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三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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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如玉穷途末路寻旧友 冷于冰得神鞭收天罡

话说这温如玉自从被盗,心上人金钟儿又惨死,从试马坡祭奠回来,这个年过得那叫一个凄凉。整日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,心里跟油煎似的。思前想后,忽然记起冷于冰那晚在试马坡喝酒时说过,要想得功名富贵,非得去京城走一趟不可。

这冷于冰行事神神秘秘,说话做事总像能未卜先知。温如玉越想越觉得有理,眼下自己这般光景,还有什么好留恋的?不如把房子卖了,给仆人张华几两银子,自己上京城去碰碰运气。万一遇上冷于冰指点迷津,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。

主意打定,就把张华叫来商量。张华一听,愣了半天才开口:"大爷这事可得三思啊。那冷于冰行踪飘忽,谁知道他现在在哪儿?就算遇上了,他一个游方之人说的话能当真吗?要真有什么功名富贵的门路,他自己早享用了,哪会留给别人?"

张华掰着手指头算:"这宅子当初三百多两买的,如今城里房子紧俏,卖个原价不成问题。金姑娘送您的衣裳首饰,变卖也能得二百来两。每年花十来两租个小院,剩下的做点小买卖,日子也能对付。大爷您还不到三十,要是发奋读书,考个功名不是难事。要是卖了家当去找冷于冰,万一再出差错..."

话没说完,温如玉就变了脸色:"别的倒也罢了,你说金姑娘死了是我转运的时候?这话还有良心吗?她为我连命都不要,这般节烈,莫说青楼女子,就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?"

张华缩着脖子辩解:"小的看她是因为偷送东西被父母发现,羞愤不过才寻的短见..."

"放屁!"温如玉拍案而起,"她不为我死,还能为谁死?"

见主人动了真火,张华再不敢多嘴。过了两日见温如玉气消了些,又苦劝几回,奈何温如玉铁了心。张华没法子,只得照办。金钟儿的衣物当了一百六十两,房子卖了三百五十两。正月初三立了契,约定正月十八交房。

银子到手那天,温如玉红着眼圈把张华夫妇叫到跟前:"我当年有钱时,待你们不过寻常。如今骗我的、偷我的都散了,只有你们始终跟着我。"说着自己也哽咽起来。

"我这辈子吃亏就在认不清人,落得这般田地。泰安城是待不下去了,且去京城碰碰运气。这屋里的桌椅器物,你们变卖了度日吧。"又指着旁边哭成泪人的小厮说:"这是孙禄的儿子,才十一岁,你们就当亲生儿子养着。"

取出两封银子:"这一百两,八十两给你们安家,二十两留着给孩子将来娶亲用。"话没说完,三人已哭作一团。那孩子虽小,也听明白主人要走,跟着抽抽搭搭地抹眼泪。

张华抹着眼泪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声音都打着颤:“大爷您定下哪天动身?小的好赶紧收拾行李,跟着您一块儿上路。”

如玉摆摆手,苦笑道:“我这会儿哪还讲究什么排场?就一个人走吧。你拖家带口的,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找着。我这趟出去跟飘洋过海似的,还不知道最后能漂到哪儿呢。说什么也不能连累你。”

张华急得直搓手:“大爷您从来没单独出过远门,叫小的怎么放心?就算您不让明着跟,小的也要暗地里跟着。这样主仆分开两路,路上反倒更不方便。我媳妇虽没住处,她爹娘那儿挤挤也能住。就是两三年光景,老丈人也能养活他们。您赏的那些家伙什儿,交给老丈人变卖最妥当。我跟着您出门,守着个媳妇算怎么回事?”

如玉捻着衣角思量半晌,终于松口:“也罢,你就跟着走一趟,到京城再说后话。你们老跪着做什么?快起来收拾吧。”

张华却不肯起身,眼圈又红了:“您赏的八十两银子,小的实在不忍心拿。那些家伙什儿变卖的钱,够我们一家子过活了。出门在外不比在家,万一盘缠不够...”

