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四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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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于冰逃生死杖下 温如玉失散遇张华

话说城璧和翠黛两人一路往里走,这才发现那些亭台楼阁、山水风景还远着呢,眼前只有一座大牌坊近在眼前。正巧看见如玉和不换站在那儿,笑嘻嘻地朝他们招手。两人走到牌坊底下,抬头一瞧,牌楼上五个蓝汪汪的大字,每个都有三尺见方,写着:"你们来了么"。

城璧皱着眉头直摇头:"这么一座金碧辉煌的牌坊,怎么刻上这么句俗气话?"

翠黛噗嗤一笑:"二师兄别怪我说话直,您这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。这五个字里头大有深意呢。"

城璧来了兴致:"那你给我说道说道。"

翠黛指着牌坊解释道:"这儿可是蓬莱仙境啊,咱们这些凡胎肉骨的,哪能轻易踏进来?这句'你们来了么',既是满心欢喜的问候,也是盼着后学之人能一同登仙的意思。"

城璧摸着下巴点头:"倒也有几分道理。"

两人说着话迈上台阶,跟如玉、不换汇合一处。如玉抱怨道:"你们俩怎么磨蹭到现在?要不是等这半天,我们早去楼台那边玩个痛快了。"

不换往他们身后张望:"那两位没跟来?"

翠黛摇头:"死活不肯来。"

四人说说笑笑下了台阶,朝远处楼阁走去。约莫走了三里多地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只见玉砌雕栏的宫殿错落有致,金装绣户的楼台层层叠叠,数不清有多少道门多少扇窗。他们穿洞房、绕回廊、过小桥、走曲径,时而凑近闻闻花香,时而俯身看看池鱼。绿树枝头鸟雀啼鸣,声声入耳,真是让人心旷神怡。

逛了好一阵子,不换突然嘀咕:"怪了,这么大个仙境,怎么半个人影都不见?"

如玉不以为然:"这等仙家福地,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?"

不换挠头:"凡人进不来我懂,可神仙总该有几个吧?难不成盖这么好就空着?"

城璧猛地一拍大腿:"坏了!咱们怕是走错地方了。这不是海市蜃楼就是妖怪老巢!五师弟说得在理,赶紧找路回去!"

翠黛也紧张起来:"确实静得蹊跷,我也觉得不对劲。"

如玉还嘴硬:"咱们连十分之二三都没逛完,这就疑神疑鬼的。天底下哪有妖怪住这么气派的宫殿?好不容易来一趟,总得看个尽兴。"

城璧越看越心慌:"我瞧着真不是好地方,听我的快回去!"

翠黛附和道:"二师兄说得对,咱们赶紧撤。"

如玉急得跺脚:"你们这反复无常的性子,哪像修道之人?"

不换笑嘻嘻打圆场:"别急眼啊,我们三个回去,你自个儿接着逛呗。"

城璧转身就要走,可这千门万户的,早分不清东南西北,哪还找得到来时的路?这会儿连如玉也慌了神。四个人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,怎么绕都出不去。

城璧喘着粗气说:"这么瞎转不是办法,不如驾云走吧!"四人站作一团,城璧掐诀念咒,转眼间云雾缠身,喝声"起",齐齐腾空而起。飞了数里拨开云头一看,哪还有什么亭台楼阁?脚下早是千山万壑。

城璧眯着眼打量:"九功山是我初到之地,下面这山倒有几分像。"

翠黛摇头:"我也辨不清,横竖还是九功山一带。就怕离洞府太远,先落下云头认认方向,好找朱崖洞的路。"

城璧按下云头落在山顶。四人举目四望,但见群峰环抱,林木苍翠,飞瀑流泉声震山谷,哪有什么九功山的影子?城璧急得直跺脚:"一时糊涂害惨大家,只怕丹炉里的火都要灭了。"

翠黛苦中作乐:"担心丹炉火候还说得过去。要说九功山,咱们四个要是都找不着,这天底下的山怕是都不用去了。"

正说着话,突然看见冷于冰披头散发从山窟里冲出来,手里倒提着宝剑往山脚下跑。四人惊得齐声大叫:"这不是师尊吗?怎的如此狼狈?"

