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如玉公子辞别了心上人金钟儿,收拾行囊往省城赶考去了。这边厢,管家韩思敬守着主人留下的四百七十两雪花银,整日里提心吊胆,连大白天都不敢迈出大门半步。
这日晌午,他婆娘王氏边纳鞋底边搭话:"当家的,主人家这白花花的银子,等他考完回来就得原封不动还回去的吧?"思敬抹了把额头的汗:"不还回去,难不成还能归了咱们?"
王氏眼珠子一转,压低声音道:"我听说他跟那个叫金钟儿的窑姐儿打得火热。等考完回来,保不齐又要往那销金窟里钻。这几百两银子啊,怕是撑不过一年半载。"她突然把针往鞋底上一扎,"等银子败光了,咱们这六张嘴可指着谁养活?"
思敬蹲在门槛上直搓手:"咱们做下人的,听天由命罢咧。"王氏"嗤"地笑出声,把针往发髻上一别:"我的傻爷们!等到要饭那日,怕是连庙门都摸不着哩!"
见丈夫不言语,王氏凑过来咬着耳朵:"要我说,趁着主人家不在,就那个张华家的寡妇带着个半大孩子,能顶什么用?咱们不如..."她突然瞥见窗外有影子晃过,忙扯着嗓子喊:"二丫头!去井台打桶水来!"等脚步声远了,才继续道:"买辆骡车,半夜三更往山西河南去..."
思敬手里的烟袋锅"当啷"掉在地上:"妇道人家见识!还没出城门就得让人逮回来!"王氏"呸"地啐了一口:"瞧你这怂样!那尤魁卷了上万两银子,不照样逍遥快活?"她突然压低嗓子,"后墙根那块干涸的池塘看见没?趁这半月没下雨..."
当夜月黑风高,韩思敬扛着铁锹深一脚浅一脚摸到池塘边。八月的蟋蟀叫得人心慌,他每挖一铲土都要四下张望。直到东方泛白,才把个青布包袱埋进三丈深的土坑里。
转眼到了八月十二,天刚蒙蒙亮,张家寡妇就听见西厢房炸了锅。只见韩思敬光着膀子抽自己嘴巴,他婆娘在炕上捶胸顿足。窗棂子摔在当院,地柜大敞着,铜锁扭成了麻花。左邻右舍围作一团,七嘴八舌道:"四五百两不是小数目,赶紧报官罢!"
思敬哭丧着脸作揖:"哪位乡亲会写状子?帮衬帮衬..."人群里有个穿长衫的摇头:"这呈文可不是闹着玩的,得找正经讼师。"正乱着,忽见里长带着差役闯进来,铁链子哗啦啦响成一片。
这边厢,几个下人正七嘴八舌地商量。有个机灵鬼一拍大腿:"何必舍近求远?东巷那个秃头苗相公,这几天不都在家么?咱们找他写状子准成!"
韩思敬抹着眼泪点头:"苗爷跟我家老爷交情最好。"说罢一伙人呼啦啦涌到苗秃子家门口,把门拍得震天响。
那苗秃子还裹着被子做梦呢,被吵醒时心里直打鼓——还当是赌场那帮人告发了他。等趿拉着鞋开门,只见韩思敬扑通跪在地上嚎哭,后头乌泱泱站着七八个街坊。他赶紧拽起老韩:"这是闹哪出啊?"
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吵得屋顶都快掀了。苗秃子听完瞪圆了眼:"你家主子哪来这么多银子交你保管?"韩思敬抽抽搭搭地说,是从试马坡带回的六百多两,主子赶考带走一百多两,剩下四百七十两托他收着,谁知昨夜睡得死,竟叫贼摸了个精光。
"哈哈哈!"苗秃子突然拍腿大笑,"温如玉这回可算栽透了!"又眯起眼追问:"这银子当真是试马坡带回来的?"见老韩赌咒发誓,连王掌柜送银、张华家婆娘收着衣裳首饰的事都倒了个干净,苗秃子笑得越发欢实:"我算是琢磨明白了!"
