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二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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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华山深处藏着条成了精的怪鱼,活了几千个年头。这孽畜吞了本《天罡总枢》,日日躲在深潭里修炼,好不快活。

咱们的于冰道长跟着那引路小妖,穿过两道石门,眼前豁然开朗。这地方四面都是刀削似的悬崖,中间躺着个二三十亩大的水潭,潭上架着座青石桥。过了桥再走百来步,迎面是座能装下千把人的大石殿,周围还散落着十几间小石屋。您猜怎么着?那些屋里屋外尽是些打扮妖娆的女子来回走动。

于冰踱进大殿一瞧,正当中石榻上坐着个老婆子,长得那叫一个寒碜——薄嘴唇大嘴巴,细眉毛圆眼睛,扁脑门上耷拉着一撮白毛,塌鼻子底下挂着两行青鼻涕。头戴鱼尾金冠,身披团花锦袄,腰间缠着丝绦。再往下看更吓人,紫电裙底下露出双红缎鞋,足有一尺四五长,黄罗袜裹着的小腿,比寻常男人还粗半圈。这老妖婆左手攥着玉如意,肩上还挎着两把折铁刀。

旁边坐着个素白衣裙的小妇人倒是标致,粉面含春,眼波流转。细腰好似风摆柳,金莲踏地暗生香。可惜啊,这般好模样偏生在妖怪窝里,真像把羊脂玉扔进了山沟沟。

于冰正打量着呢,两旁侍女突然厉喝:"圣母驾前,还不跪下!"只见咱们道长不慌不忙拱拱手:"久仰久仰!"那老妖婆脸色顿时沉下来,扭头对白衣妇人嘀咕:"这道士根骨倒清奇,就是忒没规矩。"

白衣妇人抿嘴一笑:"他生得俊俏,与那些俗道士不同。山野之人不懂礼数,娘娘何必计较?"这话说得老妖婆咧开大嘴,居然也露出几分笑意,点头道:"你眼光不差。若真是个有来历的,本座自有安排。"转头对于冰喝道:"你是何方人士?在哪出家?来此作甚?"

于冰眼珠一转:"贫道就在九华山上修行。听说今儿府上设宴,特来献几个戏法助兴。"老妖婆闻言嗤笑:"这道士竟要在我跟前卖弄!"白衣妇人倒是来了兴致:"你会变什么戏法?"

"要什么有什么。"于冰故意卖个关子。老妖婆突然发难:"可会五行遁法?能在石头里钻进钻出么?"于冰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本事只有我师父会使!嘴上却反问:"您老会么?"

老妖婆放声大笑,唤过白衣妇人,在她头上画道符咒。只见那妇人扭着腰肢走到西墙边,回头冲于冰嫣然一笑:"道长莫要笑话。"说罢一头撞向石墙,竟像泥鳅钻泥似的没了踪影。眨眼功夫又从墙里钻出来,惹得满堂妖怪哄笑。

老妖婆拍手道:"如何?"于冰暗叫不好,这妖怪道行深得很!突然想起天狐所赠的戮目针,当下把心一横:"雕虫小技!且看贫道的飞针引线!"话音未落,两道金光直射老妖婆双眼,疼得她惨叫倒地。

众妖正要扑上来,于冰掐个定身法,把她们全给定住了。那白衣妇人涨红了脸:"道长好狠的心!说好变戏法,怎的暗算人?快救醒圣母,我...我有个天大的好处与你。"于冰以为她要吐露《天罡总枢》的下落,连忙追问。

谁知这妇人扭捏道:"我见道长仙风道骨...不如咱们结为夫妻,双修..."话没说完,于冰"呸"地啐了一口:"我当是什么机密,原来满嘴污言秽语!"扬手又是两针,那妇人惨叫现了原形——竟是条十丈长的银鳞大鱼,横陈在石殿西侧。

于冰擦擦汗,心想这小鱼精道行差远了,一针就现了原形。正待收拾残局,忽听头顶雷声滚滚...

