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回

绿野仙踪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那林桂芳从军门大宴回来,接了曹邦辅的将令,带着众将士日夜攻打城池。可连着攻了两天两夜,非但没攻下来,反倒折损了不少兵卒。原来城里的贼寇知道自己罪无可赦,个个都拼了命死守。

这天林桂芳正在营里看着士兵们修理云梯、冲车这些攻城家伙,忽然中军官进来禀报:"咱们镇守夏邑县的守备本仁大人,派兵押来一对夫妇。说是巡逻的军士在夏邑西边十八里处拿住的。审问明白,男的叫朱文魁,女的叫殷氏,都是虞城县人。先前被贼将乔大雄掳去,在富安庄关了两个月多。这回趁着机会杀了乔大雄,带着首级来夏邑报功。还说那富安庄确实是贼寇的老巢,请求派兵剿灭。这朱文魁身上还带着好些银子,数目没细查。守备大人还呈了文书,请将军过目。"

林桂芳心里咯噔一下:"这名字,莫不是朱相公的兄长?"

他赶紧到中军帐坐定,看完文书,吩咐把人带上来。不多时,兵丁押着一男一女跪在帐下。桂芳盯着那男的问道:"你叫朱文魁?"

"是。"文魁低着头答。

"殷氏是你媳妇?"

"是。"

"虞城县柏叶村有个府学秀才朱文炜,你可认得?"

文魁顺口就答:"那是小人的兄弟。"

桂芳冷笑一声:"他媳妇姜氏可还在家?"

文魁心里猛地一颤,暗想:"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"慌忙回道:"我兄弟带着媳妇去四川探亲了,至今没回来。"

"好个千刀万剐的狗东西!"桂芳突然拍案而起,"总算叫我碰上你了!你干的那些勾当,本将军知道得一清二楚。懒得跟你这畜生多费口舌!"转头对左右喝道:"先赏他五十个嘴巴!"

帐下军士齐声应和,噼里啪啦一顿耳光,打得朱文魁口鼻窜血,转眼间两颊就肿得像发面馒头。桂芳又指着殷氏:"这婆娘也打五十下!"军士们如狼似虎扑上去,打得殷氏哭爹喊娘,左边两颗牙都打落了。

打完人,桂芳问押解的兵丁:"他带的银子呢?"

兵丁回禀:"当时搜出来给守备大人验看过,大人又还给他了,现在都带在身上。"

"取来我看。"桂芳一摆手,军士从文魁身上摸出银两堆在案头。他又盯着殷氏:"你身上带了多少?"

殷氏哆嗦着说:"一分都没有。"

"搜!"桂芳一声令下,殷氏吓得赶紧从怀里掏出银子:"就、就这一百多两..."

"方才不是说没有吗?"桂芳冷笑,"好个刁滑的淫妇!朱文魁这畜生就是被你教坏的!"转头又吩咐:"再打二十个嘴巴!"

殷氏哭得死去活来地求饶。桂芳恨声道:"可惜没带夹棍,不然定叫你们这对狗男女尝尝滋味!"到底还是命人打了十个耳光才罢休。

桂芳让文书写了回执,打发夏邑来的兵丁回去。又让人清点银子,总共四百四十多两,交给中军官收着。原来朱文魁夫妇本来带了六百多两,被夏邑的官兵克扣了二百多两。

桂芳又问文魁:"你杀的贼头呢?"文魁赶紧递上个毡包。军士打开验看后,桂芳详细询问杀贼经过和富安庄的情况。文魁一五一十都说了。

"你们两个不知廉耻的东西,还有脸来报功?"桂芳骂道,"今日不把你们当反贼处置,全是看在你兄弟的面子上!"吩咐把两人锁在后营。朱文魁和殷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只觉得这林总兵跟他们有深仇大恨似的。殷氏哭得昏天黑地,被军士拖去了后营。

桂芳派人去北营请来儿子林岱,把朱文魁夫妇的事说了,得意道:"打了六七十个耳光关在后营,实在痛快!你来拿个主意,是当反贼处死,还是押送军门?要是让朱相公知道,那孩子又要来求情。"

