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三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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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冷于冰在福建九功山的朱崖洞里,闭门修炼了整整三十年。这一日正是万历二十八年的六月十五,天刚蒙蒙亮,他就把大弟子袁不邪叫到跟前。

"你这就动身去泰山琼岩洞,告诉温如玉把洞门锁好,带着超尘、逐电两个小鬼,明日午时前必须赶到我这儿。"冷于冰捋着长须吩咐道,"再去虎牙山骊珠洞传话给锦屏、翠黛姐妹俩,还有玉屋洞的连城璧、金不换,统统限明日午时到。"

袁不邪领命而去,四更天就回来复命了。

第二天辰时刚过,温如玉就带着两个小鬼到了洞外,规规矩矩不敢擅入。冷于冰早已知晓,让不邪领他们进来。只见凝霞殿的石床上,于冰真人正襟危坐。如玉扑通跪下磕了四个响头,起身和袁不邪分立两侧。那两个小鬼也咚咚磕头,于冰温言勉励几句,打发他们去洞口守着,等其他人到了通报。

于冰仔细打量着如玉,忽然笑道:"你脸上竟有三分道气了,虽说靠的是修炼口诀,到底有仙根的人就是不一样。好好用功,将来必能成道。"又问了些修炼的细节,如玉一一作答,听得于冰连连点头。

正说着,超尘匆匆进来禀报:"骊珠洞的两位女弟子到了。"

"让她们进来。"于冰话音未落,就见两位道姑打扮的女子盈盈下拜。如玉从没见过她们,不由多看了两眼。那年长些的约莫三十出头,凤眼修眉,风韵犹存;年轻的那个不过二十光景,一张俏脸看得人心里直打颤。如玉暗想:"这怕是月宫里的仙子吧?"忽然想起从前相好的金钟儿,还有梦里遇见的兰芽公主,跟眼前这位一比,简直成了粪土。

再看二人装束,都是道姑打扮,腰间系着丝绦佩剑,裙裾下露出绣花云履。就听那莺啼般的声音响起:"弟子锦屏、翠黛拜见师尊,恭祝师尊万寿无疆。"

于冰将二人上下打量一番,欣慰道:"好,好,你们已脱尽凡胎,修成不坏之身,我总算对得起你们父亲雪山老猿了。"问完修炼进度,指着如玉介绍:"这是你们师兄温如玉,都来见礼。"

两位女道姑向如玉福了一福,如玉连忙还礼。锦屏只是淡淡扫了一眼,翠黛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——这书生不过二十出头,眉清目秀的,要不是自己已经改邪归正...

"修仙之人首重正心诚意!"于冰突然一声喝斥,吓得翠黛和如玉都红了脸,低头不敢作声。洞中一时静得可怕,只有众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。

午时将至,逐电来报:"玉屋洞的连城璧、金不换到了。"于冰唤他们进来。那连城璧一进门就扑通跪下,声音都哽咽了:"三十年不见师尊,弟子修为虽无长进,这颗心却日夜思念..."

"思念便是执念。"于冰打断他,让二人起身与同门相见。锦屏、翠黛偷眼打量:那长须大汉是见过的连城璧,旁边瘦小道人想必就是金不换了。

于冰先看城璧,见他面上道气充盈,不由欣慰道:"龙虎可曾降服?"

"弟子不敢说降服,"城璧恭敬答道,"只觉得这三十年来,真气运行比从前顺畅多了。"

"姹女可配黄公?"

"倒是相安无事了。只是近来丹田忽冷忽热,似有异物潜伏..."城璧说着露出困惑之色。

于冰闻言大笑:"好事啊!这正是结胎之兆。胎未成时,真气自然游走不定,如露珠滚荷叶,似烟絮绕柳枝..."

转头再看金不换,见他修为与如玉相仿,也问了几句。最后目光扫过众弟子,唯独在袁不邪身上停留最久——这猴精面如寒玉,双目如电,早已脱尽毛躁之气,内丹已成八九分。莫说城璧他们望尘莫及,就连锦屏姐妹也差着一截。谁能想到一个畜生竟能修到这般境界?

城璧见师尊频频点头,忍不住问:"师尊为何发笑?"

