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七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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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龟婆闻唆拼性命 苗秃子惧恼弃家私

话说金钟儿这一死可不得了,郑婆子扑上去一把搂住闺女脖子,扯着嗓子嚎啕大哭:"我的心肝肉啊!你这是要了娘的命啊!不如娘跟你一块儿去了罢!"说着就往窗棂上撞,那力道大得差点把窗框撞出个窟窿。郑三在屋里急得直跺脚,突然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。

谁知郑婆子突然撒开闺女,跟阵风似的往外冲。这时候苗秃子正在厅堂门边来回踱步,搓着手直跺脚——想溜又不敢溜,怕日后郑三找他算账。正犯愁呢,冷不防背后"咚"的一下,郑婆子拿脑袋狠狠顶在他腰眼上。苗秃子一个踉跄往前栽,脑门结结实实磕在门框上,当场鼓起个鸡蛋大的包。

他刚转身要瞧是谁,郑婆子十根指甲就跟铁耙子似的挠过来,脸上顿时皮开肉绽,血珠子直往外冒。苗秃子慌忙抬手挡,又被揪住衣领猛地一扯,"刺啦"一声,那件青绸外衣从领口裂到腰间,活像块破布似的挂在肩膀上。

苗秃子见这架势,扭头就要跑,结果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。郑婆子扑上来按住他脖子就咬,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。屋里郑三还在嚎丧,早惊动了左邻右舍。大伙儿进门就看见个光头和尚被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压在院里撕咬,赶紧上前把人扯开。这一家子哭的哭、骂的骂,闹得不可开交。

等众人进屋瞧见金钟儿的尸首,这才明白过来。再看郑三,跟疯了似的在屋里捶胸顿足。正乱着,萧麻子急匆匆挤进来问:"还有气儿没有?"打杂的胡六答:"断气好一阵了。"萧麻子一拍大腿:"我就知道要出大事!"凑近看那金钟儿,只见头发散乱,七窍流血,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伤,好好个伶俐姑娘,如今跟地府的小鬼没两样。

这时候郑婆子被人架到院外,整个人恍恍惚惚站都站不稳。萧麻子让胡六把郑三扶到南屋去,转眼间院里又挤满看热闹的男女老少。萧麻子正喊着"大伙儿让让,好让人收拾",突然人群里钻出个血葫芦似的光头,一把抱住他——原来是苗秃子。那张脸被抓得跟烂西瓜似的,衣裳破成布条,脖子上全是牙印。

苗秃子哆嗦着说:"反了天了!反了天了!"正说着,院外传来郑婆子撕心裂肺的哭嚎。苗秃子拽着萧麻子就往人堆里钻,等郑婆子冲过去,才拉着萧麻子躲到西屋檐下。

萧麻子打量着他这狼狈相,心里暗想:这尖酸刻薄的秃驴,活该遭这报应。嘴上却问:"怎么闹成这样?"苗秃子气急败坏:"天塌地陷啊!我在玉姐屋里生闷气,谁知道金钟儿转眼就吞了官粉......"

萧麻子皱眉:"我不是嘱咐过要有人守着吗?"苗秃子直跳脚:"谁知道呢!我正在厅里后悔,那挨千刀的郑婆子突然从背后撞我,差点把我腰子撞碎!你瞧瞧我这脸,这衣裳,这脖子——我苗某在试马坡也是有头有脸的人,今日竟受这般奇耻大辱!"

他越说越激动:"读书人挨打,朝廷律法可是要治罪的!这秀才功名还要不要了?"萧麻子冷笑:"你想着告官?人家要告你的罪名可比这重十倍。"苗秃子瞪眼:"她能有什么罪名?难道朝廷功名还比不上个龟婆的脸面?"