林岱皱眉道:"父亲这事做得过了!受害的是朱贤弟,咱们毕竟是外人。他们兄弟再不和,终究是一母同胞。再说朱文魁妻子被贼人玷污,家产被抢,报应已经够惨了,咱们该可怜他才是。况且他还是杀了贼人来投诚的,父亲这般用刑,知道的说您是为朱家兄弟家务事;不知道的岂不要起疑?往后谁还敢杀贼报功?就是朱贤弟知道了,心里也过意不去。更不该收他的银子,平白惹人闲话。"

林桂芳听了有些后悔,却还嘴硬:"我管他是谁的哥嫂,这等混账东西不该打么?"

林岱劝道:"朱贤弟的事军门大人早已知晓,不如把这事禀明,看曹大人如何发落。文魁既说富安庄是贼窝,这事也不能瞒着。父亲还是亲自去趟辕门为好。"

桂芳点头道:"我收他银子本打算给朱相公用的。你说得在理,我这就去见军门。"又吩咐中军:"既然我儿子说情,把朱文魁夫妻的锁开了。那四百多两银子当面还给他们,把话说明白。"说罢父子俩一同出营。

林岱回自己营寨,桂芳则去求见曹邦辅。邦辅请他进来,桂芳把朱文魁杀贼报功和自己处置的经过详细禀报。邦辅拍案大笑:"打得好!要是让朱参谋知道,连本院都不便动刑了。"

桂芳又说:"文魁供出富安庄是贼寇老巢,是否该派兵剿灭?"

邦辅摇头:"使不得。本省这样的庄子不知有多少,只能装作不知道。往后除非是师尚诏的至亲来告发,其余一概不准。先暗中记下,等平定师尚诏后再细细查办。现在动手抓人,只会逼得贼寇狗急跳墙,反而不利平乱。"

话说那邦辅大人又派人去请朱参谋来。不一会儿,文炜就赶到了。邦辅把桂芳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他。文炜听说哥嫂从贼窝里逃出来,又听说被桂芳狠狠责罚了一顿,心里头跟针扎似的难受,红着眼眶回禀道:"学生祖上积德不够,才闹出这些兄弟相残的家丑。如今哥嫂死里逃生,好不容易爬到义父林总镇营里,实在可怜。学生想告个假去看看他们,不知大人准不准?"说着说着,眼泪就在眼眶里直打转。

桂芳在旁边看得脸上挂不住,讪讪地搓着手。邦辅叹道:"你兄长这般混账,你还如此顾念手足之情,真是难得。本官哪有不让你去的道理?就是林镇台打他们几下,也是大伙儿气不过。你可别往心里去。"

文炜抹了把脸道:"义父向来直性子,就算祖父在世,也必定要动家法。如今义父替祖父管教,正是长辈的本分,学生怎会怪罪?"

辞别出来到了东营,文炜规规矩矩给桂芳行礼。桂芳倒先不好意思起来,支吾着说自己脾气太急,这才让他去后营探望。

文炜一进后帐,就见哥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,活像开了染坊。扑上去抱住文魁就嚎啕大哭。文魁见是亲弟弟来了,羞得恨不得钻地缝,也跟着放声痛哭。殷氏在旁边抹着眼泪,三个人哭作一团。

哭了半晌,文魁突然扑通跪下:"哥哥我猪狗不如,你看在爹娘面上饶了我吧!"文炜赶紧也跪下磕头:"哥哥快别这么说,都是咱们命不好才遭这些罪。"起身又给殷氏行礼。殷氏脸上还带着巴掌印,臊得满脸通红,手忙脚乱地还礼,半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三人刚坐下,文魁急着要解释。文炜摆摆手:"哥嫂的苦处兄弟都清楚,倒是我的事你们还不知道。"便把四川遇见冷于冰,姜氏托付在冷家的事细细说了。文魁夫妻听得又惭愧又欢喜,合掌直念叨:"只盼你们夫妻团圆多子多福,我们当牛做马都甘心!"

