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如玉跟着张华、苗秃子进了城,苗秃子搓着手笑道:"今儿个就先到这儿,明儿我再来瞧你。"说罢一溜烟走了。
张华领着如玉到了家。这是个四方小院,正房三间青瓦顶,东西厢房各三间。院子里七八个妇人正忙活着,老的少的都有。如玉眼睛一扫,忽然瞧见个穿鱼白布衫、青绸裙的小娘子,约莫二十出头,那模样真真是天仙下凡。他心里咯噔一下,暗想:"这姿色跟翠黛不相上下啊,我活这么大就见过这么两个绝色。"
只见那小娘子云髻高挽,鬓边簪着朵鲜花,脸蛋儿像带着露水的莲花,腰肢细得跟风里柳条似的。一双凤眼水汪汪的,朱唇轻启就像兰花吐蕊。三寸金莲踩着碎步,比那潘妃还婀娜;十指纤纤白生生,越女捧珠都比不上。这模样要是让西天佛祖见了怕也要动凡心,蓬莱仙岛的仙女们见了都得自惭形秽。
那小娘子抿嘴一笑,眼波往如玉身上这么一扫,半推半就的,分明是有意思。张华把如玉让到东厢房坐下,他老婆孩子都来磕头。如玉随口应付几句,等人退下了,张华搓着手说:"爷当年被盗的银子,朱老爷早就把贼人拿住了。小的两年前就领回来四百五十两,只差个零头。后来把金姐的衣裳首饰变卖了八十多两,加上爷在京城给的几百两,跟老丈人合伙开了杂货铺,贩米又赚了二百多,统共一千多两银子。如今爷回来了,正好安家娶亲,给老恩公延续香火,当哪门子道士啊?"
如玉摆摆手:"就是有万两黄金,在我眼里也是粪土。倒是问你,这院子不止你一家住吧?方才见好些妇人在院里。"
张华忙道:"东厢这三间是小的租的,正房和西厢住着个姓王的。"如玉装作不经意地问:"院里那个穿鱼白布衫的小娘子是谁家的?"
"那是王家表妹,姓吴,她爹开香蜡铺的,穷得很。去年死了丈夫,如今回娘家住。今儿个是表哥请来吃饭的。"张华眼珠一转,"爷问这个,莫非是看上了?就凭咱们家底,还怕他父女不答应?就是她婆婆杨寡妇难缠,非要三四百两彩礼。"
如玉假正经道:"我都出家了,提这个做什么?晌午了,今日来不及,你速去置办祭品,我明儿一早要上坟。"说着就往外走。
刚到院门口,正撞见那小娘子独自站在正房廊下。见着如玉,眼波跟蜜似的黏上来。如玉偷眼细看,真是从头到脚没一处不勾人。一会儿撩鬓角,一会儿咬手指,一会儿踮脚尖,那双眼滴溜溜的,全在如玉身上打转。看得如玉魂儿都飞了,哪还记得什么冷于冰和修道的事?
正神魂颠倒呢,张华领着俩儿子提着鸡鸭鱼肉回来了。如玉只得回屋,心里猫抓似的:"这小娘子分明对我有意。要是早几年遇见,我还找什么金钟儿?娶回家生儿育女,继承香火多好..."
正胡思乱想,忽见门帘一掀,那小娘子探头进来,冲他嫣然一笑又缩回去。这一笑可了不得,如玉跟吃了十斤花椒似的,浑身麻酥酥的。刚要追出去,却听见西厢房传来银铃般的说笑声:"你家有客,我改日再来。"
门帘一挑,那小娘子扭着腰出来,嘴上跟张华家说话,眼睛却直往如玉这儿瞟:"大后日晌午我再来,你可别出门,叫我白跑一趟。"临出院门还回头望了如玉一眼。
如玉瘫在炕上,心里翻江倒海:"冷师父都死了,超尘逐电迟早要散伙。修仙哪有准?要是错过这小娘子,下辈子也遇不着这样的..."突然一拍桌子:"冷先生,对不住了!"
