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风瑟瑟,桐叶飘零。温如玉坐在书房里,望着窗外枯黄的叶子发呆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。这些日子他消瘦得厉害,眼窝都陷了下去。
前些时候张华回来报信,说韩思敬那贼挨了二十个嘴巴子,又上了夹棍,终于招认偷银子的事。如玉刚松了口气,谁知衙役们只在房后坑里起出二十两银子。他急得在屋里直转圈,茶饭不思。
第二天一大早,听说韩思敬又挨了一顿夹棍。晌午时分,州里差人送来二十两银子。不多会儿,就见衙役们押着韩思敬的婆娘王氏回来。那妇人披头散发,两只手血肉模糊,扑通跪在院当中嚎啕大哭。几个孩子围着母亲哭成一团,看得如玉心里发酸。
"我与你们主仆一场..."如玉长叹一声,话没说完就哽住了。他摆摆手让张华家的把王氏扶进屋去。没过多久,衙役又来提王氏的两个孩子。听着孩子哭喊着被拖走的声音,如玉坐不住了,赶紧让张华跟去照应。
约莫两顿饭的工夫,张华领着两个孩子回来,手里还攥着州官给的点心铜钱。如玉问明情由,独自在书房里唉声叹气。想到自己如今穷得叮当响,更没脸去见金钟儿,整日愁眉不展,眼见着瘦脱了形。
这天正闷坐书房,忽听张华喊道:"试马坡的萧大爷来了!"如玉心头一跳,三步并作两步迎出去。那萧麻子摇着扇子进来,张口就问:"温大爷何时回来的?想必科场得意?"
"还提什么科场..."如玉苦笑着摇头,"眼下连吃饭都成问题。"
萧麻子眯着眼睛道:"听说府上遭了贼,没想到竟是韩管家作怪。昨日在苗秃子那儿才晓得原委,真是天下奇闻。"
"都是我命该如此。"如玉搓着手,"不知...金姐可知道这事?"
"她啊,"萧麻子突然笑得古怪,"知道得可清楚了。"
"她...说什么了?"
"刚听说时话多得很,这十来天倒是一声不吭了。"
如玉心里咯噔一下:"想必是气狠了..."
"谁说不是呢。"萧麻子呷了口茶,忽然压低声音,"大爷统共丢了多少银子?"
"四百七十两。"
"金姐的首饰衣裳可还在?"
如玉猛地抬头:"她哪来的首饰衣裳?老哥这话从何说起?"
萧麻子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:"金姐待我坦诚,事无巨细从不隐瞒。"这话像盆冷水浇在如玉头上,臊得他耳根发烫。萧麻子又补了句:"能让行院姑娘倒贴银钱,温大爷真不愧是风月场中的魁首。"
"她怎会..."如玉急得直搓手,"老哥快把话说清楚!"
萧麻子冷笑一声:"您那四百多两银子,如今还在郑三家的柜子里锁着呢。可惜没把那十几包石头带来,不然也不至于吃这么大亏。"
如玉如遭雷击,呆坐半晌才颤声道:"老哥...这话什么意思?"
"要我说透?也罢。"萧麻子把扇子一合,将苗秃子如何挑拨、玉磬儿如何煽风点火娓娓道来。说到金钟儿被父母毒打时,如玉浑身发抖。待听到"吃了官粉"四个字,他腾地站起来抓住萧麻子肩膀:"她...她怎么了?"
"您先坐下..."
如玉哪里坐得住?抓耳挠腮直跺脚。萧麻子只得继续往下说,讲到郑婆子与苗秃子厮打时,如玉已经面如土色。等说到金钟儿服毒后"肝崩肠断,七窍流血",萧麻子突然拍案大喝:"死啦!"
"死"字刚出口,如玉两眼一翻,直挺挺栽倒在地。萧麻子原本只想说得凄惨些,好多骗些丧葬银子,哪想到如玉竟当场昏死过去。他和张华手忙脚乱地掐人中、灌热水,眼见如玉面色铁青,气若游丝,萧麻子后背都湿透了。张华红着眼睛瞪他:"我家主人要有个三长两短,你也别想活!"
