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萧麻子得了苗秃子的家产,乐颠颠地回试马坡去了。这边韩思敬递了失窃的状子后,州官把他传去问了个仔细,又派差役去温如玉家查验,下令捕头三日之内必须捉到贼人。韩思敬回到家,跟老婆嘀咕了半天。过了五六日,他见官府没啥动静,两口子一合计,雇了头毛驴就往省城赶,要给温如玉报信去。
且说温如玉和金钟儿分别后,在省城租了房子住下,把考卷也递上去了。初八那天进了考场,咬着笔杆苦思冥想,总算熬完了三场考试。他把头场的文章抄出来给人看——您可知道,这考后的文章评点跟平常可不一样。写得好的自然要夸,就算文章烂得像臭豆腐,人家也得说几句好听话。温如玉原本急着回试马坡,偏有四五个朋友都说他这回必中,乐得他飘飘然,吩咐张华慢些雇车,在省城闲逛了两三天。
这天晌午刚吃完饭,忽听张华在院里喊:"韩思敬来了!"温如玉心里咯噔一下:"他来干啥?"只见韩思敬扑通跪在地上,嚎啕大哭。温如玉急得直跺脚:"出啥事了?快说!"韩思敬把家里遭贼、如何报官、怎么找到这儿来的经过一五一十道来。话还没说完,温如玉耳朵里嗡的一声,直挺挺倒在床上。吓得张华连声叫唤,好半天才见温如玉爬起来,一句话不说,扯过被子蒙头就睡。张华和韩思敬大眼瞪小眼,各自心里打鼓。张华整宿没敢合眼,生怕主子想不开寻短见。
第二天清早,温如玉叫张华买来手本,写完后悄悄嘱咐他看住韩思敬,自己揣着手本直奔济东道衙门。看门的见是温如玉的名帖,知道是老爷的世交,赶忙亲自迎出来,赔着笑脸说:"我家老爷正在考场当监试官,等考完了我替您回禀?"
温如玉眼泪唰地就下来了:"我有天大的冤情,等不及老爷出场了。"那门房见他哭得可怜,便说:"少爷先跟我说说?"温如玉就把家里被盗、怀疑韩思敬搞鬼的事说了个透,又怕州官不尽力查办,想求道台大人写封信关照,更怕韩思敬逃跑,求衙门派人押送回去。说着说着又哭成泪人。
门房见他实在凄惨,便道:"少爷既是我家老爷的故交,这事非同小可。老爷虽不在,我去禀告公子一声。"温如玉连连作揖:"那可太感谢了!"不多时门房回来传话:"公子说本应请您进去,只是家规严,不便私交。泰安州的信公子应下了,这就派差役。押送韩思敬的事,我这就让历城县派人解送。"
温如玉千恩万谢,又搓着手说:"还有个不情之请,眼下商旅都要启程,雇车怕耽搁时日,能否借辆官车?车钱照付。"门房笑道:"这算什么事?让历城县即刻办妥就是。"说着要请他去官厅喝茶。温如玉执意要在门外等,门房急道:"少爷若不去,公子该怪罪我了!"硬是让衙役领他到官厅。等了半晌,门房亲自送来盖印的书信,又拿出二两程仪说是公子所赠。温如玉推辞不过,只得收下,说了堆感恩戴德的话。
不到半个时辰,历城县两个差役拿着押解文书来请示。温如玉客套一番,把刚得的二两银子塞给他们,又怕他们半路放人,特意把道台的信亮给差役看。两个差役见他来头不小,越发恭敬。温如玉指着韩思敬喝道:"这就是贼,给我锁了!"差役齐声应和,吓得韩思敬面如死灰,跪地哭喊冤枉。温如玉一挥手,差役不容分说就上了枷锁。不多时历城县的官车也到了。
主仆二人收拾行李上路。到了试马坡,温如玉心里乱糟糟的,也没脸去见金钟儿,连夜赶回家中。安顿好车夫,他把张华老婆叫来细问。韩思敬老婆见没人问她,又不见丈夫回来,心里直打鼓,也凑过来诉苦。温如玉压根不理,在书房写了状子,告韩思敬夫妇监守自盗。
第二天大清早,他揣着状子到州衙门口,对着门房大倒苦水。这新知州上任才三四个月,跟温如玉素不相识。门房接过状子,鼻孔朝天地说:"这事老爷早派捕快去查了,你这不是添乱么?"温如玉火了:"我家被偷还不让报官?"门房阴阳怪气:"你家人不是报过了?要照你这说法,你家亲戚都来递状子才热闹呢!"
温如玉仗着有道台的书信,当场翻脸:"我不是来送礼走门路的!这案子官府要管就接状子,不管就还我!"