正魔怔着,张华提着酒壶进来,儿子端着五六碗肉菜。如玉忙说:"我忘了告诉你,早七八年就会辟谷了,十天半月不吃也不饿。"
张华搓着手笑道:"大爷,您看咱们这儿也没什么值钱东西,可这世上哪有不吃饭的人呢?"
如玉摆摆手:"咱们之间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?快拿去用吧。"转头又对他儿子说:"你先拿去应急,等手头宽裕了再说。"
如玉忽然想起什么,正色道:"对了,你之前提的那个姓吴的妇人,我仔细琢磨过了,你说得在理。可见你是真心为我着想的人。只是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?说来听听。"
张华一听这话,乐得直拍大腿:"哎哟我的爷,这准是两位老主人在天有灵,让您想通了!小的先前就说过,连杂货铺带家里积蓄,凑个千把两银子不成问题。就是那妇人的爹跟我不熟,正房东屋住的王大哥也不是个能办事的。昨儿个瞧见苗三爷遇见您时的模样,不但没记仇,反倒念着旧情呢。这几年他也穷得叮当响,要是许他二十两银子帮着说和,这事儿十有八九能成。"
如玉皱眉道:"我就怕他还记恨从前的事,反倒坏了咱们的好事。"
张华挤眉弄眼地说:"二十两银子摆在眼前,就算杀父之仇他都顾不上了。"
如玉点点头:"那你现在就去探探口风,赶紧回来告诉我。"
张华忙不迭地往外跑。天都黑透了还不见人影,如玉在院子里来回踱步,站也不是坐也不是。他一会儿想着那妇人的模样,一会儿担心事情办不成,心里跟猫抓似的。直到二更天,突然听见张华叫门,心口顿时扑通扑通跳起来。
张华一进门就嚷嚷:"成了成了!多亏苗三爷周旋,这会儿正在门外候着呢。"
如玉喜出望外:"还请示什么?快请进来啊!"三步并作两步迎出去。只见苗秃子提着盏小灯笼,笑得见牙不见眼,连连作揖:"恭喜恭喜!"
两人进屋落座,苗秃子拍着大腿说:"您可真是好眼力!刚回泰安就相中了王母娘娘座下头号仙女。要说她那脸蛋,赛过天宫玉女;那双小脚,活脱脱金莲再世;柳叶眉像含着春山翠色,秋波眼似能流出水来;樱桃小嘴一点红,十根手指嫩得像新笋;细腰好比风摆杨柳,乌云般的秀发衬着银牙贝齿;那鼻子跟悬胆似的,至于屁股嘛——"说着用手比划个圆,"又圆又白又光溜,跟刚出笼的馒头似的!"说完还咂咂嘴,摇头晃脑道:"我打娘胎出来,头回见着这样勾魂摄魄的活观音!金钟儿要是在她跟前,连洗脚舔屁股都不配!"
说着突然蹦起来,拽着如玉袖子邀功:"这事儿要不是我苗三这张巧嘴说动吴家,换第二个人去准黄!方才张总管答应给我二十两,难道大爷您就忍心看我喝西北风?"说完缩着脖子嘿嘿直笑。
如玉忙道:"等新人过门,我定当重谢。只是听说她婆家要价不低?"
苗秃子压低声音:"我跟张总管商量好了,这事儿得偷着办。要是让她婆家杨寡妇知道总督公子要娶她儿媳,一千两都打不住。等生米煮成熟饭,到时候我去跟那老虔婆周旋,二百两银子准能摆平。倒是那吴老头穷得揭不开锅,想跟您要五百两。"
如玉拍腿叹气:"早年在琼岩洞,道长要教我点石成金的本事,可惜我没学。不然三千两算什么难事?"
苗秃子冲张华挤眼睛:"听听,又说起疯话了。"
如玉愁眉苦脸:"他要这么多,我往后日子怎么过?"