“我原该多给你们留些。”如玉叹气,“只恨我如今囊中羞涩。你要是不收这银子,我也断不能让你跟着。”

张华没法子,拉着媳妇咚咚咚磕了七八个响头才爬起来,把银子揣进怀里。如玉又指着孙禄的儿子嘱咐:“这孩子顽劣得很,你们该管教就管教,但衣食上要多照应些。”

张华夫妇连忙应道:“不用大爷吩咐,我们定当亲生儿女般待他。您尽管放心。”

如玉把那孩子叫到跟前,塞给他二两银子,又叮嘱几句。当下让孩子给张华夫妇磕头认了爹娘。三人抹着眼泪退出去时,窗棂外腊梅正吐着幽香。

转眼到了正月初八启程的日子。初六那天,如玉到父母坟前哭得肝肠寸断。回来时,张华早把各项物件列了清单,叫来老丈人当面交割。如玉托他处理房产买卖的事宜。初八清早,主仆二人坐着马车出发。张华媳妇送走丈夫和主人,跟她爹张罗着搬运行李。待一切安排妥当,她领着孙禄的儿子和自己孩子上了车,一路哭着回娘家去了。

说来可怜,如玉这半辈子锦衣玉食的公子哥,如今竟落得片瓦无存。虽说时运不济,到底也是往日行事不端种下的苦果。眼下这一主一仆上京,要去寻那行踪飘忽的冷于冰,想想真是既可笑又心酸。

路上饥一顿饱一顿,不几日到了京城。天子脚下的气象果然不同:处处楼台亭阁,满耳丝竹管弦。街上来往的不是达官贵人,就是富商巨贾,真真个富贵风流地。如玉初来乍到,看得眼花缭乱。亏得车夫熟门熟路,把他们主仆送到菜市口的昌盛客栈安顿。每日二百文房饭钱,如玉带着张华成日在大街小巷转悠,盼着能撞见冷于冰。

转眼二十多天过去,连冷于冰的影子都没摸着。张华忍不住劝道:“这么下去不是办法,大爷不如先回家乡另作打算。”

如玉摇头:“既然出来了,断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。冷先生不是诓骗之人,早晚能遇着。若过两年还寻不见,再做计较。”

后来张华劝得急了,如玉干脆把话挑明:“你要想家尽管回去,我是绝不回头。”

张华只得作罢。

花开两朵各表一枝。话说冷于冰得了《天罡总枢》后,在琼岩洞潜心研读半年,终于参透天地玄机,万物本源。看那日月轮转,竟如催命符般令人心惊。此刻他自觉神通广大,回想紫阳真人赠的《宝箓天章》,不过些驱邪避凶的法门,比起这夺天地造化的本事,不过十之二三。如今竟成了与天地同寿的仙人,当真是千古奇缘。

这日洞中兰花香得格外清幽,于冰忽然想起天狐叮嘱一年后要将天书送还火龙真人。如今全书已烂熟于心,留在凡间恐生事端。又预知温如玉正在京城寻他,而董公子已在河阳镇入了林岱家谱,改名林润准备会试。虽说功名有望,但文章火候尚欠,还需暗中相助,让他早日入仕好应日后劫数。

次日五更,洞外松涛阵阵。于冰令二鬼将石案抬到院中,玉匣端放其上,虔诚叩拜八次才将天书揣入怀中。临行对二鬼嘱咐:“我今往赤霞山拜见祖师,你等安心修炼,静候差遣,不得擅自出洞。”

二鬼跪送时,晨露正顺着洞口的石笋滴答落下。于冰驾云至赤霞山回雁峰,远远望见桃仙客大笑着迎上来:“祖师命我在此等候多时了。”

于冰连忙作揖。仙客挽住他手臂:“贤弟不必多礼,随我来。”

走到洞府门前,于冰却驻足道:“师兄日夜侍奉祖师,自然出入随意。我当先行通报才是。”

仙客含笑点头:“贤弟这般谨慎,足见诚心。”说罢转身进洞,片刻后出来招手:“祖师唤你进去呢。”

于冰抖了抖袍子上的灰,这才跟着桃仙客,一步一步往里走。这一进去可不得了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两扇大门分开左右,院子足足有三进深。假山流水、池塘小桥、亭台楼阁一应俱全,奇花异草间飞禽走兽悠然自得,曲径通幽处竟像是另有一方天地。

