郊野的月光白得晃眼,星星都躲得没影儿。连城璧蹲在柳树后头,瞧见两个差役押着个戴枷锁的年轻人,那犯人走路一瘸一拐,青白脸上全是汗珠子。
"二位爷行行好,"犯人喘着气停下,"我这腿实在走不动了,前头找个村子歇脚吧?"
拿棍子的差役嗤笑一声:"哟,当自个儿还是公子哥儿呢?"旁边挎刀的更狠,抡起刀鞘就往犯人腰腿上砸,咣咣几下把人打趴在地。月光底下,城璧瞧见那犯人手指抠进泥地里,抖得像片秋风里的叶子。
两个差役凑到边上嘀咕,忽然换了副笑脸去扶人:"董相公,前头灵侯庙能睡整宿觉哩!"那犯人被架着往西南走,布鞋磨破了底,拖出两道歪歪扭扭的血印子。
城璧猫着腰跟上去。破庙墙根下,他听见挎刀的差役嚷嚷:"四野无人正好动手!割了耳朵回去跟严中堂交差!"檐下拿棍子的立刻应和。那姓董的犯人突然扑通跪下,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响:"求二位老爷积阴德,我爹就剩我这根独苗了啊!"
"慈悲你?"拿棍子的差役解着行李绳,"赏你全尸上吊罢!"挎刀的却等不及,钢刀出鞘的寒光惊飞了檐下夜宿的乌鸦。就在刀锋将落的刹那,房顶上炸雷似的一声吼,瓦片哗啦啦震下来。
城璧纵身跃下时,紫面长须映着月光,活像庙里冲出来的金刚。差役的刀尖直哆嗦:"你、你是人是鬼?"地上捆着的犯人突然挣起半截身子,枷锁哐当砸在石阶上——原来那麻绳早被血浸透了,月光一照,红得刺眼。
月光底下,那解役火匝匝举刀就朝城璧头上劈来。城璧仰天大笑,身子轻轻一闪,左脚一抬,那刀就"当啷"掉在地上。还没等解役反应过来,城璧右腿如旋风般扫出,"砰"地一声正中对方心窝,那解役顿时像滩烂泥似的瘫倒在地。
另一个拿棍子的解役见势不妙,拔腿就往庙外跑。城璧一个箭步追上去,右手揪住他后领子,像扔麻袋似的往后一甩。只听"咚"的一声闷响,那解役从庙门口直飞到东边台阶下,摔得七荤八素。
城璧转身走到那犯人跟前,双手一拧,手铐就跟麻花似的断成两截。绳子刚解开,那犯人"扑通"跪倒,一个劲儿地磕头。城璧往台阶上一坐,摆摆手道:"别这样,起来说话。"
正说着,先前被摔飞的解役挣扎着爬起来又想溜。城璧一声暴喝,吓得那家伙浑身哆嗦,站在台阶前跟钉住了似的,半步都不敢挪。
城璧这才仔细打量那犯人。月光下看得分明,是个眉清目秀的后生。他笑着问道:"姓甚名谁?家住何方?今年多大?犯了什么事被发配?"
那犯人突然放声大哭:"小人姓董名玮,十九岁,江西九江人。家父董传策原是吏部文选司郎中,和严嵩是同乡。只因家父性子耿直,见严嵩父子欺君罔上、残害忠良,尤其是他儿子严世蕃比老子还狠毒。家父一怒之下,上奏参了严家父子十一条大罪。谁知皇上反说家父诬告大臣,革了他的职......"
董玮越说越伤心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"一个月后,吏科给事中姚燕受严嵩指使,诬告家父收受知州吴丕都四千两银子,又收梁钺一千两。皇上说家父败坏朝纲,把涉案人等都抓起来严刑拷打。最后吴丕都他们判了充军,家父竟被......竟被斩首......家产抄没,我也被发配金州......"
他哽咽着继续道:"家破人亡后,奴仆都跑光了,只有老仆董喜不离不弃。这次发配路上,董喜染病跟不上,这两个解役就天天打我。今夜他们把我带到这破庙,分明是要下毒手......要不是恩公相救,我早就......"说着又要磕头。
城璧一把扶住他:"公子别急,待我料理了这两个狗东西再说。"
他起身查看那个被踢中心窝的解役,已经没气了。又对站着发抖的解役喝道:"把你俩的衣服鞋袜都脱下来,行李里的盘缠也统统交出来!敢磨蹭片刻,老子把你剁成三段!"
那解役哪敢怠慢?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个精光,又把死去的同伴也剥干净。哆哆嗦嗦从行李里取出四十多两银子,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。
城璧不理他,扯下捆行李的绳子,在庙梁上挽了个绳套。走回来冷笑道:"你们不是要给董公子留全尸吗?现在轮到你了,自己上去吧。"
解役吓得魂飞魄散,脑袋在地上磕得砰砰响。城璧不耐烦道:"我们还要赶路,没工夫跟你耗!"
董玮见他可怜,想起自己方才的恐惧,忍不住求情:"恩公,这人比死了的那个似乎好些......"
城璧摇头笑道:"公子心善,可想过放虎归山的后果?只要他跑去报官,不等天亮,咱们插翅难逃。"那解役听了,指天发誓绝不出卖。
城璧哪会信他?左手一把攥住解役双腕,右手掐住他脖子轻轻一提,就像拎小鸡似的把人举到半空。那解役两腿乱蹬,杀猪般嚎叫。城璧把他提到梁下,脖子往绳套里一塞,松手就是一脚。解役在空中晃荡几下,很快就不动了。
收拾完解役,城璧走下台阶。董玮正要拜问姓名,城璧摆手道:"快五更天了,咱们得赶在天亮前走出二十里地。"说着挑了解役的长衫套上,换了帽子,腰间别了刀,银子揣进怀里。董玮也换了装束。
城璧把发配文书撕得粉碎,沉声道:"公子随我走!"
董玮瘸着腿问:"恩公要带我去哪儿?"
"离开这儿再说。"
"可我腿上有伤......"
城璧大笑:"这有何难?我背你!"见董玮还要推辞,他一把将人背起:"性命攸关的时候,别客套了!"
这一气儿跑了十五六里,东方才泛鱼肚白。放下董玮时,这书生又要磕头。城璧扶住他:"公子忒多礼了!"
董玮再三追问恩人姓名,城璧这才简略说了自己来历,又提起冷于冰、金不换的旧事。董玮听得肃然起敬,才知道遇上了江湖侠客。
城璧皱眉道:"江西你是回不去了。可还有其他投奔之处?"