那内使瞧见如玉面皮涨得通红,说话句句带刺,知道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,赶忙把那张傲慢的脸收了回来,讪讪道:"我这就给您送进去。"
他转身刚要跨进宅门,如玉突然提高嗓门:"慢着!这儿还有封书信,您给瞧瞧。要是能一并递进去最好,若嫌麻烦,我这就把原信带回去。"
内使猛地刹住脚步,扭头问道:"什么书信?"
如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过去。那内使一瞧信封上盖着济东道的官印,登时变了脸色,慌慌张张问道:"您认得杜大老爷?"
"我这不是遭了贼嘛,"如玉叹气道,"跟杜大老爷诉苦来着。他听了气得直拍桌子,说地方官太不像话,连个盗案都办不利索。这不,特意让我亲自来递状子。"
内使脸上立刻堆满笑容,腰都弯了几分:"敢问先生贵姓?"
如玉冷笑一声:"状纸上白纸黑字写着,还问什么?"
内使赶紧翻开状纸细看,突然抬手就给自己一嘴巴:"哎哟喂!小的真是瞎了眼,原来是温大公子!您怎么不早说?我还当是寻常百姓呢。"他搓着手赔笑,"不瞒您说,今早老爷还为这案子训了我一顿,嫌我办事拖拉。我这心里正窝着火,又没问清您是谁,说话就冲了些。其实抓贼追赃本就是官府分内的事,何况还有济东道大老爷的手谕?就算没有,我家老爷也定会全力查办。公子稍坐,我这就去禀报。"
不多时,看门的满脸堆笑出来:"我家老爷请您进去说话。"
宅门吱呀呀打开,只见州官王丕烈穿戴整齐迎出来。刚进客厅,如玉扑通就跪下了,哭得肩膀直抖。州官也跟着跪下:"世兄快别这样,有话起来慢慢说,下官定当竭力。"
如玉这才抹着眼泪起身,把被盗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仔细,特别恳求严审韩思敬夫妇。州官试探着问:"世兄与杜大人是..."
"先父在陕西做总督时,杜大人正任知县,共事过几年。"如玉哽咽道,"后来先父还替他垫过公款,算是世交。"
州官连连点头:"杜大人向来清廉,这次为世兄的事特意发来公文,真是破例关照啊。"
正说着话,忽听门外禀报历城县差役押着韩思敬到了。州官当即升堂,盯着跪在堂下的韩思敬:"你是温家的仆人?"
"是。"
"雇的还是卖身的?"
"小的祖孙三代都在温家,是签了死契的。"
"报失的银子共有多少?"
韩思敬眼珠一转:"我家公子自打老太太过世,整日里不是逛窑子就是赌钱..."
"掌嘴!"州官突然厉喝。衙役抡起巴掌啪啪就是十下,打得韩思敬嘴角渗血。州官冷笑:"本官问东你答西,真是刁滑至极!"
韩思敬这才老实交代:"六月里公子回家,七月二十四交给我九封整银共四百七十两,都存在我屋柜子里。八月十二晚上多喝了几杯,第二天天蒙蒙亮醒来,发现窗户大开,柜锁被撬,银子全没了..."
堂下捕快突然插话:"老爷,小的查案时发现蹊跷。温家房顶只有韩思敬住的那间瓦片碎了,可周围根本没有外人踩踏的痕迹,倒像是从院里翻出去的。他家前后门那晚都锁得严实,依小的看..."
州官眯起眼睛:"你怀疑是家贼?"
捕快缩了缩脖子:"小的不敢妄断,只是..."
"来人!"州官抓起令签,"先把这韩思敬押下去,大刑伺候!"
那州官坐在堂上,嘴角一撇,冷笑一声:"好个刁滑的奴才!胆子倒是不小!你那些勾当,本官早就派人查得一清二楚。房顶的瓦片是你弄破的,四周压根没有贼人进出的痕迹。那天你喊抓贼的时候,里里外外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。你倒会装神弄鬼,把窗子、衣裳、锁头到处乱扔,想糊弄人眼睛。银子早被你藏起来了,还敢来报官?后来心里不踏实,又跑去省城给主子送信打探风声。你这点把戏,本官看得明明白白!"
他越说越气,猛地一拍惊堂木:"再说你那银子,好端端放在柜子里,贼人别的不偷,专偷银两,倒像是未卜先知似的!那些衣裳丢在院里屋外,你以为做得巧妙,其实蠢到家了!窗户被摘走你说没听见也就罢了,可那锁头不是铜的就是铁的,贼人硬生生扭下来,得多大动静?就算你们夫妻喝了几杯酒,也不至于全家老小都聋了瞎了吧?这种鬼把戏,连三岁娃娃都骗不过,还敢来蒙本官?"