"我笑你们这些人修炼多年,竟都不及一只猴子。"于冰捋须叹道,"若人人都像不邪这般用功,也不枉我度化你们一场。"

"那锦屏姐妹..."

"她们修炼年头与不邪相当,内丹却差了三分。至于心性,锦屏欠两分,翠黛欠四分。"于冰说着看向城璧,"倒是你的诚心不在不邪之下,只是修炼时日尚短。至于如玉和不换..."话没说完,只是摇了摇头。

"今日既然同门齐聚,我便给你们排个长幼次序。"于冰突然正色道,"入了我门下,就得讲究个尊卑规矩。"

众弟子齐齐躬身行礼,齐声道:"请师父示下。"

于冰捋了捋长须,目光扫过众人:"天地万物,人最珍贵。按说连城璧该当大弟子,可他修行尚浅。今日起,袁不邪为大弟子,城璧排第二,锦屏第三,翠黛第四。"他顿了顿,见两位女弟子凤眼低垂,便笑道:"你们姐妹在洞中被人称作公主,这哪是修道人的称呼?何况你们父亲既非帝王又非诸侯,'公主'二字从何说起?这分明是邪魔外道的称呼。从今往后,要么自称女道士,要么叫女羽师,或者说某山某洞锦屏、翠黛氏都行。"

两位女弟子顿时满脸通红,锦屏绞着衣袖低声道:"多谢师父点醒,我们知错了。"翠黛也跟着点头,修长的眉毛微微颤动。

"金不换排第五,温如玉第六。"于冰衣袖一拂,"往后就按这个次序,以师兄弟妹相称。"

众人齐声应道:"谨遵师命!"

这时于冰忽然转向袁不邪:"温如玉修道三十载,还穿着读书人的衣裳,哪像玄门中人?中层洞里有莫月鼎真人留下的道袍、道冠、丝绦和草鞋,你带他去换上。"

不多时,温如玉穿戴整齐回到殿前。只见他头戴逍遥巾,身着月白道袍,腰间丝绦随风轻摆,倒真显出几分仙风道骨。于冰打量着他笑道:"这身打扮倒像个修道人。只是你俗缘未断,道心不稳,还需坚定意志勇猛精进,才不枉我一番苦心。"

如玉连忙跪倒叩首:"弟子谨记师父教诲,定当洗心革面!"

"如此甚好。"于冰点点头,又唤来超尘、逐电两个鬼仆,"你二人轮流看守洞门,不得懈怠。"见二鬼领命退下,他忽然起身道:"都随我来。"

众人跟着师父来到后洞,但见群山环抱间突兀耸立着一座奇峰,笔直如削,活像支倒插的毛笔。天刚蒙蒙亮,峰顶还绕着几缕晨雾。于冰指着那山峰道:"这叫文笔峰。"话音未落,他已纵身跃上峰顶。袁不邪紧随其后,其余弟子或驾云或借遁,陆续登顶。

上来才发现,这峰顶竟有三亩地大小,平整得像被仙人削过似的。向南望去,一座两丈四尺高的丹炉矗立眼前,通体淡金,炉身布满八十一个孔窍。炉顶刻着二十八星宿,炉座排着八卦方位。最奇的是炉前立着个木架,上头悬着面丈余宽的铜镜,镜面泛着秋霜般的寒光,照得人睁不开眼。

北面并排立着六座小些的丹炉,样式与南面的大同小异。于冰负手而立:"三十年前,我就命不邪走遍三山五岳采集药材。月前才从玉屋洞取来,连城璧他们都不知晓。"说着指向南面大丹炉,"这是绝阴丹炉。天有三十六丈罡气,仙人若存半点阴气,触之即灭。此丹炼成,可褪尽阴质,纵遇万丈罡气也无妨。这座由我亲自看守。"

又指北面第一座:"返魂丹炉。当年太上老君过函谷关,曾用此丹令枯骨复生。不邪,你守此炉。"袁不邪立即站到炉前,长须在晨风中微微飘动。

"第二座是易骨丹炉。"于冰目光转向温如玉,"世上有人天生仙骨,如汉朝钟离权、唐朝李林甫。你们六人中,唯如玉有此机缘。"如玉闻言一怔,暗想难怪自己修行总比旁人顺遂。于冰继续道:"此丹能抵三十年苦修,城璧道行尚浅,就由锦屏看守罢。"