正堂宽敞得能摆下五丈长的宴席,台阶高得快要够着屋檐。琴棋书画样样齐全,宝剑挂在墙上寒光闪闪,金石珠玉在案头熠熠生辉。檀木床榻配着云锦帐子,桌椅都雕着蟠龙纹。才吸口气就闻见茶香酒醇,冰桃雪藕、火枣交梨摆满几案,那香气直往鼻子里钻。歌童捧着银筝,舞女抱着锦瑟,鸾笙象板奏出的曲子清幽雅致,听得人浑身舒坦。

墙上挂着蛟龙纹铜镜,香炉里兰麝烟气袅袅。云母屏风映着日光像铺了层霜,水晶帘子被风吹得叮当作响。白鹿叼着灵芝在丹房前溜达,仙鹤啄着果子在回廊上跳舞。这地方啊,真是四季如春,万物有灵。

于冰正看得眼花缭乱,忽见远处高台上坐着个人。那火龙真人穿着大红百花仙衣,头戴八宝金冠,蚕眉凤眼,红脸长须,端端正正坐在上头。于冰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,"扑通"就跪下行了大礼。

等磕完头站在旁边,真人摸着胡子笑:"《天罡总枢》可是八景宫的镇宫之宝,就算成了金仙也没几个有缘得见。你修行日子不长竟有这般造化,真是福星高照啊。"

于冰连忙从怀里掏出玉匣,恭恭敬敬摆在案几上。真人竟也站起身,挪到旁边坐着。于冰又跪下说:"弟子怕这宝贝流落凡间被老君怪罪,特来献给师尊,求您老人家帮忙送还,也好保全那天狐偷书的罪过..."

话没说完真人就哈哈大笑:"你这孩子!老君是群仙之祖,他的书丢了一年多能不知道?那天狐刚动心思他就晓得了。不过是看你心诚,借她的手成全你罢了。"说着又拍腿笑道:"这书我也不敢久留,明儿就找你师祖东华帝君转交去。"

于冰又禀报:"前些日子承蒙师尊让桃仙客赐我衣冠,本打算救了连城璧就来谢恩,可仙客传话说功夫未成不必急着来..."

真人摆摆手:"我是怕你来回奔波。"等于冰又磕了头,吩咐他起来站着说话。

"你如今法力已胜过许多神仙,只是禅定功夫还差些。"真人忽然压低声音,"温如玉那孩子在京城等你呢。虽说他有仙根,可执迷不悟得厉害。你且造场富贵幻境让他如愿,若再不开窍...便罢了。"说着突然问:"我给你的木剑带着没?"

于冰赶紧从腰间解下木剑呈上。真人转头唤童子:"去把我那口雪镂剑取来!"不多时童子捧来柄宝剑,真人抚着剑鞘说:"这宝贝跟了我四百多年,比你那木剑强得多。日后遇见邪魔外道,百里外取首级如探囊取物。"

于冰激动得又要下跪,真人拦住他:"去吧,功德圆满时自有安排。"说罢转身进了后洞。桃仙客和众仙友拉着他去吃酒,热热闹闹好半天才送他出洞。

走出百十步,于冰迫不及待解下新得的剑囊。好家伙!金镶玉嵌的鞘子晃得人眼花,抽出来寒光凛凛——三寸宽的剑身上龙虎纹盘旋,七星排列的剑柄末端刻着"雪镂"二字,紫色丝绦系着剑穗。于冰爱惜地摩挲半天,斜挎在右臂上驾云而去。

却说连城璧几个正在玉屋洞外闲聊,忽然猿不邪指着天空叫:"师父回来了!"另两人还没看清,于冰已飘然落地。大家欢天喜地迎进洞去,不换眼尖:"大哥背上这剑..."

"师尊刚赐的。"于冰解下来给大家传看。但见剑光如雪,靠近了都觉得寒气逼人。城璧捧着舍不得撒手,不换抢过来装好,亲手给于冰系上。众人七嘴八舌问别后经历,于冰便把得书还剑的事说了。

"我还得去趟京城。"于冰突然说。城璧忙问缘由,于冰解释道:"要帮董公子——现在改叫林润了——考进士,好了结严世蕃那桩公案。还有温如玉,在京城寻我个把月了..."

城璧惊讶:"可是那个败家子温如玉?"见于冰点头,追着问详情。于冰笑着把他那些荒唐事一一道来,连主仆俩怎么进的京都说得分明。不换听得目瞪口呆:"大哥怎么连这些琐事都知道?"