他们一边喊一边往山下狂奔。冷于冰回头看见四人,急声道:"你们原来在这儿!我大祸临头了!只因给你们炼那七炉丹药,火气冲天惊动了元始天尊,怪我未经禀报就私设丹炉,偷盗天地造化。老君也查出雪山道人偷他《天罡总枢》赠我之事。两罪并罚,派赢岛三仙带着雷部众神来诛杀我!我想去老君、元始跟前请罪,又被三仙阻拦。情急之下与他们交手,被一仙用宝物打落道冠,幸亏没伤着性命。如今要赶去赤霞山求师父请东华帝君救命!"

不换急得直跳脚:"那还不快驾云走?用腿跑要跑到什么时候!"

冷于冰满脸是汗:"我刚用土遁术逃出来,得先找个地方躲躲。要是被他们发现,我就没命了!"说完就往西边狂奔。

城璧红着眼睛大喊:"师尊等等!要死咱们死在一处!"四人跟着往山下冲。

忽然西北山谷里窜出个骑白獬豸的道人,蓝脸紫须,身高丈二,头戴金冠,身穿大红八卦袍,手提铜杖厉喝:"冷于冰哪里逃!"

话音未落,东北山谷又杀出两个道人:一个骑着花斑豹,面如猪肝,虬须倒竖,头戴烈烟冠,身穿白锦袍,手舞双鞭;另一个骑着五色狻猊,面如血盆,铜铃大眼,赤发海口,穿着百花皂袍,手挽两把飞刀。三人转眼把冷于冰团团围住厮杀。正东边乌云滚滚,雷声隆隆,闪电一道接一道劈下来。

四人冲到山脚,翠黛一把拉住城璧:"他俩不顶用,师兄随我去救师尊!"

两人急急忙忙从腰间拔出双股剑,城璧接过一把,另一人提着另一把,两人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过去。城璧跑得快,眨眼就到了战场。只见于冰招架不住三位仙人的兵器,情况危急万分。城璧大吼一声,举剑就朝骑白獬豸的道人砍去。那道人用手中法杖轻轻一挡,随手一指,城璧顿时觉得天旋地转,一头栽倒在地。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说:"他救师心切,也算义举,不可伤他性命。"

翠黛裹着小脚跑不快,远远看见城璧倒下,生怕他出事,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宝贝,叫混元石,朝那骑白獬豸的道人脸上打去。谁知被骑狻猊的道人瞧见,大笑道:"这点小把戏,也敢拿出来现眼!"袖子一挥,那石头就被收走了。翠黛见宝物被收,气得直跺脚。又想到自己是个女子,近身搏斗不占便宜,正要从口袋里再掏法宝,冷不防那骑狻猊的道人一记飞锤打来,正中肩膀,当场倒地不起。

这边不换见城璧和翠黛都冲上去了,转头对如玉说:"咱们跟着师父学了四十多年本事,虽说武艺不精,但这条命还是有的,一起去帮忙吧。"如玉支支吾吾:"师兄或许还能抵挡,我实在没用。"不换急道:"这生死关头,各凭良心吧!"说完折了根树枝就冲了上去。

如玉见不换走了,心里直打鼓:"我要是不去,实在对不起师兄弟们。"也折了根小树枝,刚跑出几步,就见城璧和翠黛接连倒下,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吓得不敢再往前。

再说那不换提着树枝冲到战场,看见城璧和翠黛都倒在地上,赶紧上前救援。突然看见骑白獬豸的道人一铜杖打在于冰头顶,顿时脑浆迸裂,鲜血染红了衣袍。不换惨叫一声,差点背过气去,冲到道人面前抡起树枝就砸。道人随手一抓一拽,不换就摔了个狗吃屎。