董玮垂泪道:"实在无处可去,全凭恩公做主。"
"这可难办了......"城璧搓着手,"我此番要去京城,可京城对你更危险。南方我虽熟,但河东两省的官差都在搜捕。除非......"他摸了摸络腮胡,"除非剃了这胡子。可我堂堂男儿,宁可掉脑袋也不剃须!不如先随我去京城找个隐蔽处落脚?"
董玮含泪点头:"但凭恩公安排。"
歇息片刻,两人重新上路。董玮咬着牙一瘸一拐跟着,城璧不时回头搀扶。
话分两头。且说冷于冰送走姜氏主仆后,驾着遁光来到鸡泽县。在金不换家门前叩响门环,出来个白发老汉。
于冰拱手问道:"金大哥可在家?"
老汉摇头:"这位客官还不知道?金相公出门许久啦,待老汉与您细说......"
冷于冰把宫城璧窝藏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,说完拱手就要告辞。他一边走一边嘀咕:"这连城璧怎么又惹上麻烦了?让我上哪儿找他去?"想起之前派超尘、逐电两个鬼差送姜氏主仆,说好办完事回来复命,更急得直搓手:"总不能在这儿干等着啊!"
忽然灵光一闪,他拍着脑门笑了:"当年刚出家那会儿去的百花山,不如再去逛逛?"当下掐诀念咒,喝声"土地爷速来",眨眼间呼啦啦来了几十个土地神。于冰吩咐道:"我手下两个鬼差去成安县办事了,你们轮班在金不换家门口守着。要是见着他们,就说冷法师在京西百花山等着,千万别误事!"
有个白胡子土地神小心翼翼问:"不知那二位鬼差长啥模样?"
"一个青面獠牙红头发,一个血盆大口绿眼睛白眉毛,都是大高个儿。"于冰话音刚落,众土地连连称是,眨眼就散了个干净。
这边于冰驾着遁光刚走没几天,超尘、逐电二鬼就到了赵家涧。听说主人在百花山,俩鬼差撒腿就跑。正赶路呢,远远看见路边坐着三个人——有个紫红脸膛的大汉穿着公差服,正跟个年轻差役说话。超尘猛地拽住逐电:"快看!那大个子活脱脱就是连城璧啊!"
话还没说完,人已到跟前。逐电瞪圆了碧眼:"可不就是他!"超尘刚要上前搭话,逐电赶紧扯住他袖子:"别犯糊涂!咱们是阴差,青天白日跟活人搭话,法师知道了还得了?"超尘一拍脑门,俩鬼差旋风似的溜了。
原来连城璧带着董玮刚走一天,就碰上病愈的董喜追来。主仆重逢正高兴呢,三人坐在良乡地界的树荫下歇脚。忽然西南方刮来阵旋风,眨眼就到跟前,搅得飞沙走石。连城璧连打五六个喷嚏,再睁眼时,那旋风早没影了。董玮揉着眼睛直嚷:"这邪风真够劲儿!"城璧擤着鼻涕苦笑:"可不是,鼻子都快给刮掉了。"
再说超尘、逐电在百花山转悠半天,翻过十几道山梁,终于在白羊石虎村找着于冰。交完差事,把姜氏主仆平安到成安的事儿禀报完,于冰乐得直捋胡子。听说路上遇见连城璧,更是喜出望外:"你们估摸着,他们这会儿该到京城了吧?"
逐电掐指一算:"午时那会儿才见着,这会儿怕是刚到芦沟桥。"于冰收起二鬼,驾起遁光就往芦沟桥赶。等到日头偏西,果然看见城璧带着两人走来。于冰老远就挥手喊:"连老弟,别来无恙啊!"
城璧抬头一看,哎呀一声冲过来就要磕头。于冰连忙扶住,旁边董玮赶上来问:"这位是?"城璧乐得嘴都合不拢:"这就是我常说的冷大哥!泰安城救我命的活神仙!"董玮扑通就跪,于冰拉都拉不住,只好跟着对拜。抬眼细看这少年,但见眉宇间英气逼人,心里暗叹:好个贵相!
四人连夜赶到彰义门外住店。城璧把分别后的经历说了个透,于冰对董玮笑道:"公子放心,一切包在我身上。"三人聊到鸡叫,于冰提议:"京城不是久留之地,不如同游泰山?"城璧却搓着手说:"我还没逛过京城呢..."于冰哈哈大笑,当即让董喜去买新衣裳。
第二天换好便服,两人逛到东华门。忽然来顶八抬大轿,前呼后拥好不气派。于冰往轿里一瞥——坏了!是严世蕃!那严世蕃也瞧见于冰,立刻喝令停轿。于冰拽着城璧就要躲,却见几个家丁围上来:"这位可是冷先生?"
"我姓于。"于冰面不改色。家丁们不依不饶:"中堂大人有请。"于冰悄声对城璧说:"看来得走一遭了。"两人被带进严府,穿过几重院落,竟来到当年初见严嵩的书房。严世蕃摇着扇子迎出来,满脸堆笑:"冷先生,别来无恙啊!"
于冰绷着脸:"大人认错人了。"严世蕃哈哈大笑,凑近低声道:"家父至今还念叨先生大才呢..."
严世蕃一听来人不是冷不华,立马后悔刚才跟他拱手行礼,脸上的笑容转眼就收得干干净净,换上一副怒容,厉声问道:"你们两个可有功名在身?"
于冰不慌不忙答道:"我是个秀才,我弟弟是武举人。"
世蕃一听更来气了:"就算是秀才举人,见着我也该跪着回话!这般大模大样,就该送到吏部革除功名!"转头又对两旁家丁说:"你们看这姓于的,活脱脱就是当年给老太爷管奏章的冷不华。"
家丁们凑近了瞧,七嘴八舌道:"模样是像,可那冷不华如今少说也有四五十岁了,这位看着才三十出头,年纪对不上啊。"
世蕃又板着脸问于冰:"你们在京城做什么营生?"
于冰拱手道:"家里穷,靠变几个戏法混口饭吃。"
一听"戏法"二字,世蕃脸色稍霁:"那你现在变一个我瞧瞧。"
"这就献丑了。"于冰环顾四周,见厅前摆着个青花大鱼缸,里头几尾五彩金鱼肥硕可爱。他抬手往上一招,缸里的水竟像被无形的手提着,哗啦啦升起一丈多高,水柱粗细正好与缸口相当,活像座水晶塔立在当院。更奇的是那些金鱼在水柱里游得欢实,忽上忽下,时而跃出水面。世蕃看得拍掌大笑,众人连声叫好。于冰翻手往下一压,水柱带着鱼儿乖乖落回缸中,地上连个水星子都没溅着。
"这哪是戏法,分明是仙术!"世蕃啧啧称奇,吩咐下人:"带他们去厢房候着,待会儿还要传唤。"
没过多久,府里热闹起来。先是兵部侍郎陈大经乘着八抬大轿进门,接着工部侍郎赵文华、太常寺正卿鄢懋卿陆续到场。忽然听得鸣锣开道声,都察院掌院夏邦谟穿着蟒袍玉带,带着大队随从浩浩荡荡进来。严世蕃亲自大开中门相迎。于冰悄悄对城璧说:"这位才是真佛,比先前几位更体面。"
待得传唤时,兄弟俩走进重新布置过的大厅。只见正堂上摆着两架描金花卉屏风,屏风后隐约可见珠围翠绕的女眷。夏邦谟端坐主位,左右陪着陈大经、赵文华,东席坐着鄢懋卿,西席则是严世蕃,周围家丁丫鬟站得满满当当。
夏邦谟捋着胡子问:"这就是会变戏法的秀才?"