萧麻子嘴角一撇,露出个冷笑:"秃兄弟啊,你这会儿说的都是醉话梦话。按理我不该多嘴,可你今儿干的这些事儿,实在是伤天害理,刻薄到家了。金钟儿偷东西给温大哥,偷的是她老鸨家的,又不是你家的,你急个什么劲儿?就算是温大哥家被偷了,你想想,人家还有房子有地呢。咱们平时没少花他银子,三十两二十两地拿。如今他落难了,咱们做朋友的,本该可怜他帮衬他才对。你可倒好,听风就是雨。说偷东西也就罢了,怎么还扯出人家存的银子是假的?又说衣裳首饰都偷给温大哥了?我当时就看出银子的事儿要坏,怕闹出乱子,还帮着打圆场,说金姐没这个胆子。可你跟玉磬儿一唱一和,非要翻箱倒柜验银子真假,我拦都拦不住。你说金钟儿这条命,不是你要的,是谁要的?"

他越说越来劲,唾沫星子直飞:"郑三两口子要是翻脸不认人,他们闺女身上那些拳打脚踢的伤,一口咬定是你嫖娼时打死的。你一个秀才,逛窑子就该革除功名;再告你个逼死人命,到了公堂上,轻则流放三千里,重则秋后问斩。就算抵不了命,等熬出来头发都白了。你要说是她自己吃的砒霜,可这事儿因你而起,官府能轻饶?到那时候,秀才功名保不住,还说什么斯文不斯文?"

苗秃子听得浑身发抖,两手直挠光脑袋,嘴里"哎呀哎呀"直叫唤。萧麻子见他怕了,更是火上浇油:"问你个秋后问斩还算轻的,要是动起大刑,你受不住招认个谋杀,脑袋可就保不住了。论写文章我不如你,可要说律法条文,老哥我可比你熟多了。"

这番话吓得苗秃子魂飞魄散,正要跪下求教,忽见黑影里钻出几个人来,嚷嚷着:"可找着你们了,我们满大街寻人呢!"

萧麻子眯眼一瞧,是保正和地保那帮人。他们急吼吼地说:"郑三不见了,他老婆光知道哭。问了他家胡六,说是金钟儿吃砒霜死的。您看这事儿要不要报官?"

萧麻子捋着胡子道:"我正琢磨这事儿呢。等今晚问清楚来龙去脉,要真是被人害的,明儿一早咱们再定夺。眼下这些人进进出出的,男女混杂,可别再闹出乱子来,到时候又是你们地保的责任。"

那帮人连连称是,连推带赶地把闲杂人等都轰了出去。胡六赶紧关上大门。苗秃子见人都走了,"扑通"跪下来扯着萧麻子衣角:"亲哥哥哎,都怪我多嘴惹祸。看在往日交情上,千万给兄弟指条活路啊!"

萧麻子装作漫不经心地扶他起来,皱着眉头说:"这事儿棘手得很。我先去探探郑三两口子的口风。"说完就往金钟儿房里走。

要说这金钟儿,可是萧麻子的摇钱树。但凡有嫖客来,他都能抽成,从没空手过。玉磬儿姿色平平,如今金钟儿一死,他的财路就断了。加上金钟儿向来懂事,从没得罪过他,他心里也怜惜这姑娘。虽然嘴上不说,其实恨透了苗秃子,这才说要探口风。

进屋就看见郑婆子哭得嗓子都哑了,还在那絮絮叨叨。萧麻子凑过去咬耳朵,如此这般指点一番。那郑婆子原本只恨苗秃子怂恿人翻箱倒柜,经这一挑拨,顿时醒悟过来,从房里"嗷"一嗓子冲出来,活像母老虎扑食,一把揪住苗秃子前襟死不撒手,扯着嗓子喊"杀人啦",吓得苗秃子魂儿都飞了。

郑三肿着核桃眼从南屋出来,见他老婆揪着苗秃子不放,忙说:"快撒手,这像什么话!"萧麻子在旁边帮腔:"也怪不得嫂子发火,你闺女确实是被他几句话逼死的。不过苗三爷也是无心之过,就算偿命,你闺女也活不过来,大家各退一步吧。"

郑三一听,想到闺女真是被苗秃子逼死的,顿时火冒三丈,对他老婆说:"揪他干什么?咱闺女满身是伤,明儿报官验尸,还怕他不偿命?"