苗秃子摆手:"您先听我说完。我们正商量着,没想到那姑娘在窗外偷听,把她爹叫出去吵了一架。后来听见姑娘哭哭啼啼,说什么都不要,就图嫁您这个俊郎君。我跟张总管一合计,怕夜长梦多,答应给她爹一百五十两养老钱。那老头满口答应,后天就过门,迟了怕走漏风声。连花轿鼓乐都省了,悄悄用辆马车接来就是。"说完得意地一拍光头:"您看这主意妙不妙?"
如玉喜得直搓手:"全仰仗您了!就怕她婆家来闹事。"
苗秃子拍胸脯:"这不是有我呢!"又打量如玉:"后日就是好日子,您这身道士打扮可不成。"
如玉支吾道:"到时候再换吧。"
张华插嘴:"迟早要换的。明儿还得给老爷太太上坟,要是两位老人家看见您这身打扮,怕是要不高兴。现做来不及,我明早去当铺找几件合身的衣裳,先赊来穿着。"
如玉叹道:"确实不该这副模样去上坟,那就明天换吧。"
苗秃子又问:"新房安排在哪儿?"
张华指着东厢房:"先在这儿凑合,等办完喜事再找合适的。"
苗秃子点头:"妥当!时候不早了,我先回去,明儿再来商量细节。"如玉送他出门时,天上星星都淡了。
第二天大清早,张华就抱来一摞衣裳。等如玉里外换上新衣,活脱脱又变回个翩翩书生。
那日清晨,露水还没干透,温如玉就穿戴整齐站在院子里搓着手直笑。他天不亮就起来梳头净面,把方巾戴得端端正正,缎面靴子擦得锃亮,活像个等着拜堂的新郎官。苗秃子在一旁摇头晃脑,把"琴瑟和鸣"、"百年好合"的话念叨了百八十遍。
辰时刚到,张华父子便领着花轿回来了。新娘子穿着大红缎子氅衣,宝蓝裙子,珠翠在晨光里闪闪发亮。待拜过天地入了洞房,如玉凑近细看,只见她朱唇皓齿,眼波流转,比前几日相见时更添几分风韵。两人正耳鬓厮磨着,忽听院外炸开了锅,差役的呵斥声混着苗秃子的辩解,惊得如玉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了。
"坏了坏了!"苗秃子扯着如玉袖子急道,"定是那杨寡妇得了风声,如今差役拿着火签来拿人!"如玉接过签票一看,顿时面如土色。那纸上明晃晃写着要拿他这"贼道"问罪,连媒人苗秃子和老丈人吴丕承都要一并锁拿。
"当初你说万无一失!"如玉急得直跺脚。苗秃子挠着光溜溜的脑袋,凑到差役跟前赔笑:"几位爷行个方便?"那差头正色道:"杨寡妇正在衙门哭闹,老爷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。"说着伸出三根手指搓了搓。如玉会意,忙让张华取了银子打点,这才免了当街上枷的羞辱。
公堂上,杨寡妇扯着嗓子哭喊,说他们拐带良家妇女。那州官拍着惊堂木问:"你儿妇既无子女,为何不许改嫁?"杨寡妇梗着脖子嚷道:"嫁人也得经过我这婆婆!他们倒好,银子不成体统就敢偷娶!"
轮到吴丕承辩解时,这老汉跪得笔直:"大人明鉴,小老儿绝没收过半分彩礼。只是那杨氏把闺女当摇钱树,开口就要千八百两,这才..."话没说完,衙役的板子已经啪啪落下,打得老汉龇牙咧嘴。
苗秃子更惨。州官眯着眼认出他是三年前挨过板子的惯犯,二话不说就赏了三十大板。轮到如玉时,杨寡妇跳着脚喊:"老爷您看!他前日还穿着道袍,今日就换了秀才衣裳,这不是欺官么?"
州官盯着如玉直摇头:"本官念你是故总督之子,原想着你必有出息。谁知你竟贪恋美色到这般地步?"惊堂木重重一拍,"做秀才的穷死不该当道士,当了道士就不该还俗!你这等见色忘义之徒,三教都容不得!"
