埋骨奇缘遇真金 设险试探修行人
话说那于冰和城璧从相府脱身,一路疾行到了西猪市口,这才收了剑诀。那边相府里众人这才看清,乱哄哄嚷着"打错人了"。严世蕃捂着血流不止的脑门,看见赵文华被打得鼻青脸肿,鄢懋卿嘴歪眼斜,陈大经腰腿受伤,只有夏邦谟毫发无损,气得直跳脚,喝令家丁分头追捕,又传令锦衣卫全城搜捕,还要发海捕文书到天下各处,连于冰华阴县的家眷都要捉拿问罪。
这边于冰带着城璧匆匆出了彰义门,回到客店。董玮迎上来问情况,城璧只顾着哈哈大笑。于冰急道:"追兵转眼就到,快脱了鞋袜,我好施法带你们走。"城璧是见识过的,连忙伸出腿让于冰画符。四人收拾停当就往东南方向奔去,路上城璧想起请仙女的事,又笑得直不起腰。董玮听说了缘由,也佩服于冰简直跟神仙一般。
走了两天半到了泰安地界,于冰怕城璧在此地犯过案惹麻烦,伸手在他须发上一抹,顿时变得须发皆白。城璧照见自己模样,心里老大不痛快。于冰笑道:"等出了泰安地界,保管你须发比原先还黑亮。"这才把城璧逗乐了。
绕过泰安城来到山下,只见群山环抱,飞瀑流泉。奇峰如剑指苍穹,怪石似虎踞龙盘。猿猴在涧边饮水,飞鸟穿云而过。于冰指着远处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道:"那是碧霞元君宫,天下香客朝拜的圣地,咱们就在这儿多住几日。"
在庙里安顿下来后,夜深人静时,于冰唤出两个鬼差超尘、逐电,命他们去湖广打探朱文炜的下落。第二天,四人分头游览泰山胜景。城璧跟着于冰在山中闲逛时,突然红了眼眶:"大哥,我这些日子总想起哥哥惨死在大盘岭上,尸骨未收,实在心痛。想告假几日去寻尸掩埋,又怕您嫌我哥哥生前作恶..."
于冰拍拍他肩膀:"这是孝悌之心,早该说的。咱们这就动身,不必告诉董公子。"两人悄悄离了庙宇,一路往大盘岭去。城璧每过一处就指认:"这是当年我们劫牢的地方""这是与官兵厮杀的山坡""这是大伙商议救哥哥的石洞"。走到玉女峰时,日头已经西斜,在石洞里吃了干粮,等到月上东山才继续赶路。
正午时分终于望见横亘在绝壁间的大盘岭,城璧顿时泪如雨下:"就是这儿...哥哥当年就是在这儿自刎的..."又指着西南一处山弯:"我们杀出重围后,在那儿山神庙里睡着被擒,多亏大哥相救..."话音未落,忽然山风骤起,吹得满山松涛如泣如诉。
城璧爬上山顶,四下望去,只见白杨萧瑟,秋草枯黄,远近一片凄凉。碧绿的溪水绕着重重青山,景色依旧,却已物是人非。想起哥哥临终前回头说的那番话,还有众兄弟拼死搏杀的场面,心里更是刀绞般难受。他和于冰一起往西边山坡下走,来到哥哥自刎的地方,仔细一看,地上散落着几段被野兽啃咬过的残骨,东一块西一块,早就分不清谁是谁的了。
当初是三个人一起在此自尽,如今只剩下一具骷髅。城璧只觉得心肝都要裂开了,对着那些残骨连连磕头,放声痛哭。于冰也不由得叹息道:"人活一世,好结局也罢,坏结局也罢,忙忙碌碌奔波一生,到头来不过如此。任凭你是王侯将相,享尽百年富贵,想不变成枯骨,又怎么可能?幸好我蒙师父恩惠,将来或许能免去这形销骨立的下场。"
于冰扶起城璧,城璧求他辨认哥哥的遗骨。于冰摇头道:"我和你一样,哪能认得出来?"
城璧又商量怎么安葬,于冰说:"不如把大小骨头都收拾到一处,用石块盖住吧。"
城璧忧心忡忡:"这只能应付一时,日子久了难免被狐狸野兔扒开,终究逃不过风吹雨打。"
于冰点头:"你说得有理。"他想了想,"你先下山等着,我来想办法。"
城璧走到半山腰等着。于冰在山顶找了块平整地方,口中念念有词,突然喝道:"本山土地速来!"
眨眼间土地神现身听令。于冰吩咐道:"埋葬骸骨是积德行善之事,劳烦你带着阴兵在这里挖个大坑,把山前山后的尸骨都收殓进去,用土石掩埋好。"
土地神领命而去,召集手下阴兵,不一会儿就收拾妥当。于冰叫城璧上来查看,只见散落的骨头都被收捡干净,东山边还堆起个大坟包。于冰指着坟包说:"令兄和众位朋友,都在这坟里了。"
城璧连忙跪下叩谢,在坟前痛哭祭拜。两人下山后,沿着原路返回,当晚仍在玉女峰的石室过夜。
第二天清晨,在群山环抱之中,他们看见半山腰有座小庙,约莫两进院子大小。城璧抹了把汗说:"大哥慢些走,我去庙里讨碗水喝。"
于冰道:"我陪你一起去歇歇脚。"
两人走到庙前,城璧叩门,出来个小道童开门相迎。刚进院子,忽见后院又走出个道士,六只眼睛一对上,三人都大吃一惊。
那道士盯着于冰问道:"这位可是冷于冰冷先生?"
于冰正要答应,城璧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那道士:"你不是我表弟金不换吗?"
那道士乐得直跺脚:"不是我还能是谁?"