州官眯起眼睛,手指敲着案桌:"老实招来,不过是个下人偷主子钱财,顶多打几板子就完事。要是死不认账..."他冷哼一声,"可别怪本官的夹棍不长眼!"
韩思敬跪在堂下,额头磕得砰砰响:"老爷明鉴啊!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,也不敢干这丧良心的事。您就是把小的夹死在这儿,也不过是脏了这块地..."
"哟,本官看你是皮痒了!"州官一挥手,"来人,上夹棍!"
衙役们轰然应声,咣当一声把夹棍扔在思敬身后。思敬吓得面如土色,嘴唇直哆嗦,想辩解却连话都说不利索。州官见他支支吾吾,厉声道:"用刑!"
七八个衙役一拥而上,扒了思敬的鞋袜,把他两条腿往夹棍里一塞。思敬顿时疼得死去活来。旁边刑房师爷扯着嗓子喝问:"还不招?"
"冤枉啊——"思敬刚喊出声,就听州官喝道:"收!"
两边衙役猛地一拉绳子,思敬顿时惨叫:"我招!我招啊!"
刑房师爷赶紧记录口供。思敬一把鼻涕一把泪,把王氏怎么出的主意,怎么埋的银子,怎么装模作样报官,全都倒了出来。州官得意洋洋,冲着两旁差役大笑:"就这点伎俩,还想瞒过本官的法眼?"
"松刑!"州官吩咐道,"派刑房带着捕快去起赃。"
衙役们架着思敬往外走,这事早传遍了全城,街坊邻居都跑来看热闹。众人来到如玉家房后的土坑边,思敬指着地说银子就埋在这儿。大家抡起铁锹挖了半天,只找到个二十两的小包袱,剩下的银子连影子都没有。
"还有的银子藏哪儿了?"捕快厉声问。思敬这才明白被人捷足先登了,悔得肠子都青了,只能一个劲儿摇头掉眼泪。大伙儿看他这模样,猜是埋银子时被人盯上,趁夜给挖走了。于是又在坑里乱挖一气,可哪儿还有第二包银子?
原来那天晚上思敬埋银子时,都四更天了。对面坑沿上住着五六户人家,离坑边有百来步远。其中有户姓杨的寡妇,十七岁就守寡,拉扯着个吃奶的娃娃,苦熬了三十年,总算把儿子养大,学成了木匠。这杨寡妇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是个正经人。她儿子叫杨孝,偏巧那天闹肚子,二更天就蹲在门外拉稀。小门小户的,茅房都在外头。杨孝模模糊糊看见坑里有人影晃动,还当是见了鬼。后来瞧见个人从坑里爬出来往前街走,他大着胆子去坑边一看,地上挖了个深洞,旁边还扔着把铁锹。
"不是埋赃物就是埋死孩子!"杨孝心里嘀咕,赶紧跑回家告诉老娘。自己又蹲在墙根底下盯着。没过多久,果然看见那人又下到坑里,约莫喝杯热茶的工夫才上来,在坑边站了会儿,又往前街去了。杨孝等那人走远,跑去一看,坑已经填平了。他立刻回家抄了把大铁铲,带着老娘摸到坑边。新埋的土松软,没铲几下就找着了银子。母子俩把九封大银子都拿走了,就剩那二十两小包,黑灯瞎火的没摸着。也是杨家太穷,儿子三十一岁还打着光棍,得了这笔横财,娶妻生子,从此发达起来,倒像是老天爷的安排。
众人见思敬哭丧着脸,问什么都只会摇头叹气,只好又把他押回衙门。州官当即升堂,厉声喝问:"那四百五十两银子呢?"
思敬哭道:"小人确实埋在主人房后坑里。如今只剩二十两一小包,剩下的准是被人偷挖走了。"
"好个奸诈的狗奴才!"州官勃然大怒,"本官自有办法治你!"
"再上夹棍!"
思敬拼命求饶,州官哪肯听?衙役们把夹棍收紧,眼瞅着思敬昏死过去。差役们赶紧泼水抢救,好半天才醒过来。再问口供,还是原先那套说辞。
州官下令松了夹棍,把思敬关进大牢,又发签捉拿他老婆王氏。不多时,王氏被带到堂上。
州官眯着眼问:"你是韩思敬的老婆?"
"是。"王氏低着头答。
"你男人偷埋主人银子,是你先出的主意吧?"
王氏猛地抬头:"老爷明鉴!我们夫妻受主人恩养这么多年,哪能干这种缺德事?"
州官哈哈大笑:"赃银都挖出来了,还敢狡辩?"
"那是家人张华陷害我们!"王氏急得直跺脚,"是他把银子埋在坑里的!"
"放屁!"州官一拍桌子,"就算是张华陷害,你男人怎么知道埋银子的地方?"
