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腥风臭气在庙外盘旋,追着邪祟的踪迹,木剑一挥,云中斩落妖孽头颅。
话说那鄱阳湖里藏着个修炼多年的老鱼精,在阁皂山中偷得一本天书,又勾结同伙躲到饶州地界。九华山上的妖怪窝里,整日逍遥快活,哪还记得什么修行正道?
偏巧遇上专克狐狸精的冷于冰,两人气味相投。这位于冰道长得了秘传神针,四处搜寻妖踪。恰逢庙会时节,他混在人群里查探风声,竟在半空中与妖怪斗法,意外得了颗仙丹。
上回说到温如玉落得人财两空,孤苦伶仃度日,咱们暂且按下不表。单说这冷于冰带着连城璧一干人等回到玉屋洞,驾起云头就往江西阁皂山飞去。转眼间已落在凌云峰下,抬眼望去——好一座仙山!碧绿的山峰层层叠叠,古树参天,山花烂漫开满幽谷,在这崇山峻岭间别有一番清幽景致。
再细看那凌云峰,活像根翠竹笔直插向云端,从上到下严丝合缝。冷于冰心里直犯嘀咕:"修文院的天狐明明说《天罡总枢》藏在这山峰里,被鄱阳湖的鱼精盗走了。可这山峰青翠欲滴,跟刀削斧劈似的,连条缝都没有。这天书从哪儿进去?又从哪儿出来?"
转念又想:"到底是他们道行高深,能在铁石里开出门户藏东西。那鱼精能从这等严密处盗书,法力之强可想而知。"
转了三转念头,他一拍大腿:"既然书已被盗,我在这儿瞎转悠什么?不如去鄱阳湖看个究竟!"说罢驾云而起,转眼到了鄱阳湖地界。
只见湖面波涛汹涌,无边无际,哪有什么鱼精的影子?他又不能潜下水去查看,急得在湖边来回踱步。忽然灵机一动,伸出中指凌空画符,喝道:"湖中诸神速来见我!"
霎时间狂风大作,湖水哗啦分开,烟雾缭绕中现出各路水神,个个躬身听令。冷于冰问道:"诸位镇守水府,可知湖中有没有老鲲鱼精?"
众神回禀:"小神等各守一方,但凡水族兴妖作怪,定要铲除。早先确有条巨大的老鲲鱼,在湖里游弋数百年,却从不伤生。见他潜心修炼,日后必能化龙。这两百年来只见过两三回,近年实在不知去向。"
冷于冰听罢沉吟良久,打发众神退下后,慢悠悠走到饶州地界。找了间破庙住下,派出手下鬼卒四处打探。过了几日,鬼卒回报:"水族不比人类,实在查不出踪迹。"
他又生一计,在庙外贴出斩妖除魔的告示,引得全城百姓都来看热闹。见他相貌衣着不同凡俗,众人惊为天人,有说是妖怪的,有说是神仙的。虽然施了几张符咒替人驱邪,反倒惹来官府盘问。
冷于冰叹道:"这法子不顶用。水怪怎会在陆地上住?可天狐明明说老鲲鱼带着群妖在饶州作乱..."于是又在饶州附近名胜古迹处细细寻访。
这日他飞到鞋山顶上观望山水形势,忽见正西方向腾起一股黑气,直往西南而去。运足目力细看,黑气中似有妖物藏身。他急忙驾云追赶,却见那黑气在半空突然消散,被风吹得无影无踪。
落下云头站在山顶四望,毫无线索。下山打听才知是庐山境内,又见山路上三五成群的百姓拿着香烛供品往山里走。一问才知是去五虎沟天堑岭的子孙娘娘庙会还愿。
"离这儿多远?" "没多远,转过两个山弯就到。那边可热闹了,道长要是会算命,保准能赚不少钱。"
冷于冰心想:"妖气不知散往何处,不如跟去看看。"便随着人群走了半晌,来到天堑岭上。
只见对面山坡上有座大庙,山腰搭着十几处席棚,有卖酒肉的、卖香烛的、设赌局的。山门前摆满各色货物,尤以妇人用品为多。那些来烧香的男女,有头顶香盘一步一拜的,有口衔铁环身披马鞍学牲口爬行的,还有用铁钩穿过皮肉挂着重香跪拜的。更有些年轻妇人借着烧香的名头,打扮得花枝招展,被浪荡子弟围着调笑。人群里你推我挤,有偷偷掐手的,有趁机脱人鞋子的,有假装搀扶实则搂抱的,还有顺手牵羊偷簪子的......种种丑态,难以尽述。更有那眉来眼去的,借着烧香私订终身。好好的祈福圣地,倒成了私通苟合的场所。