苗秃子一听就知道是萧麻子捣鬼,吓得腿都软了。郑婆子松开手冲进屋里,抄起绳子就要捆人。苗秃子赶紧躲到萧麻子身后,萧麻子拦住道:"好歹给读书人留点体面。"

郑三瞪着眼说:"他是杀人犯,跑了怎么办?"萧麻子摆手:"跑了找我。今晚我不走了,就跟苗三爷在你侄女房里睡。对了,你侄女睡哪儿?"

郑婆子一拍大腿:"差点忘了那个小贱人!她跟苗秃子是一伙的!"冲进西屋揪着玉磬儿头发拖出来,啪啪就是几个大耳刮子,又一口咬住她脸蛋,咬得鲜血直流,最后拧着耳朵拽到金钟儿灵前,厉声道:"给我跪这儿守灵!回头再跟你算总账!"玉磬儿只能跪着,郑婆子又是打又是骂,没完没了。

院子里郑三喊胡六:"去后屋把床搬来,放在厅堂东边,给你二姑娘停灵用。"

萧麻子一摆手:“这可不成!你要报官的话,尸首哪能随便挪动?”说完拽着苗秃子的袖子就往西屋走,郑婆子在身后又扯着嗓子嚎哭起来。

苗秃子进了西屋就扑通跪下,脑门磕得咚咚响,求萧麻子帮着说好话。萧麻子端着架子,一会儿装作为难叹气,一会儿又板起脸吓唬人。两人掰扯到四更天,总算谈妥了——苗秃子把家里三十多两银子、五千个大钱全交给萧麻子打点,郑三答应暂时不报官;再把值六十两银子的典当房十五天内腾出来,当场写了转典契据;第二天就跟着去泰安办交接。要是反悔立刻见官,郑家夫妇再闹腾都由萧麻子担着。两人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。

天蒙蒙亮时,萧麻子把郑三两口子叫到后园石凳上坐着。他拍着膝盖道:“苗三爷这事儿,我骂了他半宿。可他对天发誓,真是为你们着想。他跟金姐无冤无仇,来往这两年,谁还没个向着熟客的时候?眼看金姐把财物倒腾给温大哥,他能不急吗?早知道出人命,打死他也不敢多嘴啊!”说着突然压低声音:“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——金姐身上的伤是你们拳脚打的,我萧麻子再混账也不做伪证。官粉是她自己吞的,到官府那儿顶天判他个多嘴的罪,挨几板子罚点钱,秀才功名照样在。你们想想,就算让他偿命,金姐能活过来吗?倒结下来世冤仇。不如让他赔二十两棺材本,你们好好葬女儿,两下便宜。”

郑三闷头不吭声,郑婆子却梗着脖子嚷:“不成!我家活生生的摇钱树,被他几句话害死了,拼着吃官司也要革他功名!”萧麻子冷笑:“您这算盘打得精,可苗秃子穷得叮当响。要不是温大爷垫着嫖资,他连你家打杂的都嫖不起!这么着——我逼他典房凑三十两,八天后送来。温大爷那边,等他考完试我再去说和,好歹再要二三十两。你们拿着五六十两,买块坟地葬了金姐,再买个漂亮丫头重开张,岂不比打官司强?真要闹上公堂,衙役的孝敬钱怕比赔偿还多!”

郑婆子张着嘴愣了半天,突然问:“要是温大爷不给钱呢?”萧麻子捻着胡子笑:“八九成把握总是有的。”郑三扯扯老婆衣角:“萧大爷说得在理,就这么办吧。只是苗秃子的钱八天后必须到手。”萧麻子拍胸脯担保,郑三立刻跪下磕头,被他一把扶起:“还有要紧事——这都八月了,赶紧给金姐买副好棺材入土为安吧。”说得两口子又抹起眼泪。

天亮后,萧麻子三言两语打发走地保乡邻,押着苗秃子给郑三赔罪。可怜苗秃子百十两身家被榨得精光,连五千铜钱都没剩下。郑三花六两银子在试马坡买了块地葬金钟儿,郑婆子却天天鞭打玉磬儿出气。到九月初,萧麻子嫌玉磬儿赚不到钱,又怂恿郑三花二百两去买了个叫小凤的姑娘,逼着接客度日。