世蕃笑着应道:"正是。"
"仪表堂堂,想必手段也高明。"夏邦谟打量着兄弟二人。
世蕃对于冰抬了抬下巴:"各位大人都到了,把压箱底的本事拿出来瞧瞧。"
"容易。"于冰目光扫到世蕃身边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,招手道:"小兄弟过来。"
那孩子怯生生走近,于冰笑道:"把你衣裳都脱了,只留条裤子。"见孩子犹豫,世蕃瞪眼道:"叫你脱就脱!"孩子只得红着脸脱得只剩条单裤。
于冰领他到厅中央,在他头顶轻拍两下:"别怕。"说来也怪,这孩子顿时像被施了定身法。只见于冰把他头朝下脚朝上一提,竟直挺挺倒立在地。众官员哄堂大笑,赵文华嚷道:"这般倒立,孩子岂不受罪?"
"大人心疼他?"于冰嘴角微扬,"那我让他更受用些。"说着双手按住孩子脚掌,喝声"入",那孩子竟像插秧似的,半个身子陷进地砖,只剩两条腿在外头乱蹬。满厅人惊得倒吸凉气,夏邦谟直接站起来瞪圆眼睛:"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奇观!"
众官纷纷附和:"神乎其技!"赵文华朝世蕃拱手:"满京城就您府上能得遇这等奇人,可见严阁老福泽深厚。"鄢懋卿忙不迭帮腔:"正是正是,咱们都沾光了。"乐得世蕃眉开眼笑。
陈大经伸出两根手指对着于冰画圈:"你这秀才真是千古独一份!往后我们南方人再不敢小觑北方才子了。"夏邦谟却担心道:"孩子埋在地里这么久,可别闹出人命。"
于冰从容笑道:"大人放心。"说着又按住孩子脚掌喝声"入",眨眼间连人带影全没入地底。满厅惊呼声中,夏邦谟亲自斟了杯酒走到于冰跟前:"真乃异人!改日定要请教养生之道。"
"承蒙赐酒,只是学生戒酒二十载了。"于冰转向城璧,"不如让我这长须兄弟代饮?"夏邦谟打量城璧一番,笑道:"他喝与你喝一样。"城璧接过酒杯一饮而尽,众官这才敢落座。
世蕃却皱眉:"赏酒让下人端去便是,何劳夏大人亲自动手?"赵文华立刻接茬:"夏大人这般抬举,他如何当得起!"鄢懋卿摇头晃脑道:"二位有所不知,《易经》有云'天道亏盈而益谦'..."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场了。陈大经又伸出两根手指画圈:"此言深得我心!"
赵文华忽然想起什么,急道:"这孩子可是严大人心尖上的,你总得想法子把人变回来啊!"于冰摊手道:"人不就在各位大人眼前么?"文华环顾四周:"胡说什么,哪儿有人?"
于冰抬手往文华身后一指,笑眯眯道:"要找那娃娃?可不就在大人椅子后头蹲着呢!"
众人齐刷刷扭头,果然瞧见个光屁股娃娃站在文华椅背后头。满堂上下顿时炸开了锅,哄笑声差点掀翻屋顶。文华把那娃娃拽过来盘问,那孩子却像刚睡醒似的,迷迷糊糊啥也不知道。陈大经伸着手指头在空中直画圈,嘴里念念有词:"这准是移形换影的法术!我虽知道结果,可搞不清门道,神了神了!"
严世蕃眯着眼打量于冰:"于秀才,你既能变娃娃,可会请仙女下凡?"
于冰掸了掸衣袖:"请真仙女可不比寻常戏法。需得在这厅上另摆一桌素席,让我二人同坐,方能施法。"
世蕃嗤笑道:"添桌饭菜容易,只是你们要站着吃还是坐着吃?"
"天底下哪有站着吃酒席的道理?"于冰失笑,"自然要坐着。"
世蕃脸色一沉:"这可使不得。"
于冰不紧不慢道:"大人们若是顾忌身份尊卑,这仙女怕是请不成了。"
夏邦谟突然插话:"我早想说了。今日原是寻欢作乐,何必拘泥身份?"陈大经又伸着手指画圈,连声附和:"夏大人说得在理!"赵文华和鄢懋卿也帮腔:"他们好歹是秀才武举,坐着也无妨。"
世蕃见众人都这么说,只得吩咐家仆:"在我桌下另摆一桌素席。"于冰和城璧毫不推辞,大喇喇就坐下了。转眼间酒菜上齐,羊肉羹冒着热气,麒麟脯堆成小山,三道热汤五样荤素,排场十足。
于冰见城璧吃得差不多了,对家仆道:"随便找块红黄白土来。"仆人很快捧来泥土。于冰走到东墙空旷处,画了两扇门,嘴里念念有词,突然大喝:"众仙女此时不来,更待何时!"
只听门内忽然响起笙箫鼓乐,曲调悠扬。官员们个个伸长脖子,眼巴巴望着。忽然一阵香风扑面,满厅都是芝兰芬芳。香气过处,画的门户洞开,走出五位仙女,那门又自动合上。但见——
仙女们衣袂飘飘,有的穿金线衣泛着流光,有的着紫纱衣如烟似雾,环佩叮当响处,裙摆翻飞似浪涌云卷。面容比明月还皎洁,眼波流转间,怕是佛祖见了都要动凡心。笑声如清泉叮咚,金刚罗汉也得低头。明明不见车马踪迹,却真真切切踏云而来。
这群官员看得魂儿都飞了。五位仙女走到厅中盈盈下拜,随即轻歌曼舞。歌声能叫流云驻足,舞姿更胜传说中的霓裳羽衣曲。歌舞既毕,仙女们静立在于冰桌前。众官赞不绝口,唯独陈大经两个指头还在空中转个不停。
于冰笑道:"不如让仙女们给各位大人敬酒?"官员们乱哄哄嚷道:"只怕没这福分!"严世蕃手舞足蹈:"快取大杯来!"于冰却说:"大碗更痛快。"世蕃拍案叫好。
家仆们捧来海碗。五位仙女各执一碗酒敬献,慌得众官连忙起身,七嘴八舌道:"劳烦仙姑玉手,我等定当一饮而尽!"有酒量大的仰脖就干,量浅的也硬着头皮灌下。
仙女们又回到于冰跟前。此时夏邦谟已经瘫在椅上流口水,陈大经、赵文华满脸通红,鄢懋卿坐都坐不稳了,唯独严世蕃还精神抖擞。于冰指着最艳丽的仙女吩咐:"去敬严大人两碗。"
那仙女斟满美酒,走到世蕃面前嫣然一笑:"请大人满饮此杯。"世蕃手忙脚乱接过来,仰头就干。第二碗下肚后,他涎着脸对于冰说:"于先生,我想请这位仙姑作陪......"