话说这些去庙里烧香的妇女,哪能都是自个儿去的?甭管是大户人家还是小门小户,总有几个男人跟着。那些富贵人家读书明理的,肯让自家女眷出门烧香游玩的倒不多。唯独寻常百姓家,街坊邻居平日里串门惯了,妇道人家能守得住规矩的,十个里也挑不出两三个来。她们聚在一处,不是数落自家汉子,就是议论别家男人。一提起逛庙会,个个眉开眼笑,你拉我扯地结伴去。更可笑的是那些当家的,十个里头有五个不是怕老婆的,就是变着法儿讨好媳妇的。尤其是去子孙娘娘庙求子,做丈夫的心里再不情愿,也得硬着头皮陪着来。等到了那人挤人的地方,眼见自家婆娘跟陌生男子摩肩接踵,哪个不是面红耳赤?可转念一想:横竖来烧香的不止咱一家。也就跟着随大流了。最可气的是这些人从不长记性,下回照样放妻女出来闲逛。穿金戴银的,早被贼人盯上;模样周正的,又招来浪荡子惦记。丢了钱财还算小事,非得闹到戴绿帽的地步才罢休。要我说啊,这种人打从娘胎里就带着几分乌龟性子,讲道理不听,动王法不怕。诸位且看,凡是怕老婆的、讨好老婆的,都是当王八的好材料。至于纵容妻女跟人赌钱的,那绿帽子来得更快!
——这段闲话可不是凭空捏造,实在是见多了这等事,借着说书劝诫世人罢了。
闲言少叙。且说冷于冰刚迈进庙门,就见正殿上挤满了磕头烧香的男女。廊下摆着整猪整羊,供桌上堆满鸡鸭鱼肉,殿里挂着碧霞元君的绣幡。送子娘娘跟前三张供桌堆得老高,两旁泥塑的送子娃娃咧着嘴笑。几个和尚忙得脚不沾地,这边敲磬摇铃,那边收香火钱,眼珠子还不住往妇人脸上瞟。于冰正要往后殿去,忽然刮起一阵妖风,吹得那些善男信女东倒西歪,哭爹喊娘。
您猜怎么着?但见那风:
瓦片满天飞,房梁直摇晃。老头找孙子,错抱着敲磬的小和尚直喊心肝肉;娃娃哭爹娘,紧搂着送子鬼叫亲娘。张家媳妇扯住李家汉子,发髻散成乱草窝;城里后生背着乡下姑娘,绣花鞋掉进香炉里。和尚往禅房跑,脑袋卡在窗棂上拔不出来,扯着嗓子喊救命;庙会管事偷香油钱,手被纸灰烫出泡,跳着脚骂娘。外头席棚卷上天,赌徒满地摸铜钱。飞沙走石像下雹子,天昏地暗似阎王殿。
于冰见这风来得蹊跷,对面三尺都看不清人影。正运足目力张望,忽见供桌上的猪羊祭品全没了踪影。他急忙腾空而起,伸手抓了把风尾闻了闻——腥气扑鼻!当下暗道:"好孽畜,此时不追更待何时?"
放眼望去,先前那股黑气正往西窜。于冰驾云追出百十里地,眼看要追上,忽见南边飘来一团乌云,里头立着两个女子。前头那个穿着青云纹大氅,黑裙凤髻,腰间悬剑,杏眼桃腮好不标致;后头跟着个丫鬟打扮的。于冰心里嘀咕:"正经神仙哪会驾乌云?必是妖怪无疑!"
两下里云头一碰面,于冰拱手道:"这位仙姑如何称呼?"
那女子见他仙风道骨,连忙停云笑道:"妾身九江夫人。道友是?"
"贫道衡山炼气士,道号不华。"于冰故意试探,"夫人这封号可是天庭所赐?"
九江夫人掩口轻笑:"同道抬爱罢了。"说着指了指前方,"鄱阳圣母设宴相邀,道友可要同往?那圣母修道五千年,近日更得了《天罡总枢》的秘籍......"
于冰听到"天罡总枢"四个字,心头突突直跳。转念又想:"这两个妖怪若联起手来,反倒难对付。"突然掏出雷火珠大喝:"只怕我这宝贝不答应!"