这正是:君子办事两便宜,小人专害别人利。若说损人能得利,终归害人又害己。

原文言文

  郑龟婆闻唆拼性命 苗秃子惧恼弃家私

  词曰:
  花娘死去龟婆恼,秃子面花开了。况又被他推杳,齿抉知多少。
  说条念律神魂杳,家业不堪全扫。为献殷勤穷到老,此恼真非小。

  ——右调《明月的窗》。

  话说金钟儿死去,郑婆子搂住脖项,没命的喊叫道:“我的儿,我的苦命的儿,你杀了我了,我同你一路去罢!”把头在窗棂上一碰,差些儿碰个大窟窿。郑三在地下,跳了两跳,昏杳在地。猛见郑婆子丢开金钟儿,往外飞跑。苗秃子正在厅屋槅扇前,走来走去,想算道路;又不敢偷走,怕郑三将来有话说,后悔的揉手挝心。不防郑婆子在背后用头一撞,身子站不稳,往前一触,触在了门框上,碰了个大疙成。掉转身子正要看时,被郑婆子十个指甲,在脸上一挝,手挝处,皮开肉破,鲜血长流。急用手招架时,又被郑婆子提住领口一拉,把一件青绢上盖,拉开一大绽,翻披在肩头。

  苗秃子见势不好,就往外跑;又被门坎子一绊,腿不能自主,跌下台阶。郑婆子赶上,按住在脖项上乱咬。两个人嚷成了一堆。郑三在房那喊天振地的哭叫,早惊动了许多邻居,都来看视。入的门,见一个和尚被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搂着,在院内乱滚。众人上前,用力分开。一家子又哭又嚷闹,也问不明白。到房中一看,才知道郑三家闺女死了。又见郑三和疯了的一样,在房内不住的挝心乱跳。

  忽见萧麻子急急的走入来,问道:“还有气哩没有?”

  打杂的胡六道:“死了这一会了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何如?我原逆料着有这一番。”又将金钟儿仔细一看,只见乱发蓬松,鼻口流着紫血,头脸上青一块,红一块,俱是咬打的伤痕,把个千伶百俐、俊俏佳人,弄的与阎王殿上小鬼无异。萧麻子把手一拍,口那嗟叹道:“咳!死的可惜,可怜!”

  此时郑三家老婆,已被看的人拉住在院外,如醉如痴的打晃。萧麻子叫胡六扶郑三到南房那去。这时,男男女女,又来了好些。萧麻子挤到厅屋内,说道:“众位请开些,好让人家收拾死人。”

  说罢,刚挤出厅屋门,猛见人丛中钻出个光头,擦抹着许多的鲜血,真与那打破的红西瓜相似;扑上来,将萧麻子一抱,萧麻子大吃了一惊,仔细看时,才认的是苗秃子。忙问道:“你是怎么?”

  苗秃子道:“了不得,了不得!反了,反了!”

  正说着,见郑婆子大披着头发,从院外大放声哭入来。苗秃子拉着萧麻子,往人丛中急忙一钻,让郑婆子入去,方说道:“你快同我到院那来,我和你说。”

  两人到西房檐下,萧麻子又将苗秃一看,见衣服拉的千条万缕,面上带着四五道大血痕,像个指甲挝破的,脖项上和脸上,有许多齿伤,形容甚是狼狈。

  萧麻子口中不言,心那说道:“这秃小厮,尖嘴薄舌,宜乎该有此辱。”随问道:“你怎么成了这样个光景?”

  苗秃子道:“真是天翻地覆的事。郑三打罢金钟儿,我在玉姐房内气肚子,也不知你是甚么时候去的。没一顿饭时,金钟儿吃了官粉,就发作起来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我那样嘱咐着他们,怎么就没一个人在他跟前?”

  苗秃子道:“谁知道他。金钟儿死了,我正在厅前有些后悔。不意郑三家老婆,这万剐凌迟的奴才,猛可那在我背后,将我腰眼间,被他那驴头加力一触,我几乎碰死;却待问时,被他十个指头将脸挝破。你瞧,衣服也扯了个粉碎,脖项也被他咬坏,适才幸众人解开。我在试马坡来往了一二年,此地大大小小,谁不认得我?我岂肯轻易受辱至此?没的说,一个知己朋友,难道还不如个亡八的交情么?你有甚么好主见,快说与我,我与他家势不两立。怎么他的女儿死了,拿我出气?良贱相殴,还要分别治罪。他竟敢殴辱斯文,我辈还要这秀才何用?”