那三位道人见于冰已死,驾着风云扬长而去。城璧被那一指头点得昏昏沉沉,醒来时发现道人已经走了。再一看,于冰的尸体躺在山溪边,他扑上去抱住尸首嚎啕大哭。不换爬起来也扑过去痛哭。不一会儿,如玉扶着翠黛也来了,四个人围着尸体哭作一团。

突然城璧跳起来大喊:"跟了师父四十多年,没想到落得这般下场,还要这条命做什么!"抓起剑就要抹脖子。不换从背后死死抱住他右臂,如玉赶紧抓住剑柄,连声劝道:"这是干什么?"翠黛忍着疼把剑夺下来插回剑鞘。城璧又跳又哭,好半天才平静下来。大家擦干眼泪,围坐在尸体旁边。翠黛取出药丸嚼碎敷在肩上,不一会儿就不疼了。

不换说:"这儿不是停放师父的地方,怎么办?"如玉指着西北方:"那边山崖下有个石洞,先把师父抬过去再说。"不换二话不说背起于冰的尸体,众人搀扶着来到石洞,把尸体安放好,又哭了一场。

翠黛突然说:"各位师兄先别哭。我想师父神通广大,怎么可能被一铜杖打死?就算三个仙人围攻,他难道不会变化脱身?这样死战不退,实在不合常理。再说今天这么大的事,袁师兄和锦屏师姐都没来,越想越蹊跷。说不定是师父因为我们没看好丹炉,用幻术教训我们。这尸体还不知道是什么变的。"

城璧止住眼泪:"师妹说得有理。当年如玉师弟做甘棠一梦,梦里过了三十多年,醒来才半天。"说完看着于冰的尸体点头道:"师父啊,您老人家可别是耍我们吧?"

如玉却说:"我看师父是真死了。"城璧问:"何以见得?"如玉分析道:"那三个仙人面目狰狞,坐骑古怪,又是元始老君派来的,本事肯定比师父大得多。那铜杖跟山一样重,师父的头再硬也扛不住啊。刚才打起来我们都上了,袁师兄和锦屏师姐不可能袖手旁观。大家想想,师父都死了,他俩还能活吗?"

不换反驳:"这话不对。要是他俩死了,刚才师父在山脚下怎么没说?"如玉解释:"那会儿师父忙着逃命,三仙在前,雷部在后,哪有工夫说这个?要我说,二师兄用搬运法弄口棺材来,先把师父收殓了。咱们再商量去留。"

翠黛立刻说:"别说散伙的话!依我看,先用符咒封了石洞,大家一起去朱崖洞看看,真假自然分明。"城璧赞同:"师妹说得对,咱们这就走。"

翠黛拔剑念咒封了石洞,四人驾云升空。城璧指着东南方:"那边有座高山,说不定就是咱们炼丹的地方。"四人催动云头赶去,忽然刮起一阵怪风,把四人吹得像柳絮一样四散飘零。

单说温如玉被大风吹得稳不住云头,飘飘荡荡落下来。睁眼一看,风停了,面前两三里外有座城池,看着跟泰安州差不多。他心里嘀咕:"世上只有犯人被押解回原籍,哪有被风吹回老家的道理?"转念又想:"是真是假,进城看看就知道了。"

他慢慢往前走,听见路人说话都是泰安口音。走到西关一看,果然是泰安州。正纳闷呢,忽然听见背后有人边跑边喊:"大爷您可回来了!小的天天惦记着您呐!"

如玉正走着,忽听身后有人唤他,回头一瞧,竟是张华。那张华脸上又是欢喜又是难过,扑通就跪下了。如玉连忙伸手扶他起来:"这儿可是泰安州?"

张华抹着眼泪道:"这是泰安西关,大爷怎么连家乡都认不得了?"

如玉仔细打量他:"我与你分别少说也有几十年,你倒不见老。"

张华噗嗤笑了:"自打大爷从朱老爷家离开,到今日整三年光景。"

"胡说八道!"如玉话音未落,忽见个秃头汉子迎面走来,老远就挥着手嚷嚷:"温大爷!可算见着您了!怎么又扮作道士模样?稀奇!真稀奇!"