三人相视大笑。不换激动地说:"做梦都想不到能在这儿遇见二位!"一手拉着于冰,一手拽着城璧,把两人让进东厢房。互相行礼落座后,不换端详着城璧说:"冷先生三年多不见,容貌一点没变。倒是二表哥怎么几个月不见,头发胡子都白成这样?我刚才差点没敢认。"
城璧笑道:"总有再黑回来的时候。你先说说,怎么跑到这儿出家了?"
不换叹道:"说来话长啊!"便把城璧那晚离开后,自己如何吃官司,如何得知府开脱,如何变卖家产,如何在山西娶亲,又如何花了两百多两银子还挨了四十大板差点送命的经历一一道来。城璧听得直摇头。说到救沈鍊之子沈襄并分银子的事,于冰连连点头:"这是积德的好事,做得对!"
城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:"我渴得厉害,没茶的话凉水也行。"
金不换赶忙让小道童去烧水。城璧又问:"你怎么跑这儿出家了?"
不换叹道:"我反复思量,妻财子禄这四个字,实在与我无缘。要是再不回头,怕要遭横祸,不如学二位,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。本来想着冷先生云游四海,这辈子怕是见不着了,能遇见表哥也是幸事。哪知道今天两位都见着了!"说着眼圈发红,"自从和沈公子分别后,本想去西湖开开眼界,路过泰安州时听说这山里风景好,就进山游玩,借住在白云岭的玉皇庙里。没想到突然害了场大病,多亏庙里老道士日夜照顾才捡回条命。我一是感激他的恩情,二是看破红尘,就送了二十两银子拜他为师。这座关帝庙也是他的香火,他派我和这小道童来看守。这就是我出家的缘由。"
于冰笑道:"你们表兄弟俩都在患难中救了位公子,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。"
正说着,小道童端茶进来。城璧正色道:"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老弟这个选择很高明。你和我大哥本是旧相识,如今又出了家,就是一家人了。以后别叫冷先生,跟我一样叫大哥吧。快来给大哥磕头。"
于冰连忙摆手:"我们以道义相交,不在乎这些虚礼。"
城璧坚持道:"大哥要是不受他这个头,就是看不起他了。"
不换立刻跪下磕头,于冰只好还礼。重新落座后,不换去后院张罗出素斋,还配了两碟杏干和核桃仁给于冰下饭。吃完饭,小道童点上灯,城璧这才细细讲述分别后的经历,又说:"要是我刚才不口渴,直接走过去了,岂不是要错过?可见我们相遇都是天意。在这儿多住几天也无妨,和在碧霞宫一样。只是董公子主仆还在那边等着,老弟得跟我们一道走。"
不换爽快地说:"这还用二哥吩咐?只是深山老林里不能留道童一个人看庙。玉皇庙的老道士那儿,我也得亲自去辞行。最迟后天中午,我一定到碧霞宫会合。"
于冰正色道:"看你这意思是非要跟我们走了。但我们的出家与寻常道士不同。寻常道士除了念经烧香拜神,还得想办法谋生。我们出家,要把酒色财气看得如同死灰,忍饥挨饿自不必说,遇到紧要关头,得把性命当作草芥。要是处处贪生怕死,就不配入我门中。与其日后被我识破将你逐出,不如现在把话说清楚。你好好想想,别到时候怨我无情。"
金不换长叹一声,搓着手道:"这人啊,要是没个榜样在前头照着做,光靠自己瞎琢磨,心里头难免犯嘀咕。想当年冷大哥要不是豁出性命去修行,哪能有今天这般成就?我如今就认准了'不要命'这三个字,管他将来成不成事,全看老天爷给不给这个缘分。从今往后要是三心二意,舍不得拼命修行,就让我遭天打雷劈,永世不得超生!"
于冰听了直摇头,突然提高嗓门道:"修行之人最怕的就是酒色财气这四个字把持不住。你方才说的'不要命',倒真是修仙的第一要诀。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了,那些酒色财气的身外之物,还能拿什么来动摇他?"说着又放缓语气吩咐道:"明儿个我和连二弟先走一步,在碧霞宫等你。你务必在后日午时前赶到,要是误了时辰,可就是失信于我,你可记清楚了。"
不换连连点头应承。三个人促膝长谈一整夜,第二天吃过早饭,不换一直把他们送出庙门。
于冰和城璧走了三十多里地,眼前忽然出现一座险峻高山。只见满山沟壑里长着高高低低的树木,四周都是悬崖峭壁,唯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通行。于冰暗自念动咒语,朝山岔里招了招手,又在山道上点了两下。又走了二里多地,路边出现一棵大松树,树冠像伞盖似的撑开。于冰在树根上画了道符,又召来一只毛色苍白的狐狸,低声嘱咐几句。那狐狸点点头就窜进山林不见了。
城璧忍不住问道:"大哥方才这两下子,到底是在做什么?"
于冰只是笑而不答。等走到对面山岭上,他又挑了两块大石头,各自画上符咒。下山时城璧实在憋不住了,于冰这才笑道:"金不换这人,我统共就见过两面,实在摸不透他的底细。不过当初你落难投奔他时,他二话不说就收留了你;后来被他婆娘告到官府,又敢冒险放你逃走。这份胆气倒是难得。路上遇见沈襄那会儿,他一个种地的,竟肯把三百多两银子分出一半来接济别人。这样的义举,放在如今这世道也算少见了。"
城璧正要点头,却听于冰话锋一转:"不过这两件事,顶多说明他为人还算可取。如今世道虽凉薄,像他这样的,天下少说也能找出万儿八千个。要是光凭这点好处就收他入门,我那门下弟子怕不得有三五千人?连我师父火龙真人都得被我连累。"他说着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,"我不敢说自己将来定能成仙,但要是见人有点好处就度化,这神仙也太不值钱了。所以得试试他,看他要不要命。"
接着便把试探的法子细细说了一遍。城璧听完直摇头:"他才入门几天,哪经得起这般考验?后两关倒还罢了,头一关可是真要命的东西。万一有个闪失......"