于冰哈哈一笑:"但凭尊便。"世蕃乐不可支,忙拉仙女坐到自己腿上。陈大经和赵文华见状大叫:"独乐乐不如众乐乐!"于冰便让其余仙女去陪酒。这群酒色之徒哪还顾得上体统?你搂一个我抱一个,闹作一团。世蕃把仙女按在膝上,又亲又摸,嘴里哼哼唧唧。
于冰悄悄扯城璧衣袖:"该走了。"说着朝各桌连指几下。只见五位仙女忽然变了模样——四个竟化作官员家眷打扮。世蕃定睛一看,差点气炸肺:他第四房小妾正坐在赵文华怀里嘴对嘴喂酒;陈大经搂着他最宠爱的十七姨太又亲又啃;醉倒的夏邦谟和鄢懋卿身边,赫然是他第九房、第十房妾室!
世蕃怒吼一声,吓得众妇人如梦初醒。她们羞得往屏风后狂奔,那十七姨太却被陈大经死死抱住。妇人急得照他鼻子就是一巴掌,打得陈大经鼻血直流才挣脱。
严世蕃低头看自己搂的"仙女",顿时傻了眼——竟是他十九岁待字闺中的亲妹妹!姑娘突然清醒过来,羞愤欲死,哭着跑走了。世蕃厉声喝令:"快拿下妖人!"
家丁们一拥而上,于冰却拉着城璧闪到夏邦谟身后,袖袍连挥。家丁们忽然眼花缭乱,把赵文华当成于冰,将陈大经认作城璧,按在地上拳打脚踢。乌纱帽踩扁了,官袍扯碎了,鄢懋卿醉醺醺地喊:"打错人啦!"可谁还听得见?
于冰笑眯眯地抬手那么一指,满屋子的家丁突然像着了魔似的,又把他当成了于冰,扑上去揪住就是一顿拳打脚踢。严世蕃站在旁边看得真真切切——那于冰和城璧明明好端端站在夏邦谟的椅子后头,可愣是没人碰他们一根手指头,反倒把赵文华几个打得哭爹喊娘。
世蕃气得直跺脚,扯着嗓子骂那些家丁,可这帮人就跟聋了似的,谁也不搭理他。他实在气不过,撸起袖子就要亲自去抓于冰。谁知刚扑到跟前,城璧抡起拳头就是一下,把他打得踉踉跄跄倒退四五步,后脑勺"咚"地撞在桌角上,当场磕出个血窟窿,鲜血哗啦啦往下淌。
这时候于冰把袍袖轻轻一甩,那些家丁突然像中了邪,你揪我头发,我掐你脖子,自己人打成了一锅粥。于冰趁机拽着城璧的袖子,俩人脚底抹油溜出了严府。
那边夏邦谟正醉醺醺打着盹呢,被这通闹腾惊醒了,还当是又变出什么新鲜戏法。他连眼睛都懒得睁,咂着嘴含混不清地嚷道:"神了神了!这戏法当真精妙绝伦啊!"
这正是:
狡兔尚有三窟藏身, 顽猴最爱六窗嬉戏。 神仙闹够拍拍手, 拉着老友躲是非。
救难裔月夜杀解役 请仙女谈笑打权奸
词曰:
郊原皎月星辰杳,见不法肝肠如缴。杀却二公人,难裔从此保。
闲游未已权奸扰,请仙姬到了。试问这筵席,打的好不好?
——右调《海棠春》。
再说连城璧,自那晚从赵家涧打败了鸡泽县军役,疾走了四十余里,看天上星光渐次将明,也不知走到甚么地界,随便坐在一块石上暂歇,心中算计道:“我今往何处去好?”
想了半晌,到处都去不得,惟京中乃帝王发祥之地,紫面长须的大汉子断不止一个,且到那里再做理会。主意拿定,一路于人少地方买些吃食东西糊口,也不住店,随地安歇。
一日走到清风镇地界,天交二鼓时分,趁着一轮明月,向前赶路,猛见对面有几个人走来,连忙闪在一大柳树后偷看。
见两个解役,一个带着刀,背着行李;一个拉了一条棍,押着个犯人,带着手靠绳索,一步一颠的走来。走了没十数步,那犯人站住说道:“二位大爷,此时已夜深时候,不拘那个村庄安歇罢!此去陕西金州还有无限程途,若像这样连夜奔走,不但我受刑之人经当不起,就是二位大爷也未免过劳。”
那拿棍的解役道:“你说甚么?”
犯人照前说了一遍。那解役冷笑道:“你的意思说你是仕宦人家子弟,身子最是娇嫩值钱。孰不知王公犯法和庶民一般,你如今求如个自在猪狗也是不能。”
又见那带刀的解役道:“耐烦与他说话!我只是用刀背教训他。”
说罢,左手于肩头托住行李,右手将刀鞘在犯人身上连触了几下,又在犯人腰间腿上踢了四五脚。那犯人便倒在地下,不肯起来。只见那拿棍的解役,四下里观望。观望罢,将那拿刀的解役一拉,两个走离了五六步,唧唧喁喁,不知说些甚么。
少刻,带刀的走来,口中叫道:“小董你起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
那犯人躺在地下,只不答应。那解役叫了四五声,反笑说道:“董相公,我的董大爷!你还要可怜我们些。我们也是官差不自由。你既然身子困倦,西南上有座灵侯庙,不过一里远近,我们同到那边,让你睡个长觉何如?就是俺两个,也好做个休歇。”
那犯人听了,方慢慢的扒挣起。那解役便用手搀扶他,一步步拐着行走。三个人一同往西南上去了。
城璧看听了多时,心下猜想道:“我在这月光下详看那犯人,面貌是个少年斯文人,脸上没半点凶气,端的不是做大罪恶的人。到是那两个解役甚是刚狠。方才他二人私语了好一会,又说着那犯人到灵侯庙睡长觉去,莫非要谋害这犯人么?我想不公不法的事,多是衙门中人做的。他们若果在背间害人,我就再开开杀戒,有何不可!”