听说弟弟现在给曹大人当参谋,文魁喜得直拍腿:"这是老天爷开眼啊!哪像我们..."话没说完又哽咽了。文炜安慰道:"林大人是直性子,哥嫂别记恨。军营里不便久留,我送你们去义兄营里住几天。等平了贼乱,咱们再团聚。"

转头叫来段诚。这段诚早在帐外候着,进来却梗着脖子不吭声。文魁讪讪道:"我实在没脸见你..."段诚只当没听见。文炜吩咐他带哥嫂去林岱营中安置,段诚扭头就走。

文魁掏出四百两银子:"这些脏钱..."文炜爽快收下:"正好军中缺用度。"殷氏又摸出两包珍珠,羞答答递过来。文炜本想推辞,见她眼泪又要下来,连忙改口:"我先替弟妇收着。"殷氏这才破涕为笑。

不多时林家来人接,文炜把银钱交给段诚,禀明桂芳后送哥嫂出营。这边师尚诏在城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整天借酒浇愁。这天贼兵又捡到招降告示,吓得他连睡觉都要亲信围着。当夜就有几十人偷跑出城投降。

尚诏急召众人商议,有个贼将献计:"后日三更突围,先派老弱百姓去冲西南北三营,咱们主力从东门走。要是能顺手打下永城,救出大伙家眷更好。"尚诏咬牙道:"就这么办!从现在起每面城墙加派十队巡逻,抓到投降的赏银百两!"

(注:原文中"桂子兰孙"保留原典,因现代汉语无对应表达;"萧墙祸起"译为"兄弟相残"更易懂;"与开了染匠铺的一般"保留原比喻)

尚诏这边刚把命令传下去,那些贼将们就各自散开去准备了。可营里那些老弱病残的贼兵听了,心里头直冒火,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嘀咕:"凭啥身强力壮的都跟着他逃命,倒叫咱们这些老弱病残的去劫西南北三路官军营寨,替他们挡刀子?咱们得想个招儿,让那些年轻力壮的先送死!"

有个贼兵一拍大腿:"眼下他们四面都加了巡逻,日夜查得紧,想投降都没门路。要是开城门接应官军吧,咱们又没那个本事。不如等官军攻城的时候,假装去救应,把他们的密谋写成书信,绑在箭上射下去。等他们派咱们去劫营那天,咱们就按他说的分三路出城,见着官军立马跪地投降。官军总不至于连投降的都杀吧?"

众人听了直点头:"这主意妙!大伙都记着,互相通个气儿。"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,连城里百姓都知道了,个个恨得牙痒痒。

天色擦黑时官军开始攻城,守城士兵捡到不少箭书,赶紧送到四门守将手里。几位将军不约而同赶到中军大帐商议。曹邦辅摸着胡子说:"这些书信可能是贼人走投无路使的诈,也可能是真话。不管真假,咱们都得防着。各位有什么妙计?"

参谋朱文炜上前献计:"贼人真假难辨,这事倒好办。信里说明晚三更师尚诏要从东门逃跑,派老弱从其他三门劫营。咱们将计就计,明天日落时猛攻四门,逼他们早点逃。等一更天就撤兵。大人您和林、管两位将军带兵埋伏好,要是真来劫营就打,要是真投降就进城安抚。东门少派点人,放条生路让他们逃。再派林将军带兵去永城要道三十里外埋伏..."

话还没说完,众将就纷纷叫好。曹军门又补充道:"要是贼人假投降诱咱们进城呢?得先派勇将进城探路,两位将军随后接应。"众将连连称是,各自回营准备。

第二天酉时,官军果然四面猛攻。师尚诏亲自督战到三更天,先逼着老弱贼兵和百姓从西南北三门出去劫营,自己带着两万多精锐保护家眷从东门突围。谁知那些年轻贼兵多半是老弱们的亲戚,早看出师尚诏要完蛋,半路就溜回城投降去了。

林、管两位总兵一边派人安抚降兵,一边带兵追击。师尚诏刚跑出七八里,就被曹军门追上。两边厮杀一阵,贼兵死了小半,家当全丢了,沿途又跑了两千多人。天亮时师尚诏好不容易杀出重围,回头一看只剩三千多人,居然才走出十七八里地。

他红着眼圈对部下说:"有马的跟着我,没马的各自逃命去吧!"说完一甩鞭子就往东南狂奔。有些忠心的还拼命跟着,结果没跑出五里地,前面突然一声炮响——林岱带着人马早埋伏在那儿了!