他麻利地替韩思敬写好失窃状子,打发走众人后,摸着光溜溜的脑袋冷笑:"温如玉那天鸡叫头遍就溜回来,不光带着自家银子,连金钟儿那姘头的私房钱都卷走了。如今报应来得快——郑三老婆收着的银子准是假的!金钟儿这贱婢往日总在温如玉跟前给我下绊子,活该她倒血霉!"
这秃子越想越解气,当即冲到集市雇了头快驴。驴脖子上的铜铃叮当响,他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儿,一路往试马坡奔去。
第二天日头偏西,苗秃子刚踏进郑家院门就扯着嗓子嚷:"我可带着新鲜热乎的官司消息来了!"郑三两口子围上来打听,他偏卖关子,非要等萧麻子到场。待众人都聚在堂屋,连金钟儿、玉磬儿都叫了出来,他才慢悠悠道:"温如玉的银子全叫贼偷光啦!"
金钟儿脸色唰地白了:"他...他中举了?"苗秃子阴阳怪气:"中举?等下辈子吧!"接着添油加醋说温如玉如何狂妄,六百多两银子如何被贼人从房顶揭瓦偷个精光,还把替韩思敬写的状子当众念了一遍。说到贼人怎么翻墙、邻居怎么帮忙时,他手舞足蹈比划得唾沫横飞。
金钟儿听得指甲掐进掌心,转身冲回屋里。苗秃子见她落荒而逃,嗓门拔得更高:"郑妈妈还做梦呢?不光温如玉遭殃,连你们家也..."他突然压低声音,等金钟儿房门关严实了才继续,"上月那赶车的明明说只有五百两,温如玉临走给你们留二十两,给萧麻子四两,打杂的都有赏钱——多出来的一百多两哪来的?"他阴笑着补刀,"那些衣裳首饰啊,早跟着银子一块儿喂了贼喽!"
郑三两口子如坠冰窟,浑身直哆嗦。萧麻子打圆场说首饰定不是金钟儿所为,玉磬儿却插嘴:"开箱验验不就知道了?"屋里金钟儿气得五脏俱焚,索性挺直腰杆坐在炕中央——横竖躲不过,不如硬碰硬!
外头郑三还在犹豫:"万一温大爷的银子是真的..."苗秃子立刻尖着嗓子打断:"您老糊涂啦?真银子放这儿都该昧下,何况是假的!"说着冲郑婆子挤眉弄眼,背着手在堂屋转圈圈。
最终郑婆子一跺脚:"走!验货去!"萧麻子坐着没动,玉磬儿打头阵,郑三跟着,苗秃子和郑婆子也鱼贯而入。金钟儿冷眼看着他们闯进来,纹丝不动。郑三咽着唾沫问:"闺女...柜子钥匙在哪儿?"
金钟儿从怀里掏出个物件,往地上"啪"地一摔:"自个儿瞧去!"
大伙儿见她这架势,心里直犯嘀咕。苗秃子搓着手凑到郑三跟前:"要不...先开皮箱瞧瞧?"
郑三抖着手摸出钥匙,头一个搬下来的大皮箱轻飘飘的。箱盖一掀,里头就几件旧衣裳,连个新布头都找不着。四个皮箱翻遍了两对空壳子,金银首饰连影儿都没有。郑婆子手指头都快戳到金钟儿鼻尖上:"你的衣裳首饰都喂狗了?"