如玉也抬手还礼,心里直犯嘀咕:"我分明出家三十载,这秃子怎还在世?瞧他眉眼与当年分毫不差,只是衣衫破旧得很。"再看张华,竟也与记忆里一般无二,不由得满腹狐疑。

那苗秃子走到跟前,规规矩矩作了个揖:"当年在朱老爷堂上,多亏您不计前嫌,我才保住这顶秀才帽子,今日特来谢过。"

如玉恍惚道:"我莫不是在做梦?竟与你二人重逢?"

苗秃子吐出舌头直乐:"青天白日的,怎么说起梦话来了?"

"咱们分别多久了?"

"三年啊!自打那场官司了结,听说您带着张华进京。两月后张总管独自回来,我还打听来着,他说您跟着个姓冷的修道去了。"苗秃子凑近打量他,"您年纪轻轻的,怎么二三年不见,记性就差成这样?"

如玉心里咯噔一下:"怎么他俩都说才三年?"

苗秃子拿手在他眼前晃:"可想起来了?"

"我在泰山琼岩洞与超尘、逐电两位仙师修炼整整三十载,吃尽苦头。"如玉皱眉,"你二人偏说是三年,莫非洞中光阴与人间不同?"

"您方才说什么...超鬼?"苗秃子瞪圆了眼睛。

"超尘、逐电二位仙师。"

苗秃子冲张华挤眉弄眼,舌头吐得老长:"听听!鬼不但有名有姓,还能陪人修炼呢!怪不得您总问过了几年,敢情是被鬼迷了心窍,把三年当三十年了!"转头又对如玉道,"我且问您,打官司那年我三十三,如今三十六。若真过了三十年,我该六十三了——您瞅我这张脸,像花甲之人么?世上哪个六十三的老头子有我这般细皮嫩肉?"说着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脸蛋,"倒是您面色发青,城西王阴阳驱邪最灵,讨碗符水喝准好。"

如玉仰天大笑:"我这般腾云驾雾的神仙,喝什么符水!"

苗秃子赶紧捂住耳朵,冲张华撇嘴:"您听听,云啊雾啊都来了,越说越玄乎!"

"你当我说大话?"

"那您现下腾个云我瞧瞧?"

"这大街上人来人往..."

张华急得直搓手:"朱老爷治下律令严明,大爷您是知道的,这等话可不敢乱说。"

苗秃子插嘴:"如今那朱一套手段比三年前更狠啦!"

"大爷先随小的回家,有要紧事禀告。"张华去扯如玉袖子。

"去你家作甚?我方才被一阵仙风吹来,还要回福建九功山呢。"

苗秃子笑得前仰后合:"刚说腾云,又改驾风了!福建离泰安统共六七里地,刮阵小旋风就到啦!"他忽然正色道,"我看您是痰迷心窍,光吃陈皮半夏不顶用,得用蜈蚣全蝎配钩藤南星..."

张华连忙打圆场:"苗三爷,改日再叙罢。"又对如玉恳求,"好歹先去小的家里住几日,去福建的事慢慢商量。"

"你住何处?"

"城隍庙后头。"

"我这般清净修道的,岂能再入红尘?"如玉甩袖就要走,"告辞了!"

张华一把拽住他衣角跪下,哭得涕泪横流:"小的死活不值什么,可大爷既回乡,总该去老爷太太坟前祭扫。您亲自供桌饭菜,强过小的代祭千万遍啊!"

这话像根钢针直戳心窝,如玉顿时想起亡母黎氏,呆立当场。苗秃子拍掌大笑:"走啊!我看您往哪儿走!朋友之道贵在劝善,您今日若走了,莫说人间没您这号人物,怕是连畜生道都轮不上!"说罢连连作揖,"得罪得罪!"