板子落下时,如玉疼得眼前发黑。这位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,哪受过这般苦楚?四十大板打完,他像条死鱼般瘫在地上,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。堂外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,有说活该的,也有摇头叹气的。只有那新过门的妇人,躲在人群后头绞着帕子,眼圈红得跟身上的嫁衣一个颜色。
那日清晨,辰时刚到,州官一拍惊堂木,对着杨寡妇说道:"按理你儿媳妇该让你领回去。可你既然有贪图身价银子的名声,就该避避嫌才是。"转头又对吴丕承正色道:"如今把你女儿判还给你,随你另择女婿嫁人。只一条——不许许配给温如玉!将来出嫁时,总得给杨氏二十两银子。要是杨氏不依,你只管来告状,本官定要打她板子!"
说完又吩咐差役:"赶紧跟着吴丕承把他女儿押回去,半刻都不许在温如玉家多待!"惊堂木再响,退堂了。
张华赶忙雇人把如玉抬回东厢房。新娘子早被差役押回娘家去了。如玉瘫在炕上,两条腿疼得像刀割似的。熬到申时,他忽然想起运气疗伤的法子,不如试试?于是闭目凝神,将真气往伤处运送。才过了一个时辰,就觉得疼痛能忍了。又过了两个时辰,到底是仙家传授的法门不同——这腿上筋多血旺,最难运气的地方,到四更天时,居然消肿止痛,破皮处都结了痂。下地走走,也不怎么费劲。他心里一喜,又上炕继续运功。
天将亮时,如玉麻利地换上道冠道袍,在桌上挥毫写下八个大字:"从此别去,永不再来。"轻轻推开房门,到院中驾起云头,直奔九功山去了。
这正是:
吴家寡妇容貌俏,苗秃做媒杨寡闹。
重打温郎四十板,州官心里门儿清。
做媒人苗秃贪私贿 娶孀妇如玉受官刑
词曰:
何苦求仙道,人生事业崇朝。娘行一见魂魄香,媒妁且相劳。
玉女方欣娶到,公差口已嗷嗷。为他血肉尽刮削,忍痛弗号咷。
——右调《圣无忧》
话说如玉同张华、苗秃入了城门,苗秃道:“我且别过罢,明日去看你。”
苗秃去了。张华领如玉到家,见一处院落,正面有瓦房三间,东西下各有瓦房三间。妇女们到有七八个,老少不等,都在院中。如玉目光一瞬,早看见个妇人,年约二十上下,穿着一件鱼白布大衫,青绸裙子,真是国色无双,天仙降世。心里说道:“这个妇人便可与翠黛并驱中原矣。我一生一世,止见此两人。”
但见:头攀云髻,鬓插鲜花。面如带露娇莲,腰似迎风细柳。娥眉凤目,顾盼传秋水之神;玉齿朱唇,语言吐幽兰之气。双钩袅袅,远胜缓步潘妃;素手纤纤,迥异投珠越妇。诸佛魂销于天竺宝刹,众仙魄散于海岛蓬壶。
只见那妇人微笑含羞,将两只俊俏眼睛斜拂如玉,半迎半送,甚是有情。张华将如玉请入东厦房坐下,随即他女人同他儿子俱来叩见。如玉各问劳了几句,去了。张华道:“大爷被盗银两,本州朱老爷早访拿住转刨之人。小的于二年前,即具领状,讨来四百五十两,止少了十来两。又将所当金姐的衣服首饰托人变卖,还找出八十余两。又有大爷在都中与的几百银子,和小的丈人开了个杂货铺,到甚是得利。于贩卖米粟上,又赚了二百余两,一共有一千余两。今大爷回来,藉此可安家立业,娶一位主母,生育后嗣,接续老恩主一脉。平白做那道士怎么?”