说毕,悄悄的跟来,果见有座庙宇。远远见犯人同解役转向庙西去了。城璧大踏步赶来,见那庙坐东朝西,四面墙璧,半是破裂。从墙外向庙内一觑,两个解役坐在正殿台阶上,那犯人在东边台阶下,半倚半靠的倒着。
城璧道:“月明如昼,我外边看得见他们,安保他们看不见我?不如上正殿房上,看他们举动为妙。”
于是循着墙脚,转到庙后,将右手一伸,左脚一顿,已到墙内。又将两脚并在一处,将身子用力一耸,即飞上正殿屋檐,随即伏在房脊背后,面向前院下视。却止见犯人,看不见那两个解役。
忽见那带刀解役反从庙外入来,大声说道:“我方才四周围都看过了,此地不通大路,白天尚无人来,何况昏夜?快快的了绝他,与严中堂交个耳鼻执证,省得我们走多少路。”
又听得那拿棍差人在正殿檐下应道:“你说的甚是。”
只见那犯人一蹶劣扒起,连连叩头道:“适才二位老爷的话,我明白了,只求念我家破人亡,我父做官一场,止留欠这一点根芽。那里不是积阴德处?饶我这条小命罢!”
说着,在地下叩头不已,痛哭下一堆。只见那拿棍的解役,向带刀的解役道:“我生平为人,心上最慈良不过。你看他哭的这般哀怜,赏他个全尸首,着他上吊罢。捆行李的绳子便可用。”
那带刀的解役道:“那有这许多功夫等他上吊!”
说罢,便将刀抽出,向犯人面前大步走去,将刀举起却待砍下,猛听得正殿房檐上霹雳般大喝了一声,声落处,早将那拿棍解役吓的从台阶上倒撞在阶下。城璧涌身一跳,已到院中。那拿刀解役急向后退了几步。急看时,见一紫面长须大汉,站在院中,也不知是神是鬼,硬着胆子问道:“你,你是什么?你怎么从房上下……”
城璧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,做的好事!”
那解役听得是人,便胆大起来,道:“管你甚事?我是替朝廷家行法。”
城璧道:“朝廷家岂教你在此行法么?”
那拿棍解役见两人问答,方扒起站在一边。那犯人见房上跳下人来,与解役争论,越发叩头哀呼。城璧道:“解役你实说,吃了姓严的多少钱,敢在此做害人事?”
那解役大怒道:“老爷们吃了几百万钱,你便怎么?是你这样多管闲事,定与这死囚是一路上人,也须饶你不得!”
说罢,火匝匝举刀向城璧头上砍来。城璧大笑,将身一侧,左脚起处,刀已落地;旋用连环腿飞起右脚,响一声,早中解役心窝,倒在地下。那拿棍解役便往庙外跑,被城璧赶上,右手提住领项,往后一丢,从庙门前直摔在庙内东台阶下。复身到那犯人面前,将手靠一扭,即成两半;又将绳索解脱。那犯人只是磕头。城璧坐在东台阶下说道:“你不必如此,可坐起来说话。”
忽见那被摔倒的解役,挣命扒起,又想逃走。城璧喊了一声,吓的他战哆嗦,站在阶前,那里还敢动移半步!
城璧再将那犯人细看,见他生的骨格清秀,笑问道:“你姓甚么?何处人氏?今年多少岁了?因甚事充配于你?”
那犯人大哭道:“小人姓董名玮,年十九岁,江西九江府人。我父叫董传策,做吏部文选司郎中,与严宰相是同乡。只因我父亲性情执古,见严嵩父子欺君罔上,杀害忠良。他儿子严世蕃,较他父更恶。我父发狠,参了他十一款大罪。圣上说我父诬罔大臣,革职。一月后,吏科给事中姚燕受严嵩指使,参我父收永不叙用之知州吴丕都银四千两,又参收母丧未满起补之知州梁钺银一千两。圣上说我父大坏国家铨政,着同本内有名人犯拿交三法司,日日严刑拷掠,俱各煅炼成案。吴丕都、梁钺,差别拟军罪,将我父斩决,家私抄没入官,又将我发配金州。自遭此事,家奴逃散一空,惟有一家人董喜,忍饥受冻,常在刑部照料。从发遣小人那日,便步步相随。数日来,被这两个解役打伤脚腿,皆因董喜患病,不能同行。谁知今夜要在此地杀害。若非恩公老爷相救,小人早作泉下人了!”
说罢,又叩头大哭。
城璧道:“公子不必悲伤,待我处置了这两个狗男女再讲。”
站起来,将那踢倒解役提起看视,已死去了。又将那站着的解役叫过来,说道:“快将你身上衣服鞋袜,并死去的都与我脱剥干净,再交替我二人所有盘费也尽数交献。少迟延两句话功夫,着你立成三段!”
这解役那里还敢说一句?先将自己浑身衣服脱去,又将死解役也脱剥干净,打开行李,取出四十多两盘费,摆放在城璧面前,然后赤条条的跪下,叩头求饶。城璧也不理他,走去将他捆行李的绳儿取来,在殿外横梁上挽了个套儿,复下台阶,向解役道:“这是你留下的科条,赏董公子全尸者,你就快去上吊。”
那解役恨不得将头碰破。城璧道:“我们还要走路,没多的功夫等你。”
解役见城璧难说,又与董公子碰响头,口中爹长爷短都乱行哀叫出来。董玮见他望生心切,和自己头前怕死一般不由的向城璧道:“此人比死去的那个还良善些。”
城璧笑道:“这口气是要与他讨情分了。公子止知怜惜他目前,却不知想及事后。我们此刻放了他,他便报知乡保地方,乡保地方即连夜禀知文武官,还不用到日光出时,你我想要走半步好路,比登天还难。那时他就不肯饶你我了。”
那解役听了此话,恨不得生出几百个舌头,指身说誓。
城璧那里听他,先用左手将他两只手拿在一处。次用右手将他脖项用五指把握住,轻轻往起一举,离地便有二尺高下。那解役两腿乱登,没命的喊叫。城璧提他上了殿台,将脖项向套儿内一入,把胶后两手松放,用脚将解役一踢,那解役便游荡起来。起初手脚还能乱动,随即喉内作声,顷刻间即辞人世。
城璧走下殿阶,董玮拜求名姓,城璧道:“此时交五更时分,无暇与公子细谈,必须赶天明走出二十里内外方好。”
急将解役的衣服,拣长些的套在衣服外面,换了帽子,又把那口刀带在腰间,银两揣在怀内,董玮也通身改换。城璧将发遣部文扯碎,大声说道:“公子快随我走!”