九江夫人还没反应过来,于冰劈手就将雷火珠砸过去。只听轰隆一声雷响,乌云里掉下条大乌鱼和巨虾,直坠入深山溪涧去了。于冰收起宝珠再找那股黑气,早不知去向。正发愁时,忽见东边又飘来两朵乌云,邪气比先前更重。
这回于冰学乖了,暗想:"若再用雷火珠,打死两个又断线索。不如先斩了领头的,留个活口问路。"当下按住剑诀,悄悄祭起了飞剑。
主意打定,两朵云头相隔不过几步远。于冰停下云头,拱手问道:"这位仙家请了!"
那妇人见于冰搭话,也连忙止住云头。她先将于冰从头到脚打量一番,见他一身仙风道骨,赶紧堆起笑脸应道:"这位上仙怎么称呼?今日往何处去?怎敢劳您动问?"
于冰朗声道:"在下是衡山修炼的道士,刚从终南山访友归来。不知仙家尊号可否告知?"
妇人拢了拢鬓发,笑道:"奴家是广信夫人。今日鄱阳圣母派侍女来请我赴宴,正要前去相会。上仙唤住我,可是有什么指教?"
于冰心里暗笑:"这鄱阳老妖门下,也不知有多少个夫人,真是荒唐!"嘴上却说:"倒也没什么要紧事,就是想请夫人试试我这把宝剑的锋芒。"
话音未落,他突然从腿侧抽出木剑,朝那妖妇头顶掷去。只见一道寒光快似闪电,直取妖妇天灵盖。那妇人见剑来得急,慌忙用衣袖一挡,只听"铮"的一声响,袖口金光四射,竟连一丝破损都没有。于冰大惊,急忙收回木剑。那妇人勃然大怒:"我与你素不相识,又无冤仇,为何突然下此毒手?"
后面跟着的侍女见两人动起手来,吓得脸色发白,转身就要驾云往西逃窜。于冰眼疾手快,掐诀念咒,剑尖一指喝道:"定!"那朵云就像被钉子钉住似的,硬生生停在半空中。
就在这时,于冰忽见一颗茶杯大小的红珠迎面飞来,那珠子烧得通红,活像块火炭。眼看躲闪不及,他连忙提起丹田一口真气,对着珠子猛吹。那红珠竟像柳絮般轻飘飘荡上半空。妇人见法宝失灵,急忙张口一吸,将珠子收回口中,拨转云头就要逃命。
于冰哪肯放过,抬手就打出一颗雷火珠。只听"轰隆"一声巨响,炸得霞光万道,可那妖妇竟毫发无伤。于冰惊得倒吸凉气,那妇人却也被这雷火珠的威力吓破了胆,生怕被打中要害,头也不回地往东逃窜。
这一追就是上千里路。忽然那妖妇一个俯冲直往下坠,于冰拨开云层一看,底下是条波涛汹涌的大江,那妖妇"扑通"一声就扎进了水里。等他降下云头,只见江涛怒吼,白浪滔天,哪还有妖妇的影子?
"这定是个水妖!"于冰跺脚道,"既然入了江,江神必定知道下落。"他当即画了道符咒,剑指江心。霎时间狂风大作,巨浪排空,大小江神纷纷现身听令。
于冰拱手道:"贫道方才追赶一个妖妇,见她跳入此江,诸位可曾看见?"
众江神面面相觑:"此地是扬子江上游,向来只有船只往来,从无妖怪栖身啊。"
于冰皱眉道:"我亲眼见她入水,烦请诸位速查去向,好让贫道擒拿。"
江神们为难道:"不是小神们推诿。按道长所言,这妖物并非本地住户,而是过路妖精。这等行踪不定的妖怪,在这千里江面上瞬息万变,叫我们从何查起?"
于冰转念一想也是道理,便挥手道:"诸位请回吧。"待江神退去,他望着滔滔江水,突然拍了下脑门:"我真是糊涂!跑了个妖怪事小,《天罡总枢》的下落事大。要是让那侍女跑了,或是被其他妖怪救走,我还上哪儿打听鄱阳老妖的巢穴?"
想到这里,他急忙驾起遁光往回赶。远远望见那侍女还被定在半空,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。原来这侍女被定身法定住后,既不能动也不敢跳下云头,眼巴巴盼着来个同伴搭救。等了半天却见于冰杀气腾腾地折返回来,顿时吓得魂飞魄散。
于冰一把扣住她右腕,举起宝剑厉声喝道:"要死要活?想活命就老实交代!你主子鄱阳圣母老巢在哪儿?洞里还有几个夫人?多少妖兵妖将?方才那妖妇要带你去何处?有一句假话,我这一剑就把你劈成两半!"
侍女浑身发抖,牙齿打战:"真人饶命,我...我全说!"