如玉笑道:“任你有万两黄金,我皆视如粪土。我到要问你:这房子不是你一家住着么?我入来时,见有许多妇女在院内。”
张华道:“止这东厦房三间,是小的租住。正房和西厦房,是一姓王的住着。”
如玉道:“我才在院中,见一个二十岁上下妇人,穿着鱼白布衫,青绸裙子,是谁家眷属。”
张华道:“他就是住正房姓王的表妹。他父叫吴丕承,与人家开香蜡铺,也甚是没钱。这是他第二个女儿,昨年死了丈夫,近日在娘家居住。今日是他表兄请来吃饭,才到这里。”
如玉道:“他还嫁人不嫁。”
张华道:“他今年才十九岁,又无儿女,如何不嫁人?只是婆婆也是个寡妇,做人刻毒,因他儿妇人才好,想望着三四百两财礼,他才准嫁。吴丕承也嚷闹了几次,至今弄的没法。”
又道:“大爷问他,想是看的中意。我们是什么人家,还怕他父女两个不依不嫁么?至于他婆婆杨寡,不过多要几两银子。烦人和他作合,少要几两,也未敢定。”
如玉笑道:“我已经出家,岂可做此等事?你再休题起。此时已晌午,今日赶不及,你可速买办供菜,我明日绝早上坟。”
就去了。
张华答应出去,如玉随即也到门外。见那妇人独自一个在正房门槅前站立,看见如玉,便以目送情。如玉再行仔细看,从头上至脚下,无一处儿不风流俊俏,雅韵宜人。又他有时拂眉掠鬓,有时咬指侧肩,有时金莲斜立,有时含笑低头。那一双妙目,来回转盼,总都在如玉面上用情。把一个如玉看的出神入化,意乱心迷。此时不但忘却冷于冰和众道友,连自己也不知是个道士了。猛见张华同他两个儿子拿着些鸡鸭鱼肉、果菜等物从门外入来,如玉只得回东房坐下。心中胡思乱想道:“此妇在我身上甚是多情,若早遇他几年,我还嫖那金钟儿怎么?与他成全在一处,生男育女,继续先人宗祧,岂不还是一完美人家?”
正鬼念着,猛见那妇人和花枝儿一般到门前一觑,见如玉独自坐着,向如玉微笑了一笑,连忙退去。这一笑,把个如玉和吃了十来斤花椒一般,浑身上下没一处儿不麻到。如玉急急站起,却待出门看望,只见那妇人入张华房内去了。又听得他和张华女人说笑,语音儿清清朗朗,娇嫩异常。又心里说:“这张华家两口子真是蠢才,谁家七八月便挂布门帘了岂不可笑!”
又听得那妇人道:“你家中有客,又要做酒席,我过一日再来坐罢。”
说罢,只见门帘起处,笑嘻嘻从屋内出来。头一眼,又送在如玉眼内。说道:“不送罢,我到大后日午后再来,你务必等我,不可出门,着我空走一番。”
话虽是和张华家说,那眉目神情,却都是和如玉说。说着,出堂屋门,又回过头来,看了如玉一眼,笑着回正房中去了。
如玉心神如醉,坐在东房炕上,打算道:“冷师尊也死了,众道友势必分散,超尘、逐电没了主人,他两个焉肯长久和我在一处?亦必另寻道路。冷师尊尚且惨死,我焉能修得成个神仙?若回九功山去,万一将这妇人耽误,早晚嫁了人,我便到来生来世,也遇不着这样个美人。我看张华甚是有良心,决不在这几百银子上着意。况他的银钱,那一宗不是我的?这妇人他又情愿与我作成。”
说着,将桌子一拍,道:“冷先生,你就活着,我也顾不得你了!”
正鬼嚼着,张华提了一壶酒,他儿子捧着一大盘肉菜,约有五六大碗入来。如玉道:“我少说了一句话,又着你收拾下这许多,快拿回去,我于七八年前即会服气,十日半月一点东西不吃,也不饥。”
张华道:“没什么可用的东西,大爷,有个不吃饭的么?”