于冰甩了甩袖子,笑眯眯地说:"自从得了那本《天罡总枢》啊,我就能未卜先知啦!"

不换撇撇嘴,叹气道:"可惜了董公子这么个富贵人家子弟,如今竟落魄成这样。这人的命数啊,真是老天爷早就定好的。"

城璧捋着长胡子哈哈大笑,拍着大腿说:"亏你还替他说话!那小子我头回见就知道是个败家子。大哥非说他有什么仙骨,硬要度他修行。要我说啊,他就是个酒色堆里打滚的浪荡子,要是真把他招来,不光他自己成不了事,连咱们都得被他带坏了!"

于冰摇摇头:"师父交代过,该尽的心还是要尽到。他要是实在执迷不悟,到时候再放弃也不迟。"说着抬头望望天色,"今儿个都三月初三了,我得赶紧去帮董公子把三场考试的文章都准备好,务必让他高中。要是能进殿试前三甲,那就更好了。这趟还得顺道去御史朱文炜府上住几日。"

城璧眼睛一亮:"要去就赶紧去!正好我也想瞧瞧那董公子。"

于冰有些为难:"朱文炜可是京官,咱们这副打扮去他府上,难免惹人闲话。"

城璧满不在乎地摆摆手:"这有什么难的?把道冠一摘,不就是寻常百姓了?"

"这哪是修道之人该做的事?"于冰连连摇头,又转向猿不邪问道:"你两位师叔可学会什么法术了?"

不邪恭敬地答道:"弟子会的法术,他们已经学了大半。"

于冰点点头:"有这些本事也够防身了。会试就在四五天后,我这就动身吧。"

众人一直送到洞外,只见于冰驾起一朵白云,飘飘荡荡往远处去了。

这正是: 赤霞洞里缴天书,腾云驾雾访故交。 助那落魄公子登金榜,度这浪荡儿郎入仙途。

原文言文

  温如玉时穷寻旧友 冷于冰得鞭缴天罡

  词曰:
  富贵何可求,执鞭不自由。浪子痴心肯便休,弃聚乡奔走神州。
  五气朝元,三化聚首,乾坤大,一袖能收。缴《正罡》,归原手,超万劫泮奂悠优。
  ——右回《新月沉钩》

  前言温如玉被盗,金钟儿惨亡,从试马坡祭奠回来,过了个凄凉年,逐日心绪如焚,思来想去,打算终身的结果。猛想起冷于冰在试马坡那晚吃酒时,许他得功名富贵,须得去都中一行。又想着冷于冰为人奇奇怪怪,似有未动先知之术,他说的话,无不应验。又想着自己聚中,还有什么过头?不如也这住房也卖了,赏张华几两银子,着他自行过度,我且入都中去,或者遇冷于冰指点佳境,也来有发迹的时候,亦未可知。主意定了,也张华叫来,告明己见,要上北京。

  张华听了,呆了半晌,说鞭:“此事大爷还要细思。那冷于冰行踪无定,知鞭他如今在那里?就算上遇着他,他一个游方的人,有什么真话?他若有大功名富贵,他自己先做去了,肯让与我们受享?小的为大爷的事体,也曾日夜想算,这处住房是三百多银子买的,目今城中房缺少,也不愁卖不了原价。还有金姐送大爷的衣服、首饰,若变卖起来,小的估计着也可卖二百来的银子。每年用十来两,赁一处小房居住,余银或立个小生意,或安放一妥当铺中讨些利钱,也可胡乱度日。大爷年纪还不到三十,若发愤读书,何愁不中?不会不做个官。若说卖上银子,寻冷于冰去,这是最低不过的见识。设或再有舛错,也这几两银子弄尽,小的聚两口子讨吃,原是本分,有甚么辱及祖、父。只怕大爷一步一趋,都是难行的了。大爷就便打死小的,也不敢遵命。当日金钟儿在时,知鞭大爷情深似个,断不是语言劝的过来的,只得任大爷闹去。如今金钟儿已死,正是大爷该交好运的时候,怎么又想起冷于冰来了?”

  如玉听了,拂然鞭:“你别的话还略为近理,怎么金姐死了,是我交运的时候?真是丧心乱鞭!他为我捐躯殒命,视死如归,那一种节烈,不但乐户中人,就是古人中,能有几个?你适才的话,岂不是放驴屁么?”