萧麻子如坐针毡,硬着头皮守在旁边。过了小半个时辰,才听见如玉喉咙里"咕"的一声,吐出大口白痰。萧麻子抹着冷汗往外走,嘴里嘀咕:"可算捡回条老命..."
此后两天,如玉水米不进,时而昏睡时而哭醒。每次清醒过来就捶胸痛哭:"是我害了你啊!"眼泪把枕头都浸透了。
秋风瑟瑟,桐叶飘零,亏得张华百般劝解,如玉才没做出什么傻事来。过了半个月,如玉总算缓过些劲儿,想起韩思敬那档子事,便问起进展。
张华眯着眼睛,张口就编:"前三四日小的问过捕快,说是有那么点眉目了,只是贼人还没把银子花出去。等抓着了把柄,立马就能逮人。大爷您尽管放心,这事只要多给些时日,准能水落石出。"他见如玉神色黯然,又补了句,"小的问他们贼人是谁,可他们说事关重大,不便透露。"
如玉叹气道:"我心里明白,到头来怕是要像尤魁那案子一样不了了之。还有件事要和你商量——韩思敬家那几个孩子,我看着实在可怜。只是他老婆王氏,我听见她说话就恨得牙痒。本想打发他们走,又怕旁人说我不近人情。可留着他们在跟前,反倒让我添堵!"
"大爷不提,小的也不敢多嘴。"张华搓着手道,"这等忘恩负义的东西,早该撵出去了。要说他们两口子的心肠,怕是巴不得害死您才好。如今大爷这般仁厚,外头人反倒说您恩怨不分,哪会有人说您刻薄?"
晌午时分,日头正毒。如玉擦了擦额角的汗:"你说得在理。去把我这次带回来的银子,赏那婆娘五两,告诉她今日就带着家小走吧。她屋里的箱笼物件,都让她带走。"
张华心里早恼透了这对夫妇,取了银子揣进袖中,转头就去找王氏。谁知那婆娘一听要赶她走,立刻跑到如玉跟前扑通跪下,又是哭又是骂自己糊涂,闹腾了半日。如玉被吵得头疼,饭都吃不下去。
第二天张华回禀了如玉,直接去衙门说明原委。那州官最乐意做这种顺水人情,当即派了四个衙役,押着王氏母子离府。当日雇了辆马车,王氏带着儿女投奔她表弟家去了。她表弟见那几个沉甸甸的箱笼,估摸着里头必有好东西,眉开眼笑地收留了他们。可不出一个月,这点家当就被那表弟变卖干净,母子几人又被赶出了门。
如玉在床上又躺了二十来天,才能下地走动。整个人瘦脱了形,活像害了场大病。这些日子他夜夜梦见金钟儿,梦里尽是往日的温存细语。如今见着蜂飞蝶舞,花开花落,都觉得刺心。
他差张华去试马坡打听金钟儿葬在何处。不多会儿张华回来禀报:"金姐是八月十四晚上没的,十七日就出殡了,埋在试马坡村西一个姓苗的坟边上。小的没去郑三家,听村里人说,郑三和萧麻子最近买了良家闺女叫小凤,已经接客了。小的特地去金姐坟前看过。"
"你叫声金姐,也不辱没了你。"如玉说着眼泪就下来了。他吩咐张华备齐香烛纸马,自己含着泪写了篇祭文。留下张华媳妇看家,主仆二人雇了车就往试马坡去。
深秋时节,马车碾过铺满落叶的古道。沿途的衰柳长堤、村头酒旗,看在如玉眼里尽是凄凉。车子拐到村西,张华指着远处几株老柳树:"那边就是苗家的坟地。"又指向北边一座新坟:"那就是金姐的坟。"
如玉踉跄着跳下车,只见三尺新土,几丛野草在风里摇晃。想起从前耳鬓厮磨的光景,金钟儿临别时的叮咛,顿时心如刀绞。离坟还有十来步,他忽然发疯似的冲过去,嘶喊着:"金姐!我温如玉来看你了!"话音未落,人已昏倒在坟前。
张华和车夫手忙脚乱地扶他,好半天才醒转。如玉放声痛哭,惊得附近干活的农人都围过来看热闹。等他哭够了,才让张华摆开祭品。自己斟了杯酒,恭恭敬敬洒在坟前,从怀中取出祭文,声泪俱下地念起来。
哎呀,真是痛煞人也!那金钟儿就像荆山美玉碎了一地,泗水明珠沉入深渊。这才多少日子啊,我温如玉的好姑娘就成了黄泉下的亡魂!