"是...是张华喝醉酒说漏了嘴,被我男人听见的。"
州官气得胡子直翘:"好一对贼夫妻,满嘴胡吣!掌嘴!"
左右衙役抡起巴掌,啪啪就是十个大嘴巴子。王氏呼天抢地地嚎起来。州官更来气了:"换鞋底打!"
衙役们抄起鞋底,噼里啪啦又是二十多下,打得王氏发髻散乱,珠钗掉了一地,满嘴都是血。州官这才叫停,逼问道:"现在只起获二十两银子,剩下那四百五十两,你们藏哪儿了?"
王氏瘫在地上,有气无力地说:"小的说实话..."
州官眼睛一亮:"快说!"
"偷埋主人银子...确实是小的出的主意...可埋的时候小的没去...那四百五十两...老爷还是问我男人吧...小的真不知道啊..."
那州官气得把桌子拍得震天响,胡子都翘起来了,破口大骂:"天底下竟有这般刁钻的奴才!"
他一声令下,衙役们立刻按住那妇人上了拶子。只见那妇人十指被夹得血肉模糊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嘴里还不住地喊冤,说要找她男人对质。
州官又下令打她一百大板。打到八十多下时,那妇人屁股上的肉都打烂了,可死活说不出那四百五十两银子的下落。州官没辙,只好喊停,转头对当值的衙役说:"你押着王氏回去,把起获的二十两赃银交给温秀才。剩下的银子,本官再慢慢追查。"
衙役押着王氏刚走,州官就气呼呼地退堂了。
第二天大清早,衙役又把韩思敬提上堂来。审来审去,口供还是老一套。州官又要动夹棍,思敬"扑通"跪在地上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:"小的该死啊!打从娘胎里出来,就在主人家当差,娶妻生子四十多年。一时糊涂听了老婆的挑唆,起了偷主人银子的歹心,这是一该死;主人家穷得叮当响,就剩这几百两卖房子的钱,小的还忍心偷,这是二该死;昨儿起赃只剩二十两,这定是老天爷罚我多受刑,这是三该死。老爷您想,小的连埋银子的地方都招了,银子数目也认了,莫说二十两,就是偷一两二两也是贼啊!小的这辈子算是完了。要是真藏着四百两银子,拼着这身皮肉不要,挨打也要瞒下来,那小的现在遭这报应,还不醒悟吗?银子准是被人发现挖走了。求老爷明察啊!"
说完又嚎啕大哭。州官听得直点头,问道:"你那晚埋银子时,街上可有人走动?"
思敬抽抽搭搭地回答:"都四更天了,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。"
州官又问:"埋完银子后,你可曾去看过?"
"小的去过几回,就在土坑边上转悠,见银子还好端端埋着。小的不敢久留,怕被人瞧见起疑。"
州官摸着胡子琢磨半天,突然问:"你有几个孩子?都多大了?"
思敬一愣:"回老爷,一个儿子十一岁,三个闺女,大的九岁,剩下两个才四五岁。"
州官吩咐把思敬收监,又叫人把他儿子和九岁的闺女带来。退堂后不久,两个娃娃被领上堂,吓得直哭。州官把他们叫到后堂,又是给钱又是给吃的,变着法儿套话,可啥也没问出来。最后只好让衙役把孩子送回去。这边派精干捕快去查挖银子的人,那边给各级上司发通报,还给济东道写了份详细报告。
可怜韩思敬偷这一场,落了个"盗银一百二十两以上判绞监候"的罪名。后来他老婆被温如玉赶出家门。一个在押犯人的老婆,谁还敢娶?只好带着儿女沿街要饭。实在养不活,就把孩子们或卖或送,勉强糊口。直到四五年后遇上大赦,思敬才被减刑发落。本想坑害主人,结果落得这般下场,图个啥呢?
这正是:
听信妇人言,牢狱受熬煎。 害人终害己,卖儿换油盐。
投书字如玉趋州署 起脏银思敬入囚牢
词曰:
昔日叮咛谨守,今日统归乌有。悲悲切切入官衙,大亏他。
回里具呈报盗,已将那人拿到。夹夹打打问根由,枉追求。
——右调《添字昭君怨》。
话说萧麻子得了苗秃家私,回试马坡去。再说韩思敬递被盗呈子后,州官将思敬传去,问了被窃原由;随即差人去温如玉家验看,委令捕头拿贼,与了三日限期。韩思敬回到家中,和他老婆说了一番。又过了五六天,到衙门中打听。见官府没什么举动,回来与他老婆商量停妥,雇了个驴子,往省城寻温如玉报信。
且说温如玉与金钟儿别后,到省城赁房住下,投了试卷。
到初八日点名入去,在里边苦思索,完了三场。将头场文字写出,寻人看视。大要场后文字,与闲常批评不同。好的不消说要赞美,就是极不堪的文字,人家也要与几句高兴话。如玉原急的要去试马坡,只因有四五个朋友都说他的文字必中,他心上得意起来,吩咐张华缓些雇车,在省城闲游了两三日。那日正在寓中吃完午饭,忽听得张华在院内说道:“韩思敬来了。”
如玉着惊道:“他来做什么?”