"快讲!"于冰剑锋又逼近三分。
"我家主人道号鄱阳圣母,修炼了四五千年的道行,能呼风唤雨。她本是海里一条鲲鱼,我们这一百四五十个能化人形的,都是她挑中修炼年深日久、有灵性的水族,才传授变化之术。两千年前她就能腾云驾雾,只是不能离水太久,隔十天半月总要回水里泡一泡。后来她在江西庐山西边找到个九华山天桥洞,把我们这些能化形的都召去伺候。这些年来她从没害过人命,早就能化蛟化龙,可她嫌弃鳞甲之身,一心想修成金仙正果..."
侍女偷眼看了看于冰脸色,继续道:"这一二百年来陆续有三个夫人投在她门下。刚才真人追赶的广信夫人是只老鳖精,还有个九江夫人是乌龟精,洞里还住着个白龙夫人,是银鱼修成的。这三个都有千年道行,最爱勾搭人间俊俏后生,尤其是广信夫人,简直离不得男人。她们常搜罗奇珍异宝孝敬圣母,所以很得宠,常得指点法术。不过圣母总告诫她们莫贪淫欲,免得坏了修行..."
"今日晌午,白龙夫人带着贡品回洞,又派我们分头去请另两位夫人赴宴。我说的句句属实,求真人放我条生路吧!"
于冰收起宝剑:"带我去九华山天桥洞,就饶你不死。"
"我这就带路!"侍女如蒙大赦。
"你在前头走,我在后面跟着。"于冰剑诀一引,那朵定住的云又飘动起来。约莫走了盏茶工夫,侍女指着前方颤声道:"真人请看,前面两座山峰中间,就是天桥洞的入口..."
于冰站在云端往下瞧,看得真真切切,又把云头稳住,转头对那侍女说:“我本打算饶你一命,可一来你这巢穴离得太近,怕你走漏风声;二来瞧你这张嘴能说会道,日后定要在人间兴风作浪。”
那侍女还想求饶,于冰手起剑落,云层里突然现出一只大虾,扑通一声坠入深涧。
于冰收了遁光,慢悠悠走到洞门前。正要施法开门,忽然洞门自己开了,里头走出两个侍女,一见他就惊叫:“你这道士打哪儿来的?”
于冰笑眯眯拱手:“特来讨口斋饭吃。”
两个侍女对视一眼,一个叉腰道:“这儿可是鄱阳圣母的别宫,眼下白龙夫人正摆宴席,等着和圣母小酌呢。广信、九江两位夫人迟迟未到,才差我们再去催请。你一个凡胎肉体,也敢肖想仙家酒食?要是让圣母知道,叫你吃不了兜着走!”
另一个不耐烦地甩袖子:“跟他啰嗦什么,洞门开着,爱进不进随他便!”
说罢两人分头就走,一个往南,一个往东,眨眼没了踪影。
于冰迈步进洞,才走几步就暗了下来。阴风嗖嗖往脸上扑,耳朵里全是江河倒灌般的轰响。他摸着黑慢慢往前探,约莫走了一里多地,眼前豁然出现一座洞府。
刚进头道门,二层门前蹲着好些奇形怪状的家伙——有的长着鱼鳃,有的生着鸟嘴,或坐或立把守着。他们一见于冰就炸了锅:“哪来的野道士,敢闯圣母仙宫?活腻了不成!”
于冰不慌不忙作揖:“诸位消消火,我是个变戏法的道人,特来给圣母献艺。”
守门的妖怪将信将疑:“你能有什么本事,敢在圣母跟前显摆?”
几个看热闹的挤过来:“戏法儿最解闷儿,咱们替他通报一声?”不多时回来传话:“娘娘叫你进去——可仔细着点儿!”
于冰整了整衣襟,跟着引路的小妖往里走。这正是:
自从得了天狐嘱托,跋山涉水不辞劳。
斩妖除怪知根底,今日独闯老妖巢。
臭腥风庙外追邪气 提木剑云中斩妖奴
词曰:
湖水潜修几度秋。阁皂山中,巧试神偷,相订同类寄饶州。九华妖垣,安乐忘忧。
欣遇灭狐气味投。秘授神针,四处寻求,偶逢社会验风头。虚空争斗,竟获仙丹。
——右调《一剪梅》。
前回言温如玉弄的人财两空,孤身无倚过那凄凉日月,今按下不表。且说冷于冰自将连城璧等领回玉屋洞内,一架云光,早到江西阁皂山凌云峰下。但见碧峰叠翠,古木参天,千红万紫,遍满幽谷,觉重山峻岭之中,另具一番隐秀。再将那凌云峰仔细审视,真如一根翠竹,直立半天,自上至下,毫无一点破绽。心里想道:“那修文院天狐,说《天罡总枢》一书在此峰内,被鄱阳湖一鲲鱼精盗去。我看此峰披青挂绿,与刀斩斧削的一般,并无一点空隙。这书从何处可入?何处可出?”