话说那冷于冰回头一看,那些妖怪一个个都跟木桩子似的钉在原地。他抽出木剑,挨个儿斩过去,脑袋一落地,全都现了原形,尽是些鱼虾蟹鳖之流。前洞后洞搜了个遍,一个不留。回到堂上,那圣母还在地上躺着,倒是没现原形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于冰掏出雷火珠连砸几下,竟连个印子都没留下。

"雷火珠都伤不了她,刀剑更白搭。"于冰摸着下巴嘀咕,"天狐说过她把《天罡总枢》吞肚子里了,这身皮肉比铁还硬,可怎么把书取出来呢?"

正琢磨着,那圣母被雷火珠震得悠悠转醒,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,两只眼睛淌着血,扯着嗓子喊:"白龙夫人哪儿去了?"没人应声,她又喊:"那臭道士呢?"

于冰见她瞎了眼,笑着应道:"我乃火龙真人门下冷于冰,专斩天下妖邪。你在鄱阳湖修行两三千年,我本不想伤你性命。可你偷吞了阁皂山的《天罡总枢》——这可是太上老君的顶级秘籍,你一个水族畜生配吗?吞在肚里又看不懂,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吐出来,我亲自送你回湖海安度晚年。等我道法精进,保你重见光明,决不食言。"

圣母听得咬牙切齿,破口大骂:"好个冷于冰!我早想把你碎尸万段给同道报仇,你倒送上门来了!"说着朝门外一招手,那池子里的水顿时化作银蟒扑来。她手一挥,轰隆一声巨浪滔天,眨眼间水深过丈,把于冰浇成了落汤鸡。

于冰急忙驾水遁腾空,低头一看,好家伙!那水在洞前洞后堆得像几丈高的琉璃墙,比钱塘潮还壮观。过了个把时辰,水势轰然退去,圣母端坐堂中,衣裳半点没湿。只见她摸出个小葫芦,倒出绿豆大的药丸塞进眼眶,抹净血迹闭目调息。约莫一顿饭功夫,她摸索着走到院中,连喊几声"道士",冷笑道:"你以为弄瞎我眼睛就完了?早淹死你啦!"

她蹲下身乱摸,碰到满地同族尸首,气得直拍地,恨不得把地拍碎。后来摸到台阶坐下,又哭又叹。于冰见她这般模样,心里也有点不忍,可求书心切哪顾得上这些?见她老是捶胸口,忽然灵光一闪:"这戮目针既能刺眼,何不试试刺心?"

两道金光闪过,圣母惨叫一声蹦起数丈高,落地时竟化作千尺长的巨鲲,脑袋塞在洞里,尾巴还搭在西山顶上。于冰乐得直拍手:"这宝贝针真神了!往后降妖除魔还不手到擒来?"

转念一想:"这妖怪虽死,可身子太硬,用刀剑得砍到猴年马月?不如用雷火劈开。"当即召来雷部众神,霎时间电闪雷鸣,山摇地动。等烟散云收,那巨鲲早被劈得骨肉分离,血水横流,洞里跟开了肉铺似的。

眼看日头西斜,于冰怕夜长梦多,放出两个鬼仆在肉堆里翻找。可这肉山血海的,俩鬼找到天黑也没影儿。于冰只好让他们守夜,自己抱着剑坐在石堂顶上。三更时分,忽见桥头白光冲天,他一个鹞子翻身跳下来,招呼鬼仆:"快!天书在桥底下!"

俩鬼忙不迭翻找,忽然逐电嚷起来:"找着啦!找着啦!"