"我是那滥杀无辜的人么?"于冰笑着打断他。
城璧还是不放心:"要是他贪生怕死,过几日又找上门来,该如何是好?"
"我也不好当面回绝。"于冰眯起眼睛望着远处,"随便找个由头支使他去办事,从此永不相见便是。金不换这人,表面看着能说会道,可我细看他眉宇间缺少灵性,日后悟道怕是不易。若是心性再不坚定,更是难有成就,不如趁早了断,省得将来拖累。"说着拍拍城璧肩膀,"倒是你,虽说做过绿林,可心地光明磊落,我就不必试你了。"
城璧听他说要抛弃不换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这边两人回到碧霞宫与董玮说起安葬尸骨的事暂且不提。却说金不换把庙里大小物件列了清单,跟小道童说明去意。那道童平日受他照顾,从没挨过半句重话,此刻哭得跟泪人似的。不换也红了眼眶,留下几百文钱,又再三叮嘱小道童别乱跑,说过两日就有人来看顾。
辞别道童时已是晌午。不换怕山路难行,紧赶慢赶走了三十多里。眼看日头西斜,正走着忽然看见山道上盘着个庞然大物,足有两间屋子那么大,丈把来高,青黑色的表皮像是长着鳞甲。不换心里咯噔一下,壮着胆子又走近几步,仔细一瞧——竟是条巨蟒!顿时吓得寒毛直竖。
他本能地想往回走,可想起跟于冰的约定,误了时辰就是失信。往两旁看都是悬崖峭壁,偏生这畜生正盘在必经之路上。硬着头皮又往前蹭了几步,这回看得更真切:那蟒身粗得两人合抱都围不过来,真不知活了多少年头。正惊疑不定时,忽见蟒身微微蠕动,吓得他四下张望。天色越来越暗,不换急得直搓手。
忽然想起昨日说的"不要命"三字,不禁自嘲道:"生死有命,要不是命中该绝,也遇不上这畜生。要是贪生怕死当了失信之人,不但没脸再见冷大哥,连玉皇庙的修行也白费了,不如趁早还俗!"
这么一想,胆气顿时壮了十分,昂首挺胸就朝巨蟒走去。离着还有四五步远,那蟒突然昂起脑袋,七八尺高的身躯完全展开,但见:
血盆大口喷着腥风,铜铃大眼闪着金光。蜿蜒的身子在石缝间游动,鳞片摩擦得沙沙作响。尾巴一甩震得山石乱滚,脑袋一晃惊得飞鸟四散。看这架势,怕是吞头大象都不在话下。
巨蟒张开血淋淋的大嘴就朝不换扑来。不换"哎呀"一声,本能地往旁边山凹里闪躲。谁知一脚踩空,骨碌碌滚下山崖,幸亏被几棵树杈卡住。等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,脸上手上全是擦伤。往下一看,崖底少说也有四五丈深。瞥见两三步外有棵大桃树,连忙连滚带爬地蹭过去。山崖陡得很,他生怕再摔下去,半走半爬地挨到树下,手脚并用往上攀。
刚爬到三丈多高,就看见那巨蟒正缠着一块磨盘大的石头,吐着信子在石缝间来回搜寻。不换这才明白,原来那畜生是把石头错当成自己了。他赶紧缩进枝叶茂密处,大气都不敢出。只见那蟒慢慢松开石头,舒展身躯朝山道游去。游出几步又回头看看石头,突然一个猛子扎进南边的深涧里,溅起老高的水花。
金不换蹲在树杈上,看得真真切切,心里乐开了花,搓着手自言自语:"要不是刚才一脚踩空,摔得那叫一个巧,这会儿怕是早进了那畜生的肚子,还不知道要遭多大罪呢!"
他在树上又猫了好一阵子,才敢往下爬。抬头一看,日头已经西斜,山风刮得树叶哗哗响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他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。约莫走了两三里地,忽然看见路边有间茅草屋,连忙推门钻了进去。
屋里静悄悄的,炕上扔着条破棉被,地上散落着几个缺口的碗盆。不换喘着粗气说:"这地方准是有人住的。管他呢,先歇口气压压惊。"他转念一想又嘀咕:"这条路我走过两三回,咋从没见过这屋子?"
他跳下地来四处打量,屋里黑漆漆的啥也看不清。随手一摸,倒是在墙角摸到了火石火镰。打着火一看,地上有个油灯,赶紧点上。刚用木棍顶好门,正要往炕上爬,突然听见外头有人喊:"谁在我屋里?快开门!"
不换一个激灵跳下炕,手忙脚乱去开门。门外站着个年轻媳妇,挎着个小布袋。虽说穿着粗布衣裳,可生得那叫一个俊——脸蛋像三月桃花,眼睛水汪汪的,柳叶眉弯弯的,小嘴红得像朱砂。头发盘得高高的,还插着几朵野菊花,走起路来麻布裙子飘飘荡荡。
那媳妇进门把不换上下打量,也不害怕,开口就问:"你这道士啥时候跑我屋里来的?"不换赶紧把遇着大蟒的事说了一遍,赔着笑说:"早知道是大嫂的家,我拼死也不敢进来啊。"
谁知那媳妇听完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。她把米袋往地上一放,让不换坐在炕沿,自己挨着坐下说:"我男人前些天上山砍柴,就是叫那条蟒给害了性命。客人你是个有福的,能逃出来。"
不换搓着手问:"大嫂这是打哪儿回来?"媳妇抹着眼泪说:"男人没了,家里揭不开锅。今儿个去表舅家借米,求到太阳落山才给了半袋糙米。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!"说着又哭起来。
不换叹气道:"大嫂要是住在平地上,还能给大户人家帮工过日子。这深山老林的,别说女人,就是男人也活不下去啊。"他犹豫了一下又说:"不怕大嫂恼,您咋不往前头走走?"