说起这姑娘,那真是天仙般的人物,偏生落在风尘里。每回见着生客,总是羞得直往后退,又羞又恼的。不是她心肠冷,实在是没遇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哪。
那年辛酉岁上,我落魄经过她家门口,多亏萧大哥牵线,这才结识了这朵空谷幽兰。我们相好整整十四个月,她竟不嫌我穷酸,还跟我立下生死誓约。怕我银子不够使,她连自己的开销都省着,每月硬是替我攒下二十多两。这份情意,叫我如何报答!
可恨她娘贪得无厌,整日里骂骂咧咧。金钟儿总劝我忍着,说等机会来了就好。后来王举人送来买房钱,她爹娘更是变本加厉。这姑娘怕他们黑心肠,竟想出个掉包计,把银子换成石头。多亏她暗中相助,我才能带着银子平安回家。
眼瞅着考期将近,谁知托付错了人,家里遭了贼。我急着去衙门报案,连这点救命钱也叫外贼偷了个干净。前些日子萧大哥来,才知金钟儿已经服毒自尽。我听了这消息,恨不能立时吊死在树上,跳了河去陪她!偏生张华两口子看得紧,连寻死都不能。这心里头啊,就像刀绞似的疼!
唉!说起来,金钟儿是被爹娘逼死的,可追根究底,都是那姓苗的贼人害的。再往深里说,还不是因为我温如玉连累了她?要是王举人早些给银子,要是我不去赶考,哪会有后来这些事?虽说都是命,可这人祸更叫人痛心哪!
如今姑娘在阴间,我在阳世,这往后可怎么熬?古时候飞英殉夫,关盼绝食,都传为美谈。金钟儿这般烈性,更该流芳百世!我温如玉又不是铁石心肠,怎能不哭干眼泪,写尽哀思?
说来都是命啊!姑娘遇上我时,我正落魄;我结识姑娘时,她已身在风尘。如今姑娘为我而死,我却还苟活着。今日我来祭奠,姑娘你在哪儿啊?要是你有灵,就托个梦给我,咱们说说心里话,也给我指条明路......
如玉念完祭文,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,直哭得眼睛肿成桃子,嗓子都哑了还不肯停。这试马坡地方小,谁不知道如玉和金钟儿相好?如今见他哭成这样,围观的人没一个不叹息的,都说金钟儿为这么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死了,也算值当。有些心软的妇人,也跟着抹眼泪。
正议论着,忽见个穿青布衣裳、头上缠着白布的婆子,提着根棍子哭天抢地往坟头跑来。大伙儿一看,这不是郑三家的老婆吗?她听说如玉在闺女坟上祭奠,赶忙跑来想诉苦要钱。可一见如玉哭得死去活来,自己也触景生情,扑到坟前就嚎:"我的儿啊!你死得冤哪!早知有今日,白送给温大爷也情愿啊!你看温大爷多有心,还给你带这么多好吃的......"
如玉正哭得昏天黑地,忽听旁边有人哭丧,抬头见是郑婆子在那儿装模作样,心里又恶心又恼火。先前张华劝了半天都劝不住,这会儿他赶紧溜到马车旁,吩咐张华:"把这些祭品全撒在坟上,碗筷收拾好,我去大路上等你们!"说完跌跌撞撞就跑。
张华忙把猪头鸡鱼往坟堆上扔,郑婆子正哭着,眼角瞥见赶紧喊:"哎哟张大叔,别糟蹋东西啊!"周围看热闹的小孩一窝蜂上去抢。郑婆子再一回头,发现如玉不见了,急得扯住张华问。听说往村东去了,提着棍子就追。
如玉正在大路上等车,远远看见郑婆子追来,那婆子扯住他袖子不放:"温大爷啊,我闺女尸骨未寒,您就去家里坐坐吧,说不定她阴魂还在呢......"