董玮道:“恩公领我到那里去?”
城璧道:“离了此地再商。”
董玮道:“我两腿打伤,慢些走还可,疾走实是不能。”
城璧笑道:“这有何难!我背负了你走。”
董玮道:“这如何敢当?”
城璧道:“患难之际,性命为重,休多客套,快来快来!”
两手将董玮扶起,背在臂间,放开大步,出庙门向都中大路奔走。一气走了十五六里,天色渐次将明,方才歇下。董玮不安之至,又与城璧叩头。城璧道:“公子你好多礼!”
董玮复问城璧名姓,城璧将自己行为并冷于冰、金不换新旧事,略言大概。董玮方知他是个侠客,倍加小心钦敬。城璧道:“江西,公子断去不得。此外还有至亲好友可安身的地方么?”
董玮道:“晚生实无处投奔,统听恩公。”
城璧道:“这好着我作难!我此番决意入都,都中又与公子不便。南方我到去得,又恐被河东两省人物色。若说把胡须剃净,或可掩藏一二。我一个做丈夫的人,宁将此头砍去,安肯改换须眉?不如公子且和我到都中,寻一潜伏善地避些时,再想去处何如?况都中人山人海,那个便能识得你我?”
董玮无奈,只得说道:“任凭恩公主裁。”
说罢起身,董玮忍痛后随。
再说冷于冰自打发姜氏主仆赴成安,便架遁向鸡泽县来。
到金不换门首叫门,里面走出个老汉来,问道:“相公是那里来的?”
于冰道:“不换金大哥可在家么?”
老汉道:“此人去有许久了,相公想还不知道,待我略言大概。”
遂将窝留宫城璧如何长短,说了一遍。于冰举手告别。一边走着,说道:“怎么这连城璧又弄出事来?教我该从何地寻起?况我曾吩咐超尘、逐电二鬼送姜氏主仆后,到此处回覆我话,我焉能在此久候?”
又想了一会道:“我初出家时,便去百花山,今何不再去一游?”
于是掐诀念咒,喝一声“土谷神到”,片刻来了许多土谷神听命。于冰道:“有我属下二鬼,差他去成安县公干,你等可昼夜轮流,在先时金不换门前等候。二鬼若到,可说冷法师在京西百花山,着他们到那边找寻我。莫误!”
众神道:“敢问二鬼是何形像?”
于冰道:“一面色纯青,长牙朱发;一脸若噀血,碧眼白眉,身躯皆极高大者是也。”
众神道:“谨遵法旨。”
于冰驾遁去了。
没有四五天,二鬼便到赵家涧,得了信息,如飞奔来。正行间,远见道傍下坐着三个人,内有一紫面长须大汉,公差打扮,和一少年公差说话。超尘向逐电道:“你看这大汉子,到像咱家法师的朋友连城璧。”
一句话未完,已到面前,逐电便站住道:“不是他是谁?”
超尘道:“待我问他一声。”
逐电道:“使不得!你我与他阴阳异路,况又无法师令旨,如何青天白日向人说起话来?”
超尘道:“你说的是,去休去休。”
原来城璧同董玮走了一天,即遇着董喜,是他的病好,心上放主人不下,于路赶来。主仆欣喜,会在一处。这日刚过良乡县地界,三人在树下少歇。猛见西南上来了个大旋风,比闪电还疾,走到他三人跟前,旋转起来刮的尘沙满面。城璧一连打了五六个涕喷,一瞬眼,那旋风飞去有七八里,少刻踪影全无。
董玮道:“好利害大旋风!”
城璧道:“正是,不知怎么,被他旋出我许多涕喷来。”
三人揉眼擦鼻,又歇了一会,方向京都进发。超尘、逐电御风到百花山,找寻了好半晌,经过了十数个大岭,三十余个大小峰头,却在一小山庄,地名白羊石虎,方遇着,交回神符。将姜氏主仆到成安话累说了一遍。于冰大悦,将二鬼着实奖誉。二鬼又将路遇城璧的话禀知。于冰大喜,差别道:“你们估计程途,他此时进京没有?”
二鬼道:“今日交午时分才见他,此刻还未必到芦沟桥。”
于冰收了二鬼。即驾遁到芦沟桥坐候。至日光大西,方见城璧同两个人走来。于冰笑迎上去,高叫道:“连贤弟,久违了!”
城璧闻声一看,呵呀了一声,跑至于冰面前,纳头便拜。
于冰扶起,董玮赶来问道:“此位可是旧交么?”
城璧喜欢的如获至宝,笑说道:“这就是我日日和你说的那冷先生,就是我那结义的好哥哥,就是泰安救我的活神仙,你快过来叩头!”
董玮即忙跪拜,于冰拉他不住,只得相还叩拜起来。于冰将董玮一看,见他骨格清奇,眉目间另有一种英气,与众不同,知是大贵之相。董喜也跑来叩头,于冰扶起,笑问城璧道:“此兄是谁?”
城璧道:“是董公子,话甚长,必须个僻静地方好说。”
于冰道:“此地乃数省通衢,不如赶进城去,到店中再说。”
四人走到二更时候,在彰义门外,寻店住下。城璧将自己别后,并金不换、董公子事细说了一遍。于冰向董玮道:“公子只管放心,都交在冷某身上,将来定有极妥当地方安置。”
董玮叩谢。三人直说到天明,于冰道:“都中非停留之地,五岳之中,惟泰山我未一游,何不大家同去走走?”
城璧道:“兄弟生长宁夏,北五省俱皆到过,只是未到京师,今既到此,还想要入城瞻仰瞻仰帝都的繁华,大哥看使得使不得?”
于冰笑:“这有什么使不得?我即陪老弟和公子一游,只是你两个公差打扮,必须更换方好;可烦董管家去故衣铺中,买几件衣服并头巾鞋袜等类。”
城璧忙取银银付与董喜去了。董玮道:“晚生父亲惨死此地,昼夜隐痛,实不忍闲游。”
于冰道:“此系公子孝思,请在店中等我们罢。”
早饭,董喜买办回来,两人更换衣巾。城璧跟了于冰入城,游走闲行。到东华门后面,来了一顶大轿,马上步下,跟随着许多人役。于冰站住,向轿内一看,不想是严世蕃。世蕃也看见于冰,吩咐住轿,于冰拉城璧连忙回避。只见轿前站下了四五个人,听他吩咐话,须臾坐轿去了。旋有八九个人赶到于冰面前问道:“先生可姓冷么?”