那媳妇脸一红,扭捏了半天才说:"我早就有这心思,可一个妇道人家,这话怎么好开口?"忽然抬头盯着不换,"客人要是肯收留我,别看我是个妇道人家,干活可不偷懒..."
不换连连摆手:"我要不是个出家人,倒也好说。可这..."媳妇突然凑近他耳边,吐气如兰:"你把道袍一脱,不就不是道士了?"
"这话说的轻巧!"不换往后一缩,"我要是想还俗,当初何必出家?再说我四海为家,也没处安置大嫂啊。"
那媳妇顿时变了脸色,柳眉倒竖:"既然要当道士,就该在庙里守着你的三清老爷!深更半夜跑我屋里做什么?赶紧给我滚出去喂蟒蛇!"
不换也来了脾气:"喂蟒就喂蟒!"说着就要往外走。谁知那媳妇一把揪住他后领,像扔麻袋似的把他摔在炕上。不换爬起来心里直打鼓:"这娇滴滴的小媳妇手劲儿咋这么大?要是个粗壮婆娘,还不得把我摔散架了!"
媳妇冷笑道:"你也别盘算了。今晚你进了我的屋,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。"说着抖开被子,"怎么,还要我伺候你脱衣裳?"
不换一骨碌滚下炕,嘴里还不饶人:"好家伙,你们山里媳妇都这么痛快?怪不得敢一个人住这儿,原来是等着逮野汉子呢!"
这下可捅了马蜂窝。那媳妇气得脸色铁青:"你敢走?嫌我摔不死你是不是?"不换见她真要动手,只得灰溜溜坐回炕上。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着,忽然那媳妇又换了副面孔,凑过来软语温存。不换起初还咬牙忍着,后来实在架不住,就啪啪抽自己耳光。奇怪的是那媳妇也不拦他,等他消停了又来撩拨。这一晚上反反复复折腾到鸡叫,媳妇才把不换推出门外。
不换像只逃出笼子的鸟,头也不回往山上跑。刚到山脚下,抬头看见两只老虎正在岭上溜达,时而起立,时而打滚。他倒吸一口凉气:"这地方邪了门了,又是蟒蛇又是老虎的!"
在岭下蹲了个把时辰,老虎死活不走。眼看日头越来越高,不换一跺脚:"冷大哥说过,修行人要把性命看得比草还轻。我要是失信于他,往后还修什么道?老虎要吃就吃吧!"
他把心一横,低头往岭上走,压根不看那两只虎。等爬到山顶再回头,老虎早没影了。不换乐得一蹦三尺高,赶紧下山交了差事。
等他赶到碧霞宫,日头已经偏西。连城璧正在庙门口张望,见他来了喜出望外。不换拉着他的手说:"昨儿到今天早上,差点就见不着二哥了!"两人进到客房,于冰笑着迎上来拍他肩膀:"好兄弟,真是难为你了!"
不换心里咯噔一下,暗想:"难不成他连我碰上大蟒和猛虎的事都知道了?"这念头一起,手心就沁出汗来。
他和董公子规规矩矩行过礼,刚坐下,城璧就拍着石桌问:"怎么磨蹭到这会儿才到?"不换偷瞄了眼于冰的脸色,把路上遇见大蟒盘树、猛虎拦路的惊险事一五一十说了。城璧听完哈哈大笑,袖子一甩:"听你这么讲,我倒更明白——"话才说半截,忽然瞥见于冰递来的眼色,立刻把后半句咽了回去。
不换急得直搓手:"明白什么?你倒是说完啊!"城璧装作掸衣袖上的灰,支吾道:"不过同你说笑罢了。"石桌上的茶汤冒着热气,映出三人各怀心思的影子。
打这天起,三人常结伴游山玩水,偶尔也带着董玮同去。于冰让城璧私下教不换调息导引的法门。山风穿过松林时,于冰总望着云海出神——朱文炜主仆生死未卜,派出去打探的两个鬼卒又迟迟不归,只得在泰山脚下日日守着。
这日暮色四合,古刹钟声荡过山涧。不换蹲在溪边洗手,忽然想起那日蟒口逃生的情形。水波里晃着半轮月亮,像极了大蟒发亮的眼睛。
埋骨骸巧遇金不换 设重险聊试道中人
词曰:
埋兄同返烟霞路,古刹聊停住。至亲好友喜相逢,此遇真奇遇。
蛇惊方罢心犹惧,又被妇人咶絮。勘破色即空,便是无情欲,可取许恁朝夕聚。
——右调《白云吟》。
话说于冰和城璧混出了相府,到西猪市口儿,方将剑诀一煞。这里将诀咒松放,那里众人方看明白,都乱嚷“打错了”。
严世蕃见赵文华眉目青肿,鄢懋卿口眼歪斜,陈大经踢伤腰腿,自己胸前着了重伤,脑门又碰下个大窟,血流不止,惟夏邦谟分毫未损。只气的咆哮如雷,向众家丁道:“妖人已去,你等可分头追赶!再传太师爷钧旨,着锦衣卫堂官速知会本京文武,差军兵捕役,按户搜查,吩咐吏、兵二部,写两人年貌,行文天下;再咨陕西督抚于华阴县拿解于秀才家属入都。此系妖人,有关社稷,若从该地方经过,不即盘查疏纵,一经发觉,与妖人同罪。”
众家人分头去了。这话不表。
再说于冰和城璧疾疾走出彰义门到店中,董玮迎着问讯,城璧只是哈哈大笑。于冰道:“少刻即有人来擒拿,你们快将鞋袜拉去,我好作法,大家走路。”
城璧是经验过的,连忙伸与两腿,任于冰画符。董玮主仆亦各画讫。城璧道:“我们今往何方去?”