如玉急着要走:"我官司在身,改日再说!"
"哎呀,我闺女还有遗言要告诉您呢!"郑婆子死死拽着不放。正纠缠间,张华赶着车来了,一把掰开婆子的手。如玉趁机跳上车,连声催车夫快跑。
那郑婆子还要追,被张华拦住,立刻变了脸:"好你个张华!他偷了我家钱财,害死我闺女,你今天放跑他,我跟你没完!"
张华火冒三丈,使劲一推:"滚你娘的!"那婆子一个趔趄,眼睁睁看着马车绝尘而去。
哎呀,说起这姑娘的事儿啊,那婆子被推得四脚朝天摔在地上,疼得直哎哟。她手脚并用爬起来,红着眼就往张华身上撞。张华哪能让她得逞,胳膊一抬,照着婆子脖子就是一拳,打得那婆子脸朝下又栽了个跟头。
那婆子一边往起爬,嘴里还不干不净骂着张华的祖宗八代。张华一听火冒三丈,冲上去就是四五脚,踢得婆子像个滚地葫芦,在尘土里直打转。张华抬头一瞧,西边远远有两个人影往这边来,赶紧拽起衣角,撒腿就往大路上跑。
等婆子哼哼唧唧爬起来,张华早跑没影了。她一分钱没捞着,反倒挨了顿揍,气得一屁股坐在路当间,拍着大腿又哭又骂。同村人瞧见了,赶忙把她搀回家去。
张华一口气跑出二三里地,这才追上如玉的马车,喘着粗气把打郑婆子的事说了。如玉摇着头叹气:"那泼妇真不是东西!今儿个要不是你,我在试马坡非得丢大人不可。"
主仆俩回到家没两天,科场放榜的人就来了。泰安中了两个举人,偏没有如玉的名字,把他愁得直叹气。盼着能找回那笔银子的人,连个影子都没有。更糟的是,那个收了他好处的州官,因为前任的烂账被牵连革职了。
好在赶考时带的一百多两银子还剩五六十两,勉强能过日子。可这日子过得冷冷清清,连张华一家子团圆都比不上。知冷知热的金钟儿死了,好兄弟苗秃子也翻脸成仇,连那几两房钱也断了指望。如今就剩他孤零零一个人,真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
这世上的事儿啊,十件倒有八九件不如意。可这些苦楚,又能跟谁说去呢?
萧麻子贪财传死信 温如玉设祭哭情人
词曰:
秋霜早,桐花老,几多离恨愁难扫。佳期阻,如何处,乍闻凶信,神魂无主。苦苦苦。
情难竭,柔肠结,泪痕滴尽心头血。读哀札,奠浆茶,新堆三尺,永埋冤家。呀呀呀。
——右调《钗头凤》
且说温如玉着张华打听得韩思敬挨了二十个嘴巴,一夹棍,供出真情,押到房后坑中起赃,心上甚喜。后又听得止起出二十两,余银俱无下落,心下又慌乱起来。次早,又打听得夹了韩思敬一夹棍,早饭后,州里送来二十两银子。又见将韩思敬老婆拿去,留下他几个孩子,哭叫不已,如玉又动了怜悯之心。午间见韩思敬老婆大披着头发、满面青肿,两只手皮肉皆飞,淋漓血水,跑入来,跪在地下,只是痛哭。如玉长叹了一声,向王氏道:“我与你们主仆一场,有何仇恨?只有你们负我处。但我如今,一贫如洗。这四五百银子,就是我养生度命之源,亏你们心上过得去。只但愿上天可怜,有了罢。”
此时张华家女人,也在书房门外探听。如玉就着他扶王氏入去。
不多时,见衙役叫思敬的儿子和他女儿。张华说入去。又听得王氏大哭。须臾听得脚步乱响,两个娃子,一齐喊叫。如玉看时,见好几个差人,硬拉出去,张华跟在后面,心上甚是不忍。