如玉道:“我和你还有什么世套?快拿去。”
张华向他儿子道:“你且拿去,转刻再用罢。”
如玉又道:“你头前说那姓吴的妇人,我细想,你也说的是,足见你是有忠义、为顾我的人。只是你如何办法,说来我听。”
张华大喜道:“这才是两位老恩主在天之灵感化过大爷来了。小的前曾说过,连杂货铺并家中所有,足有千两。办理此事,足而又足。但此妇父亲小的与他不相熟,就是正房住的王大哥,亦非能事之人。昨见苗三遇见大爷时,那神情光景,不但不恼,也还甚是念旧。他这几年也极没钱,此事烦他办理,许他二十两银子,他还是能说几句话的人。此事十有八九可成。”
如玉道:“我怕他记恨前仇,坏我的事。”
张华道:“许着他二十两银子,便杀过他父母,他也顾不得。”
如玉道:“你此刻就去,看他是怎么说,速来回覆我。”
张华连忙去了。
到起更时,还不见来,也曾在院中站立过十数次,又不见那妇人,心下叹恨道:“此必是我和张华说话时,他去了。”
于是坐一回,在地下走一回。又想念那妇人,又怕事体无望,弄的心绪如焚。只等到二更以后,听得张华叫门,不由的心上乱跳起来。须臾,张华入来,说道:“事成了。亏得苗三爷办理,此时现在门外。”
如玉听了,心花大开,道:“原该就请入来,何必问我?”
连忙接了出去。只见苗秃打着个小灯笼,满面笑容,向如玉连连举手,道:“大喜,大喜!”
两人一同入房,彼此叩拜坐下。
苗秃道:“尊驾好眼界呀!一回泰安,就将王母娘娘头一个闺女看中了。说他的脸,是天上玉女;说他的脚,是地下金莲;说他的眉,是春山含翠;说他的眼,是秋水流波;说他的嘴,是樱桃一点;说他的手,是玉笋十条;说他的腰,是弱柳迎风;说他的头,是乌云笼罩;说他的声,是凤管锵锵;说他的齿,是银牙个个;说他的鼻子,是悬胆倒垂;说他的屁股。”
用手等了个圆圈儿道:“诺,滴溜溜又光、又团、又白、又嫩,和初蒸出的馒首一般。”
说罢,又将舌头一伸,瞪着眼,连连摇头道:“我自出娘胎包,才见了这样个追魂夺命、万世难逢的小观音菩萨儿。金钟儿若到他面前,与他洗脚根、舐屁孔,也不要他。”
于是笑的站起来,跳了两跳。又拉住如玉的衣袖道:“此事若非我成人之美的苗三先生花言巧语,打动那姓吴的,第二个人去,不能之而又不能之。适才张总管他到念我穷苦,许我二十两。难道大爷反没侧隐之心,目睹青松色落么?”
说着,将脖项一缩,哇的笑了。
如玉道:“俟过门后,无不竭力相帮。只是听得他婆家索求过多,未定要银多少。”
苗秃道:“我费了四个时辰的功夫,张总管他也在眼前同说,此事必须偷着做。若教他婆家杨寡知道,你是总督公子,娶他的儿妇,一千两也打发不下来。我们大家计议,成了亲后,还得我和这老怪物下说辞。那时生米已成熟饭,他也没什么大想头。满与上他二百两,再无不妥之理。到是这吴丕承老人家甚是穷苦,意欲着你帮他五百两。”
如玉将腿一拍,道:“我昔年在琼岩洞,连道兄到要教我搬运法,可惜我未曾学。假如学会,便送他三千两何难?”
苗秃向张华道:“听么,说的好端端的话儿,又闹起痰来了。”
如玉道:“他要这许多,我将来如何过度?”
苗秃道:“你听我把话说完,你再说。我们正在房中讲说此话,不想他女儿,即令夫人在窗外窃听。随将吴老人叫出去,少刻便听得父女两个争论起来。又听得他女儿哭哭啼啼,着他父亲一个钱不许和你要,只要嫁你这俊俏郎君。我和张总管相商,恐怕偾事,出一百五十两银子与他父亲,也算他生养一场。随将吴老人叫过来一说,满口应允,准在后日成亲,迟了怕走透机关。说明喜轿和乐都不必用,只用一辆车儿,神鬼不知的娶来。”
说罢,在自己秃头上一拍,道:“你看我们办的何如?”