于冰道:“可同去泰安一行。”
随将那口刀算还了店账,四人向东南奔走。城璧想起请仙女事,便捧着大腹欢笑。董玮问明原由,也不由的笑起来,钦服于冰和神人一样。
只走了两半天,便到泰安地界。于冰向城璧道:“此地系你犯过大案件所在,虽有我不妨,何苦多事?”
随用手在城璧头发胡须上摸了几下,顷刻变的须发尽白。城璧看见,心上甚不爽快。董玮主仆含笑不言。于冰道:“老弟不必作难,离了泰安交界,管保你的须发还要分外黑些。”
城璧方说笑起来。
四人绕过了泰安,便到山下,但见:
四围铁泉,八面玲珑。重重晓色映晴霞,沥沥雷声飞瀑布。深涧中漱玉敲金,石壁上堆蓝叠翠。白云洞口,紫藤高挂绿萝垂;碧草峰前,丹桂悬桥青蔓袅。引子苍猿掷果,呼君糜鹿衔花。千岚竞秀,夜深玄鹤听仙经;万壑争流,风暖幽禽相对语。
真是地僻红尘飞不到,山深车马自然希
四人上到山顶,周围一望,见绝壁如屏,攒峰若剑,猿接臂而饮水,鸟杯音而入云,奇石铲天,高柯负日。于冰道:“此境此景,真硕人之考槃,神仙之窟宅也。”
又回首指着一座大庙,向城璧道:“此碧霞元君宫阙,为天下士女烧香祈福之所,我们就在此多流连几日,最是赏心。”
随至庙中,和寺主说明借寓游览之意,又送了四两布施。寺主与了一间干净房屋。
到晚间无人处,于冰叫出超尘、逐电二鬼,吩咐道:“你两个领我符箓一道,去湖广荆州府总兵官林桂芳衙门,打探河南虞城县秀才朱文炜,并他家人段诚,投奔秀才林岱,看他那边相待厚薄何如;如或未到,可从四川路上查问,务必访知下落覆命。”
二鬼去了。
次日,于冰领城璧、董玮在庙前庙后闲游。这座泰山,也有好几处大寺院,并有名胜地,日日通去游览。次后,董玮只在碧霞宫,惟城璧跟随于冰,于深山穷谷中闲行。一日城璧向于冰道:“弟自到泰安,即心怀隐痛,每想起我哥哥惨死在那大盘岭上,尸骸暴露,日抱不安。久欲向大哥前告假三四日,到那边寻找掩埋,奈我哥哥生前行止不端,诚恐大哥见恶,未敢言及。今欲到那边走遭,不知使得使不得?”
说罢,泪眼盈眶,不胜凄楚。于冰道:“这是你极孝友念头,理该早说,怎么反怕我见恶起来?但不知往返有多少里数?”
城璧道:“一动一回,约五百余里。”
于冰道:“我们日日寻山玩水,你既有埋葬令兄念头,我即伴你一行。庙中吃用俱足,董公子也不用说知,我与你此刻即去。”
城璧道:“这事如何敢劳动大哥同行?”
于冰道:“不必世套。”
两人缓步行去。城璧回身遥指泰安州道:“此城即某年月日,同某某等劫牢反狱,救我哥哥地也。”
又言:“离此山二三里,下面有一土坡,此我与某某等杀败官兵,彼时我哥哥已先有人背负上山,我们等候官兵再来,复行交战处也。”
于冰一边听城璧叙说旧话,一边行止止,领略那高下峰岚,泉石树木的景趣。城璧无心观玩,惟有步步吁嗟而已。每到一山村,便指说道:“此某某等抢夺牲畜饮食处也。”
每见一平坦石径,大树阴间,指说道:“此某某等背负我哥哥歇坐处也。”
到了玉女峰,日已沉西,远见那大石堂,又指说道:“此某某等三十余人昼夜团聚,商酌救我哥哥处也。”
二人到石堂内,于冰道:“此地便可寄宿。”
城璧取出些面饼馒首充饥。皆因日日与于冰游山,常有一两天不回庙中的时候,故于出庙时即带在身边备用。至三鼓以后,月上山头,于冰道:“趁此幽光,可以行矣。”
二人出石堂,又走那纡回曲径,嵯峨危巅,沿途流连赏玩。至交午时分,方看见在盘岭横亘于层崖绝壁之内。城璧痛泪交流,指说道:“此弟与某某等对敌官兵,我哥哥自刎处也。”
又指西南一山峰转折处道:“此弟同某某等杀透重围,由此而南,熟睡山神庙中被获,叠受刑伤,得大哥救援,今日复到此地。”
城璧上至岭头,四下一望,见白杨秋草,远近凄迷;碧水重山,高下如故。追想他哥哥回首遗言,并众朋友拼命交锋之事,倍加伤感。同于冰西下至半坡中,到他哥哥自刎处,仔细一看,见有几段残骨,被狼虫弄的此东彼西,辨不出孰是孰非。
当日是三人同自刎在一处,此时止剩有一个骷髅。城璧心肺俱裂,朝着那几段残骨连连叩首,放声大哭。于冰也不禁感叹道:“人生世上,好结局,歹结局,忙忙碌碌,奔驰一生,不过如此而已。任他王公将相、富贵百年,欲不为枯骨,何可得也!我承吾师恩惠,将来似可免骨化形销耳。”
于冰扶城璧起来,城璧求于冰认他哥哥骨榇,于冰道:“我和你一样,从何处认起?”