"全给温大爷了。"金钟儿眼皮都不抬。
郑婆子气得浑身直哆嗦,抬手就给自己俩大耳刮子。郑三更是红了眼,咔嚓一声扭断柜锁,抓出个钱袋一抖——哗啦啦滚出来满地石头。再拆一袋还是石头,抡圆了胳膊就往金钟儿脸上砸。金钟儿偏头躲开,石块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。
郑三嗷地一声扑上炕,揪着金钟儿头发把人拽下来,拳头雨点似的往脸上身上招呼。萧麻子慌慌张张冲进来,好容易才把人拉开。郑婆子又扑上去撕扯,逮着哪儿咬哪儿。苗秃子见状也假模假样来拉架,闹腾了老半天才消停。
金钟儿瘫在地上缓了好一阵,睁眼看见门帘子都扯没了。苗秃子和萧麻子在西边椅子上嘀嘀咕咕,玉磬儿在条桌前站着看热闹。她咬着牙爬起来,指着苗秃子就骂:"你个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!温大爷待你比亲儿子还亲,要钱给钱要衣给衣。我的首饰都是相好送的,关你屁事!你这般献殷勤,不就是想少掏几个嫖资?等着吧,你爹娘迟早跟你算总账!"
苗秃子被骂得张口结舌,金钟儿越骂越难听。郑三本来在南屋装睡,听着骂声实在挂不住脸,冲进来一脚把人踹倒,抡起拳头又是一顿毒打。萧麻子假意拦着,等打得满脸是血昏死过去才罢休。
萧麻子把金钟儿抱回炕上,边擦血边说着软话。金钟儿闭着眼一声不吭。门外苗秃子冲萧麻子使眼色:"我走了算了。"萧麻子拽住他:"跟个气头上的人较什么真?郑三为你又打人一顿,你这会儿走不是打他脸么?"
那边玉磬儿把苗秃子拉进西屋,这边萧麻子去劝郑三两口子:"乐户家的姑娘倒贴嫖客又不是头一遭。温大哥前前后后花了七八百两,折算下来还赚他五百多两呢。金丫头性子烈,今日打得太狠,可别闹出人命来。"
郑婆子嘴硬道:"这种赔钱货死了干净!"萧麻子摇摇头走了。老两口到底心疼闺女,叫小丫鬟陪着过夜。谁知金钟儿趁人不备,把三盒官粉全吞了。那粉里掺着水银,不到半个时辰就发作起来。
金钟儿疼得在炕上打滚,指甲把炕席都抓出血道子。郑婆子扑上去哭喊:"我的儿啊!"郑三急得直跺脚。眼见着闺女脸色发青,突然浑身抽搐,七窍流血就断了气。
可怜这痴情女子,终究落得个香消玉殒。
埋寄银奸奴欺如玉 逞利口苗秃死金钟
词曰:
女心深,郎目瞎,痴儿今把情人杀。秃奴才,舌堪拔,趋奉乌龟胯下。
这女娘,遭毒打,恨无涯。登鬼录,深悔付托迂拙。
——右调《渔歌子》。
话说如玉,别了金钟儿,上省乡试去了。再说韩思敬,收存着如玉四百七十两银子,不但晚间,连白日里也不敢出门。
一日他老婆王氏问道:“主儿家这几百银子,可是他下场回来,就要收回去的么?”
思敬道:“他不收回去,难道与我不成?”
王氏道:“你看他这几百银子,可以过得几年?”
思敬道:“这有什么定规?他从今若省吃减用,再想法儿营运起来,也可以过得日子;若还在郑三家胡混,一半年就可以精光。”
王氏道:“我听得他和个什么金钟儿最好,眼见的下场回来,还要去嫖。这几两银子,不愁不用尽。只是将银子用尽了,你我该告何人养活?如今是一个儿子,三个女儿,连你我共是六口;将来他到极穷的时候,自己还顾管不过来,你我如何存站的住?到那时该怎么样?你说。”
思敬道:“既与他家做奴才,也只得听天由命罢了。”
王氏鼻子里笑了一声,骂道:“呆哥哥,你若到听天由命的时候,我与你和这几个孩子们讨吃,还没有寻下门子哩。”
思敬道:“依你便怎么?”