将张华叫住,吩咐道:“州尊若将这两个孩子动刑时,你可述我的话求情,不可着难为他。”
张华去了。有两顿饭时,见张华将两个娃子领回。每人手内,还有三四十个钱,并点心之类。
如玉问了一回,知是州尊心细处。着两个娃子入去,自己一个咨嗟太息,怨恨命苦。想算着,不但将来日月难过,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金钟儿?从此茶饭减少,渐渐的黄瘦起来。
一日正在书房中闷坐,只听得张华说道:“试马坡萧大爷来了。”
如玉听见“试马坡”三字,心上动了几动,连忙迎接到房内,叙礼坐下。萧麻子道:“大爷是几时来的?文章必定得意。”
如玉道:“我回家四五天了。还讲文章得意不得意?将来连穿衣吃饭处,还未定有无。”
萧麻子道:“我久知大爷被盗,到想不到韩令价身上。昨日在苗秃子家,方知根由。真是世间没有的怪事。”
如玉道:“总是我命运该死。未知此信金姐知道不知?”
萧麻子笑道:“你问金姐么?他知道之至。”
如玉道:“他可有什么话说?”
萧麻子道:“他闻信的那半晌,话最多;到如今十数天,我从未听见他说句话儿。”
如玉道:“想是他气恨极了,所以才一言不发。”
萧麻子道:“正是。”
如玉叹恨了一声。张华送上茶来,萧麻子吃毕,问道:“大爷共失去多少银子?”
如玉道:“四百七十两。”
萧麻子道:“金姐的首饰、衣服还在么?”
如玉着惊道:“他有什么首饰、衣服?老哥何出此问?”
萧麻子道:“我承金姐不弃,大爷而外,事无大小,从不相欺。”
如玉听了,不由的面红耳赤起来。萧麻子道:“大爷当嫖客一场,能够着行院中人倒贴财物,真不愧为风流子弟。”
如玉道:“他因何事就与老哥说起这莫须有的话来?”
萧麻子冷笑道:“这莫须有三个字,休向小弟说。就是大爷这番被盗的银子,还是郑三家柜内锁着的原物,只可惜没有将那十几包石头带来,所以就该吃大亏了。”
如玉听了,吓的痴呆了半晌,忙问道:“老哥到要说明。”
萧麻子道:“你要教我说明么?也罢了。”
遂将苗秃子如何翻舌根,玉磬儿如何挑唆。他彼时如何开解,他父母如何搜拣,金钟儿如何痛骂苗秃,他父母如何毒打,温如玉忍不住浑身肉跳起来。后说到吃了官粉,如玉往起一站,挝住萧麻子肩臂,大声道:“他死了么?”
萧麻子道:“你坐下,我和你说。”
如玉那里还坐的住?只急的揉手挝腮,恨不得萧麻子一气都说出来,他好死心塌地。又见萧麻子必要教他坐下,只得隐忍着,坐在炕沿边催说。萧麻子又将郑婆子如何与苗秃子打架,他从中如何劝阻,苗秃子如何许了三十两银子,方才说到金钟儿自吃了官粉,到定更时如何肝崩肠断,如何鼻口流血,说到此处,将桌子用手一拍,大声吆喝道:“死了!”
如玉听了个“死”字,把眼一瞪,就跌倒在地,面色陡然透黄,早已不省人事。
萧麻子本意,原不过将金钟儿负气衔怨、服毒暴亡的事,说的可怜些,感动如玉,好藉买坟地安葬话插入,鬼弄他几十两银子,一则完郑三的信义,二则自己于中也可以取他几两使用,到不意料如玉多情到这步田地。忙上前帮着张华叫喊。只见他两手冰冷,闭目不言,口中止存微气。正在着忙时,又被张华说了两句道:“我家主人若有好歹,也不愁你不偿命!”