城璧又商酌掩埋之法,于冰道:“只有将大小残骨收拾在一处,用石块遮掩罢了。”
城璧道:“此不过假藉一时,日久必为狐兔巢穴,究不免风吹雨洒之患。”
于冰道:“你也虑的甚是。”
想了一会,说道:“你且下岭去,容我裁处。”
城璧下至半岭,听候作用。于冰在岭头拣了块平正地方,口诵咒语,喝声:“本山土司到!”
须臾,土神听命。于冰道:“掩埋骨殖,人皆有恻隐之心,烦于此处率领阴丁,挖一大坑,将岭前岭后骨殖,尽皆收放在里面,用石土掩埋。”
土司领命,传齐属下阴兵,顷刻收拾完妥,土神去了。于冰叫城璧上岭验看,见残骨俱皆拣寻干净;又见岭东边起一大堆。于冰指向城璧道:“令兄同你众友,俱入此冢矣。”
城璧连忙拜谢,在冢前痛哭叩拜。两人下岭,复回旧路,本日仍宿玉女峰石堂。
次早于重山环绕之地,见半山腰有一座庙宇,约略不过两层院落。城璧道:“大哥缓行几步,我去那庙中吃碗水解渴。”
于冰道:“我同你去到庙中少歇。”
两人走至庙前,城璧叫门,里面出来一小道童,开门让二人入去。刚走到院中,只见从后院又走出个道人来,两下里六只眼彼此一看,各大惊异。
那道人先问于冰道:“尊驾可是冷先生讳于冰的么?”
于冰才要相认,城璧抢行一步,拉住那道人问道:“你不是我表弟金不换么?”
那道人乐的打跌道:“不是我是谁?”
三人皆大笑。不换道:“我做梦也再想不到二位在此地相会!”
一手拉了于冰,一手拉了城璧,让入东房内,彼此叩拜就坐。不换道:“冷先生,一别三年有余,容颜如旧。怎么二表兄几月不见,便须发白到这步田地?我都不敢冒昧相认。”
城璧笑道:“自有黑的日子。你且说,怎到此出了家?”
不换道:“千言难尽!”
便将城璧那晚走后,如何吃官司,如何蒙知府开脱,如何卖房产,如何在山西招亲,如何费了二百余两挨了四十板,几乎打死。城璧笑了笑,又说到救沈鍊之子沈襄,并分银两话。于冰连连点头道:“此盛德事,做的好!”
城璧道:“我口渴的狠,若无茶,凉水也罢。”
金不换连忙着小道童烧茶。城璧又道:“你怎么跑到此地出家?”
不换道:“我屡次自己考验,妻、财、子、禄四字,实与我无缘。若再不思回头,必遭意外横祸,不如学二位,或可多活几年。打算着冷先生云来雾去,今生断遇不着,或与表兄相遇,亦是快事。岂期今日还得见面!”
说着,流出泪来,又道:“我自与沈公子别后,原欲去西湖见见势面,路过泰安州,闻此山内有许多好景所在,因此入山游走,客居在白云岭玉皇庙中。不意生起病来,承庙中老道人昼夜照拂,才保住性命。我一则感他情义,二则看破世情,送了他二十两银子,拜他为师。此处这关帝庙,也是他的香火,他着我和这小道童居守。这便是我出家的原由。”
于冰笑道:“你两个于患难中一家救了个公子,真是难表兄、难表弟矣。”
说话间,小道童送入茶来。城璧道:“苦海汪洋,回头是岸。老弟此举极高,你与我大哥原是旧识,今又出家,即成一体。嗣后不必称呼冷先生,也学我叫大哥为是。快过来与大哥叩拜。”
于冰连忙止住道:“我辈道义相交,何在称呼叩拜。”
城璧道:“大哥若不受他叩拜,是鄙薄他了。”
不换即忙叩头下去,于冰只得相还。就坐。不换去后院,收拾出素饭来,又配了两盘杏干、核桃仁,请于冰过口。饭毕,道童点入灯来,城璧方细说自己别后话,又道:“假如我彼时不口渴,便要走去,岂不当面错过?可见我辈遇合,俱有定数。就在此多住些进,也和在碧霞宫一样。只是董公子主仆尚在那边悬望,老弟须索与我们同行。”
不换道:“这何须二哥吩咐?但深山中安可令道童独守?就是玉皇庙老道人,我须亲去与他说明。我不过后日午间,定到碧霞宫了。”
于冰道:“看你这光景,是决意要随我们。但我们出家,与世俗道出家不同。世俗出家,除诵经烧香、礼拜神佛外,便要谋生财养命道路。我们出家,须将酒、色、财、气四字看同死灰一般,忍饥寒自不必说,每遇要紧关头,将性命视同草芥,若处处怕死贪生,便不是我道中人了。与其到后来被我看破,将你弃去,就不如此时不与你同事为妙。你可着实斟酌一番,休到后来我们不要你时,你抱恨于我。”
金不换道:“人若没个榜样摆在前面,自己一人做去,或者还有疑虑。当日大哥若不是舍死忘生,焉能有今日道果?我如今只拿定‘不要命’三个字做去,将来有成无成,听我的福缘罢了。从此后若有三心二意,不舍命修行,定教天雷打死,万劫不得人身。”
于冰道:“人只怕于酒、色、财、气四字把持不住,你适才说出‘不要命’三字,这就是修仙第一妙诀。一个人既连命都不要,那酒、色、财、气皆身外之物,他从何处摇动起?我明早同连二弟先行,在碧霞宫等你。你须定于后日午间要到,若是过了时刻,便算你失信于我,你须记清楚。”
不换连声答应。三人坐谈了一夜,次日又吃了早饭,不换送出庙来。
于冰同城璧走三十余里,见一处山势,甚是险恶,林木长的高高下下,遍满沟壑,四围都是重崖绝壁,止有一条攀道可行。于是暗诵灵文,向山岔内用手一招,又向攀道上指了两指,复走了二里多地。见路傍有一株大松树,形同伞盖,随于树根上书符一道,又拘来一个苍白狐狸,默默的说了几句,那狐狸点首去了。城璧问道:“适才两次作用是怎么?”