王氏道:“依我的主见,主人不在家中,止有张华家老婆和他儿子。一个女人,一个十数岁娃子,量他两个有什么本领防范我们?你我可将他交与的银子,并家中该带的东西,收拾停妥;你买一辆车儿,再买两个牲口,不拘那一日,三更半夜起身,或山西,或河南,寻个住处。南边地方湿潮,我不愿意去。”
思敬道:“这真是女人的见识,连半日也走不出去,就被人家拿回来了。”
王氏“呸”的唾了一口,骂道:“没胆气的亡八!那尤魁难道就不是个人?坑了他万数多银子,他也没有拿回他一根毛来,到只说旱路上行走,一起一落,你我孩子们多,不如水路里,容易做事。我还有个主意,咱们这房子背后,就是一块空地,中间又有一个大坑。这半月来,又没有下雨,水也渐次干了。你不拘今晚、明晚,等到四更以后,只用一柄铁铲,挖了一个深窟,埋在里头,管保神鬼不觉。此事做得太早了,有形迹;太迟了,设或主人回来,有许多掣肘。他如今才去了七八天,到十二三天后,你可于夜半上房去,将瓦弄破几个,像个人从房上下来的情景;将你我不拘甚么衣服,丢在房上、房下几件;再将西边的小窗子摘下来,放在地下;柜上的锁子,也须扭在一边。到天明时,然后喊叫。不但左邻右舍,信我们被盗;就是张华家女人,也没什么猜疑。你还得写一个状子,告报官府,故作张皇着急的光景,遮饰人的耳目。官府必定差人拿贼。你可先去省城禀主人知道,看他如何举动。将来自然无贼可拿,他势必卖这一处房度用。那时,不用咱们辞他,他养活不起,就先辞了咱们了。然后遇空儿,将银子挖出,另寻个地方居住,岂不是子子孙孙的长算计?你看好不好?”
韩思敬蹙着眉头道:“你说的到甚是容易,也不想想事体的归着。主人如今只有这几两银子,还是先时的房价,此外又别无产业。四五百银子不见了。真是财命相连,况又是一五一十交给我的,怎肯轻劝的和我罢休?就是官府审起来,也要向我问个实在下落。贼到也未必拿,只怕先将我动起刑来,到了不得。”
王氏道:“呸,臭溺货!世上那有个贼未从拿,就先将事主动刑的道理?就算上到水尽山穷,难为我们的时候,你不拼上一夹棍,我不拼上一桚子,就想要教儿女享福,自己饱暖么?何况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,非小孩子可比,还是招架不起一夹棍也怎的?人家还有挨七八夹棍的哩!”
思敬道:“你把这夹棍,不知当什么好吃的果子,讲起七下八下来了。”
王氏道:“我把话说尽了,做也由你,不做也由你。我今日预先和你说明:你若到讨吃的时候,我便领上孩子们嫁人。你想着我陪着你受罪,那断断不能。好容易一注外财,飞到手内,他还有许多的踌躇哩。”
韩思敬两只眼瞅着地,想了半晌,将头用手一拍道:“罢了,拼上命做一做罢。”
王氏道:“你可也回过味来了?若行,今晚就看机会,埋银子。”
韩思敬出了巷口,转在房背后,在那坑内看定了地方;又见坑对过北边,远远的有四五家人家,也还容易做事。本日系八月初十,埋了银子,直到十二日天一明,方才声张起来。张华家老婆,在内院东房内,听得思敬家两口子在西房中叫喊,急忙起来看时,见西房窗槅,在地下丢着;院台阶下,有两件衣服;到房内一看,地柜大开着,柜傍边还有一把斧子,锁子也扭断在一边,也不知没有的是什么东西。问起来,才知道将主人银子尽数被贼偷去。又见思敬止穿着条裤子,在地下自己打脸;老婆在炕上,帮着哀叫。早惊动了邻右,并地方人等,都来讯问了根由。大家在房内院外,巡视了一番,齐向思敬道:“银子去了四五百,非同儿戏,你哭叫也无益。快寻人写张呈子,报官严拿。”
思敬道:“众位那一个会写,就替我写写罢。”
众人道:“我们不识字的甚多。何况这个文章,也不是胡乱做的。”
内中一个道:“何用远求?东巷子里秃子苗相公,我们这几天,见他在家中,何不烦他一写?”