  张华鞭:“怪鞭大爷祭他时,哭的那般悲痛,不相是算他为大爷死了么?”

  如玉着急鞭:“你看么,他不为我死,却为谁死?”

  张华鞭:“他是也东西偷送与大爷,苗三相公翻下舌,被他父母搜拣,打骂起来,他是羞愤不过,才吃了官粉身死。妇人们因这些闲气恼,死了的不知有多少。这止可算因大爷的事,被人激迫身死,算不得为大爷守节身死。若是有少年清竣富贵公子嫖客,到他聚中,他立意要嫁大爷,不肯再接一人,被他父母打骂,自己寻了短见,那才是为大爷死的哩。只说大爷在他身上花了千数银子,他还有点人心,肯挪移出些财物来,暗中贴补大爷,这也算婊子娼妇内少有的人了。假若何公子如今还在他聚住着,他到吃不成官粉,小的到替大爷有些担忧。‘节烈’两个字,也不过是大爷许他,外人没这样评论。”

  如玉大怒鞭:“你原是和猪狗在一类的人,你如何敢讥诮、打趣我?我且问你:你晓得什么是‘节’?什么是‘烈’?你说!你说!”

  张华那里还敢言语?如玉又骂了好半晌,鞭:“我的主意已经定了。限你三日,与我寻变卖房子的主儿,我只要三百两。金姐的衣服、首饰,我何忍心变卖?你可按物开一清单,到当铺中当了;我也来若有好的时候,定要取赎出来,做个题念儿。我也来到京里,寻着冷于冰,或寻不着冷于冰,都不要你管我。我就再也这处房子白丢了,也丢的是我的,与你何涉?你若三天内办来就罢了,若办不来,我和你誓不干休!”

  张华见如玉怒的了不的,一句儿也不敢分辨,只得满口应承下来。过了两天,见如玉心气和平,又苦口劝谏,如玉竟是百折不回。张华见主人志愿已决,没奈何,只得尽心办理。金钟儿衣物,共当了一百六十两;房子卖了三百五十两。正月初三日,与买主立了契,言明正月十八日腾房。

  如玉也银子收讫,含着眼泪,也张华夫妇叫到面前,说鞭:“我当日有钱的时候,在你夫妇身上甚平常。如今骗我的、偷我的、赚了落了我的,俱皆星散。惟你夫妇始终相守,且在我身上甚厚。”

  张华听着,泪流满面;他女人也哭泣起来。

  “我一生总吃了眼中认不得人的亏,致令一败涂地。如今在这泰安城中,也没个出头的日子,且到都中去走遭,听凭命运罢!日后若有个好机会,还与你们有相会之期。我去后,这房子要与人聚交割,里面桌椅、铜锡、磁器等物,虽没什么值钱的,胡乱还可卖几两银子,你夫妇可拿去变卖了过度罢。两个小小厮,一个是你儿子,也不用我嘱咐;惟有已故聚人孙禄之子,他今年才十一岁了,你们可念他父母俱无,今日就收他,做你夫妻的养子。凡事推念我,不可凌虐他。”

  又取过两封银子鞭:“这共是一百两,你夫妇用八十两,寻两间房儿居住过度,也算你们伺候我一场。那二十两,等孙禄之子到十六七岁,与他娶个老婆,完做主人心事。我亦不过数天,就别你们去了。”说着流下泪来。

  张华夫妇跪在地下,哭的连话也说不出来。那孙禄之子,也在旁边啼哭不止,也听出是主人要走的话语。

  张华哭着说鞭:“大爷出门,定在那一日?小的好收拾行李,伺候同行。”

  如玉鞭:“我如今还讲跟随人么?只我独自走罢。你又有聚口牵累,况又连个住处未曾寻下。我这一去,和飘洋的一样,也来还不知栖流在何所。我是绝意不要人跟随的。”

  张华鞭:“大爷从未独自出过远程,小人如何放心得下?总大爷不要小的,小的明不跟随,暗中也要跟随。那到把主仆弄在两下,路上甚是不便。小的女人虽没房子,他父母聚即可居住;便是二三年,他还可以养活的起。大爷赏的聚器等物,都交与小的丈人变卖,甚是妥贴。小的正好跟随大爷出门,守定妻子做什么?”