又想道:“毕竟他们的法力大似我,能于铁石内开通门户,贮放东西。这鱼精能于无可搜寻中盗去,其法力广大,不言可知。”
又想道:“他已将书盗去,我在此流连何益?不如到鄱阳湖看个动静,再做理会。”
说毕,飞身云路,已至鄱阳湖地界。
但见波涛浩涌,广大无边,那里有个鱼精的影儿?自己又不能入水里去,查看有无。在那湖边走来走去,想出个道理来。用中指书符一道,喝声:“司湖诸神速至!”
少刻,狂风顿起,水裂波开,烟迷雾涌之中,有许多神祇俱鞠躬听命。于冰道:“诸神职司水府,定悉水怪等踪迹。此湖可有一老鲲鱼精没有?”
诸神道:“某等奉敕各分汛地镇守,凡水族类有兴妖作怪、伤害生灵者,无不细加逐除,替天行道。先时果有一老鲲鱼,其大无比,在此湖内出入数百余年,从未见其伤害物命。某等见他顺时修养,久后定化蛟龙。自二百年前至今,止见此鱼游行过两三次,近年来实不知在何方停止。未敢妄对,望法师于别处江湖内查察。”
于冰听了,踌躇了半晌,发放众神后,迤逦行来。到饶州地方,寻了一处无僧道的破庙停歇,遣超尘、逐电四外访查。
过了几天,二鬼回覆道:“水族之类,非人可比,小鬼等无可稽查。”
于冰又设一法,于庙外贴一斩妖除祟的报单,早哄动了一州的人民,都来看问。见于冰形容服色迥异凡流,一个个惊神见鬼,有言妖者,有言仙者,虽施舍了几张符箓,替人家驱除了些魑魅魍魉之类,到惹得地方官差人盘问短长。于冰道:“这也不是个采访的法子。岂有个水怪在陆地上居停之理?但天狐曾言,老鲲鱼率领众妖,去饶州一带作怪,断无虚言。到的是我寻访不周之过。”
于是在饶州左近府县,几名胜之地,随处踪迹。
一日,飞升在鞋山顶上,看那山形水势,并往来舟船,猛见正西上,起一股黑气,直奔西南,运目力细看,似有妖物在内凭依。于冰情知怪异,驾云随后追来,见那股黑气从半空里落将下去,顷刻他为散丝,被风吹尽,毫无一点形迹。于冰亦落下云头,在一山顶上四下观望,踪影全无。下山来寻问居民,知系庐山境界。又见山岔中,男男女女各拿着祭物,三三五五,都奔这座山来。于冰讯问原由,都说是去五虎沟天堑岭子孙娘娘会上进香还愿去。于冰道:“离此有多少里数?”
众人道:“没多的里数,只用从这山峪西北,转两个山弯就是了。那边热闹的狠,你这道人若会算命起课,也不愁不弄几个钱。”
于冰想道:“妖气也不知散归何地,我何不同他们走走?或者人烟众多处,有些议论风声,也未可知。”
随即跟定了众男女,走了半晌,已到天堑岭上。放眼一望,见对山坡上,有一处庙宇,规模阔大;又见山腰上下有十几处席棚,大小不等,内中有卖酒肉的,有卖香烛纸马的,还有掷骰顽牌的。山门内外,摆设着许多杂货物件,妇人应用的东西极多。又见那些男女们,有头顶香盘。一步一拜的;有口衔环带,身披鞍鞯,学驴马扒着磕头的;还有胳膊上用针钩穿入肉内,挂着大攀香,跪着还心愿的;还有少年妇女藉烧香为名,打扮的粉白黛绿,翠袖红裙,被那些浮浪子弟跟出跟入燥皮的;甚至拥挤在一处,有掐手的,有脱鞋的,有趋势搂抱的,有偷拔簪环的:种种丑态,不一而足。还有男看上女,女爱上男,眉目送意,眼角传情,或私相笑语,或暗订交期。烧这一番香不打紧,那些生心的男子图谋财色,一个个跟寻到妇人住家地方,不亲的设法认亲,不友的设法认友,将求福藉庇之善地,竟成奸淫盗邪之良媒。