  萧麻子道:“你这殴辱斯文的题目,到也想的有一二分,只是他的题目若讲出来,比你更利害几倍。”

  苗秃道:“他有什么利害题目,难道朝廷家的名器,是该教娼妇、龟婆白打的么?”

  萧麻子冷笑道:“你这秃兄弟,都说的是醉那梦那的话。我不该说,你今日做的,都是伤天害理、刻薄不过的事情。金钟儿抵盗财物与温大哥,他抵盗的是亡八家的,须知不是你家的,你怎便那样着急?就是温大哥家被盗,你再想想,他还有的是房,有的是地。我们素常也曾三十两、二十两使用过他的。他今日到这一扫精光的时候,我们与他交往一场,该动个可怜他、帮助他的意见才是。谁想你得了风儿,就是雨儿。你说被盗,也还是人情以内的事,怎么又说起他存放的银子是假的?又说衣服、首饰都抵盗与温大哥?我彼时已明白银子出落,惟恐怕起是非,还从旁开解,说金姐没有这般大的胆子。你和玉磬儿左一句,右一句,必定要教查看他的箱笼,验银子的真假,我几次阻说不听。你说这金钟儿的命,不是你要了他的,是谁要了他的?这件事体,郑三家两口子若翻过脸来,他女儿现有脚踢拳打的伤痕,他竟一口咬定你,说是因嫖角口,被你重加殴打,当时损命。你一个做秀才的,擅入嫖局,就该革除;他再告你个威逼人命,你到官府前,好分辨,问你个流三千那;差些儿,定是个监候绞,秋后处决。总然抵不了命,熬出来,也头白了。你若说自己吃的官粉,与你无涉,这事到的因你而起,只怕做官的人,他要按律科断哩。到那时,秀才也不知飞到那边去了,这殴辱斯文的话,还从那一头说起?”

  苗秃子听了这些锥心刺骨的话,不由的着荒起来,两只手在秃头上乱挠,口那道:“呀,呀,呀!这还了得!”

  萧麻子见他怕了,越发说起霹雳闪电的话来道:“问你个秋后处决,还可以勉强熬出性命;若动起无情无义的夹棍来,你受刑不过,招认个谋杀、故杀,只怕你的胸袋顷不要与尊躯分别了。你们讲到做文章,实强似我;若讲到律例两字,还让老哥哥熟些。”

  一席话,说的苗秃子心惊胆战,正要跪求良谋,见黑影那走过几个人来道:“不想在这那,我们只在人多处寻找。”

  萧麻子看了看,原来是保正同地方等人。萧麻子道:“有什么话说?”

  那几个人道:“郑三也不见了,他老婆只是大哭。我们问他家胡六,说金钟儿是吃官粉身死。我们寻你,请教此事报官不报?”

  萧麻子道:“我也正有此意。等我今晚细细的将根由问明。若果是被人谋害,或负屈衔冤,我明早再与你们定归。到是这些人出来入去,男女错杂,休要再弄出一件事来,又是你们做地方乡保的干系。”

  那几个人道:“你老人家说的极是。”

  于是推的推,赶的赶,都打发出去了。胡六收拾了街门。苗秃子见人已去尽,连忙跑下说道:“好亲老哥哥,是兄弟一时多嘴,惹此风波。可念在旧日交情,与我解纷方好。”

  萧麻子有意无意的将苗秃子拉起来,皱着眉头道:“此事大难摆脱。你且等我探了探他两口子的意思何如。”