思敬道:“他是我家主人好朋友,我们同去烦他。”
说毕,一拥齐来,叫开苗秃子的门。
苗秃还在被内睡觉,被众人喊叫起来,心上到有些惊怕,疑惑是同赌朋友们出首下了。出得门来,见韩思敬跪下啼哭,还有七八个人在他后面站着,苗秃子拉起道:“为什么?”
众人吵吵杂杂的说了一遍。苗秃道:“你主人缘何有这许多银子存放在你手内?”
思敬就将试马坡带来六百多两银子说了;又言带去一百余两下场,“余下四百七十两,托小人收管。昨晚睡熟,不知什么时候,被贼窃去。”
说了又哭。苗秃子听了大笑,说道:“你主人这一番,才停当了。”
又问道:“这宗银子,可真是试马坡带来的么?”
思敬道:“怎么不是?王掌柜的送在试马坡,我主人从试马坡带回,还有些衣服、首饰交与张华家老婆。若交与我,也都一齐被偷了。”
苗秃子又大笑道:“我才明白了,原来如此。”
又问道:“这首饰、衣服还在张华家女人手内么?”
思敬道:“他没被盗,自然还在。”
苗秃子问明根由,替他写了个报窃的禀帖,才打发去了,心里作念道:“小温那日绝早的就去,既带回自己的银子,又得了金钟儿的外财,谁知天道难容;这不消说,留在郑三家的银子,是假的了。只可恨金钟儿这淫妇奴才,屡屡在小温面前排挤我,弄的一个钱也到不了手内。不料他们也有跌倒的日子。我今日即去郑三家送个信儿,看这伶俐的淫妇又有什么法儿摆脱?不教老龟婆打断他的下截,我誓不姓苗!”
跑到市上,立刻雇了个飞快的驴儿,一路唱着时调《寄生草》,向试马坡来。
次日未牌时候,一入郑三的门,便大喝小叫道:“我是特来报新闻的!”
郑三家两口子,迎着询问。他又不肯说,一定着请萧麻子去。少刻,萧麻子到来;又把金钟儿、玉磬儿都叫出来,同站在厅屋内,方才说道:“我报的是温如玉的新闻。”
金钟儿道:“他有什么新闻?想是中了。”
苗秃子道:“倒运实有之。若说中,还得来生来世。偷却被人偷了个精光。”
萧麻子道:“被人偷了些甚么?”
苗秃子道:“小温儿这小厮,半年来甚是狂妄。他也不想想,能有几贯浮财,便以大老官气象待我们?月前他回家时,带回银六百余两,一总交与他家家人韩思敬收管,他下场去了。本月十二日,也不知几更时分,被贼从房上下去,将银子偷了个干净,如今在泰安州禀报,这岂不是个新闻么?”
郑三道:“这话的确么?”