你道这些妇女,岂尽是独自来的么?无论大家小户,都有几个男子随往。富贵绅士家,多是知礼读书的人,放出妇女烧香游寺的还少。惟有这庶民人家,比邻而居,闲常时妇女们通家往来,知廉耻、守妇道的,能有几个?彼此坐在一处,不是说自己男人长短,便是议论人家丈夫。若题起游街看庙,无不眉欢眼笑,互相传引。更兼男人,十个到有一半不是怕老婆的,就是曲意要奉承老婆的。再若到子孙娘娘庙内烧香,先占了个求养儿女的题目,比别的神庙不同,做丈夫的总心里有些不依允,也只得勉强相从。及至到了人烟凑集之地,男女混杂起来,他何尝不心跳面赤?又自己心中开解:烧香的妇女,亦不止我一家。只得随波逐流罢了。可笑他又不警悔,到了下次,依旧还放妻女出来闲荡。身上有好衣饰的,先教贼盗物色;面上有好姿色的,又被情郎留意。久后失了财物,还是小事;势必弄成个乌龟方才满意。总之,这种人一出娘胎包,他就带几分龟性,不可以理喻,不可以法绳。请看凡怕老婆的,与曲意奉承老婆的,皆其做龟之根基也。至于纵容妻女,与亲友或异姓以及同族人顽钱,其当龟较此倍速。
——今不言正文,插此一段议论,实由耳闻目睹,藉此回书为劝戒世人意耳。
闲话少说。且说于冰,走入庙来,见许多男女在正殿上拥挤着叩拜。两廊下摆设着猪羊,中间陈设着各色祭品,内外悬灯结彩,殿内又挂着几封碧霞元君的宝旛。三位娘娘面前,各列着三桌高头大供,无非是鸡鸭鱼肉、米面果品之类。两傍塑着些抱子送生的泥像。供案前,站着几个和尚,打着磬,摇着铃,又顾取布施,又要偷看妇人们的面孔,手脚一个个忙乱不迭。于冰大概看了看,正要到后层庙内去,陡然间起一阵怪风,刮的那些善男信女颠颠倒倒,乱喊乱跑起来。但见:
屋宇振动,砖瓦飞腾。槅扇门楼,东西乱晃;钟梁鼓架,左右齐翻。老头儿寻觅儿孙,错抱定敲磬沙弥,拍拍打打叫“肉肉”;小娃子悲呼父母,紧搂住送生小鬼,亲亲热热唤“妈妈”。张家妇拉定李家夫,跑散了奇巧发髻;城中男背上乡中女,吊了时样花鞋。和尚奔禅房,头触入窗棂眼内拨不出,吆喝“救命”!会首偷布施,手伸在醮纸炉中疼不过,乱嚷“烧杀”!庙外席棚,满天乱舞;场中赌友,遍地摸钱。石走沙飞,拟是星辰齐落;云黑日暗,惟闻神鬼同号。
于冰见风势陡至,刮的对面通不见人。须臾,天地昏黑,只听得男女叫喊之声不绝。运动双睛努力一看,见庙内外摆设的猪羊祭品全无。慌忙起在空中,急用手将风尾抓来,在鼻孔上嗅了嗅,觉的有些腥气。于冰道:“是了。不趁此时踪迹他们的下落,更待何时?”
放眼四下一看,见前次所见那股黑气,从风内透出,往西飞去。于冰在云路中估计,相离已有百十余里,连忙推云急赶。止差数里远近,猛见正南来一片乌云,内有两个妇女;一个穿青龙钻云对襟氅,黑色百花裙,头盘凤髻,腰系丝绦,丝绦上挂宝剑一口,柳眉杏眼,玉面樱唇。那一个侍女打扮。于冰心里说道:“真仙焉有驾乌云之理?此必是妖精无疑!”
见云路头切近,问道:“仙卿何人?”
那青衣妇人见于冰骨格秀雅,道气充盈,急将云头停住,笑应道:“我九江夫人是也。上仙何人?”
于冰道:“吾衡山炼气士,别号不华。仙卿号九江夫人,可是上帝敕授么?”
夫人笑道:“非敕授也,乃同道推许耳。”
于冰道:“今欲何往?”
夫人道:“因鄱阳圣母相招赴宴,系应命而来。”
于冰道:“鄱阳圣母何人?”
夫人道:“圣母修道五千作年,法力通天彻地,为我辈之鼻祖。近又得《天罡总枢》一书。越发神通广大。道兄若有余暇,可同我去一见,便可大受教益。”
于冰心中大喜,今日才访着了。又心里想道:“此一妖类,若与他同去,反与鲲鱼精添了牙爪。万一招架不来,岂不失机?”