  说罢,走入金钟儿房内去了。

  看官要知:这金钟儿是萧麻子的长食水。有一个嫖客,就有他的一个分股;多少总要沾点光儿,再没个空过去的。玉磬儿人物平常。此时金钟儿死了,他的食水永绝。又想金钟儿是个聪明知是非的女娃子,从未有一言一事,得罪过他,他心上也怜不过。嘴那虽不肯露出来,其实恨苗秃子切骨,因此说了个探听口气的话。走入去,见郑婆子还在那那喃喃呢呢的数念着哭泣,哭的喉咙都哑了。萧麻子到面前,如此长短,指授了几句。那郑婆子,止知恨苗秃攒掇着看箱柜,还想不到教他抵命,听了萧麻子的话,顷刻就长了一斗见识,从房内大吼了一声,活像一只母老虎扑出来,将苗秃子劈胸揪住,死也不放,口那喊叫“杀人”,吓得苗秃子心胆俱碎。郑三听得他老婆叫喊,从南房内哭的眉胖眼肿的出来,见他老婆扭着苗秃子乱嚷,说道:“还不快丢开,这算是怎么?”

  萧麻子在傍边说:“这也怪不得你家女人啰唣,你女儿原是因他几句话死的。但是苗三爷也是无心之过。就着他抵了命,与你女儿也无益。大家饶让他些罢。”

  郑三听了,想着金钟儿实是苗秃激迫死的,不由的痛恨起来。向他老婆道:“你揪扭他做甚么?咱家女儿现放着满身伤痕,明日报官验尸,怕他不偿命么?”

  苗秃听了,情知是萧麻点缀,越发怕极。郑婆子听了,便将苗秃子丢开,跑到房那,取出一条绳子来,要缚苗秃子。苗秃子躲在萧麻子背后。萧麻子拦住道:“这点体面,要与他留着。”

  郑三道:“他是杀人的凶犯,偷跑了该怎么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偷跑了,和我要人。我今晚也不回家,就同苗三爷在你侄女儿房中睡一夜罢。你侄女儿该在那那睡?”

  郑婆子道:“我到忘记了这个淫妇了,他和苗秃子是一气同谋的人。”

  连忙走入西房,将玉磬儿拉过来,就是几个嘴巴。又抱住头,在脸上咬住,半晌家不放,真咬的鲜血长流;然后拧着耳朵,牵到金钟儿房内,说道:“与我跪在地下,守着他。我将来要和你算一百年账。”

  玉磬儿只得跪着。郑婆子打了骂,骂了打,那那还有罢休的时候?

  郑三在院那叫胡六道:“你将后边的床,同小女厮抬来,放在厅屋东边,好停放你二姑娘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使不得。你既要报官,尸首不是轻易移动的。”

  说毕,拉了苗秃,到西房内坐下。郑婆子又从新哭叫起来。

  苗秃子在西房内,与萧麻子叩头,求他语言方便。萧麻子拿了许多的身分,又故意儿做出许多关切的样子来,一半评论事,一半用硬话唬吓。两人划到四更天,方才说妥。苗秃子家中还有三十两多银子,五千大钱,都交与萧麻安顿,郑三目下且不报官;又将住房一处,是六十两银子典的,说定十五天内搬房,交与萧麻管业;又立了壹张转典房契,着萧麻收执;次日即同去泰安,收房过银;若有一字反悔,立即禀官究讯;郑三家夫妇,若再有半句嫌言,都是萧麻子担承。两人批写停妥。

  萧麻子随即叫起郑三夫妇,到后边园子那,一同坐下。萧麻子道:“苗三爷的话,我责备了他半夜,为他多嘴。他赌身发咒,实是一片血诚,为顾你们。他与金姐何仇何恨?皆因他来往了一二年,谁没个的青衣、报黑主的意思?眼见得金姐将财物抵盗与温大哥,他就由不得替你们着急。他若早知有这般变故,就烂了舌头,也不肯多说。我如今打开后门,和你两夫妻说罢:你家女儿的伤痕,是你们脚踢拳打的。我养活着好儿好女,不会昧良心,也不做这样证见。官粉是你女儿自己吃的,不是苗三爷逼他吃、叫他吃的。就到官府面前,他也不是没嘴的人,不过认上个多说的罪名。照不应为律治罪,也止是发学,打几个板子。他只用费上二三百钱,打发老师一个满心欢喜,世上那有个因多说了一半句话,便斥革秀才?这是从古至今,没有这样一条例的。若说他做秀才的人不该在嫖场内混,你要知与者、受者同罪。我又不该说,你家设着迷魂阵,日日拿人。那做官的,未曾坐堂,他就恼人引诱良家子弟,败坏地方风俗,枷了打了,还要逐出境外。你们想想:人已经死了,就是苗老三偿了命,也是个无益。到阎王殿上,又结一个来生来世的冤债。何况是海干石烂,再没有事。依我的主见,与你两家评论,着苗三爷与你们二十两银子,做棺木之费。大家丢开手,他干他的事,你们埋葬你的女儿,岂不是两便?”