于冰正低头翻找,忽然在几段鱼肠子里摸出个小匣子。这匣子才八寸长,通体青玉雕成,莹润得像能照出人影来。最奇的是,匣子四面严丝合缝,连道接缝都找不着。方才在血肉堆里滚过,竟连半点污渍都没沾上。

他捧着匣子左看右看,乐得手都在抖,赶紧揣进怀里,把丝绦带子系得紧紧的。连玉屋洞都顾不上回,带着两个鬼仆直奔泰山琼岩洞。刚进洞就催着二鬼打扫石堂,自己往正中石床一坐,招手唤他们过来。

"当年在柳家社收服你们,算来也有好些年了。"于冰摸着匣子边沿,"这些年你们跑前跑后,没少出力。今日我打算用火龙真人的法牒,送你们去投胎到富贵人家,享几十年人间福分,也算报答你们。"

谁知二鬼扑通跪倒,哭得浑身发抖:"法师啊!我们跟着您十来年,早把这儿当自己家了。要是投了胎,顶多快活四五十年,到头来还得回阴曹地府。万一投胎后干了坏事,下辈子连鬼都做不成,只能当畜生......"说着砰砰磕头,"求您让我们魂飞魄散都行,千万别赶我们走!"

于冰听得鼻子发酸,盯着他们问:"这话当真?"

"我们虽是鬼,良心还是热的!"二鬼指天发誓,"要有半句假话,叫天雷劈了我们!"

"好!"于冰一拍大腿,"这些年你们跟着我,虽说是主仆,情分却像父子。其实我也舍不得......"说着突然刺破中指,往二鬼头顶各滴了几滴血。那血珠刚沾上鬼身,就像滚水化雪似的,二鬼苍白的脸竟透出血色来。

"我这精血养了多年,今日给你们点真阳之气。"于冰收起手指,"往后教你们修炼之法,三年后就能成鬼仙。到时候想做人就做人,想当鬼就当鬼,岂不比投胎强百倍?"

二鬼乐得直挠耳朵,咚咚咚磕得石地发响。于冰却转身捧出玉匣,脸色突然严肃:"这《天罡总枢》是天上秘宝,夜里会放白光。不光妖怪惦记,连神仙都眼红。从今儿起,你们一个在屋顶守着,一个在洞口巡逻,听见风吹草动立刻喊我!"

等二鬼退下,他净手焚香,对着玉匣拜了八拜。符纸往匣上一扫,咔嗒轻响,匣盖自己弹开。里头锦缎包着本七寸长的书,烫金的《正罡总枢》四个字晃得人眼花。翻开全是蝇头小字,朱笔批注闪着红光,写的尽是天地阴阳的奥秘。

打这天起,于冰用符咒封了石堂,日夜捧着天书苦读。夜里书本放出的白光,照得洞府亮如正午。头三个月,他就悟透了日月运行的道理;到后来,连神仙鬼怪来偷书,他掐指一算就能提前防备。

两个鬼仆得了真传,本事也水涨船高。有回夜半三更,超尘突然撞开石门大喊:"法师!西南方有团黑云压过来!"于冰头也不抬,指尖弹出一道金光。窗外顿时雷声大作,隐约听见惨叫——原来是个修炼千年的蛇精,被劈得现了原形摔下山崖。

日子久了,于冰的法力通天彻地。有天他合上天书,整座泰山忽然霞光万丈。山脚下耕田的农夫抬头看时,只见琼岩洞方向升起道金虹,隐约有仙乐飘飘。而石堂里的冷于冰,此刻已参透最后一道玄机,周身泛起紫金光芒,竟与天上大罗金仙不相上下了。

原文言文

  掷飞针刺瞎妖鱼目 倩神雷拣得玉匣书

  词曰:
  九华山内住妖鲲,几千春。《天罡总枢》被伊吞,日欣欣。
  闯入蛟螭幕,先飞戳目神针。迅雷大电破其身,从此步天津。
  ——右调《望仙门》。

  话说于冰跟定那妖,走入二层门内,见周围俱是峭壁重崖,地方约有二三十亩阔。中间大大的一池水,水上面一座大石桥。

  过了石桥,还有一百余步远,正中有间大石堂。此外也没有什么奇异花卉、禽鸟,止有大树三四株。再看那石堂,极其宽广,看来可容千人。四面有十数间小石堂,堂内外有许多妇女出入。