萧麻子听了这两句话,见如玉死生只在须臾,他虽然有胆量,也心里要打一个稿儿。走又不好意思,没奈何,拉过一把椅子来,坐下静候。待了好半日,方听得如玉喉内喘息有声,少刻中吐了许多的白痰。张华才将心放在肚内。萧麻子道:“好了,我这老命才算是保住了。”
说罢,摇着头,冷笑着出去。
如玉自得此信,昏昏迷迷有两昼夜,才少进些饮食,仍是时刻流泪。每想到极伤心处,便说道:“是我杀了你了!”
亏得张华百方劝解,不至弄出意外的事来。到半月以后,才问起韩思敬的事。张华佯应道:“这三四日前,小的问捕役们,他们说有点影响,只是那人还未将银子使出。一有把柄,他们即行擒拿。着说与大爷,放心此事。只要日子放长些,必有着落。小的问他是个什么人,他们说事关重大,说不得。”
如玉叹道:“我也心上明白,不过将来像尤魁那样完局罢了。还有一件,我要与你相商。这韩思敬家儿女,我心上到可怜他,只是他老婆我心上实放不过。闲常听见他说话,我便添多少恨恼。我意思要打发他们出去,又怕人议论我太刻薄。留在面前,反与我添多少病!”
张华道:“大爷不说到此,小的也不敢说。像这样忘恩负义的人,久已就该赶出去。若论他两口子的心,只怕害的大爷不至于死。不过大爷存心厚道,究竟人家还说大爷恩怨不明,那里还有什么刻薄的议论?”
如玉道:“你见的甚是。可将我下场带回的银子,赏他老婆五两,你就说与他,今日领上家口去罢。他房里所有的箱笼、物件,都着他拿去。”
张华心恼他夫妇,将银子取出袖起,向王氏说了。那老婆那里肯去?跑到如玉面前,跪下哭哭啼啼,自悔自骂,数说了半日,弄的如玉也没法。次日张华回禀了如玉,到宅门上说明来意。那州官于这等事,乐得送情,立刻差了四个衙役,押着王氏同他儿女起身。本日雇了一辆车儿,到他一个表弟家去。他表弟见他有几个箱笼,估料着必有些东西在内,欣然留下。没有一个多月,将点衣服都弄在手内,又从新将他母子都赶出去了。
如玉到二十天后,方在房内院外行动,竟和害了一场大病的般,无日不梦见金钟儿言新叙旧。只因他心上过于痛惜,每见了蜂游蝶舞,花落云行,无不触目伤心。差张华去试马坡打听金钟儿停放在何处,几时埋葬他。过了几日张华回来说道:“金钟儿是八月十四日晚上死的,十七日就打发出去,在试马坡村西,一个姓苗的坟旁埋着。小的也没到郑三家去,问他本村里人,都说郑三同萧麻子于近日买了良人家一个闺女,叫小凤接客。小的还到金钟儿坟前看了看。”
如玉道:“你就叫个金姐,也低不了你。”说着,泪流满面,吩咐张华,买办祭物,并香烛纸马之类,自己又哀哀切切的,做了一篇祭文。教张华家女人谨守门户,雇车子同张华到试马坡来。他是来往惯了的人,又值深秋时候,一路上见那夕阳古道,衰柳长堤,以及村坊酒市,往返行人,都是凄凉景况。
车子绕到试马坡村西,张华用手指道:“那几株柳树下,就是姓苗的坟。”又指着北边一个新冢道:“那就是金姐的坟堆。”
如玉连忙下了车,抬头一看,只见新堆三尺,故土一抔;衰草黄花,萋迷左右。想起从前的幽欢密爱,背间嘱咐的话儿,心上和刀剜锥刺一般。离坟堆还有十四五步,他就舍命跑到跟前,大叫道:“金姐,我温如玉来了!”只一声,便痛倒在地。