锦屏正要移步,忽听师父笑道:"第三座固形丹炉最是奇妙。你们三个原非人类的弟子,虽已化为人形,却瞒不过天上仙神。此丹炼成,便能脱胎换骨。"翠黛闻言眼睛一亮,快步走到炉前,手指不自觉地抚过炉身上刻的云纹。

"第四座隐身易形丹炉。"于冰指着炉顶旋转的八卦图,"炼成后能隐身遁形,千变万化。城璧,交与你了。"城璧抱拳应诺,腰间玉佩叮当作响。

"第五座靖魔丹炉。"于冰转向金不换,"此丹若成,可降妖伏魔,省去画符念咒的功夫。不换,你平日最是机灵,正适合守这炉子。"金不换搓着手连连点头,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。

那人不换就直挺挺站在第五座丹炉底下,纹丝不动。师父又指着第六座丹炉说:"这个炉子炼的是辟谷丹,只要炼成了,吃一颗能顶一千天不饿,连拉撒都省了,最适合咱们这些深山修道的。温如玉,这个炉子归你守着。记住啊,千万把持住初心,别被七情六欲拐跑了。"

"这七座丹炉可了不得,里头聚着四海八荒的宝贝,攒了多少年才凑齐的。今儿让你们各守一炉,一来试试你们定力,二来补补你们修行的短板。成丹不成丹,全看你们的心正不正。心正了,妖魔鬼怪自然退散;心歪了,杂念就像野草似的往外冒。"

师父捋着胡子继续说:"这炼丹的日子可没个准数。有时候日子到了丹没成,有时候日子没到反倒成了。就连那些洞天福地的神仙,十个里头也就能成两三个。不过你们要是诚心用功,照着《天罡总枢》里的秘方来,还怕炼不成?至于那些邪门歪道的,要是来抢丹偷丹..."

说着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水晶盘子,也就三尺来宽。只见他往天上一抛,那盘子"嗖"地飞到七丈多高,眨眼就变得有几百地大。亮堂堂的像个月亮似的,把整个山头都罩住了。

"有这个宝贝罩着,日头晒不着,雨水淋不着。"师父说完,又从袖子里摸出七把茶杯大的圆扇子,分给六个徒弟一人一把,自己留了一把。"别看这扇子小,扇起来能让火苗窜上天!"

等师父在南面大丹炉下坐定,徒弟们才敢在北面各自守着炉子坐下。大家瞅着空荡荡的炉膛直犯嘀咕:这扇子往哪儿扇啊?

锦屏挨着不邪最近,小声问:"大师兄,咱们现在就扇?"

不邪摇摇头:"等师父点火再说..."

话音未落,突然"咔嚓"一声炸雷,震得城璧他们心肝直颤。骊珠洞那俩姐妹吓得直哆嗦,就袁不邪面不改色。雷声过后,七个炉子"轰"地窜起大火苗。徒弟们赶紧扇扇子,那火苗"呼啦啦"直冲水晶罩子,差点把天都烧穿了。

师父赶紧喊:"悠着点儿!得看火候,该文火就文火,该武火就武火!"徒弟们这才放轻手脚。

到了第三天拂晓,温如玉突然看见天上那面大镜子开始放光,里头冒出五色云霞,照得满山遍野都变了颜色,连师父的人影都看不见了。他捅捅不换:"五师兄,你瞧见没?"

不换盯着天上:"早看见了!"

这时翠黛和城璧也在嘀咕这事。城璧说:"管它变什么花样,咱们只管扇火..."

话没说完,云霞突然散开,露出亭台楼阁、青山绿水,还有各种奇花异兽。那景致比人间富贵不知强出多少倍——青山叠嶂,古木参天;清溪环绕,龙潜深潭;琼楼玉宇,金碧辉煌;奇珍异宝,流光溢彩;百花争艳,芬芳扑鼻;石桥卧波,美人泛舟;田野千里,五谷丰登;鸾凤和鸣,麒麟漫步...