如玉大喜道:“多承盛情,我只怕他婆家闹是非。”
苗秃道:“要我做什么?”
又道:“后日就是佳期,你这道土打扮,我实看不过。”
如玉道:“到临期换罢。”
张华道:“迟早总是要换的,明日还要与老爷太太坟前上供,着两位老恩主阴灵看见,到只怕不欢喜。刻下做也赶不及,小的明早去当铺中查几件大小内外衣服,与他讲明价钱,不拘几时与他。小的还有这个脸。”
如玉道:“果然到坟前不像事,就明日换了罢。”
苗秃道:“喜房该在何处?”
张华道:“就在这东厦房罢。待喜事完后,再寻房。”
苗秃道:“极好!此时夜深了,我且去,明日再来商办一切。”
如玉送他出去。
到次日早,张华弄来衣服,如玉内外更换了,又是个秀才。
去他父母坟前拜扫了回来,苗秃两下道达,择于二日辰时过门。
如玉这日对镜梳发,净面孔,刷牙齿,方巾儒服,脚踏缎靴,打扮的奇奇整整,从绝早即等候新人。苗秃也来陪伴,将“琴瑟静好”、“宜室宜家”此类话,不知念诵了多少。将交辰时,张华同他儿子去吴丕承家娶亲。少刻,新人到来。在天地前叩拜,和如玉同入东厦房。如玉再行细看,见他穿着大红缎氅儿,宝蓝裙子,头上也戴着些珠翠,脚上穿着花鞋,真是朱唇皓齿,玉面娥眉。一双俊眼,荡漾生波,比日前所见更风流几倍。不由的神魂飘荡,欲火如焚。瞧了瞧堂屋内无人,便走上去,相偎相抱。妇人亦笑面相迎,两个亲嘴咂舌。
正在情浓处,猛听得院中吵闹起来。乱说本州朱老爷话。
如玉连忙出来一看,见有四个差人拿着一条火签,和苗秃、张华七言八语的说话。心上大是惊慌。苗秃向如玉道:“你来罢,不知是那个烂了舌头的,将今早娶新人的话和杨寡妇说知。杨寡立即喊冤,差人来捉拿你我。你只看看签,就明白了。”
如玉接来一看,上写着:“据揭张氏,喊禀贼道串奸行贿,霸娶孀妇等情。为此仰役将道士温如玉、媒人苗秃子、氏父吴丕承立即锁拿,听候审讯。如敢少延,定将去役等立毙杖下。火速,火速!”
下写差头名姓。如玉看完,心上和刀剜剑刺一般,向苗秃道:“我原旧恐怕闹是非,你一力担承,今该怎么处?”
苗秃挠着头道:“这件事或迟或速,全在四位公差方便。”
差头道:“杨寡此刻还在大堂口吵闹不休,只怕他儿妇失了节。本官性子又急同烈火。长话短说罢,情是不敢通的,与几两银子,就不上绳了。”
苗秃拉如玉密商道:“你我俱系斯文中人,若被他们上了绳锁,穿街过巷,人品扫地。看来每人须得一两方可。”
如玉着张华付与,一同出门。
早见吴丕承在大堂阶下等候。那杨寡口中不知乱道些什么,如玉满心要驾云逃去,偏又没一空隙。少刻,州官坐了大堂,先将杨寡叫上去,问道:“你喊叫道士温如玉霸娶你儿妇吴氏,你儿妇今年多少岁了?”
杨寡道:“十九岁。”
州官道:“他生有儿子没有?”
杨寡道:“儿女俱无。”
州官道:“你这奴才,就不是了。你儿妇甚年少,又无儿女,你不着他嫁人,弄的做下丑事,你脸上何如?况‘节操’二字,岂可着人勉强做么?”
如玉在下面听了这几句话甚喜,打算着必不断离异。
又听得杨寡道:“不是小妇人不着他嫁人,就嫁人,也该达我知道。我儿子虽然死了,他到底要算我杨家的人,怎平白他父亲受贿,媒人吃钱,诸人不嫁,单嫁个道士?”