张华同车夫搀扶了好一会,他才苏醒过来,又复放声大哭。早惊动了那些垄头陌畔受苦的农人,都来看视。你我相传,顷刻就积聚了好些。如玉哭的力尽神疲,方才令张华取出了祭品,就在地下摆设起来。自己满斟了一杯酒,打一恭,浇奠毕,将祭文从怀内取出,自己悲悲切切,朗念道:
维嘉靖某年月日,温如玉谨以香烛酒醴之物,臻祭于贤卿金姐之茔前,曰:
呜呼痛哉!玉碎荆山,珠沉泗水。曾日月之几何,而贤卿已成九泉下人矣!卿以倾国姿容,寄迹乐户,每逢客至,未尝不惊羞欲避,愧愤交集,非无情于人也,恨无一有情人,付托终身耳。辛酉岁,玉失志朱门,路经卿闾,缘萧姓牵引,得近芝兰。欢聚十有四月。复承卿青目,不鄙玉为陋劣,共订死生之盟。又虑玉白镪易尽,恐致红叶无媒,爰授良法,节减繁费,以月计之数,省二十余金,用情至此,感激曷极!奈卿母志在鲸吞,谇诟之声,时刻刺耳。卿则多方安慰,戒玉忍辱,以俟机缘。后王国士赍房价银至,而卿父母贪狠益迫矣。卿惧伊等鸮獍存心,遂动以石易银之见。既叨明示,兼惠私房,完璧归家,皆卿锦肠绣腹所赐也。无何试期甚迩,政令寄托匪人,萧墙变起,笑谈积悃,因被盗故,竟星驰州堂,而涓滴之水,又为外贼窃其所窃。月前二十五日,萧姓过访,始知贤卿服粉夭亡。玉闻信即欲挂树沉河,一谢知己,苦为张华夫妇防范,莫遂所思。柔肠之断,宁仅百结已耶?呜呼痛哉!贤卿因父母凌虐而死,而死卿者,本由于苗贼。苗贼架言致卿于死,而究其所以死卿者,实由于如玉也。痛哉,痛哉!王国士不交银于昔日,卿犹嬉笑于今夕。如玉不应试于月前,而逆奴亦无由盗窃于场后。反覆相因,终始败露,虽曰天命,岂非人为?是卿名登鬼录,定衔怨于九泉;玉身寄人间;将何以度无聊之岁月耶?夫飞英守衬,尚传美于千秋;关盼绝食,犹流芳于奕世。似卿之捐躯赴义,节烈更何如!玉非木石,又安忍不清竭桃花之纸,泪尽子规之血也哉!痛哉,痛哉!卿不遇玉于富足之时,是卿薄命;玉得交卿于贫寒之际,即玉寡缘。卿今为玉而死,玉尚偷生;玉今为卿而来,而卿安在耶?呜呼!西域人遐,怅名香之莫购;琼田路渺,哀仙草之难寻。卿如有知,或现芳魂于白昼,或传幽梦于灯前,畅叙卿生前未尽之余情,指示玉异苟延之一路,此固玉之所厚望于卿,想亦卿之所欲言于玉者矣。尚飨!
如玉读罢祭文,坐在地下大哭。只哭的目肿喉哑,还不肯住手。试马坡是个小地方儿,如玉与金钟儿交好,并此番抵盗了东西,激的金钟儿身死,十个人到有九个都是知道的。今见如玉悲痛到这步田地,没一个不点头嗟叹;且说是金钟儿为这样个有情有义的嫖客死了,也还处有眼力。还有那些心软的人,也在一旁陪着长一行、短一行的流泪。
众人正议论间,猛见一个妇人,身穿青衣,头缠孝布,手里提着一条棍儿,一边跑,一边哭着往金钟儿坟上来。众人看时,原来是郑三家老婆。他听得人说温如玉在他闺女坟上烧纸,又摆着许多的祭品,他也赶来陪祭,还要向如玉诉说一番苦恼,求如玉念死了的情意,帮几十两银子。及至走到跟前,见如玉哭的如醉如痴,他也就动了见鞍思马的意念,不由的一阵伤感起来,抢行了几步,到金钟儿冢前,高声哭道:“我的儿哟,我的聪明伶俐的儿哟,你死的好委曲呀!我若早知你有今日,我一个钱儿不要,就把你白送了温大爷了。我的儿,你看温大爷是有情有义的人,今日还来祭奠你,与你烧一陌纸钱,供奉的都是新鲜好吃的东西。儿哟,你为什么不出来,说句话儿?”