只见韩思敬入来,跪在地下大哭。如玉道:“是怎么?快说!”
思敬将如何被盗,如何报官,如何寻问到此处。如玉未曾听完,耳朵里觉的响了一声,便昏闷在床上。急的张华乱叫。好一会,如玉才起来,一句话儿也不说,拉开被褥便睡。张华同思敬两人心里,各人怀着各人惊疑。张华一夜没敢睡觉,恐怕如玉寻了短见。
次早如玉起来,着张华买了个手本,如玉写毕;暗中吩咐张华绊住韩思敬,不许着他出门,独自一个,到济东道衙门里来,投禀求见。那管宅门的见是温如玉的字,知是他主人的世交,不敢怠慢,亲自走出来,见了如玉,笑说道:“我家老爷在场中做监试官,容俟出场后我替回禀罢。”
如玉道:“我有大冤苦事。要面见大人,又不意未出场。”说罢,泪流满面。
那内使道:“少爷不必伤感。且向我说说。”
如玉就将下场被盗情由,细说了一遍;又言家人韩思敬行踪诡诈,其中不无情弊;诚恐本州知州,不肯实力拿贼,并研讯韩思敬夫妇,要求一封书字嘱托;又恐韩思敬脱逃,恳差押回州等语。说罢又哭。
那内使见他情景凄惨,说道:“少爷是我家老爷的世谊。去年见过后,我家老爷时常念及。既然有这样被窃事,非别的请托干求可比。老爷虽不在署中,我回公子一声,看是如何。”
如玉连忙作揖道:“如此深感不尽。”
那内使去了一会,出来说道:“我家公子说:本该请入里边相会,因我家老爷家政最严,公子从不敢与人私交,着请少爷到官厅中少坐。泰安州书字,公子已应许。此刻就发差。押尊纪韩思敬的话,我这里吩咐历城县,着他那里遣人解送回州。”
如玉听了,谢了又谢,说道:“小弟还有个无已之求。刻下各处商货,并下场举子,俱要起身,诚恐雇车耽延时日。意欲求鼎力打一辆官车,工价照时给付,不敢短少,未知使得使不得?”
那内使笑道:“这多大点事,有什么使不得?一总着历城县速刻办理就是了。”
说罢,让如玉到官厅里坐。如玉定要在宅门外等候。那内使道:“少爷若不去,岂不教我家公子怪我么?”
随即吩咐执日衙役,领如玉到官厅内待茶。待了半晌,那内使亲到官厅内,拿着一角印封书字,拜匣内又取二两程仪,说是公子送的。如玉辞了一会,只得收下,说了些感恩戴德的话,辞出回到寓所。
没有半个时辰,历城县差来两个衙役,拿着押解韩思敬的票,还有与泰安州的移文,来请示下。如玉周旋了一番,就将适才的二两银子,送与两个衙役;又怕他们路上卖放,把济东道与泰安州的印封书字,向两个衙役照会了。两个衙役越发知是有来头的人。如玉指着韩思敬道:“这就是贼,与我锁起来。”
两个差人一齐答应,吓的韩思敬面如土色,跪在地下哭辩。
如玉只是挥手,两个差人不容分说,便行锁出去了。少刻历城县打的官车亦到。
主仆两人,收拾行李起身。及至到了试马坡,如玉心忙意乱,也无颜面去看金钟儿。连夜回到家中。令张华打发车夫酒饭工钱。将张华家老婆细问了一番。韩思敬家女人见不问他,又不见他男人同来,心上甚是疑虑,也走来向如玉诉说。如玉只不理他,在书房内写了一张呈子,把韩思敬夫妇,告了个监守自盗。
次日早到州宅门上投递,又向管宅门的内使苦诉。这州官是新到署印,才三四个月,与如玉素无交识。那内使将呈子一看,把脸儿仰起,说道:“这件事,我家老爷在数日前已差捕役查缉。捕役们尚未回覆,你又弟这呈子,岂不是多一番事么?”
如玉道:“我家里被了盗,难道不许报官么?”
那内使道:“你家人已曾报过,就是一样了。据你这样说,你家中岂无子侄亲友,着他们每人都递一张呈子,岂不理紧凑些么?”