于是将雷火珠取在手中,说道:“本意与你同去,只是我手中此物不依。”
夫人笑道:“道兄手中何物?”
于冰道:“当下着你便知。”
说罢,劈面打去。火光到处,大震了一声,二妖现形,即刻丧命。九江夫人,乃数丈长一乌鱼;一系五丈余长一虾,即跟随侍女也。
只见二妖一翻一覆,从半空中坠落深山溪涧去了。于冰收珠,向西一望,那股黑气也不知走到那方去了。于冰道:“不意一珠打去,二妖俱死。这鄱阳老妖,知他住在那里?”
正在作难间,又见正东上一前一后,有两块乌云滚滚而来。
于冰道:“此云邪气弥漫,必有妖物在内。我何不迎了他去,万一他走别路,又得追赶。”
于是推云直迎了上去。云头渐近,仔细一瞧,只见前一块云内有一妇人:头缠蛇髻,鬓插双花,面若出水芙蓉,腰似风前弱柳,穿一身大红金缕衣,下配藉花白鹤裙,腰悬宝剑,手提拂尘。后面云内,也是一侍女打扮。
于冰道:“不用说,也是九江夫人一类。”
心里说道:“此番若再用雷火珠,设或两个俱死,这鄱阳老妖又从何处找他?不如用飞剑先斩那有本领的妖妇,留下后面侍女做活口,好问老鲲鱼下落。”
主意拿定。两处云头止相隔数步,于冰停云问道:“仙卿请了。”
那妇人见于冰问他,也将云头停住,先将于冰上下一看,知系道德之士,忙笑应道:“上仙何人?今往何处去?敢劳下问。”
于冰道:“我衡山炼气士是也。今于终南山会一道友始回。仙卿法号祈示知。”
妇人道:“我广信夫人是也。今因鄱阳圣母差侍女请我吃酒,特来一会。上仙问我,有何话说?”
于冰心里说道:“这鄱阳老妖教下,也不知有多少夫人,真是可笑!”
说道:“我也没有什么话说,意思着你试试我的宝剑。”
急将木剑从腿内抽出,向妖妇头上掷去。只见一道寒光,疾同掣电,直奔妖妇顶上。那妇人见剑来甚急,忙用衣袖一遮,响一声,衣袖上金光四射,不损分毫。于冰大惊,忙将木剑收回。妇人大怒道:“我与你素不相识,又无仇怨,平白里为何用剑暗行伤我?”
后面那侍女见两个大动手脚,有些害怕,刺斜里携云往西直奔。于冰急用停云法,将剑一指,喝声:“住!”
那云便和钉定住的一般,停留在半虚空内。一回头,猛见有茶杯大小一红珠,与火炭相似,迎面飞来。于冰见珠来切近,躲避不及,忙从丹田内提一口刚气,用力向珠一吹。那珠如柳絮轻尘,飘起在半空中。妇人见宝珠无功,急将口一张,其珠自归口中去了。连忙拨云,往回奔走。于冰恐追赶不及,将雷火珠从后打去,大振了一声,只打的霞光万道,再看那妖,依就不损分毫。于冰惊咤不止。那妇人试着此珠的利害,惟恐打在头脸上,断无生理,如飞的向东逃奔。于冰提剑追赶,云路中约赶有千数余里,只见那妖妇忽将云头下坠。于冰拨云观看,见下有大江一道,那妖妇逃入江中去了。急忙将云头落下,止见江声如吼,雪浪连天,妖妇不知归于何地。于冰道:“此系水妖无疑!既入此江,江神必知下落。”
急急书符一道,用剑向江中一指,顷刻狂风四起,浪叠如山。大小江神,俱来听命。
于冰道:“贫道适才在云路中赶一妖妇,跳入此江中,诸神可曾见否?”
众神道:“此地系扬子江上流,舟船来往者甚多,从无妖物栖止。”
于冰道:“我才见他入水,敢烦诸神速查去向,以便擒拿。”
诸神道:“并非某等故违令旨。今据法师言,此非居停之妖,乃行妖也。行妖去向,实无定所。此江回环数千余里,他又是刻不停留之物,某等该从何处查起?”
于冰道:“诸神所言亦是,请回罢。”
众神退去。
于冰又将那江形水势上下看了一回,想道:“我何痴愚至此!一妖免脱事小,《天罡总枢》事大。只管在此延挨,倘教那侍女走去,或被别妖解脱,这鄱阳老妖下落,又该问谁?”