  于冰走至堂内,见正面石床上坐着一个年老的婆婆,容貌甚是古怪。但见:

  唇薄口大,眉细眼圆。额匾而阔,也长着白发一撮;鼻宽而塌,时流着青涕两行。头戴鱼尾霞冠,脑后飘扬金缕;身穿团鹤锦袄,腰间缠绕丝绦。紫电裙,罩着红缎鞋,长过一尺四五;黄罗袜,包定白腿骨,粗余六寸七八。手擒玉如意一条,肩挂折铁刀二口。

  又见旁边坐着一个妇人,生得甚是俏丽,穿一套稿素衣裳。但见:

  面若凝脂,红粉中,露些少桃花之色;目同点漆,黑白间,荡几多秋水之神。细柳腰,迎风欲舞;小金莲,落地生香。可惜长在妖魔洞中,真是羊脂玉沉埋山径;若教贮于金屋队里,无异夜光珠辉映兰堂。蹙蹙眉梢,捧心西子难比他风流;恹恹情绪,出塞王嫱怎当伊态度。素裙飘雪,时离倩女之魂;白衣飞霜,日卖观音之俏。

  于冰看罢,众侍女大喝道:“圣母在此,还不跪拜么?”

  于冰笑着,朝上拱手道:“久仰!久仰!”

  只见那圣母面上陡生不悦之色,向白衣妇人道:“此子骨肉清轻,大有道气;只是举动疏狂,令人可恼。”

  那白衣妇人笑应道:“这人眉目俊秀,态度风流,与人世俗道士大不相同。但他系草野之士,安知见圣母的礼法?不与他较论也罢。”

  说罢,低头笑了。只见那圣母将大嘴略动了一动,也有些微笑的意思,又将头儿点了两点,道:“你赏鉴的不差。若果然有些来历,我自然有番好安排。待再细细的盘问他。”

  说罢,问于冰道:“你是何方人氏?在何地方出家?做道士多少年了?今来此是何意思?”

  于冰道:“我是直隶人,就在这九华山庙内出家。听得说你家今日宴客,我有几个好戏法儿,着你们看看,不知你们爱看不爱看?”

  那圣母笑向白衣妇人道:“这道人要在我跟前卖法,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
  那白衣妇人问于冰道:“你都会些什么戏法儿?”

  于冰道:“随心所欲,无所不能。”

  那圣母道:“你可会五行遁法么?”

  于冰道:“颇知一二。”

  圣母道:“你既会五行遁法,你可能在石头上钻出钻入么?”

  于冰心里道:“此法吾师能之。当日在西湖传道毕,将身子钻入地内去。我焉能有此大术?”因问那圣母道:“我不能,你能彀么?”

  那圣母大笑道:“些小神通,何足为异!”随将白龙夫人唤过来,站在面前,那圣母用剑诀在那夫人头上画了一道符箓,吩咐道:“你去钻来,着那道士看看。”

  那夫人笑嘻嘻,轻移莲步,款蹙香裙,走到石堂西边墙下,掉转头来,笑向于冰道:“那道人休笑话我。”说着,将身一弯,用头往石墙上一触,真与鳅鱼钻泥无异,形影全无。瞬目间,又从墙内钻出来。两旁众妖各大笑。那圣母亦拍手大笑道:“奇哉!奇哉!”

  问于冰道:“你以为何如?”

  于冰沉吟道:“此妖神通广大,我非其敌。常人说的好:打人不如先下手。莫教吃了他的大亏,致伤性命。”

  忙向身边,将天狐送的两个戮目针拿在右手,说道:“钻石不过遮掩小术。我有个挥针引线的大法,你可将眼睛睁大着,休要胡乱看过。”

  说罢,用手将针向那圣母眼上丢去。只见随手放出碗口粗细两道金光,直刺入那圣母两只眼内。那圣母大叫了一声,昏倒在地。于冰正要看针下落,不知不觉,两针还归在自己右手指内掐着,真奇宝也。那大小群妖都来捉拿于冰,于冰用呆对法,将众妖止住,一步不能动移。