如玉长叹一声,搀起张华:"起来罢,我随你去。"

三人便往城中行去。

原文言文

  冷于冰逃生死杖下 温如玉失散遇张华

  词曰:
  仙境游来心疑惧,猛可里见伊师傅。登时一杖归阴路,众弟子同守护。
  大风陡起分离去,温如玉回故土。泰安又固苗秃遇,且到张华处。
  ——右调《望江东》

  话说城璧和翠黛两人走入里面,才知那楼台山水尚远,只有一座大牌坊甚近,又见如玉、不换在那里笑面相呼,两人走至牌坊下,见牌楼上有五个蓝字,每字有三尺大小,上写着:“你们来了么”。城璧道:“怎么这样一座堆金砌粉的牌坊,写这样一句俗恶不堪的话在上面?”

  翠黛笑道:“我不怕得罪二师兄,真是个颖悟短浅的人,连这五个字也体会不来。”

  城璧道:“你说我听。”

  翠黛道:“此地即是蓬莱仙境,肉骨凡夫,焉能到此?说个你们来了么,是深喜深爱之词,也是望后学同登道岸之意。”

  城璧点头道:“也还讲的是。”

  说着,二人上了台阶,也不换等到一处。如玉道:“你们好迟漫呀!若不是等这半晌,我两个早到楼台中游玩多时了。”

  不换道:“他两个不来么?”

  翠黛道:“不肯来。”

  于是四人下了台阶,向那楼阁中行去。

  约行了三里多地面,方到那楼阁处。只见贝阙琼宫,参差错落,处处皆雕楹绣户,玉砌金装,里面层层叠叠,也不知有多少门户。他四人说说笑笑,游洞房,绕回栏,渡小桥,行曲径。或对花嗅蕊,或临池观鱼。又有那禽声鸟语,娇啼在绿树枝头,大是怡情悦耳,快目适观。四人看赏了好半晌,不换道:“怎么这样一所大境界,连个人影儿不见?”

  如玉道:“此地如何是凡夫轻易到的?”

  不换道:“凡夫原不能到,神仙也该有个把出来,难道修盖下都着白放在这里?”

  城璧听了,大叫道:“不好了!我们走的不是地方了。此地非海市蜃楼,即妖怪窟宅。适才五师弟所言,甚是有理。我们快寻原路回去罢。”

  翠黛道:“果然一人不见,我也有些心疑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们十分中连二三分还未走完,便是这样动疑心,说破话。世上那有妖魔住这样天宫般屋宇?我们好容易遇此,到底要看个心满意足为是。”

  城璧道:“我越看越非佳境,要听我回去为是。”

  翠黛道:“二师兄话极是,大家快回去罢。”

  如玉道:“你们这样情性无常,岂是修行人举动?”

  不换笑道:“你不必嫌怨,我们三人回去,你任意游走罢了,着急怎的?”

  城璧折转身回走,无奈千门万户,连东西南北都辨不出,那里寻原来的道路?此时如玉才有些着急。四个人和去了头的瞎蜢一样,乱闯乱碰,绕来绕去,总无出路。

  城璧道:“像这样走,一万年也不中用。不如驾云走罢。”

  四人同站在一处,城璧念念有词,少刻,烟雾缠身,喝声:“起”,四人起在空中,约走了数里,拨云下视,那楼台亭榭已无踪影,早在千山万壑之上。城璧道:“九功山系我第初到,下面这山,到有几分相似。”

  翠黛道:“我也辨不出,想来还是九功山。到只怕离洞远了,且落下云头,辨别方向,好找寻朱崖洞道路。”

  城璧将云头一挫,落在山顶上。各举目在周围审视,止见山环峰绕,树木青郁,瀑布流泉,盈眸震耳,那里有个九功山的影像?城璧顿足道:“一时少了主见,致令如此。到只怕丹炉内火也冷了。”

  翠黛笑道:“怕丹炉内火冷,到还说得是。至于九功山,你我四个人再寻找不着。这普天下万国九州的山,也一处去不得了。”

  正言间,猛见冷于冰从一山窟内披发跑来,手中倒提宝剑,于山脚下经过。城璧等各大惊道:“这不是师尊么?如何狼狈至此?”