于冰笑而不言,走至对面岭上。于冰又拣了两块大石,也各画符一道,然后下岭。城璧忍不住又问,于冰笑道:“金不换,我前后只见过他两次,也看不出他为人,止是你投奔他时,他竟毫无推却,后被他女人出首到官,他又敢放你逃走。这要算他有点胆气。途间遇着沈襄,他竟肯将三百多银子分一半与他。一个种田地的人,有此义举,也是极难得的了。然此二节,不过做的可取而已。世风虽说凉薄,像他这样人,普天下也还寻得出一头半万个来。若说因他有这两件好处,便和他做同道,我教下至少也可收二三千人,连吾师火龙真人都被我遗累矣。我也不敢说我将来定做神仙,但看见人有几件好处,便行渡脱,这神仙也不值钱了。理合试他一试,看他要命不要命。”
便将如何试他的法子说了一遍。城璧听了,连连摇头道:“他一个才出家的人,那里把持的住?我想后来这两层试法,还是幻术,不至伤命。若头一次,是真要命之物。万一伤生,弟心上不忍。”
于冰笑道:“我岂坏人性命之人耶?”
城璧又道:“假如他贪生怕死,过几日又寻了我们来,该如何裁处?”
于冰道:“我也不好当面拒绝他,只用想一件事差他去,即与之永别矣。金不换那个人,外面虽看得伶牙俐齿,细相他眉目间不是个有悟心人,日后入道颇难。若再心上不纯笃,越发无望,不如速弃,可免将来坠累。似你虽出身大盗,却存心磊落光明,我就不用试你了。”
城璧听了弃绝金不换话,心上甚是替他愁苦。
不言两人回碧霞宫与董玮诉说埋骨殖等话,再说金不换将庙中所有大小物件开了个清单,和小道童说明去意。那道童因不换性气平和,从未大声说他一句不是,直哭的雨泪千行。不换也甚是难过,与道童留了几百钱,又叮嘱他莫出庙门,明日便有人来看你。别了道童,已早刻时分,他怕山路难走,强行了三十来里。估计日色,也是将落的时候。正走间,猛见攀道上堆着有两间房大的一物,有丈余高,青黑色,细看似有鳞甲在上面。不换甚是惊诧,又走近了数步,仔细一看,原来是条大蟒。不由的毛骨耸然,欲要回去,已与于冰有约,失时便为失信,着他将来看不起。别寻道路,两傍皆层崖绝壁,无路可行。偏是这蠢物,又端端正正团屈在这攀道中间,心上大是作难。没奈何,又往前抢行了几步。再一看时,也不知他身长多少,其粗到有两围,真是天地间至大罕见之物,倍觉心惊。又见他分毫不动,心疑他是个死的。少刻见那蟒似乎动了两动,心上便怕起来。四面一望,天色比前又暗了些,心上越发着急。猛想起昨日与于冰说的话,有“不要命”三字,便自己冷笑道:“死生各有定命,若不是他口中食水,此时也遇不着他;若是怕伤了性命,做个失信人,不但跟随不得姓冷的,连玉皇庙也不必出家,还了俗,岂不是正务!”
有此一想,便胆大了十分,大踏步直向大蟒身边走来。相离不过四五步,猛见那蟒陡将脑袋直立起来,有七八尺高,又将长躯展开,甚是雄伟。但见:
口喷大焰,舌尖上挑起腥风;目放金光,牙缝中吹出毒气。身腰蜒蜿,似龙而无四足;鳞甲参差,像蛟而少一角。尾摇则出动峡折,头摆则石翻树倒。真是吞一象而不足,吃数人而有余。
只见那蟒张着血淋淋大口,向不换吞来。不换忍不装“呵呀”了一声,急忙向一山凹内一躲。谁想一脚踏空,滚下崖去,被几株树根架住,不至滚到山底。头脸身手擦破了好几处,扒起来定省了片刻,向崖下一望,约有四五丈深。又见两三步中有一株极大的桃树,急欲上那树去避蟒。见山面甚侧,惟恐再滚了下去,于是半走半扒,挨到树前,攀踏了上去。止上了三丈余高,便看见那蟒将一块房大的石头缠绕住,张着口,在石下来回寻觅。再看那大石,正在他滚下去山凹左边,才明白他在石上缠绕的意思。又恐被那蟒看见,急将身隐藏在树枝重叠之内。只见那蟒又回着头,折着尾,一段一段将所缠大石次第放开,然后展开长躯,夭夭矫矫,向攀道行了几步,又回过头来,将大石看了看,方奋力一窜,投南边山湾深涧中去了。
不换在树上看得明白,心喜道:“若不是一脚踏空,那一滚儿滚的妙,此时早在他腹中,不知成怎么个苦况。”
又待了一会,方敢下树,再看天色,已是黄昏时候。此时进退两难,惟有向前途急走。约行二三里,见路旁有一间房儿,连忙推门入去。里面寂无一人,炕上到有旧布被一件,地下还放着些盆碗等类。不换道:“这是有人住居的所在。莫管他,且喘息片刻压惊。”
又想道:“我从这条路也来往过两三次,到没看见这间房儿。”
又说道:“既无房主人,我且乐得睡他一夜,明日只用已时左近,便可与冷大哥全信。”
跳下地来细看,昏黑之中也看不清楚,随手乱摸,到摸着火石、火筒、火刀三件在一处放着。随即打火照看,见地下有灯台,点了灯,将门儿顶住。却待要取被子睡觉,听得门外说道:“是谁在我屋内?还不快开门!”