  只见那白龙夫人粉面通红,向于冰道:“那道人,你忒也无情!原说耍戏法儿,怎么就暗算起人来了?你有什么开解的法儿,快将我圣母救好,我还有一件大便宜你的话,要告诉你说。”

  于冰听了,只当他说出《天罡总枢》的话来,大喜道:“你有什么便宜我的话?快说!我自有解法。”

  那白龙夫人欲言又止的说道:“我看道兄珊珊仙骨,定是有根气的人。就是我。虽容貌丑陋,也是数千年得道之仙,意欲与你成就夫妇,各传各道,彼此通同,继续裴航刘纶的美迹。我圣母醒转过来,我自有话替你分说,圣母断不难为你。若是片言执谬只怕你性命难逃。”

  于冰听罢,向白龙夫人迎面唾了一口,且笑且骂道:“我当你说《天罡总枢》话,谁想放这般无耻妖屁,致污我耳。”

  旋将双针向白龙夫人丢去,金光到处,已透双睛。白龙夫人喊一声,倒在一旁,须臾化成十数丈长一大银条鱼,满身都是锦鳞细甲,绵亘在石堂西边。

  于冰见白龙夫人已死,心里说道:“此妖针到现形,其本领去老妖天渊。”

  又回看众妖,一个个和钉定住一般。随将木剑取出,挨次斩去,头落俱皆现形,率皆鳞介之类。又于洞前洞后,歼除无遗。回到堂内,看那圣母还在地下倒着,原形不现,亦未知他生死,用雷火珠连击数次,竟不能伤损分毫。于冰道:“雷火珠尚如此,刀剑越发无用了。天狐曾言他将《天罡总枢》吞在腹中,似此皮肉,比铁还硬,这书该从何处剥取?”

  正想算着?不意那圣母,被这十数下雷火珠到惊转过来。少刻,往起一坐,二目中流着两行鲜血,大叫道:“白龙夫人何在?”

  见无人应他,又叫:“道士何在?”

  于冰知他双目失明,笑应道:“我火龙真人弟子,冷于冰是也。遍行天下,斩尽妖邪。你虽非人类,岂没个耳朵?我念在鄱阳湖苦修二三千年,不忍伤你的性命。深知你在阁皂山凌云峰下盗吞《天罡总枢》,此太上第一等符咒秘箓,大道源流,量你个鳞介之物,焉能有福承受?且你吞在腹中,又不能看得一字,不过是囫囫囵囵放在你腹中。你莫若通个大人情,将此书吐出送我,我亲送你到湖海之内,以终天年。我异日一有进步,包你二目复明,断不做欺慌你的事体。”

  那么圣母听罢,将牙齿咬得连响,大骂道:“好冷于冰!我久欲拿你粉身碎骨,与同道报仇,不意你今日敢上门算计我!”

  说着,用手向堂外一招,只见那大池中水,就像数丈长一条银蟒,直奔那圣母手前。那圣母将手一挥,响一声,波涛满地,平地水深丈余,将于冰淹在水中,通身衣履尽皆湿透。于冰忙架水遁,起在空中,低头下视,见那水在洞前洞后堆叠起来,就如数丈玻璃积累在一处,比钱塘江的潮还好看几分。约有一个多时辰,水势一散,若倾江倒峡之声,仍归在池内。于冰将遁光一按,离地不过有一丈高下。再看圣母,依然端坐中堂,看其衣服,并无半点水痕。又见他从身边取出一小葫芦,于葫芦内倾出绿豆大几丸药,摸了两个,填入眼内,随将血痕揩抹,闲目凝神。有顿饭功夫,站起来摸摸揣揣,走出石堂外,大声叫道:“道士何在?”