起初这些景致还在镜子里,后来连镜子都没了,直接摆在眼前。再找师父,连影儿都没了。

如玉急得直喊:"袁大师兄!你看见没?"连喊四五声,不邪就跟聋了似的只管扇火。如玉又喊城璧:"二师兄你总看见了吧?"

城璧点头:"看见了,真邪门。"

"你瞧见师父进去没?"

"没注意啊。"

如玉激动得直搓手:"我亲眼看见师父进去了!这准是祖师爷显灵,要给咱们机缘。苦修几十年,今天总算能成仙了!谁跟我进去开开眼?"

不换立马跳起来:"我跟你去!要有好事儿再叫大伙儿。"俩人说着就离了丹炉,乐呵呵往牌楼那边走,站在台阶上手舞足蹈。

翠黛看得眼热,扯扯锦屏袖子:"咱们修了一千五六百年,倒让后生抢了先?走,瞧瞧去!"

锦屏直摇头:"这是心魔!躲还来不及呢!"

"姐姐真死心眼!"翠黛撇嘴,"不去拉倒!大师兄二师兄,你们去不去?"

城璧捅捅不邪,不邪半闭着眼装睡。又问两遍没动静,翠黛急得跺脚:"你们看他们俩还在牌楼那儿等着呢!我走啦!"

城璧终于憋不住了:"我陪你去!"说着就要起身。

锦屏急得大喊:"师父怎么嘱咐的?咱们的差事还要不要了?绝对不能去!"可那俩人早跑没影了。

城璧一听这话,脚下一顿又要转身往回走。翠黛急得直跺脚,扯住他袖子道:"二师兄啊二师兄,你这人怎么跟墙头草似的?大丈夫做事哪有这般犹犹豫豫的。我姐姐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,整天捧着本破书之乎者也,活像个老学究。袁师兄更是个闷葫芦,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。咱们要走便走,管他们作甚?"

她说着往山门方向张望,压低声音道:"你瞧这半晌不见师尊人影,我敢打包票,他老人家准是早溜出去钓鱼了。"

城璧还在犹豫,忽然瞥见不换躲在松树后头,一个劲儿冲他们挤眉弄眼招手。翠黛扑哧一笑,拽着城璧的胳膊就往里走:"快些快些,再磨蹭天都黑了!"

这光景说来也奇,那炼丹炉里的火苗还跳得正欢,山间云雾却像被人用梳子梳过似的,整整齐齐排成镜面。远处海市蜃楼的幻影若隐若现,倒映在云镜里,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。

两个年轻人把道袍下摆往腰间一扎,丹炉里的仙丹也顾不上了,嘻嘻哈哈就往山下跑。山风送来他们断断续续的笑语声:"横竖...炼不成...不如...钓鱼去..."

翠黛跑着跑着忽然回头,冲山门上"心正丹成"的匾额做了个鬼脸。城璧忙不迭去捂她的嘴,两人笑作一团,惊起林间几只白鹤。

原文言文

  守仙炉六友烧丹药 入幻境四子走傍门

  词曰:
  烟浓宝鼎宇宙睛,一扇助丹成。无端镜里发光明,此境最怡情。
  且疑且信且游行,幸此日道岸同登。声声呼唤莫消停,携手入蓬瀛。
  ——右调《月中行》

  且说冷于冰在福建九功山朱崖洞运用内功,修养了整三十个年头。时届万历二十八年六月十五日,早间将袁不邪叫来,吩咐道:“你此刻可到泰山琼岩洞,说与温如玉,将洞门封锁,带超尘、逐电二鬼,限明日午时到我洞中。再以次到虎牙山骊珠洞,传知锦屏、翠黛姊妹二人,并玉屋洞连城璧、金不换,通限明日午时至洞,不得有误。”

  不邪领命去了。到本夜四鼓时分,不邪回来覆命。

  至次日辰牌时候,温如玉带二鬼早到,不敢擅入。于冰已知,令不邪领他进见。不邪将如玉和二鬼唤入,见于冰端坐在凝霞殿石床上。如玉拜了四大拜,叩首请候毕,同不邪分立两傍。次后二鬼叩头,于冰俱慰劳了几句,着二鬼在洞外,等候众弟子到时通报。二鬼去讫。于冰将如玉上下一看,笑说道:“你面目上也竟有三四分道气,固藉口诀之力,到底有仙骨者,迥异凡夫。将来可望有成。”