苗秃子道:“我还有个不说话的先生在此。”
遂将替韩思敬写的报窃的稿儿取出,对众人郎念了一遍;又将贼从某处入,从某处出,韩思敬如何惊恐,地方邻里如何相商,指手动脚忙乱了个翻江倒海,方才说完。金钟儿听罢,低垂了粉项,改变了朱颜,急抽身回到自己房内,又气又苦,心中如刀割、箭射一般。苗秃子见金钟儿扫兴回房,越发高声说笑起来了。郑婆子道:“到底是温大爷有钱,一次被人家偷六百多两。”
苗秃子笑道:“你还做梦哩!不但他教人偷了,连你家也教人偷了。适才金姐在这里,我不好明说。你只用打开他房里的柜子,将小温的银子看看,便知端的。月前那姓王的来,我们问那赶车的后生,他说是五百多两。前番小温回家,与你家留了二十两;又与萧大哥四两;还赏了打杂的许多。这一百四五十两银子,是从何处多出来?我再实和你们罢。还有许多的钗环首饰,皮夹棉衣,你家人送与姓温的,姓温的没福消受,一总送与做贼的了。”
郑三家两口子听了,就和提在冰盆里的一般,气的只是打战。
萧麻子道:“银子不用看,我明白了。若说衣服、首饰都偷送了人,金姐必没这大胆子,丢开手罢。”
玉磬儿道:“苗三爷既有确据,这事也不是个含糊的。只用将金妹子的箱柜打开一看,真假就明白了。”
金钟儿紧是气恨不过,听了他们这些话,心上就和有十七八个吊桶,一上一下的乱翻。打算着他们必有一看,将胆气正了一正,爽利坐在炕中间,等候他们。
又听的他父亲说道:“万一温大爷的银子不假,衣服首饰俱在,金钟儿是我生养的,我还怕得罪他么?只是日后温大爷知道,我们私自去他的封条,又看他的银两,觉得不像个事。”
苗秃子将舌头一伸,冷笑道:“老先生,你好糊涂呀!温大哥的银子,放在你们家里,就是他没斟酌处。分明你是个老实人。假若是我,他前脚去了,我后脚就将他的银子拿去,与他留下一半,还是大人情,就告到官司,只说他欠钱未与,他也做得不是正大事,官府替他追比不了。一总入官,大家得不成。真银子存放尚且要如此,何况如今都是假的。”
又向郑三家老婆把舌头一伸,急掉转头脚,向厅屋正面,来来往往,一步一步的踱去了。郑婆子向萧麻子道:“我们大家都去看来。”
萧麻子道:“不用看,从今丢去姓温的,另做事业罢。”
不意玉磬儿在前,郑三随后,入金钟儿房去,苗秃同郑婆子,也相同入去;惟萧麻子独自坐在厅上,听候风声。金钟儿见他们入来,在炕上坐着,不动一动。郑三问道:“柜上的钥匙哩?”
金钟儿从身边取出来,往地下一摔,道:“看去。”
众人见他这样举动,到有几分疑隐起来,看的这几百银子,多是有真无假。苗秃子向郑三道:“先开皮箱。”
郑三将钥匙取下来,先把一个大皮箱抱在地下,觉得甚轻;开看,止有他寻常穿的几件衣服,并无一件新的在里面。金钟共有四个皮箱,到是两个空的;钗环、首饰一无所有。郑婆子指着金钟儿道:“你的衣服、首饰都那去了?”
金钟儿道:“都送了温大爷了。”
郑婆子大怒道:“你为什么送他?”
金钟儿道:“我心上爱他。”
郑婆子咬着牙,先向自己脸上打了两个嘴巴。郑三也气极了,用两手将柜上锁子一扭,锁铤折断,把银子取出一封来,打开一看,见都是些石头;又开一封,也是如此,随手向金钟儿脸上打去。金钟儿一闪,响一声,却都打在窗棂上,大小石块乱滚。郑三见没有打中,扑上炕去,将金钟儿的头发提在手内,拉下炕来,用拳头没眉没眼的乱打。萧麻子飞忙的跑入来,拉了半日,方才拉开。郑婆子又将金钟儿抱住,在头面上乱咬。
苗秃见萧麻子做人情,自己也只得动手开解。忙乱了好一会,方才劝了出去。
金钟儿在地下躺着,定醒了一会,睁眼一看,门上的帘子也不见了,苗秃子和萧麻子在厅屋西边椅子上,坐着说话;玉磬儿在正面条桌前站着,不由的心中恨怒,忍着疼痛扒起来,指着苗秃子大骂道:
“你这个翻舌递嘴的亡八羔子,温大爷待你,和他的亲儿子一样。要吃就吃,要穿就穿,要银钱就与你使用,还有什么亏负你处?就是我的衣服首饰,也是我的姑老们送我的,又不是你娘和你祖奶奶的东西,与你姓苗的何干?是你这样献勤劳,不过为嫖那玉磬儿,厚嘴唇矫矮淫妇,少出几个嫖钱。你那里知道,你龟娘、龟老子也要和你一五一十的算账,没有你个下流亡八羔子白肏的人!”