  四人一边高叫,一边往山下急走。于冰回头,看见四人,说道:“你们原来在此,我不好了!只因与你们烧炼七炉丹药,火气冲天,被元始天尊查知,说我未行禀明,擅敢私立丹炉,盗窃天地造化之权。老君也知道了,查出雪山道人偷他《天罡总枢》送我。二罪俱发,遣赢岛三仙率领雷部诸神诛我。我急欲到老君元始前请罪,又被三仙阻隔,不容我走。我情急畏死,只得与伊等大战。被一仙偷用宝物将吾道冠打落,幸未伤生。我今欲奔赤霞山寻吾师,转恳师祖东华帝君设法解救。”

  不换道:“既如此,还不驾云速行,步行跑到几时?”

  于冰道:“我适才是驾土遁逃脱,且寻个地方暂避。被他们看见,吾命休矣。”

  说罢,向正西飞跑。城璧大叫道:“师尊慢行,等我四人同去,要死死在一处!”

  说着,四人一齐往山下直跑。

  只见西北山谷内,来一骑白獬豸道人,蓝面紫须,身高丈许,带束发金冠,穿大红八卦袍,手提铜杖,大叱道:“冷于冰那里走!”

  语未毕,又见东北山谷内,来了两个道人,一骑花斑豹,面若猪肝,虬须倒立,带烈烟冠,穿白锦袍,手使铜鞭二条。一骑五色狻猊,面同噀血,二目大如棋子,赤发海口,身穿百花皂袍,手挽飞刀二口。从后赶来,将于冰围住厮杀。又见正东上乌云四起,迅雷大电,渐次到来。

  四人跑到山底,翠黛向城璧道:“他两个不中用,我和师兄救师尊去!”

  急向腰间将双股剑拔出,递与城璧一把,自己提了一把,二人如飞的赶去。城璧跑的快,早到战场。见于冰架隔不住三仙兵器,正在危急,大吼一声,提剑向骑白獬豸的砍去。那道人用杖将剑隔过,随手一指,城璧便头重脚轻,倒在地下。耳中听得一人说道:“他为救师情切,尚系义举,不可伤他的性命。”

  翠黛鞋弓袜小,一时跑不到,远见城璧倒地,惟恐有失,先从囊中取一物,名混元石,向骑白獬豸道人面上打去。早被那骑狻猊道人看见,大笑道:“米粒之珠,也现光华!”

  把袍袖一扬,那石钻入袖内去了。翠黛见道人收去宝物,甚是气恼。又想着自己是个妇人,难与他们步战。急向囊中又取宝物,不防那骑狻猊道人一飞锤打来,正中肩上,倒于地下。

  再说不换见城璧、翠黛俱跑去,向如玉道:“你我受师尊四十余年教益,武艺虽没有,命却有一个,可同去救应。”

  如玉道:“师兄或能御敌,我真是无用。”

  不换道:“此死生相关之际,各从所愿罢了。”

  连忙扳下树枝一条,也飞行跑去。

  如玉见不换去了,心里说道:“我若不去,对不过众师弟兄,也须索到跟前才是。”

  也折了条小树枝,刚跑了数步,见城璧、翠黛两人先后俱倒,也看不出是甚么原故,便不敢前进。

  再说金不换提了树条跑去,见城璧、翠黛俱倒,他飞忙到战场上接救。猛见于冰被那骑白獬豸的道人一铜杖打中顶门,只打的脑浆迸出,血溅襟袍。不换大叫了一声,几乎气死。跑至道人面前,举树条狠命打去。道人将树条接在手内,随手一拉,不换便扒倒在地下。那三个道人见于冰已死,各架风云去了。城璧被那道人一指,昏迷了一会。睁眼看时,见三道人已去。又见于冰死在山溪,跑向前抱住尸骸,放声大号。

  不换扒起,也跑来痛哭。少刻,如玉扶着翠黛,也到于冰尸前,各痛哭不已。忽见城璧跳起,大声说道:“相随四十余年,谁想如此结局,要这性命何用!”

  急急将剑拾起,向项下一抹。早被不换从背后死命的扳住右臂,如玉抱住剑柄,一齐劝道:“这是怎么?”