惟恐云慢,急架遁光复回原路,远远眺望,见那侍女还停留在半空,心内大喜。原来这侍女被于冰用停云法停住,一步不能动移,又不敢跳出云外,满心里盼望一同类经过,救解走去;等了许久,仍见于冰从东如飞而来,心上甚是害怕。于冰至面前,用左手拿住他右臂,右手举起宝剑,大声说道:“你是要死要活?要活可句句实说,你主人鄱阳圣母住在何处?他洞中还有几个夫人?多少妖党?你适同那妖妇要往那里去?据实说来,我便饶你。你若要死,我便是这一剑,将你分为两段!”
那侍女战哆嗦的说道:“真人饶我性命,我一一实说。”
于冰道:“我且饶你,你快说为!”
侍女道:“我主人叫鄱阳圣母,他修炼了四五千年,有通天彻地手段。他出身原是海中一个鲲鱼,我们能变化人形者,有一百四五十,皆是他拣选年代久远、有灵性的,他才肯传与变化人形之法。二千年以前,他便会云来雾去,游行人间。但他不能离水,隔十天半月,总要到水中一游。后来这几千年,他的道术愈大,反嫌水中出入不便,于江西庐山之西,寻得一九华山天桥洞,将我们会变化人形者,都叫到洞中伺候他。自修炼至今,从不害一人一物性命。他若化蛟化龙,亦早正其果位。但他耻为鳞甲一类,必欲脱尽凡骨,做一上界金仙,才是他的志愿。只因他道行日大,于一二百年内,陆续来了三位夫人,拜为门下。一叫广信夫人,他原是个鳌鱼修炼而成,即真人适才赶逐者。一叫九江夫人,系一乌龟修炼而成者。圣母洞中,还有一白龙夫人,系一银条鱼修炼而成者。他三个各有一二千年道行不等,其性都爱人间俊俏子弟。而广信夫人,更是一日不可暂离。他三个都能隐显变化,法术超群。若得些珍奇异物,或美味佳品,必要与我圣母进献,因此我圣母甚喜他们,常指教法术,又戒他们贪淫,恐坏正果。今午白龙夫人带领侍从,不知从何处弄来些猪、羊、鸡、鸭、酒菜、面食之类,到我圣母洞中进献。又差我与一侍女,分头去请九江、广信二位夫人。今被真人拿住,问我原由,我一字不敢涉虚,尽情实告,只求真人饶放我去罢!”
于冰道:“你得领我到九华山天桥洞外,我便饶你。”
侍女道:“我就领真人去。”
于冰道:“你可先行,我在后面跟你。”
用手一指,其云便行。约走有一杯热茶时候,侍女回头,用手指道:“前面双峰直立,峰中间系九华山洞门。”
于冰下视,已看得真切,又将云头停住,向侍妇道:“我本意饶你性命,一则与你们巢穴甚近,怕你走露消息;二只看你伶牙俐齿,久后必作怪人间。”
那侍女还欲哀告,于冰手起剑到,在云内现出一个大虾,从云内坠落深涧去了。
于冰将遁光落下,一步步走到洞门前。正欲用法开门,忽见洞门开放,从里面走出两个侍女来,看见了于冰,大惊道:“道士从何处来?”
于冰道:“特来化斋吃。”
两侍女道:“此系鄱阳圣母别宫,刻下是白龙夫人整备筵宴,与俺圣母小饮。因久候广信、九江二位夫人,不见到来,差我二人又去推请。你系肉骨凡夫,怎敢妄想天府滋味?若教俺圣母知道,只怕你有死无生,快快去罢!”
又一个道:“谁耐烦与他细讲。洞门左右开着,随他去罢。”
说罢,两个分路,一往正南,一往正东去了。
于冰走入了洞门,不过数步,便看不清楚道路,觉得阴风扑面,耳中但闻抉江倒峡之声。一步步缓行前去,有一里多路,方看见一座洞府。于冰入了头门,见二层门上有许多奇形怪状、雕嘴鱼腮之人,或坐或立,在那里把守。看见了于冰,大喝道:“你是何处野道士,擅敢闯入圣母宫阙?真该碎尸万段!”
于冰笑道:“你们还要和平些儿,听我说,我是个会耍戏法儿的道人,特来奉献圣母。”
把门的道:“量你有何妙法,敢在俺圣母面前卖弄?”
又有几个道:“戏法儿最是醒脾,我们与他回禀一声,看圣母娘娘意旨何如?”
去了片刻,出来说道:“娘娘传你入去哩。你须要步步小心着。”
于冰听罢,便随那妖入去。正见:
一自天狐详嘱后,登山涉水漫言劳。
诛邪斩婢知原委,闯入龙潭觅老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