州官道:“叫吴丕承来!”
丕承跪在案下,州官道:“你吃了温道士多少钱,便将你女儿偷嫁,也不达他婆家知道?”
丕承道:“因杨氏将小的女儿看为奇货,凡有人娶小的女儿,他便一千八百的要银子。小的也曾与他较白过几次,邻里通知。
温如玉系前任总督之子。小的念他是旧家子弟,才和他做亲,那里收过他半文钱?现有温如玉可问。”
州官道:“你也该和杨氏说知。”
丕承道:“和他说知,小的女儿永无出头之日了。”
州官道:“看来,你受贿也还未必,要沾已故总督的光是实。只是偷行嫁娶,于理不合。”
说着,丢下两条签来,将丕承打了十板。如玉听了“偷行嫁娶”四字,才有些着慌。又听得叫苗秃,苗秃跪在一边,州官道:“这不是三年前我打四十板的那苗三么?”
左右道:“是。”
州官道:“我看的光眉溜眼,像这狗攮,你们看他,不是勾引人乱嫖,就是勾引人胡娶。我也不管你得了温如玉多少钱,我只是打!”
说着,丢下六条签来,将苗秃子打了三十板。
如玉心上着实害怕,又听得叫自己名字,只得上去跪下。
只见杨寡妇大嚷道:“老爷看么,他前日穿载着道衣、道冠入城,今日听得告下他,他就改换为秀才。这岂不是欺官么?”
州官向如玉道:“本州推念你先人,自审断后,到时常计念你。又风闻你随一姓冷的道人出家去了,我还不受用了两天。你实说端的,是几时回家?做过道士没有?”
如玉道:“一字也不敢欺太老爷。因被盗后,家计贫寒,无可为生,原做了道士,止一年余。后闻人传说,被盗银两已有下落,因此于前日才来。”
州官大笑道:“你前日才来,今日就还了俗,就娶寡妇,世上安有这样个便宜速快的事?我再问你:你两个同宿了没有?”
如玉道:“是此刻才娶入门,此刻就被传拿,没有同宿。”
州官道:“这也罢了。只是你既是秀才,便穷死也不该做道士,既做了道士便终身不该还俗。怎么见了个好寡妇,你就什么也顾不得了?像你这下愚东西,贪淫好色,实是儒释道三教皆不可要的臭货。我也没这些笔墨详革你,我只是打之而已。”
吩咐左右拉下去,用头号大板,重打四十。如玉还欲哀恳,被众役揪翻在地,只打的皮开肉绽,疼痛切骨。他是自幼儿娇生娇养,从未挨过个手板的人,这一次,几乎打死。
打完,州官向杨寡道:“你儿妇理该着你领回,但你既有多要身价名声,你该回避嫌疑才是。”又向吴丕承道:“今将你女儿断归你,任凭你择婿另嫁。只不许与温如玉做亲。将来出嫁时,总要与杨氏二十两。若杨氏不依,你只管来告他,我便打他一套。”
又吩咐原差,速同吴丕承将他女儿押回,片刻不许在温如玉家停留。说罢,退堂。
张华雇人将如玉抬回到东厦房内,新人已早被原差押回娘家去矣。如玉倒在炕上,两腿疼的和刀割一般。苦挨到申牌时分,忽然想起运气来,试试何如?于是凝神瞑目,将气向下部运送,只一个时辰,便觉忍受得住。又过了两时,真是仙家传授不同,两腿系筋血多而气最难到之处,至四更后,便伤消痛止,破坏处皆有了干痂。下地行走,亦不甚艰苦,心中颇喜,又复上炕运用。到天将明,连忙更换上道冠、道衣,在桌子上写了八个字,“从此别去,永不再来。”
悄悄的开了房门,到院中驾云,复寻九功山去了。
正是:
吴门孀妇姿容俏,苗秃作媒杨寡告。
重把温郎杖四十,州官解得其中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