贼兵当场吓跑一半。师尚诏人困马乏,交手没几下就被林岱一戟挑下马。这时后面追兵也到了,林岱押着俘虏去报功。曹邦辅乐得直拍他肩膀:"将军真乃当世虎将!这次定要给你记头功!"

当下分兵四路清剿残匪,押着师尚诏全家返回归德城。正是应了那句老话:元帅运筹帷幄中,将军沙场建奇功。捷报传到金銮殿,三军高唱凯歌还。

原文言文

  囚军营手足重完聚 试降书将帅各成功

  词曰:
  非越非吴因何恼,无端将面花打老。献首求荣,原图富贵,先自被他刑拷。
  脉脉愁思心如搅,闻说道同胞来了。细问离踪,几多惊愧,深喜邀天垂报。
  ——右调《明月棹孤舟》。

  且说林桂芳自军门宴罢之后,奉曹邦辅将令,着诸将并力攻城。一连攻了两昼夜,反伤了许多士卒。皆缘贼众知道罪在不赦,因此拼命固守。这日在营中看着军士修理云梯轰车之类,只见中军官禀道:“有本镇属下守备本仁今镇守夏邑县,遣兵解到夫妇二人。言在夏邑路西十八里内,被巡逻军士拿住,审明男叫朱文魁,女殷氏,俱虞城县人。为贼将乔雄拿住,在富安庄两月余,今趁便杀了乔大雄,携首级到夏邑报功。并言富安庄实系贼众停留之地,请兵剿除。文魁身边还带有许多银两,未查数目,外有该守备详文一角呈览,并请求下。”

  林桂芳心内疑惑道:“这人的名字,不是朱相公的哥哥么?”

  随即到中军帐坐下,看了来文,吩咐左右带入来。少刻,将男妇二人带入,跪在下面。桂芳问道:“你叫朱文魁么?”

  文魁道:“是。”

  又问道:“殷氏是你妻子么?”

  文魁道:“是。”

  又问道:“有个朱文炜是府学秀才,住在虞城县柏叶村,你可认得么?”

  文魁随口应道:“这是小人的兄弟。”

  桂芳道:“他妻子姜氏可在家么?”

  文魁心下大惊道:“怎么他知的这般详细?”

  忙禀道:“小人兄弟文炜已同妻子姜氏,四川探亲去了,如今尚未回来。”

  桂芳笑道:“我把你这千刀万剐的狗囊,我也有遇着你的日子,你做的事体,本镇备细都知,我也没功夫与你这骡子肏的较论!”

  吩咐左右,先打五十个嘴巴。众兵喊了一声,打的文魁鼻口流血,顷刻青肿起来。又着将殷氏也打五十个嘴巴,众兵又喊了一声,打的殷氏哀声不止,将左腮两个牙也打吊了。打完,桂芳问解来的兵丁道:“他的银两在何处?”

  兵丁们禀道:“小的们彼时搜拣出来,在本官面前呈验,本官仍交还他,如今都在他身上带着。”

  桂芳道:“取上来我看。”

  左右向文魁身边取出,放在一傍。桂芳问殷氏道:“你身边有多少?”

  殷氏道:“并无一分。”

  桂芳向左右道:“搜!”

  殷氏听见要搜他,连忙从身边取出来道:“止有这一百多银子。”

  桂芳道:“你怎么说一分没有?我知道你这小淫妇子,狡滑的了不得,朱文魁儿硬是你教调坏了。”

  吩咐再打二十个嘴巴。

  殷氏痛哭求饶。

  桂芳道:“我分明没有夹棍,若有,我定将你两个丧良鬼一人夹一夹棍才好。”

  又吩咐左右打了十个。桂芳着书办与了批文,打发押解兵丁回去,又兑了银子数目,共四百四十余两,交付中军官收存,文魁同殷氏除埋了外,还共带银六百余两,被夏邑上下兵丁刮刷了二百多两,所以只有此数。

  桂芳复问文魁道:“你杀的贼头在那里?”