  郑三到也没得说,郑婆子摇着头道:“这话不行。我家活跳跳的人儿,日夜指望着赚山大的银钱;平白那被他几句话攒掇死,我就拼上个披枷带锁,总教他抵不了命,革了他的秀才也出出我的屈气。萧大爷再问差别他:他这秀才,止值二十两银子么?”

  萧麻子道:“你这些话,只可在财主们身上打算,不可在穷人身上打算。苗三爷若不是个姓温的与他垫着嫖钱,休说嫖你家玉磬儿,连你家打杂的胡六也想不上。如今长话短说罢。我着他回家典房去,与你们那凑上三十两,我还得同去走遭。定在八天后,与你们过手。你女儿将衣服、首饰送与温大哥,我细问苗老三,说还在家那存着,并未教贼偷去。你目今若想和温大哥要回原物,这是无指证的事体,不惟他不肯承认,他也不受这盗窃的名声。等他下场回来,我替你们下一番说辞,着他推念你女儿分上,帮三二十两银子,买块坟地,葬埋金姐。你们有了五六十两自己再添上五六十两,向穷户人家买一个有姿色的女儿,迎宾送客,还是极好的日月。你若说金钟儿值一千八百,岂肯五六十两罢休?无如人已经死了,徒瞎想算无味;再则此时的钱,和白拾的一样,得一个儿是一个儿;难道打起官司来,那些书办衙役,是不敢和你们要钱也怎的?到只怕比平人家要的更多些。”

  郑婆子听了,呆了半晌,问道:“若是温大爷不与银子,又该何如?”

  萧麻子道:“这话我也不敢保煞。我以情理想算还有几分可望。”

  郑三向他老婆道:“罢了,萧大爷的话,都是见到之言。我们就像这样完结罢。只是苗秃子这三十两,我八天后定要向萧大爷擒现成。温大爷话,等他下场后再说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苗三爷的银子,都交在我身上;温大爷的话,我与你们尽心办理。”

  郑三听罢,连忙与萧麻子磕头。萧麻子扶起,说道:“我还有句要紧话,此时八月天气,你女儿的尸首,不是个整天家放着的;明日快与他寻副好些的棺木,就看个日子,打发出去罢。亡人以入土为安,也算他与你们做儿女一场。”

  说的郑三家两口子,又都哭起来。

  萧麻子劝解了几句,将话叮嘱的明明白白。回到前边,向苗秃子加出许多折办的话,居了无穷的大功。苗秃子谢了又谢。

  次日用几句准情按例的话,打发了地邻乡保。又领郑三到苗秃子前陪礼,然后起身同去泰安。苗秃子与了三十两银子,五千大钱,又着落了房子,萧麻方才回家。可怜苗秃不过百两家私,被萧麻几句话弄尽,连五千钱也没落下,到令家产尽绝,岂不可笑?

  郑三于试马坡西,用银六两,买了一亩来地,将金钟儿埋葬。郑婆子恨玉磬儿教唆搜看箱柜,日日不管有客没客,定和他要五钱银子;没了就用鞭子痛打。到九月初间,萧麻子知玉磬儿人才平常,从他身上吃不了大油水,出了主见,教郑三带二百多两银子,他同去各乡各堡,于穷户人家采访有姿色妇女。

  只半月,就买了本州周家庄良人女子小凤儿,日夜着郑婆子鞭打,逼令接客。

  正是:
  君子利人利已,小人利已损人。
  若言损人有利,势必损己利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