几句话骂的苗秃子瞪着眼,张着口,一句也说不出来。金钟儿还在那里秃长秃短骂不绝口。郑三在南房里气的睡觉,头前听的骂也就装不知道,后来听着越骂越刻毒,脸上下不来,跑入东房一脚踢倒,又从新没头没脸的乱打起来。萧麻子绕拉着,已打的眉青眼肿,鲜血淋漓,昏倒在地。打杂的胡六拉着郑三的一只胳膊,萧麻子推着,方才出去。萧麻子又从新回来,将金钟儿抱在炕上,用手巾与他揩抹了血迹,说了许多安慰的好话。
金钟儿倒在炕上,闭目不言。苗秃在门外,点着手儿,叫萧大哥。萧麻子走出去,苗秃道:“我别过你罢。”
萧麻子道:“你也混起来了。他是在气头上的人,还有什么好言语?听见只装个没听见。此时天也晚了,你要那里去?”
苗秃道:“我在这里还有什么意味?”
萧麻子道:“郑三为你,又打了一遍。你若是去了,到不是恼金钟儿,到是连郑三也恼了。我明日自有一番妥处。”
玉磬儿道:“你休动瞎气。骂由他骂,打还是他挨。”
将苗秃子拉入西房去了。萧麻子到南房内,向郑三家两口子道:“我有几句话,你们要听我说。乐户家的女儿,原是朝秦暮楚。贴补了嫖客东西的,也不止他一个,量他那衣服、首饰也不过在百金内外,为数无多。温大哥在你家中,前前后后,实不下七八百两,你就折算起来,还剩他的五百多两。有金姐的身子在,不愁弄不下大钱。温大哥此后,也是个极穷的人了;再知道这番打闹,他还有什么脸面再来?但是你家金姐,是个有气性的孩子,自幼儿娇生娇养。今日这两顿打,手脚也太重了;若再不知起倒,定要激出意外的事来。今晚务必着个妥当人伴他;还要着实醒睡些才好。”
郑婆子道:“萧大爷怕他寻死么?我养出这样子女来,到不如他死了,我还少气恼些。”
萧麻子道:“我把话说过了,你们要着实留心些。”说罢,回家去了。
郑三家两口子虽说是痛恨金钟儿抵盗了财物,到的是他亲生亲养的女儿,打了他两次,也就气平了。又听的萧麻子嘱咐,未免结计起来,将小女厮叫到面前,与了他三四十个钱,着他和金钟儿作伴。又嘱咐他一夜不许睡觉。谁想金钟儿被郑三第二次打后,又气、又恨、又怨。想着将来还有什么脸面见人,趁萧麻子走去的时候,挨着疼痛,扒到妆台前,将三匣官粉,都用水吃在肚内。此物是有水银的东西,下坠无比,少吃还最难解散,况于三匣?没有半个时辰,此物就发作起来,疼的肝崩肠断,满炕上乱滚。一家子大大小小都来看视,见桌子上和地下,还洒下许多的官粉;盛粉的匣子,丢在皮箱傍边。郑三家两口子一见,吓的魂飞魄散。郑婆子连忙跳上炕去,抱住金钟儿,大哭大叫道:“我的儿哟,你怎么就生这般短见?”
又骂郑三道:“老亡八羔子,你再打他几下儿不好么?坑杀我了,儿哟。”
郑三在地下,急的抓耳挠腮,没做摆布。又见金钟儿双睛叠暴,扒起来睡倒,睡倒又扒起来,两只手只在炕上恨命的乱挝,挝的指头内都流出血来。少刻唇青面黑,将身子往起一迸,大叫了一声,一对小金莲直登了几下,鼻子口内鲜血逆流,就呜呼哀哉了。真是死的凄惨可怜。
正是:
一腔热血还知己,满腹凄凉泣九原。
未遂幽情身惨死,空教明月吊痴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