如玉正哭的头昏眼花,耳内听得数黑道黄,有人陪哭,一抬头,见是郑三家老婆,前仰后合的声唤,口中七长八短,不知嚼念的是甚么,心上又怕又怒。头前张华解劝了几次,他总不肯休歇;今见了郑婆子,连忙走至车旁,向张华道:“将祭的东西,一物不许带回,都与我洒在金姐坟堆上。速将盘碗壶瓶收在车子内,我先在大路上等你们。你可同车夫快些来。”
说着大一步,小一步,急急的去了。张华听了主人的吩咐,将那猪头鸡鱼,并献饭、干菜之类,拿起来向坟堆上乱丢。郑婆子哭的中间,眼角里瞥见,便急说道:“好张大叔,可惜东西白丢了!”
小娃子们同看的人,一个个没命的乱抢夺。郑婆子再一看,不见了如玉,忙问张华。张华说不知道。问看的人。有人指与他道:“适才往村东大路上去了。”
这婆子提了棍儿,如飞的赶来。
如玉在大路上等候车子,猛见那婆子赶来。说道:“好大爷哩,就是俺女儿死了,他那间房还在,就去坐坐。或者他的阴魂还在,见见大爷,也是他拼着死命,为大爷一场。何况他的肉尚未冷,怎么这样不认亲起来?”
如玉要走,又被他拉住一只袍袖,死也不放。如玉道:“我刻下现有官司,早晚还要听审。再来,到你家里去罢。”
郑婆子道:“吔哟!好大爷,我还有许多的衷肠话,又有俺女儿与大爷留下的遗言,要细细说哩。”
正在没摆布处,张华同车子俱来,见郑婆子拉住如玉咶唣不已,走上前去,将婆子的手捉定,往开一分。如玉得脱,急忙坐上车,向车夫道:“快跑,快跑!”
车夫扬起鞭子来,将马打了几下,如风卷残云的去了。那婆子却待要赶,又被张华捉着两只手,丢不开。于是更变了面孔,说道:“张华,你敢放他去么?他将我家财物抵盗一空,我女儿被他谎骗自尽,你今放他去了,我就和你要人!”
张华听了大怒,就将他的两手用力向婆子怀中一推,说道:“去你妈的罢!”
推的那婆子跌了个仰面脚。随即扒起,向张华一头撞来。张华提起胳膊,在那婆子脖项上就是一拳,又将那婆子打的面朝下扒倒。那婆子一边往起扒,一边大骂张华的祖父。张华气起来,赶上去,踢了四五脚,将婆子踢的和蛋一般,在地下乱滚。张华四下一看,见正西远远的有两个人来,连忙拽起衣襟,向大路上飞跑去了。那婆子起来时,见张华已去远,料想赶不上。一分银子也没弄上,到挨了一顿好踢打,气的坐在当道上,拍手拍脚,又哭又骂。他本庄人看见,搀扶他回去。张华跑了二三里地,方赶上车子,向如玉告诉打郑婆子话。如玉摇着头道:“那泼妇奴才,还了得?今日若不是你,我在试马坡必大出丑。”
主仆回到家中,只一两天,科场报录的到来,泰安中了两个,偏没自己的名字,只落的长叹而已。日望拿刨银的人,毫无下落。又把个有嘱托的州官,因前任失查事件,挂误坏了。
幸亏有下场带的一百多两银子,除用度外,还存有五六十两,苟延日月,真是踽踽凉凉,反不如张华夫妻、父子完聚。把一个知疼知痒的金钟儿,也死了;一个好朋友苗秃子,也成了仇隙,几两房价,断了根苗;弄的孤身孑影,进退无依。
正是:
郎为花娘甘共死,友因无钞弗包含。
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与人言无二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