不换道:“房主人来了。”
连忙跳在地下,将门儿开放。门外走入个少年妇人,手提着一个小布袋儿,虽是村姑山妇,到生的是极俊俏人才。但见:
面皮现两瓣桃花,眼睛含一汪秋水。柳叶眉儿,弯同新月;樱桃小口,红若丹砂。云髻峨峨,斜插山菊数朵;金莲窄窄,飘拂麻裙八幅。粗布为衣,益见身材俏丽;线绳作带。更觉腰肢不肥。信矣深山出异鸟,果然野树有奇葩。
那妇人入得门来,将不换一看,也不惊慌,问道:“你这道人是从何时到我屋内?”
不换将遇蟒逃生,因天色已晚,始敢到此,苟延片刻,“若早知是老嫂的住宅,我便拼命往前路去了,望老嫂恕罪。”
那妇人听罢,粉面上落下泪来,将手中布袋放在地下,让不换坐在炕上。自己也坐在一边,说道:“我男人日前打柴,也是与那条蟒相遇,被他伤了性命。客人是有福的,便逃得出来。”
不换道:“原来如此。老嫂适从何来?
妇人道:“我男人没了,连日柴米俱无,我又无父母兄弟,今早到表舅家借米,恳求到日落时候,方与我半袋粗米。此身将来,靠着那个?”
说着,又泪痕乱落。不换道:“老嫂若住在平川,便可与富户做点生活度日,这深山中,不但妇人,便是男子,也独自过不来。我不怕得罪老嫂,何不前行一步。”
妇人道:“我也久有此意,只是妇人家,难将此话告人。”
说罢,做出许多娇羞态度。好半晌又说道:“似我这样孤身无依客人若有个地方安插我,我虽然丑陋,却也不是懒惰人,还可以与客人做点小生活,不知客人肯不肯?”
不换道:“我若不是做了道士,有什么不肯?”
妇人微笑道:“你只用将道衣道冠脱去,便就不是道士了。”
不换道:“好现成话儿!我与其今日做世俗人,昔日做那道士怎么?况我四海为家,也没安放老嫂处。”
妇人听了,便将面孔放下,怒说道:“你既然愿做道士,就该在庙内守着你那些天尊。三更半夜,到我妇人房内做什么?就快与我出去,喂大蟒去!”
不换道:“便喂了大蟒,也是我命该如此,我就出去。”
跳下地来,却待要走,被妇人从背后用手将衣领揪住一丢。不换便倒在炕上,扒挣起来,心里作念道:“不想山中妇人这般力大,亏他还是个娇怯人儿;若是个粗蠢妇人,我稳被摔死了。”
妇人又道:“你不必心中胡打算,任你怎么清白,但你此时在我屋内,我一世也不得清白了。”
说着,便将被子展开,向不换道:“你还等我与你脱衣服么?”
不换道:“我到不意料你们山中妇人,是这般爽直,毫不客套!怪道独自住在此地,原来是等野羊儿的。”
说罢,又跳下地来。妇人大怒道:“你敢走么,你道我摔不死你么?”
不换道:“完了。”
又见妇人神色俱厉,心上有些怕他,没奈何,复坐在炕上,两人各不说话。好一会,妇人换做满面笑容,到不换身边,放出无限的媚态,柔声艳语,百般勾搭。不换起初坚忍,次后欲火如焚,又想起对于冰发的誓愿,自己也无可摆脱。每到情不能已处,便用手在自己脸上狠打,打后便觉淫心少歇。妇人见他自打,却也不阻他。过一会,又来缠绕。这一夜何止七八次?直到天明,妇人将不换推出门去。
不换和脱笼飞鸟一般,向前面岭上直奔。刚走到岭下,一抬头,见岭头有两只虎,或起或卧,或绕着攀道跳跃。不换道:“怎么这条路上与先大不相同,蟒也有了,虎也多了。”
在岭下等了有一个时辰,两虎没一个肯去。再看日色,已是辰时左近,又想道:“日前冷大哥言修行人每到要紧关头,视性命如草芥,我今午若不到碧霞宫,冷大哥也未必怎么怪我。只是我初次跟他学道,便先失信于他,且我又自己说过‘不要命’的话,等这虎到几时?吃便随他吃去。”
想罢,放开胆量,一步步硬上岭来。也不看那二虎的举动,只低了头走路。既至走到岭上,四下一望,那两只虎不知那去了。不换心喜之至,下了岭,与老道士众人话别,交了器物清单。
到碧霞宫时,日已午错。城璧正在庙外张望,看见不换走来,大喜。不换道:“昨日今早,几乎与二哥不得相见。”
两人入庙,同到客寓。于冰满面笑容,迎着不换说道:“着实难为老弟了,好,好。”
不换心内惊讶道:“难道他已知我遇蟒、遇虎等事了?”
于是和董公子大家礼拜就坐。城璧道:“怎么此刻才来?”
不换将途间所遇详细诉说。城璧笑道:“你这一说,我更明白了。”
话未完,于冰以目示意。城璧不敢说了。
不换又问,城璧道:“我是和你说顽话。”
自此三人日游览山水,也有与董玮同去的时候。于冰又着城璧传与不换导引呼吸之法,只因心悬朱文炜主仆,二鬼尚未回来,只得在泰山等候回音。
正是:
埋兄同返烟霞路,古刹欣逢旧日人。
设险中途皆解脱,喜他拼命入仙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