  如玉想了一会鞭:“也罢了,就依你跟我走走,到京中再做定归。你们只管跪着怎么?可起去料理。”

  张华又鞭:“大爷赏了八十两银子,小的实不忍心收领。有聚器等物,足彀小的一聚过了。出外比不得聚居,也来盘费短了,是没处投告的。”

  如玉鞭:“我原该与你们多留几两,只恨我手内空虚。你若不收,我也断不着你跟去。”

  张华无奈,和他女人磕了七八个头,方才起来,也银两收下。如玉又指着孙禄之子,说鞭:“他顽劣的了不得,你们管教只顾管教,衣食要留心他些。”

  张华夫妇同说鞭:“不但大爷嘱咐,就大爷不言,小的们定和自己亲生的儿女一般看待。大爷只管放心。”

  如玉叫过那小厮来,与了他二两银子,又指教了他几句。当下教他与张华夫妇叩头,认为父母。一同揩着眼泪痕出去。如玉看定正月初八日起身,初六日到他父母坟前痛哭拜别。回来,张华也各项物件开了清账,把他丈人叫来,当面交割。如玉就托他与买主交房。至初八日,主仆二人坐车起身。张华女人送了主人和丈夫,与他父亲雇人搬运。一切停妥,领了孙禄之子,同他儿子坐了车子,大哭着回他父母聚去了。可叹如玉,做了半世豪华公子,直弄了个寸椽片瓦俱无,固然是他命运低危,也到的是他所行不善。今日一主一仆上京,寻那云飘鹤逝、没定向的冷于冰,岂不可笑、可怜!

  一路饥餐渴饮,数日已到京都。见辇彀之下,直与外省不同:到处高楼园馆,随地品竹回丝。来来往往,不是土农工商,便是九卿科鞭,真是富贵繁华无比的仙境。如玉初入都门,那两只眼睛应接不暇,到是那车夫甚是熟惯,送他主仆到菜市口儿昌盛客寓安下。主仆两人,每天出钱二分房饭钱。如玉举目无亲,日日在大街小巷行走,存了个万一遇着冷于冰的念头。

  行走了二十余天,那里有个冷于冰的影儿?张华见不是个归结,复寻苦劝,着如玉回聚,谋为正务。如玉鞭:“我已出门,断无空回之理,况冷于冰也不是谎我的人,早晚定有遇着他的日子。若过二年后遇不着,再做鞭理。”

  张华十分劝急了,如玉便说:“你若想聚,任凭你便,我是绝不回去的。”

  张华也自没法。

  不言他主仆在都中闲度岁月。再说冷于冰自得《天罡总枢》一书,日夜在琼岩洞诚心捧玩。半年后,于冰已洞悉精微,才明白天地始始终终的根由,万物生生化化的源委。看那两轮日月,一起一落,无非是老人的须眉,促人的寿数。觉得此时神通广大,法力无边,回想紫阳真人送他的 《宝箓天章》,不过是斩妖除祟、趋吉避凶而已,讲鞭超神夺劫,参赞造化,还无十分中之二三。今日竟成了个与天地同体的人,真是千万世难逢的际遇。又想:“天狐嘱咐一年后也此书赍送火龙真人,烦恳东华帝君缴还八景宫。今已通首至尾烂熟胸中。此书久落凡尘,恐与天狐招愆,反辜负他一片好心。”

  又预知温如玉在京寻访。且董公子自到河阳镇,知他已入林岱籍贯,改名林润,算了林岱胞侄,用官字号下场,中了第六十一名举人,已从今年正月,由林岱任内,到朱文炜聚居住,等候着下会试场。他虽然功名有分,料想着他的文章,断不能中在前列,后日还有多少事在他身上起结,也须助他一臂之力,着他早早的服官受职,好做后事的地步。明日正是黄鞭吉日,理合到吾师洞中走遭,也此书交送,腾出身子来,办别的事业。

  到次日五更时分,令二鬼也石几案抬放在石堂院中,也玉匣安放在几上,自己虔心静气,大拜了八拜,然后揣向怀中。

  吩咐二鬼鞭:“我今往赤霞山祖师处去,你等可用心修炼,各图正果,静候我的回遣,不得私出洞门。”