如玉见他这般光景,也不知他是想几个钱,也不知他本来有些没好气,心上仗着有济东道书字,不由的发话道:“我不是送礼来的,也不是过付银钱通线锁的,我是特来报盗案的。你家官府若管,可将呈现子拿去看;若不管,可将呈子还我。”
那内使见如玉面红耳赤,语言讥刺,是个不受作弄的人,也就将头脸收回道:“我就与你拿去。”
说罢,刚要入宅门,如玉大声道:“还有封书字,你看。若可同拿入去,便拿上;若嫌琐碎,我好将他原字缴回。”
那内使站住道:“你有什么书字?”
如玉从怀中取出,递与他看。那内使见是济东道官封,心上大惊,忙问道:“认得杜大老爷么?”
如玉道:“我为被盗这件事,向杜大老爷说。他听了,替我大抱不平。又知地方官屡将盗案视同膜外,因此着我亲自投送。”
那内使换成满面笑容,问道:“先生尊姓?”
如玉道:“呈子上写着,何必问我?”
那内使从新将呈子一看,笑说道:“我真该死了,原来是公子温大爷,何不早说?我还当与寻常人说话。实不瞒公子说,今早被上人就为公子这件事,见已经数天无下落,嫌我不上紧催办,着实的教训了我几句。我心上原有些不自在。又未问明公子是谁,因此语言粗疏。论理这拿贼追脏,原是地方官职分应该做的,况有济东道大老爷的谕帖,就是没有,我家官府,也要竭力查办的。公子请少候片刻,我就去回禀。”
说罢,将呈子一并拿去了。须臾那管门人出来,笑说道:“我家官府要相会哩。”
不多时,开放宅门。
那州官姓王,名丕烈,冠带着迎接如玉。到客厅内,如玉便跪在地下痛哭。州官也跪下说道:“老世台不必悲伤,有话起来共商,小弟无不竭力。”
如玉方才起来叙礼,拭泪坐下;将前后被盗原由,详细陈说,恳求将韩思敬夫妇。严刑审问,然后拿贼。州官道:“老世台与敝大宪杜老爷如何相识?”
如玉道:“杜大老爷在陕西做知县时,先父适做总督,同过几年事,又曾代完公项,因此认为世谊。”
州官道:“敞大宪清正无私,今因老世台事。发下札谕来,真是破格关注了。”
如玉道:“晚生亦感戴不尽。”
州官道:“韩思敬可还在尊府么?”
如玉道:“他日前到省城,与晚生报信。晚生恐他逃脱,已禀明杜大老爷,着历城县差人押解。此时到了,亦未可知。”
州官道:“这奴才,真该万死!就算上他无私无弊,岂有个主人交给的银子,不用心看守,竟致被贼偷去的道理?”
如玉道:“只求老爷严刑夹讯,定有下落。”
两人吃毕茶,如玉又再四拜托,州官满口应承,方辞了出来。州官吩咐,大开中门,直送至堂口才回。
坐在二堂上,随即传原差捕役,问道:“温秀才家被盗事,可有了下落么?”
捕役道:“小的奉差后,即细心查访,还未得下落。”
州官也没有第二句话,挝起根签来,往下一掷,左右呐一声喊,将捕役采下去。那捕役叩头哀叫道:“小的有下情要禀。”
州官道:“你拿贼已十数天,还无下落,此刻要打你,你又有了下情了。”
那捕役道:“小的奉差后,遍查并无一点踪迹,心上甚是着急。到温秀才家去了两次,看贼人出入情形,止有韩思敬的住房上破了几个瓦;周围巡行,却无从房上走去的形踪,到有仍回院中的形踪。问他家妇人们,都说是那日天微明时,方才知觉。彼时他家前后门,都紧紧关闭。依小的看来,到只怕还是他家家人弄鬼。”
州官道:“你既有这意见,为何不早禀我?”
捕役道:“小的为他是被害之家。岂有个贼不上紧查拿,反先将失主疑心起来的理?因此不敢回禀。”
州官笑道:“本州暂且停打,待审过他的家人,再行处你。”
左右捕役放起。州官又传审别事。
没有两三杯茶时,门上人禀道:“有历城县差人押解温秀才家人韩思敬到。”
州官将历城县差役叫入,问了问,随即吩咐书吏,做收到的文书。打发去后,旋即坐了大堂,将韩思敬带上问道:“你是温秀才的家人么?”
思敬道:“是。”
州官道:“你是雇工家人,是契买家人?”
思敬道:“小的从祖父服役,至今三世,是契买家人。”
州官道:“你日前报窃,共是多少银子?”