  翠黛挨着疼痛,把剑夺去,插在鞘内。城璧又复大跳大哭起来。哭了好半晌,大家方拂拭泪痕,各坐在于冰尸前。翠黛从身边取出一丸药来,用口嚼碎,在肩臂上擦抹。

  须臾,伤消痛止。

  不换道:“此地非停放师尊之所,如何是好?”

  如玉用手指向西北道:“那边山崖下有小石堂一间,可以移去暂停,再做理会。”

  不换道:“待我来。”

  他便将于冰尸骸背起,众人扶掖着,同到石堂内,将于冰放在石堂正面,又各痛哭起来。

  猛见翠黛说道:“众道兄且莫哭。我想师尊有通天彻地的手段,岂一铜杖便能打死?总有三仙围住,他岂无那移变化之法?一味家拚命死战,必无是理。且今日有此危难,袁大师兄和姐姐都不随来,我越想越不像。到只怕是师尊因我们不守丹炉,用幻术顽闹我们,亦未敢定。这个尸骸,还不知是什么物件点化的。”

  城璧听了,止住啼哭,道:“师妹之言,大有见解。当年如玉师弟做甘棠一梦,鬼混了三十余年,醒后止是半日功夫。”

  说罢,看于冰尸骸,点头道:“你老人家,宁可是顽闹我们罢?”

  如玉道:“以我看来,师尊总是死了。”

  城璧道:“老弟有何确见?”

  如玉道:“适才三仙皆相貌凶恶,骑乘怪异,况又是元始老君所差,必系本领高过师尊数倍者。他那铜杖,和山岳一般,师尊的头,虽说是修炼出来的,亦难与山岳为敌。着一下,岂有不损破之理?方才师尊交战,我们那一个没到阵前?袁大师兄和锦屏师姐,也断不是袖手傍观之人。众位想,师尊尚且死在三仙手内,他两个还想活么!”

  不换道:“这话不像。若他两个死了,适才师尊在山脚下怎没说起?”

  如玉道:“凡听话,要看时候。彼时师尊披发逃命,三仙在前,雷部在后,他那有功夫顾得说?依我愚见,二师兄可用搬运法,弄口棺木来,将师尊盛敛。我们或聚或散,再行定归。”

  翠黛道:“这聚散的话,你休出口!依我看来,可用法篆将石堂封了,大家同去找寻朱崖洞。只到那边,真假便可立辨。”

  城璧道:“师妹所言,极是有理。可一同去来。”

  翠黛拔剑,用符咒封了石堂,四人又同站在一处,驾云起在空中。将云停住,四下观望。城璧用手指道:“东南上隐隐有座山峰,极其高耸,或者是我们烧丹的地方,亦未敢定。且先到那边去来。”

  四人摧云急赴。陡然半空中起一阵怪风,真好利害,将四人刮的和轻尘柳絮一般,早你东我西,飘零四散。

  且说温如玉被那阵大风刮的站不住云头,飘荡了一会,渐次落将下去。睁眼看时,风也不刮了,面前到有一座城池。相离不过二三里,看那规模形势,和泰安州差不多。心中想道:“世上只有个罪人递解原籍,那有个被风就刮回原籍的理?”

  又想道:“是与不是,且入城一看,便知端的。”

  一步步走向前去。听来往人口音,也都是泰安乡语。即至走到西关看时,正是泰安州。心中惊疑之际,猛听得背后有人跑来,高声叫道:“大爷从何处来?小的无日不记挂在心。”

  如玉回头一看,不是别人,却是张华。只见他悲喜交集,磕下头去。如玉用手扶起道:“此可是泰安州么?”

  张华:“这是泰安西关,大爷怎么认不得了?”

  如玉道:“我与你别后几十年了,你到也不显老。”

  张华微笑道:“自大爷从朱老爷家去后,到如今是整三个年头。”

  如玉道:“胡说!”

  正言间,只见苗秃子迎面走来,举手高叫道:“温大爷,久违了!为何又道妆打扮起来,大奇!大奇!”