于冰道:“我姓于。”
又问城璧,于冰道:“他是舍弟。”
众人道:“我们是中堂府内人,适才是做工部侍郎严大老爷,传你去说话。”
于冰向城璧道:“你先回店中去罢。”
众人道:“这长须大汉,我们老爷也着他去哩。”
于冰笑向城璧道:“我们同去走遭。”
两人随众人到严嵩府内。少刻一人从内出来,向于冰、城璧将手一招,两人跟了入去。到一大书院中,于冰看了看,是他初见严嵩的地方。须臾世蕃从厅内缓步走出,笑向于冰举手道:“冷先生,真是久违了!”
于冰正色道:“我不姓冷。”
世蕃大笑道:“先生休得如此,家大人想先生之才,至今时常称颂。”
于冰道:“大人错认了。我实姓于,是陕西华阴人氏。”
又指着城璧道:“这是舍弟。”
世蕃见说不是冷不华,深悔与他举手,顷刻将满面笑容收拾了个干净,变成了一脸怒形,问道:“你二人可有功名没有?”
于冰道:“我是秀才,舍弟是武举。”
世蕃道:“就是秀才、举人,也该见我跪着说话,怎么这般大模大样的,就该发部斥革才是!”
又向两旁家人道:“你们看这姓于的人,绝像数年前与太老爷管奏疏的冷不华。”
众家人道:“实是相像。只是冷不华到如今也有四五十岁,此人不过像三十来岁,到底有些老少不同。”
世蕃又怒问于冰道:“你们在京中有何事?”
于冰道:“因家道贫寒,在京耍几个戏法儿度日。”
世蕃听了会耍戏法儿,便有些笑容,向于冰道:“你此刻耍一个我看。”
于冰道:“我就耍一个。”
看了看面前有个大鱼缸,缸内有五色金鱼,极其肥大可观。于冰用手往上一招,那缸内水随手而起,有一丈高下,和缸口一般粗细,到像一座水塔,直立起来;又见那些五色金鱼或跳或伏,或上或下,在水内游戏。世蕃大笑叫好,众人亦称道不绝。于冰将手一覆,其水和鱼儿仍归缸内,地下无半点湿痕。世蕃道:“此非戏法,乃真法也,可领他们到外边伺候,转刻还要用他们。”
家人等领于冰、城璧到班房内。
须臾,里边发出几副帖来。待了半晌,见一顶大轿入门,是兵部侍郎陈大经,转刻来了工部侍郎兼通政司卿赵文华、太常寺正卿鄢懋卿。又一会,见棍头喝着长声道子,直入大院内,后面一顶大轿,跟随的人甚多,是都察院掌院加宫保兼吏部尚书夏邦谟,穿着蟒袍玉带。严世蕃大开中门,迎接入去。于冰低声向城璧道:“此上等门下也,比前几个待的又体面些。”
少刻,传于冰和城璧入去。又不是头前那个地方了,见正面大庭上并东西两边,摆设着两轲花卉围屏,俱是墨笔勾剔出来的,屏内有许多粉妆玉琢的妇女。正中一席夏邦谟,左右是陈大经、赵文华,东席鄢懋卿,西席严世蕃,下面家丁无数。于冰、城璧走入厅内,朝上站住。
邦谟道:“这秀才便是会耍戏法儿的人么?”
世蕃笑应道:“是。”
邦谟道:“这两个人的仪表皆可观,自然戏法儿也是可观的了。”
世蕃向于冰道:“各位大人皆在此,你可将上好的顽几个,与众大人过目。”
于冰道:“容易。”
见世蕃桌傍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家人,于冰笑着道:“你来。”
那娃子走至面前,于冰道:“你可将身上衣服尽行脱去,止留裤儿不脱,我顽个好戏法儿你看。”
那娃子不肯脱,世蕃道:“着你脱就脱了罢,延挨甚么!”
那娃子无奈,只得将衣服脱去,止穿一条裤儿。于冰将他领到庭中间,在他头上拍了两下,说道:“你莫害怕。”
那娃子被这两拍,和木雕泥塑的一般。于冰将他抱起,打了个颠倒,头朝下,脚朝上,直挺挺立在地下。众官皆笑。赵文华道:“你将这娃子倒立着,这娃子大吃苦了。”
于冰道:“大人怕他吃苦么?我就着他受用去。”
说着,将两手放在那娃子两只脚上,用力一按,口中喝声“入”,只见那娃子连头和身子已入在地内一半,只有两腿在外。厅上厅下没一个不大惊小怪。夏邦谟站起来,大睁着两眼,向众官道:“此天皇氏至今未有之奇观也。”
众官一齐应道:“真是神奇。”
赵文华举手向世蕃道:“我等同在京中仕宦,偏这样奇人,就到尊府,岂非大人和太师大人福德所致么?”
鄢懋卿帮着说道:“正是,正是。我辈实叨光受庇不浅。”
世蕃大悦。陈大经问于冰道:“你是个秀才么?”
于冰道:“是。”
又问道:“你是北方人么?”
于冰道:“是。”
大经问罢,伸出两个指头,朝着于冰面上乱圈,道:“你这秀才者是古今来有一无两之秀才也。我们南方人再不敢藐视北方人矣。”
邦谟道:“于秀才,你将这娃子塞入地内半截,已好一会,若将他弄死,岂不是个戏伤人命?”
于冰笑道:“大人放心,我饶他去罢。”
说罢,又将两手在那娃子脚上一按,说声“入’,一直按入地内,踪影全无。厅上厅下,大噱了一声,内外男女,无不说奇道异。
邦谟拿了一大杯酒,到于冰面前说道:“你是真异人,惟我识得你,改日还要求你教我内养功夫。”
于冰道:“承大人亲手赐酒,但生员戒酒已二十年,着我这长须兄弟代饮何如?”
邦谟将城璧一看,笑道:“他吃了,和你吃了一样。”
于冰接来递与城璧,城璧一饮而尽。邦谟归坐,众官方敢坐下。
世蕃道:“大人既赏他酒,命一家人与他,荣幸已足,怎么亲自送起酒来?”
文华接说道:“夏大人,果然太忘分了。他如何当受得起!”
鄢懋卿道:“二位大人有所不知,《易》曰‘天道恶盈而好谦’,又曰‘谦谦君子,卑以自牧’,我夏大人以天道君子为法,故有此举。”说罢自己咥的笑了。
陈大经又伸出两个指头乱圈道:“斯言也,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。”
文华道:“于秀才,这娃子系严大人所最喜爱之人,你今弄他到地内去,也须想个出来的法子方好。”
于冰道:“现在大人面前,着我那里再寻第二个?”
文华道:“真是见鬼话,我面前那里有?”