思敬道:“小的主人自从老主母去世,日日以嫖赌为事。”
州官吩咐打嘴。左右打了十个嘴巴,州官又着加力再打,打的思敬垂头丧气,满口流血。州官道:“本州问你是甚么话?你不知胡拉扯的是甚么,真是可恶习诈之至。”
思敬道:“小的主人,自从老主母去世,在家居住的日子甚少。今年六月回家,至七月二十四日,将此首饰交与张华女人收管,止交与小的四百七十两银子,共九封零一小包,收存在小的住房柜内。本月十二日晚间,小的同家女人原吃了几杯酒。到十三日天微明,小的醒来,见西边窗子倒放在一边,柜子上锁子也扭吊了。急起来看时,银子一封俱无,还有小的家几件衣服,也都丢在院中。小的随即喊叫,邻舍地方都来看视。就是本日早间,禀在老爷案下。”
州官冷笑道:“你这奴才,真好胆量!你的事体,本州已差人查访明白。房上的瓦,是你弄破的,四周围并无贼去的形踪。你那日喊叫时,内外门子还是重重关闭,你且装神扮鬼,将窗子、衣服、锁子丢在房内院外,饰人的耳目,将银子另行藏起,却来报官;又自己放心不下,去省城与主人送信,探听动静。你的种种伎俩,本州和目见的一般。且你的银子,在柜内放着,这贼诸物不偷,单偷银两,竟像他预先知道的一般。那几件衣服,丢院外、房内,虽是你的极巧处,却是你的极愚处。贼人摘去窗子,你没听见,也罢了;一个锁子,非铜即铁,贼人将锁子扭落,这是何等响声,你夫妻就吃了几杯酒,也没个男男女女都耳聋目盲,至于如此。这等鬼诈,连小娃子谎不过,敢欺本州?你若从实招来,一个家人偷了主人的财物,是寻常不过的事,至重不过打几个板子完结;若必不肯实供,只怕本州的夹棍无情!”
思敬连连叩头道:“小的就有包天的胆子,也不敢做这样欺人昧良心的事。老爷就将小的夹死,也不过臭这块地方。”
州官道:“本州知道,你有一身好皮肉哩。”
吩咐左右,拿夹棍来,一声答应,将夹棍丢在思敬背后。思敬此时,吓的心胆俱碎,恨不得生出一百个口来分辨,却又一句说不出。州官见他不言语,吩咐动刑。众人拉去了思敬的鞋袜,七八个服伺一个,将他两腿往夹棍里一登,早疼了个半死。一个刑房在旁高喝道:“你还不实说么?”
思敬痛叫冤枉。州官吩咐:“收。”
众衙役将两边绳子用力一拽,思敬喊叫道:“招了,招了!”
刑房在旁录他的口供,他便把王氏如何起意,如何埋银,如何虚张声势,一五一十,都说出来。那州官甚是得意,大笑着向两行书役道:“他焉能欺本州的洞见?”
吩咐松了夹棍。差刑房率同捕役起赃。
众人背了思敬出来,早哄动了满城的人,都来看视。大家到如玉房后坑内,思敬指示与埋银地方。众人挖开细细搜寻,止寻出二十两一个小包,余银再挖不出。问思敬银子还在何处寄放。思敬情知被人转刨去了,悔恨无及,惟有流泪摇头而已。
众人看他光景,像个埋银时被人识破,不知几时就暗行挖去了,于是满坑里乱挖起来,那里还有第二包?原来那晚思敬埋银时,已四更有余。对过坑沿上,有五六家人家居住,离坑还有一箭多远,内有一家姓杨,人只叫他杨寡妇,从十七岁就死了丈夫,止有一个周岁儿子,无依无靠。亏他苦守了三十来年,将儿子养大,学了个木匠。真是个内言不出,外言不入的好妇人。他儿子名唤杨孝。就是埋银这日坏了肚,从二更时就泄泻起来,小人家有多大的院落。只得在门外出恭。他隐隐见坑内有人行动,心上还疑是鬼;后见一人从坑内出来,往前街去了,他便跑去坑内一看,见挖下个深窟,旁边还丢着一张铁锨。他就想道:“不是埋东西,定是埋私孩子。”
连忙跑回,和他母亲说知;独自又蹲在自己墙脚下偷看。少刻,见那人又下坑去。
有一杯滚茶时,方才上来。又在坑沿上站了一会,仍回前街去了。他走去看时,已将深坑填平。随即回家,取了一个大铁铲,和他母亲同到坑内。新埋的土最松,不消几铲,就寻着了。止将九封银拿去;这二十两小封,昏夜之际,未曾摸着。只缘杨寡妇家极穷,儿子三十一岁尚未配,得此银娶妻生子,昌盛起来,亦天意也。
众人见思敬形容凄惨,问他,不是摇头,就是叹气,也没什么分说,只得将他押回州衙。
州官立即坐堂,问四百五十两银子下落。思敬痛哭道:“小人实实埋在主人房后坑内。今止有银一小包,是二十两,余银想是被人看破挖去了。”
州官大怒,骂道:“你这狡诈百出的奴才!我自有法治你。”
吩咐再夹起来。思敬苦求。州官那里肯听?众人动手,将夹棍收的对了头,见思敬已死过去。衙役用水喷噀,好半晌,方醒了过来。又问他,前后口供相同。
州官着松了夹棍,将思敬收监;又出火签一条,传韩思敬妻王氏,立即听讯。少刻,将王氏拿来。州官道:“你是韩思敬女人么?”