  又问了些内功话。如玉自叙三十年来造就。于冰点头道好。

  少刻,超尘禀道:“骊珠洞二女弟子到。”

  于冰道:“着他们入来。”

  须臾,锦屏、翠黛二女士叩拜床下。如玉从未见过,竟不知是何人。只见一中年妇人,年约三十许,生得修眉凤目,丰韵多姿。又见一少年妇人,年纪不过二十上下,面庞儿更是俏丽绝伦,视之足令人动惊鸿游龙之慕。如玉心里说道:“此广寒、瑶池之绝色也。”又想起当日的金钟儿,梦中配合的兰芽公主,与此女比较,真同粪土矣。再看二妇人衣服,俱是道姑装束,丝绦宝剑,玉佩霞棠,云髻上飘拂珠冠,香裙下款蹙风履。又见二妇人启朱唇,露皓齿,呖呖莺声,说道:“锦屏、翠黛叩谒,愿吾师万寿无疆。”

  于冰将二女士上下一看,道:“好了,你们将原形脱尽,已成不磨人体,我可以对汝父雪山矣。”

  二女士起来,于冰也问了些内功话,指着如玉道:“此温如玉也。与你们系同门师弟兄,可各以礼见。”

  二女士向如玉一拂,如玉作揖相还。二女士见如玉儒冠布服,看年纪不过二十多岁,骨格儿甚是秀雅,眉目间大有风情。锦屏不过一目而已,那翠黛便心里说道:“这人不知几时到吾师教下,我若不是改邪归正,他到算个可儿。”

  只见于冰道:“修仙之人,与圣贤功夫相表里,‘正心诚意’四字,是第一要务。你二人此刻念头,与凡夫俗子何异!”

  如玉、翠黛听了,各内愧之至。一个个止色低头,不敢仰视。于冰瞑目危坐,一句话也不说。

  至交午时,逐电禀报:“玉屋洞连城璧、金不换到。”

  于冰吩咐入来。二人叩拜床下。拜毕,城璧道:“别吾师三十载,道德一无进益,惟此心想念吾师。”

  于冰道:“你想念我,便是你道念不坚处。”着二人起来,与同门见礼。大家各侍立两傍。

  二女士又心里鬼念道:“这长须大汉是连城璧,曾到过我们洞中。那瘦小道人,却未见过,想就是金不换了。”

  于冰先将城璧一看,见面上大有道气,心下大悦,笑问道:“你龙虎降了么?”

  城璧道:“龙虎何敢言降?觉得三十年来,气行正路,较前调顺些。”

  于冰又道:“姹女可嫁过黄公么?”

  城璧道:“也觉得配合矣。但近年来丹田中忽起忽伏,似隐似现,若常有一物在内。无如冷热不一,虚实莫定,弟子甚为惶惑。正要请问师尊,指示得失。”

  于冰笑道:“好,足徵你修炼真诚。汝言冷热虚实莫定、起伏隐现不一,此正结胎时也。胎不成,则四体百骸,气随欲所至,如珠滚荷盘,如烟含柳缕,无不可到之处也。”

  语讫,又将不换细看。见他造就和如玉不相上下,也问了几句内功话。

  复将男女弟子普行一看,惟袁不邪面若寒玉,体若疏松,二目光耀如电,炼就自然人形,早将皮毛脱尽。知他内丹已成八九,不但城璧等远不能及,即骊珠洞二女,亦不及也。一畜类修炼至此,可见仙道原不限人,均系人有限耳。这个猴子将来欲做天仙,还须年岁,而此时已入神仙列矣。看罢,不禁点头再三。

  城璧道:“师尊点头何意?”

  于冰道:“吾细看众弟子修为身分,无一如袁不邪者。使人人皆能似他,也不枉我渡脱你们一番。”

  城璧道:“骊珠洞姊妹。与不邪何如?”