  如玉也举手相还,心里说道:“我出家已三十年,这秃小子还在,且面貌一点不老,还是昔日的眉眼?止是衣服破旧之至。”

  再看张华,总都和昔日一样,心上大是疑惑。只见苗秃子到面前深深一揖,说道:“前在朱父母案下,承情不记旧恨,得保全免革,我再谢谢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今日想是做梦,与你和张华相会么?”

  苗秃将舌头一伸,笑说道:“奇话来了!青天白昼,怎便想到梦上?”

  如玉道:“我们相别几年了?”

  苗秃道:“三年。自你我打完官司后,听得你和张华入都,两月后,张总管回来,我还问他,他说你和个姓冷的出家去了。你又不年老,怎二三年不见,便没记心到这步田地?”

  如玉心里又作念道:“怎他两个都说是三年?”

  苗秃道:“可想起来了么?”

  如玉道:“我在泰山琼岩洞与超尘、逐电二鬼修炼了整三十年,受尽无限苦处。你两个都说是三年,难道洞中的三十年比人间的三十年不同么?”

  苗秃道:“你方才说和什么超鬼在洞中修炼?”

  如玉道:“我是和超尘、逐电二鬼在洞中一同修炼的。”

  苗秃将舌头向张华一伸,笑说道:“听你家大爷的话,鬼还有名有姓,还会和人在一处修炼。呵呀呀,怪道来来回回盘问去了几年,不想被鬼迷了真性,将三年就算做三十年了。我再问你:我和你打官司那年,我才三十三岁,我今年三十六岁了。再加上三十年,我便是六十三岁。你看我像个六十三岁人不像?世上六十三岁的人,有我这样雪白粉嫩面孔没有?我看你面色上有些阴气,本城王阴阳遣的好邪,讨他一道符水吃了,包你好。”

  如玉大笑道:“我一个云来雾去的人,还肯讨王阴阳符水吃?”

  苗秃将两手掩耳,把嘴向张华一丢道:“你只听听罢,云也来了,雾也来了,说个来了,就越发来了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当我没这本领么?”

  苗秃道:“你此刻驾个云我看看。”

  如玉道:“此刻人来人去,如何驾得?”

  张华道:“本州朱老爷法令森严,大爷是知道的,像这样话,大爷再不可说。”

  苗秃道:“你如今试试朱一套,越发比前三年利害了。”

  张华道:“大爷且请到小的家中,有许多要紧话面禀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到你家中做什么?我适才是被风刮到此处,我还要回福建九功山去。”

  苗秃笑说道:“又不驾云了,又要使风哩。福建离泰安也没多的道路,不过六七里儿,看来还不用你刮大风,只用刮个小旋风儿,你就到九功山了。我看你竟有些痰气在肚中,陈皮、半夏,虽常服也不中用,须天天些蜈蚣、全蝎、钩藤、钩胆、南星之类,或者还点功效。”

  张华道:“苗三爷,改日再和我大爷坐谈罢。”又向如玉道:“此刻请到小的家中住些时,再商酌去福建话。”

  如玉道:“你住在那里?”

  张华道:“小的如今住在城隍庙后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一个清修炼气的人,岂肯再入城市繁华地界?我此刻就去了,你回去罢。”说着,向苗秃举手道:“请了。”撇转头就走。

  张华拉住衣襟,跪在地下,哭说道:“小的原不足动大爷牵挂,但大爷既回故乡,也该到小的家中,收拾一桌供菜,去老爷太太坟上,拜扫一次,也算二位老主人抚养大爷一场,岂不强似小的替大爷拜扫万遍么?”

  如玉听了这几句话,无异心上着针,不由的想起他母黎氏,痴呆起来。苗秃大笑道:“你走,我看你走!朋友有劝善规过之道,你若走了,不但人中没你,就是小猪宰儿,也没你了。”

  说罢,又连连举手道:“得罪,得罪!”

  如玉向张华道:“你起来,我同你去。”

  于是三人一同入城。

  正是:
  师死师生事未明,一风送至泰安城。
  无端巧遇张华面,引得痴儿旧态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