  连叫了几声,冷笑道:“你止知坏我两目,你却也死在水中。”

  随即将身蹲下,在院中乱摸,摸见大小族类,死的横三顺四。气的他两手在地下乱拍,恨不得将地皮拍碎。拍打了几下,复摸到台阶前坐下,点头再四,又悲悲啼啼哭起来。

  于冰见他这般景况,颇动恻隐之念,只是求书心胜,那里还肯当面错过?左思右想,没个制服他的法子。又见他双眉紧蹙,时时用手在心前乱挝,似个因眼中看不见,心上急燥气恨的意思。于冰看了一会,说道:“我有计较了。这针名为戮目,安见其不能戮心?想神物自随心听用,若不灵应,再设别法。”

  复将二针取在手内,两眼看定那圣母心头,从上往下一掷,金光如电,针回手中。那圣母大吼一声,往起一跳,有数丈高下,落下来,即成一奇大无比的鲲鱼,长愈千尺,粗若丘山,头虽触在洞中,鱼尾还在西边山顶上,真是五湖四海少有之物。

  于冰大喜道:“此针竟可为如意针。有此奇宝,吾可以擒尽天下妖魔矣。”

  又想道:“此妖已死,精气必散,不至似前硬过钢铁,若用刀剑开剥,一两个月还不知寻到藏书之处不能,不如用雷火击碎,岂不省力易寻?况太上书有玉匣盛贮,上有符箓,断非雷火所能伤损。”

  于是向离震二地作法,大喝道:“雷部司速降!”

  顷刻阴云四起,诸神如飞而至。于冰指着大鲲鱼道:“此妖毒害生灵,有干天愆,今被道打死,诚恐复生。烦众天君可速发雷火,将他皮肉霹烂,自必后患永绝。”

  众神道:“法师请离远些。”

  于冰将遁光又起有百十丈高,只见邓、辛、张、陶四位天君,率神丁力士,各施威武,顷间迅雷大电,震的那山石树木乱滚乱摇,飞禽走兽亡魂丧胆。再看那大鲲鱼,已霹的皮翻骨碎,血水流溢,满洞里就和铺了一层肉海的一般。

  于冰退了诸神,看不出《天罡》书在那一处肉内。

  彼时日已将落,又怕被邪神恶怪抢去,急将二鬼放出,在那鱼肉鱼骨内四下搜寻。奈肉积如山,二鬼从何处寻起。直寻至昏黑,并无踪影。于冰无奈,着二鬼在洞中来回行走,以防不虞;自己伏剑高坐在石堂顶上,主意到次早再着二鬼细寻。

  坐到三鼓以后,猛抬头见一股白光闪闪烁烁,直冲霄汉,相去不过数十步远近。低头下看,光气从大石桥上透出。于冰道:“有了。”

  也顾不得血肉秽污衣履,急忙从石堂顶上跳下,走到桥头,招呼道:“超尘、逐电快来!”

  二鬼星飞跳到面前。

  于冰道:“我已看出天书下落,就在这座桥前,你等速刻拣来。”

  二鬼将那鱼皮、鱼肉以及鱼骨,搬来搬去,忽见逐电大叫道:“有了!有了!”

  于冰急看时,见在几段鱼肠内,取出一匣,长仅八寸,玉色青莹,光可鉴人面目。四面是一块整玉琢成,并无丝毫破绽。在血肉泥泞之中,亦无半点沾湿。于冰捧玩再四,欣喜欲狂,亲自揣在怀中,扣紧丝绦带,同二鬼也不回玉屋洞,竟赴山东泰山琼岩洞中。令二鬼将前层石堂打扫干净,先在正中床上坐了。将二鬼唤至床前,吩咐道:“吾自柳家社收伏你两个,数年来,汝等服劳奉役,甚是勤苦。今我欲用火龙真人仙衔法牒,移会冥司,着汝等各托生极富贵人家,享受人间福禄,偿汝等数年辛勤,就在今日,放汝等前去。”