王氏道:“是。”
州官道:“你男人偷埋主人银两,可是你先起意么?”
王氏道:“小人夫妇,受主人多少年恩养,那肯做这样事?”
州官大笑道:“现今赃银挖出,你还敢巧为遮饰么?”
王氏道:“那是家人张华,陷害小人夫妇,故意将银子埋在坑内。”
州官道:“这奴才,满口胡说!就算上张华陷害你夫妇,他埋的银子,你男人怎么就知道地方呢?”
王氏道:“是张华醉后向人说过,小的男人听知。”
州官大怒道:“真是贼夫贼妇,说的不知是那一国的话。打嘴!”
左右打了十个嘴巴。王氏喊天振地的大叫。州官愈怒,吩咐拿鞋底打嘴。左右又打了二十多鞋底,打的这妇人簪环脱落,满口流血。州官方叫住打。又问道:“如今赃银止有二十两一小包,那四百五十两共九大包,你们偷放在何处?”
王氏道:“小的实说了罢。”
州官大喜道:“快说,快说!”
王氏道:“偷埋主人银子,原是小的起的意见,埋时小的并未同去。如今差四百五十两,老爷再问我男人。我实实不知道。”
州官怒的将桌子乱拍,骂道:“世上竟有这般狡猾奴才!”
吩咐桚起来。众人一齐动手,桚的这妇人两泪淋漓,声声只教问他男人。
州官又着敲一百敲,敲到八十余下,皮肉皆脱,十指骨头尽露,只是说不出这四百五十两的下落。州官没法,只得教停刑,吩咐值日衙役道:“你可押王氏回原处,将起来赃银二十两,交温秀才收存,余银本州再行追比。”
衙役押王氏去了,州官退堂。
次日一早,又将韩思敬提出,审了一会,口供同前。州官又要动夹棍,思敬叩头大哭道:“小的实该万死!小的从出娘胎至今,受主人恩典、娶妻生子,四十余年。一旦听了老婆的教唆,顿起偷盗主人之心,一该死;主人年来,一贫如洗,止有这几百银子,还是先日卖住房房价,小的忍心偷他,二该死;昨日起赃,止存二十两,这也是神差鬼使,着小的多受刑罚,三该死。老爷想,小的既然说出埋银的地方,又承认了银子数目,不但起出二十两来,就是偷一两二两,也是个贼。小的今生,已无抬头之日。若说拼上一身骨肉,任凭老爷拷打,将四百银子隐瞒下,做异日过度地步;小的此时,现受着天报,难道还不知警省么?银子必是被人看破,转刨去了。只求老爷详情。”
说罢,又放声大哭。州官听了,将头点了几点,问道:“你那晚埋银子时,街上还有人行动没有?”
思敬道:“那时已四更往过,并没见一个行人。”
又问:“你埋银子后,可曾去看过没有?”
思敬道:“小的也曾去过几次,只在坑沿上一过,见还是好好的埋着。小的也不敢久停,恐被人看出形景不便。”
州官沉吟了一会,又问道:“你有几个儿女,都多少岁了?”
思敬道:“小的一个儿子,十一岁了,三个女儿,大的九岁,其余不过四五岁。”
州官吩咐,将思敬收监;又着人将他儿子和他九岁的女儿叫来。随即退堂。须臾将两个娃子领来,哭哭啼啼,光景是个害怕,州官叫入里面,与钱物,与吃食,百法诱问,总无下落。随着衙役送回。一面差精细捕役,勒限访查刨银子的人;一面通报各宪;一面又与济东道另回了个详细禀帖。
可怜韩思敬偷盗一场,顶了个一百二十两以上监候绞的罪名。后来他女人被温如玉赶出去。他是在官未结的犯妇,又有男人在监;谁敢娶他?只得领上儿女,沿街乞讨;因养赡不过,将几个孩子,或典卖,或白与人,如此糊口。只到四五年后,遇了赦,方将思敬减等发落。只因要坑害主人,弄到这步田地,究何益哉!
正是:
妇言一听便遭刑,害得夫君丧利名。
异日总能全性命,卖儿出女过平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