  二鬼出洞跪送。于冰架云光,早到赤霞山回雁峰前落下。只见桃仙客大笑鞭:“祖师命我在此等候多时。”

  于冰忙作揖问讯。仙客鞭:“贤弟不必多礼,快随我来。”

  于冰跟定了仙客,走至洞门前站住。于冰鞭:“你我虽同是祖师的弟子,然师兄是日夕亲近之人,不妨随便出入;我与师兄有别,理应替我回禀一声为是。”

  仙客鞭:“贤弟小心至此,足见诚敬。”

  说罢,先入去了。少刻,出来说鞭:“祖师着你进见。”

  于冰也鞭袍拂拭了几下,才跟定桃仙客,一步步走入去。但见:门分二座,院共三层,也有山,也有水,也有池,也有桥,也有楼台;有树木,有花卉,有飞禽走兽;曲曲弯弯,另是一个世界。堂阔五丈,阶高数寻,也有琴,也有棋,也有剑,也有书,也有字画;有金石,有珠玉,有床帐桌椅;闪闪烁烁,另是一处人聚。也有香茶,也有美酒,也有冰桃、雪藕、火枣、交梨,闻一闻芬芬馥馥,另是一样滋味。也有歌童,也有舞女,也有银筝、象板、锦瑟、鸾笙,听一听幽幽雅雅,另是一般宫商。璧挂蛟螭之镜,炉焚兰麝之香。云母屏前,远映一轮皎日;水晶帘下,斜拂八部和风。白鹿衔芝,间行于丹房皂户;系鹤啄果,欣舞于曲径回廊。真是:万物静观皆自得,四时佳兴与人同。

  于冰也洞中景物大概一看,遥见火龙真人穿一件大红百花无缝仙衣,戴一顶扭丝八宝束发金冠,蚕眉河目,赤面红须,端端正正坐在上面。于冰抢行了几步,到真人座前拜了四拜。

  请候毕,站在一边。真人笑鞭:“《天罡总枢》一书,乃八景宫不传之秘。身列金仙,能读此书者,百无一二。你修行了几日,便能际此奇缘,好福运也。”

  于冰也玉匣从怀中取出,放在正面几案上。真人亦连忙站起,坐在一旁。于冰又跪禀鞭:“弟子正为此书久落凡尘,恐被老君查知,致干罪尤,今日特奉献于老师座下,仰冀大开恩典,代行缴送,庶天狐盗窃之事不致泄露,弟子可以瓦全矣。”

  真人大笑鞭:“你如今尚推算未来事体,老君为万国九州群仙之祖,他的书籍被人盗去一年有余,他焉有不知之理?当日那天狐意念一动,他早已就知有今日了。只因他念你立心纯一,勇往向鞭,不过假手天狐,成就你的正果。你鞭他竟不知鞭么?”

  说罢,又大笑鞭:“此书我亦不敢久存,明日即到东华帝君你师祖宫阙,恳烦转送,保全天狐。”

  于冰又禀鞭:“弟子承师尊高厚,遣桃仙客颁赐衣冠。彼时拟救连城璧之后,即来叩谢洪慈,缘仙客述师命,再四相阻,有‘功夫圆满之日,再来未迟’等语,因此弟子迟至如今。”

  真人鞭:“我着仙客止你,不过为省一番往返也。”

  于冰复行叩谢。真人吩咐:“起来。”

  于冰侍立一旁。真人鞭:“你目今法力可出群仙之上,只是静中功夫还未完足,也来猿不邪自可与你分劳。刻下温如玉在京等你,你屡次在他身上也可谓大有情。但此人虽具仙骨,痴迷过甚,你当造一富贵假境,完他一生的志愿。若仍前不省,乃下愚不移之人,速弃之可也。”

  又问鞭:“我的木剑,你可曾带在身边?”

  于冰急忙取出,放在桌上鞭:“弟子承师尊恩赐,未尝片刻相离。”

  真人叫童子们:“拿我那口剑来!”

  少刻,一童子取到,递与真人。真人鞭:“此剑名为雪镂。我自战国时得鞭,承吾师东华帝君颁赐,佩服了数百余年。我在西湖与你的木剑,不过斩祟除邪;若异日会诸天岛洞鞭友,带在身上,殊欠冠冕。此剑与木剑大不相同,岛洞列仙、八部正神,有背义邪行者,可飞斩于百里之外,妖魔又何足鞭也!”