  于冰道:“他三人修炼年岁,各不差上下。内丹锻炼,尚欠不邪十分之三。至于心地纯一,锦屏欠其二,翠黛欠其四。你用心纯一,到不在袁不邪下,而年岁甚浅。若温如玉、金不换,则不足与之较论矣。”

  又道:“你们今日同门相会,我与你们排定次序。列吾门者,不得目无长幼。”

  众弟子各鞠躬道:“愿闻吾师法旨。”

  于冰道:“万物之中人为贵。连城璧理合为大弟子,奈功行甚浅,今着袁不邪为大弟子,城璧为二,锦屏第三,翠黛第四。因你二人修炼已久,故如此分派。但你姊妹在洞中有公主之称,岂修道人所宜?况汝父非帝非王,这‘公主’二字从何处叫起?这还是外教妖魔名号,有志天仙神仙者如此耶?从今后,或自称女道士,或女羽师,或称某山某洞锦屏、翠黛氏皆可也。”

  二妇满面羞愧道:“今叨明喻,始知前非。”

  于冰又道:“金不换在第五,温如玉第六。以后照此次序,师弟兄妹相呼。”

  众弟子俱齐声应道:“谨遵法旨。”

  于冰向不邪道:“温如玉已修道三十年,仍穿儒服,非玄门气象。中层洞内,有莫月鼎真人留下道衣道冠、丝绦草履数件,你可领他去穿戴见我。”

  须臾,如玉穿戴停妥,到前殿叩谢。于冰道:“看你这仪表,到也像个仙人。只是世情尚深,道心未定,须坚守志气,勇往向前,方不负我提携。”

  如玉顿首道:“弟子承师尊教训,敢不革面革心!”

  于冰:“如此方好。”

  又将超尘、逐电叫来,吩咐道:“你两个封闭洞门,在洞内轮流看守,不得怠忽。”

  二鬼领命。

  说罢,下床向众弟子道:“你们都随我来。”

  众弟子跟随到后洞,见万山环绕,中间有一大峰,高可参天,直同斧削,和一支笔管相似。于冰道:“此名文笔峰,高出众山之上。”

  说着,将双足一顿,早飞上山顶。袁不邪也是如此。众男女或驾云借遁,次序俱到峰顶。见此峰在下面看着,与一支笔管相似,即到上面,甚是宽平,竟有二三亩大小。俯视众山,流青积翠,无异儿孙。

  又见南面立着一座丹炉,高二丈四尺,按二十四气,色若淡金。四面有八十一个孔窍,按九九归一之数。炉顶上列二十八宿分野,炉座下排惊、伤、景、杜八卦诸门。门内又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,火道循还通气,四面接风。丹炉前,立一绝大木架,架上悬大镜一圆。估计周围有一丈五六大小,光如满月,色若秋霜,泳泳溶溶,夺睛耀日。视之若身临沧海,有汪洋千顷之势。

  北面并列着六座丹炉,形式与南面丹炉一般,只是大小不等。六座丹炉,各相去一丈远近,也不知是几时摆列在上面的。

  于冰向众弟子道:“吾于数十年前,即着不邪于四海、五岳、八极九州采取药料,贮玉屋洞中。月前始从丹房内取来,城璧等不知也。其药草木配合,金石并用,内有极难得物,皆大弟子奔走勤劳,始获凑足七炉使用。

  随用手指着南面大丹炉道:“此绝阴丹炉也。天有三十六丈罡气,仙家若有一线阴气未尽,逢此罡气,即行羽化。汝辈虽云来雾去,离此罡气,尚有几千百万丈远。我今内丹虽成,亦不过游行气下,相去丈数可耳,未敢犯其锋也。若汝辈于十丈内外,早化之矣。此丹一成,可使阴气尽净,统归纯阳。虽有万丈罡气,吾复何惧!此丹炉吾自守之。”

  又指北面第一座丹炉道:“此返魂丹炉也。昔太上老君出函关,点二十年已死枯骨复归生路,真可夺天地造化生物之功。大弟子不邪可以守之。”

