功,仰恳圣上开恩复用。”
明帝道:“非卿言,朕几忘之矣。人为赵文华所参,则其人不言可知,年来朱文炜大抱屈抑矣。赵文华以经拿问,其兵部尚书着兵部左侍郎沈良材补授;朱文炜即着补授兵部左侍郎,总督河南、山东、江南三省人马,与二总兵一同进剿。着吏、兵二部火速行文,知会该员等,驰驿速赴军前。”
又道:“林润本内言:前巡抚张经苦战三月有余,杀倭贼五千余人,想非虚语,可惜被赵文华参革正法!张经着追封原官,荫一子锦衣千户。还有给事中李用敏、御史阎望云,系保奏张经革职之员,俱着复用。”
徐阶、林润各谢恩归班。
这几道旨意一下,朝野称庆。京中大小文武,没一个不服林润少年有胆有智。惟有严嵩自入阁以来,从未受明帝半句言语,今日招此大辱,心上、脸上都过意不去,恨林润、徐阶入骨。忙忙的老着面皮,向刑部堂官替赵文华嘱托,说了许多感情不尽的话。若是素日,就硬行吩咐如何办理了。吏、兵二部,各发文书,调朱文炜、林岱、俞大猷星夜驰赴军营。
再说文炜自被参之后,回到虞城县柏叶村,不但不与外人交往,连本地父母官也不一面,止是到祖茔上拜扫,逐日家养花、吃酒、看书,顽耍他的儿子;家中事务,总付他哥嫂和段诚料理,自享清闲自在之福。一日,正与文魁闲话,家人们跑来,说道:“京报到,老爷升了兵部左侍郎。”
文炜听了,向文魁道:“这又是何说?莫非有人保荐么?”
文魁乐的手舞足蹈,笑说道:“将来人叫人一问便知。”
文炜令家人唤入。那几个京报人叩贺毕,将报单呈阅。文炜问道:“你这信从何处得来?”
京报道:“小的们是吏部听差人役。如今兵部尚书赵大人同浙江巡抚胡大人,已奉旨锁拿入都,交刑部严刑审讯。大人是吏部尚书徐大人保荐。”
文炜惊问道:“为什么拿问他二人?”
京报人道:“小的等恐怕大人猜疑,已从吏部将林老爷参奏全稿并圣旨,尽行抄来。”
说罢,从怀中取出送上。文炜通行看完,大喜道,“我不意料林润贤侄小小年纪,能做这般大事业,真令我辈愧死!”
京报人又将严嵩隐匿陆总督本章,圣上如何动怒,京中哄传林润老爷少年有胆智,说了一遍。文炜大喜不尽,令家人们打发酒饭。京报人辞出,文炜将前后情由,细细与文魁说知。
文魁道:“如此真是天大喜事!只是你早晚又得起身到军前去。”
文炜道:“出力报效,乃臣子分所应为。兄弟到不喜超升这一官,喜得是林贤侄有此奇胆,又喜此行得与林大哥相聚,真是快事!只是这徐大人,我不过在公所地方一揖之外,再无别言,又从无半点交往,怎么他保荐起我来?实出人意想之外。我想军机事件,刻不可缓,早晚必有部文知会。行李今日就收拾,以便闻信起身。”
至午后,虞城县知县亲拿部文,到文炜家请安贺喜禀见。文炜着文魁留酒席,并赏发京报人去后。
第二日上间,接到林岱羽檄,传来书字一封,内贺升兵部,并想念情节。又言:“真定府镇台,有飞札约会。倭寇残破两省郡县,官民望救甚切。天子日深悬计。若带领本属下人马一同起身,未免耽延时日。已吩咐参游等官,押人马后来,约同驰驿先到淮安府,商议破敌之策。扬州现有赵文华所统水陆军兵,即可挑选应用。并着札商贤弟,愚兄已于某日起身,伫候星夜赴淮安”等语。
文炜看罢,向文魁嘱咐了些家事,发谕帖晓示沿途驿站,伺侯夫马。第三日,即带领家人起身。不过八九日,与林岱先后俱到淮安。两人相见大喜。言及林润参赵文华事,互相嗟叹。
又过了几日,俞大猷亦到,先差人与文炜投递手本。缘明朝不但一侍郎,便是兵部一司员,武官那里敢轻慢他?即至会面,文炜见大猷志节忠诚,语言慷慨,甚相投合。次日,即约同林岱,三人结为生死弟兄,大猷甚喜。序齿以大猷为长,林岱为二,文炜为三。私际让大猷中坐,官场办公,文炜中坐。
传问淮安文武各官,知倭寇已攻破镇江,目下大众俱攻围南京省城。陆凤仪鼓励大小文武、绅衿士庶并藩王府,各出丁壮守城,以待救兵。又问明赵、胡两人,在扬州拥水陆军兵尚有十一万众。众官退去,林岱道:“水陆军至十万余,何须等候我们属下人马?只用拣选精壮者十分之六七,破贼足矣!”
文炜道:“赵文华拥兵扬州,全是为保全自己身体,等候严中堂与他想开解妙法,那里知道林贤侄已将他纱帽打破?只是这提骑还未到扬州,不解何故。”
俞大猷道:“你与林二弟一日夜行四百里,我从真定一日夜驰行五百里。提骑至快,一日夜走二百里,便是极大程头,我打算也只在五六天内可到。”
又向林岱道:“扬州水陆军兵既足应用,我们理合先解江宁之围,以保全省城为重。”
文炜道:“大哥所见极是!此刻就与扬州文官并水陆军将,发谕单各一张,内言;我们系于本月某日,奉旨驰驿到江南,提调河南、山东并本省水陆人马,剿除倭寇。定于某日到扬州,文官修理船只,武官整齐人马,伺候讨贼,违者定按军法斩首!赵文华的话,一字不题。所发谕单,限明日已时到扬州。我们即于明日早间起身可也。”
至次日,三人一同赴扬州。
正是:
受命悬牌日,此身属国家。
征夫宜竭力,不必赋《皇华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