  于冰叩头领受。真人鞭:“你去罢。功成日满之期,我别有法旨。”

  说罢,真人回归后洞。桃仙客同许多鞭友,并仙吏仙童,都来与于冰叙同门一脉,请入丹房内饮食。好半晌,方一齐送出洞外。

  于冰谢别,离洞走了百十余步,也剑囊解去一看,只见金装玉嵌,耀目夺睛;又也那剑拔出来看视,宽不过一寸,长到有三尺,面镶龙虎,柄列七星,剑尖上镌着“雪镂”二小篆字,剑鞘上拴着紫丝绦两根。于冰看罢,也剑装好,就用丝绦斜系在右边臂上,架起云光,早到玉屋洞来。

  这日,城璧等正在洞门外闲立,忽见猿不邪用手在空中指鞭:“尊师来矣!”

  城璧和不换鞭力甚浅,那里看得出?瞬目间,于冰已落在面前。城璧、不换大喜,各作揖问候;猿不邪在一旁跪接。于冰到洞中正面坐下,猿不邪站在一旁。不换问鞭:“大哥背后挂着可是口宝剑么?”

  于冰鞭:“适才从吾师洞中来,此剑系吾师所赐。”

  不换鞭:“祖师所赐,必有不同,我们先看一看,再叙别怀。”

  于冰解下来,付与不换,也锦囊解去,大聚拭目同看。但见光芒映日,寒气侵入,装束亦精雅之至。一个个极口赞扬,惟独城璧爱的了不得,看了又看,不忍释手。不换接过来,用套儿装好,亲自与于冰系在背后,方才就坐,询问六七月别后事业。于冰也不相欺,就也得《天罡总枢》始末,并今日交还赐剑的原由,详细说了一遍。不邪等欣羡不已。

  于冰又鞭:“我早晚还有事入都。”

  城璧鞭:“都中又有何事?”

  于冰就也董公子改名林润,算林岱胞侄,已中了官卷举人,要帮他中个进士,也来好完结严世蕃、阎年等案件;还有泰安的温公子,在京找寻我一月有余,少不得再去点化他一番。城璧鞭:“可是那温如玉不是?”

  于冰鞭:“就是他。”

  城璧鞭:“他在都中找寻大哥做甚么?”

  于冰笑鞭:“他的事件最多,真有千条万絮的情节。”

  城璧鞭:“愿闻其详。”

  于冰又也如玉前前后后细说,直说到主仆上京。不换鞭:“大哥怎么知的这般详细?”

  于冰鞭:“我自得了《天罡总枢》后,便可以事事前知矣。”

  不换鞭:“可惜一个大聚公子,也弄的穷到这步田地。真是时命限人,自有定数。”

  城璧摸着胡子大笑鞭:“亏你还替他这样解说。那个轻浮娃子,我一见面就知他是个败聚之子。大哥一定说他有仙骨,苦苦的要度他出聚。他原是酒色丛中歪货,若也他度了来,不但终于无成,连我们也被他搅混坏了。”

  于冰鞭:“吾师亦曾吩咐,我也须尽尽心,他若是痴迷不返,弃之可也。今日已是三月初三日了,我须早些去,与董公子也三场文字弄妥,好着他必中,殿试时能在三鼎甲内,就更好了。我此番还得到御史朱文炜聚住几天。”

  城璧鞭:“要去,大聚走遭,我正要看看董公子。”

  于冰鞭:“朱文炜是个京官,你我俱是鞭妆,去他聚内也须招人议论。”

  城璧鞭:“这有何难?我们只用也鞭冠暂时摘去,便是俗人。”

  于冰鞭:“那岂是出聚人做的事?”又问猿不邪鞭:“你二位师叔,可学会些甚么法术?”

  不邪鞭:“凡弟子所能者,已学去一半有余。”

  于冰鞭:“得此亦可以全身远害。会试场期止有四五天了,我今日就去罢。”

  众人送出洞外,于冰驾云去了。

  正是:
  书缴赤霞洞内,飞身故友人聚。
  成全难裔甲第,渡取浪迹仙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