  二鬼闻知,一齐伏地痛哭,道:“小鬼等承法师大恩,驱使十数余年,朝夕伺候,未尝片刻相离。方思禅竭驽骀,效力数千百年。今闻法师钧谕,令小鬼等托生人间,此去总得荣华富贵,受享不过四五十年。依就要名登鬼录。内中或作恶,或行善,昏昧难知,到那时获罪于天,打入轮回,生生世世永归畜道,欲想求如今日,亦不可得。惟愿法师遣小鬼等于刀山箭林、水深火烈之地,使小鬼等气化神销,统归乌有,到是天造洪慈。若说再生人间,不敢奉命。”

  说罢,又各伏地大哭。于冰恻然了半晌,向二鬼道:“此话果出自肺腑么?”

  二鬼一齐道:“某等虽沉沦幽冥,尚有人心。天日照临,何敢有半字虚辞?”

  于冰听了,大悦道:“我与汝等相伴多年,虽说人鬼分途,情义无殊父子,我亦何忍与汝等永离?若着汝等始终沉埋在我这葫芦内,不惟你们心上不甘,即我亦有所不忍。但汝等皆至阴之气,凝聚成形,不过藉我符箓,游行白昼,究属悖理反常的事。我怜汝等一片至诚,今各与汝等一上进之路,加意修为,将来皆可做鬼仙。那时出幽入明,逍遥造化,也是天地间最乐之身,较世间有富贵而不能长久享受者,天地悬绝。”

  又着二鬼跪行在膝下,随将中指刺破,向二鬼泥丸宫内,各滴了几点。二鬼觉得一股热气,如汤泼雪,从顶门直透涌泉,顷刻面色回春,不复纯阴气象。于冰道:“吾精血调养有年,非肉骨凡夫可比。汝等得此一点真阳,各保天和,我再次第传汝等炼气回阳之法。三年后,以心炼气,以气归神,欲人则人,欲鬼则鬼,阴阳无间,形色成矣。虽欲不为鬼仙,不可得也。”

  二鬼喜欢的挝耳挠腮,一个个叩头有声,感激不尽。于冰又道:“我今日得的《天罡总枢》一书,乃八景宫不传之秘。展玩时,必有白光烛天,不但邪妖恶怪见了动觊觎之心,即八部正神、九天列宿,以及三山五岳、岛洞群仙,亦所欣慕。倘有疏忽,被伊等或夺或窃,失此至宝,我之罪尚小,而修文院天狐休矣。负人负己,莫大于此!从此刻为始,每日夜你两个轮流守视,一在石堂顶上眺望,一在石堂下面巡行,不但有耳闻目见,即风声鹤唳,亦须大声疾呼,早为通报,我好预做防范之法。”

  二鬼凛遵。

  于冰净了手脸,将匣安放在正面石桌上,大拜了八拜,将天狐送他的符箓在匣上一拂,随手铿然有声,其匣自开。内有锦袱,将锦袱解开,见此书一寸余厚,七寸长,四寸宽,外写《正罡总枢》四字,内中俱龙章凤篆,字有蝇头大小,朱笔标题着门类,光辉灿烂,耀目夺睛。大要皆天地之机,造化之源,阴阳之秘,鬼神之隐显,人物之轮回,山川草木之生灭,万法万宝之统会,非紫阳真人之书所能比拟万一也。于冰就从这日,将石堂上下四围俱用符箓封闭,独自一个潜心默读。此书至夜间,奇光炳焕,照映一堂,如同白昼。到三个月后,便知天地终始定数,日月出没根由,真可藏须弥于芥子,等万物如蜉蚁矣。起先也有些神怪野仙,或明夺,或暗来,或调遣龙虎,或播弄风雷,但来的俱被二鬼道破,于冰得从容防备,不致有失。

  后来的本领,一日大如一日,事事皆能前知,那里还用二鬼禀报。到后法力通天,亦无一敢来者。此时冷于冰虽上界大罗金仙,也不过互相伯仲而已。超尘等得了于冰的指授,亦迥异昔时。

  正是:
  大道究何在,《天罡法箓》全。
  从今参妙义,永做一金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