于冰用手一指道:“不在大人面前,就在大人背后。”
众人齐看,果见那娃子赤着身体,在文华椅子后面站着。厅上厅下又复大噱了一声。文华将那娃子细问,和做梦一般,全不知晓。陈大经又伸着指头乱圈道:“此必替换法也。吾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神乎技矣。”
世蕃道:“于秀才,你可会请仙女不会?”
于冰道:“请真仙女下降,与别的戏法不同,我系掌法之人,必须在这厅上也与我二人,设一桌素酒席,方能请来。”
世蕃道:“一桌饭食最易,你们还是站着吃,坐着吃?”
于冰道:“世上那有个站着吃酒席的人!自然也是坐着。”
世蕃道:“这断使不得。”
于冰道:“大人们若伯亵尊,这仙女就请不成。”
邦谟道:“我久有此意。请这于秀才坐,又怕众位大人嫌外,况我们今日原是行乐,何必以名位相拘?”
陈大经伸着指头又圈道:“诚哉是言也!”
文华同懋卿齐说道:“他二人系秀才、武举,也不勉强坐得。”
世蕃道:“既众位大人依允,小弟自宜从权。”
随吩咐家人,在自己桌子下面,放了一桌素酒席。于冰、城璧也没什么谦让,竟居然坐下。顷间,酒泛羊羔,盘堆麟脯,三汤五割,极其丰盛。于冰见城璧食用已足,向众家人道:“不拘红黄白土,拿一块来。”
家人们立刻取到。于冰在东边墙上空阔处,画了两扇门儿,口中念念有词,用手一指,大喝道:“众仙女不来,更待何时!”
只扣得门儿内吹吹打打,曲尽宫商。众官修谨凝眸,含笑等候。少时起一阵香风,觉得满厅上都是芝兰气味。香气过处,门儿大开,从里边走出五个仙女来,那门儿仍旧关闭。但见:
兰鹿芬馥,或穿金缕衣、紫电衣、萃云衣、鲛绡衣、无缝衣,袅袅乎露几行媚态;环珮叮咚,也有山河裙、八卦裙、波纹裙、珊瑚裙、鹤羽裙,凌凌乎凝百道晴霞。面和皎月争辉,眸光溜处,总然佛祖也销魂;神将秋水同清,笑语传时,任尔金刚亦俯首。罡风道上,不闻转毂之音;太虚影中,难描践趾之迹。正是霓旌朱盖虽不见,玉骨冰肌却飞来。
众官一见,俱皆魂销魄散,目荡神移。那五个仙女走到厅中间,深深的一拂,随即歌的歌,舞的舞,婷婷袅袅,锦簇花攒,端的有裂石停云之音,霓裳羽衣之妙。世传红儿雪儿,又何能比拟万一也!歌舞既毕,一齐站在于冰桌前,众官啧啧赞美。惟陈大经两个指头和转轮一般,歌舞久停,他还在那里乱圈不已。于冰道:“我意欲烦众仙女敬众位大人一杯酒,可使得么?”
众官乱嚷道:“只怕我们没福消受。”
严世蕃手舞足蹈的喊叫道:“快拿大杯来!”
于冰道:“到是大碗爽快。”
世蕃道:“大碗更好。”
众家人将大碗取至。五个仙女各捧了一碗酒分送,慌的众官连忙站起,都说道:“有劳仙姑玉手,我辈惟有舍命一干而已。”
内中有量大的、量小的,无不如飞吃过。五个仙女又站在于冰桌前。于冰见夏邦谟已斜倒在椅上,口中流涎,陈大经、赵文华也有酒态,鄢懋卿摇动起来,惟严世蕃和不曾吃一样。于冰拣了个第一妖艳的仙女,吩咐道:“你去敬严大人两大碗。”
那仙女满斟琼浆,到世蕃面前,微笑道:“大人饮贫道这碗酒。”
世蕃手忙脚乱,站起来接去,一饮而干。又是第二碗奉上,世蕃向于冰道:“于先生,我要教这位仙姑陪我坐坐,你肯通融么?”
于冰笑道:“最好不过。”
世蕃大乐,急让仙姑坐在自己肩上。陈大经、赵文华大嚷道:“世上没有个独乐乐的。”
于冰又吩咐众仙女去分陪吃酒。这几个官儿,原都是酒色之徒,小人之尤,那里还顾得大卧体统,手下人观瞻?便你搂一个,我抱一个,混闹下一堆。严世蕃将那仙女抱在膝上,咂舌握足,呻吟不已。
于冰向城璧道:“我们可以去矣。”
用手向各桌连指了几指,只见五个仙女改变了四个,衣服发髻通是时样妆束。世蕃猛瞧见他第四房如君坐在赵文华怀中,口对口儿吃酒;陈大经抱住他第十七房最宠爱的美姬,亲嘴咂舌,着实不成眉眼;夏邦谟、鄢懋卿两人都醉倒,是他第九房和第十房陪坐。
世蕃看见,不由的心肺俱裂,大吼了一声。这一吼,才将众妇人惊醒,心上方得明白,也不晓得怎么,便到大庭广众之地,一个个羞的往屏后飞跑。那第十七房如君也急的要跑去,被陈大经紧紧搂住,那里肯放,还要吃嘴,被妇人用力在面上打了一掌,打的鼻孔中出血,方才奔脱。
严世蕃低头看他抱的仙女,不想是他五妹子,系严嵩第三房周氏所生,才十九岁,还未受聘,果然有七八分人才,比严世蕃的老婆们都强几倍。世蕃大没趣味,连忙丢开。那小姐忽然心上明白,做女孩儿的,心上羞愧的要死,没命的跑入屏后去了。世蕃喝令快拿妖人。众家丁却待上前,于冰拉了城璧,跑至夏邦谟背后,将袍袖连摆了几摆。众家丁便眼花撩乱,认赵文华为于冰,又认陈大经为城璧,揪翻在地,踏扁纱帽,扯碎补袍,任意脚踢拳打。鄢懋卿醉中看见,急的乱喊道:“打错了,打错了!”
于冰用手一指,众家人又认他为于冰,揪倒狠打。严世蕃看的明白,见于冰、城璧端端正正站在夏邦谟椅后,没一个人去打,反将赵文华等苦难。心上气愤不过,喊骂众家丁,又没一个听他。气极了,亲自来拿于冰,被城璧一拳,打的跌了四五步远,一头碰在桌尖上,脑后触下一窟,鲜血直流。于冰又将袍袖连摆,众家丁便彼此乱打起来。于冰趁乱中拉了城璧,出府去了。夏邦谟醉中惊醒,只当又变出什么好戏法儿来,如此喧闹。他也不睁眼,口里还大赞道:“精绝妙绝!”
正是:
狡兔藏三窟,狝猿戏六窗。
神仙顽闹毕,携友避锋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