  不邪听了,即立在第一座丹炉下。

  于冰又指着第二座丹炉道:“此易骨丹炉也。人有一出母胎即具仙骨者,外传记载,汉之钟离权,唐之李林甫是也。此亦前世修为,非关造物私厚其人。其有成无成,在乎本人自勉,不过较凡夫修炼省三四分功耳。汝六人中,惟温如玉有之,他又不肯纯一精进。昔吾师在西湖初遇,因我无仙骨,恐修炼费力,令吾食死虾蟆一个,即此炉内物也。此丹一成,汝等皆可走捷径矣,足抵三十余年呼吸功夫,非同等闲。二弟子城璧道力尚浅,锦屏坚持道念守之。”

  锦屏即立在第二座丹炉下。

  又指着第三座丹炉道:“此固形丹炉也。汝辈带皮毛者三人,今借吾口诀,虽将皮毛脱尽,炼就人形。然欺人则可,难会三界诸仙神圣,朝拜上帝。此丹一成,则始终如一,永成大罗林仙体。任他普天列宿,山海群真,谁能辨出你们根底?翠黛可坚持道心守之。不但与你姊妹大有益,即于袁不邪,亦大有益也。慎之,勉之!毋负吾言。”

  翠黛即站在第三座丹炉下。

  又指第四座丹炉道:“此隐身易形丹炉也。此丹一成,可隐身使仙凡不见,兼可易己形作人形。此修道人游戏三昧之物也。二弟子城璧守之。”

  城璧立在第四座丹炉下。

  又指第五座丹炉道:“此靖魔丹炉了。此丹若成,可分千粒,则丁甲并日夜游神,皆可立降。驱逐群邪,可代书符诵咒之劳。亦汝辈积功累行,救济众生之一助。金不换守之。”

  不换即立在第五座丹炉下。

  又指第六座丹炉道:“此辟谷丹炉也。此丹一成,服之可千日不饥,免二便走泄元气,实深山修道人不可少之物。温如玉守之。切记坚持初志,毋为情欲所夺。七座丹炉,前曾说过,聚山海之至宝,合万国之珍奇,非一朝一夕容易得来。今令汝等各守一炉,一则验汝等操守,二则补诸弟子所不足。其丹之成败,总在汝等一心。一心正,则百邪远去,一心不正,则百感丛生。丹之成就,都无定日。有日期已足,而丹未成;亦有日期不足,而丹即成者。我这丹炉,即岛洞诸仙得此术者,十五一二。此系《天罡总枢》内密方。汝等果能心诚功到,何难立办?至于邪魔外道、妖神野仙,见汝等丹成,或力夺,或盗取,吾自有法制之,无关汝等道力深浅。”

  说罢,从怀内取出一水晶小碟,周围约三尺大小,向空一掷,比蜂头高起有七丈余。须臾,化为数亩大小,光辉皎洁,恍若身在冰壶境界。于冰道:“有此物一罩,则日不能透,雨不能漏矣。”

  众弟子亦不敢问,究不知为何宝,由三寸便至于数亩大也。又从袖中取出茶杯大小扇子七把,形式极圆,分授六人,自己留了一把。说道:“此扇虽小,煽之可使烈焰冲天。”

  言讫,回身坐在南面大丹炉下。众弟子见于冰坐了,一个个各守自己丹炉,在北面一带坐下。

  看那丹炉,并无半点火星在内,大家狐疑道:“这扇子要他何用?”

  锦屏和不邪最近,低声问道:“大师兄,我们就煽罢。”

  不邪道:“少刻师尊发火,火起时再煽,”

  话未毕,只见于冰用右手向地下一指,就地下响一个霹雳,将城璧等吓的惊心动魄,骊珠洞姊妹更是害怕。惟袁不邪神色自如。迅雷过处,各炉内烟火齐发。众弟子煽之,烈焰飞腾,直透晶碟,冲入霄汉之内。于冰高声说道:“汝等用力不可太猛,须昼夜留心火色强弱,用文武扇煽之方妥。”

  众弟子听了,又各缓缓加功。

  至第三日日色将出时,先是温如玉看见那一圆大镜子陡发奇光,光内渐次现出五色云霞,青红蓝绿,照映的山谷变色,连冷于冰也不见了。忙低声叫不换道:“五师兄,你可看见么?”

  不换道:“我早看见了。”

  两人正说着,又听得翠黛和城璧也议论镜子的话。又听得城璧道:“我们只守丹炉煽火,任凭他奇形万状。”

  话未完,猛见那五色云霞立即散尽,现出许多的楼台山水、花木禽兽来,与人世繁艳大不相同。但见:
  
  地上有山,山则茀郁盘纡,崒嵂崇拢初峮嶙而联纚。忽豁尔而中分。山上有树,树则柽松栌枥,梗柏槾柞。布绿叶之茸茸,敷华蕊之蓑蓑。树傍有水,水则堤塍相轺,沟浍派连。潜龙伏螭宿其险穴,巨鳞驳虾游其狂澜。

  水中有楼阁,楼阁则屋不呈材,墙不露形。裁金璧以饰珰,雕玉磌以居楹。楼阁中有珍玩,珍玩则商彝夏鼎,和璧隋珠。此含英而流耀,彼积翠而华燭。楼阁外有花木,花木则樱检梅橘,兰蕙薇苌。既缤纷而组绮,复含芬以吐芳。其花木边有石桥,石桥则雕龙镌虎,白柱朱栏。美人泛舟于碧波之曲,仙侣垂钓于清泠之渊。其石桥畔有原野,原野则菽麦黍稷,桑漆麻苧。士食旧德之名士,农服先畴之畎亩。原野中有禽兽,其禽兽则青鸾白虎,威凤祥麟。羡奔腾之如电,睹飞翮之凌云。此境也,虽蓬莱其难伦,岂嬴岛之能拟!见者自应心惊,憩者定嗟观止。宜秉烛以夜游,毕岁月为一日。

  众人看了半晌,起先见那山水楼台、花木等物还在镜中,此刻连镜子也没了,都一一摆列在目前。再细看于冰,竟不知归于何地。

  如玉忍不住高叫道:“袁大师兄,你可看见么?”

  叫了四五声,袁不邪挥扇如故,和没听见的一般。如玉见不理他,又叫连城璧道:“二师兄,你可看见么?”

  城璧道:“我看见了,真是怪异之至。”

  如玉道:“你可看见师尊入这地方去没有?”

  城璧道:“我没见入去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看见入去了。此是前代已成仙师怜念我们修道心诚,现此仙境渡脱我们。我们苦修三四十年,今日该超凡入圣,何不去那楼阁山水中瞻仰瞻仰?这样好机会,是失不得的。那一位同我去走走?”

  金不换道:“我和你去。若有好意思,再邀众位道友。”

  说着,两人俱各站起,离了丹炉,一步步走入去。站在一大牌楼台阶上,指手画脚,像个快乐至极的光景。翠黛看的明白,向锦屏道:“我们修道一千五六百年,安可将此仙境到让他两个后学先得?我与你可同去一游。”

  锦屏道:“此即我等道中之魔,躲他尚恐不及,怎么还要寻了去?”

  翠黛笑道:“姐姐好腐板,只管同我去来,包有好处。”

  锦屏道:“你听我说,可静守丹炉,莫负师尊所托。”

  翠黛道:“你决意不去?”

  锦屏不答。翠黛又叫道:“大师兄、二师兄,去不去?你们若不去,我就有偏了。”

  城璧问不邪道:“大师兄肯同去么?”

  不邪两只眼睛半睁半闭,一言不发。城璧又问了两声,也不好再问了。又听得翠黛道:“你们不看么?他两个还在牌楼前等着哩,我去了。”

  说着,又走。城璧忍耐不住,说道:“我同你走遭。”

  城璧离了丹炉,和翠黛同行。只听得锦屏高声说道:“师尊何等相嘱?我们所司何事?是断断去不得!”

  城璧听了,又要回来。翠黛道:“二师兄好没主见,也不像个丈夫做事。我姐姐素性有些迂腐,袁师兄又是个古板人,你不看他连话都懒说。要去就去,何必看他两个?这好半晌不见师尊,十有八九是先去了。”

  城璧又见不换在那里点手儿,遂同翠黛走了入去。

  正是:
  山山水水镜中看,海市蜃楼境一般。
  撇却丹炉随喜去,从兹同上钓鱼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