  文魁将毡包递与军士。军士打开,桂芳看了,问文魁杀的原委,并富安庄内举动。

  文魁都据实禀说。桂芳道:“你两个真是廉耻丧尽,还有脸来报功?本镇今日只不往反叛内问你,还是看你兄弟的情分。”

  吩咐锁禁在后营。朱文魁与殷氏摸不着头脑,到像与林总兵有大仇的一般,这样处置。殷氏哭的如醉如痴,同往后营去了。

  桂芳着人去北营将林岱请来,详言朱文魁夫妇报功,并各打了六七十个嘴巴,监禁后营话,“心上快活不过,因此叫你来商议。还是当反叛的处死,还是解赴军门,若教朱相公知道,那孩子又要讨人情。”

  林岱道:“父亲这件事做的过甚了!受害者是朱义弟,我们不过是异姓知己,究竟是外人。他弟兄虽是仇敌,到底是同胞骨肉。况朱文魁妻被贼淫,家被贼劫,报应已极,我们该可怜他才是。况他又是杀贼投首,父亲如此用刑,知者说是为文魁弟兄家务事;不知者岂不生疑?且阻将来杀贼报功之路。就是朱义弟闻知,也未免心上不歉仄。又将他的银两拘收,越发动人议论了。”

  林桂芳听了,有些后悔起来,勉强笑道:“我不管他是谁的哥嫂,像这样人不打,更打何人!”

  林岱道:“朱义弟事,军门大人前已尽知,莫若将此事启知,看曹大人如何发落。文魁既说富安庄是反叛巢穴,这事岂可隐昧不言?父亲还该亲到辕门一行为是。”

  桂芳道:“我收他的银子,本意是与朱相公使用。你方才的话也有道理,我此刻就见军门。”

  又吩咐中军道:“朱文魁,我儿子与他讨了情分,可将他夫妻的锁开了,那四百多银子你当面交与他,说与他知道。”

  说罢,父子一同出营。

  林岱回讯,桂芳到军门处禀见。曹邦辅请入相会,桂芳将朱文魁杀贼报功,并自己处置的话,详细启知。邦辅大笑道:“打的爽快!若教朱参谋知道,虽本院亦不好动刑矣。”

  桂芳道:“文魁言富安庄实群贼家属潜聚之所,理合遣兵操除。”

  邦辅道:“这使不得。本省像这样庄村,竟不知有多少,只可付之不见不闻。嗣后若有人出首,非师尚诏至亲骨肉,一概不准,只可暗中记名。俟平师尚诏后,自然要细加查拿。此刻一拿,内外皆变,非弭乱之道也。”

  又着人请朱参谋来。少刻,文炜拜见。邦辅就将桂芳所言说了一番。文炜听知哥嫂从贼巢遁妇,又听知桂芳重加责处,心上甚是恻然,回禀道:“生员祖父功德凉薄,因此萧墙祸起,变生同胞,家门之丑,不一而足。今夫妻于万死一生中,匍匐於义父林总镇营内,情甚可怜。生员欲给假片时,亲去看视,未知可否?”说罢,泪眼盈眶,不胜凄楚。

  桂芳见此光景,觉得没趣起来。邦辅道:“令兄备极顽劣,你还如此体恤,足征孝友。本部院安有不着你看望之理?就是林镇台薄责几下,亦是人心公愤使然。你慎勿介怀。”

  文炜道:“生员义父素性爽直,就是生员祖父在世,亦必大伸家法。义父代生员祖父行法,乃尊长分内事,何为不可。”

  说罢,同桂芳辞出,到了东营。文炜参拜桂芳,桂芳又自己说了几句性情过暴的话,方着他到后营。

  文炜走将入去,见他哥嫂脸上青红蓝绿,与开了染匠铺的一般。上前抱住了文魁,放声大哭。文魁看见是他兄弟文炜,置身无地,也放声大哭,殷氏也在傍边大哭,三个人哭下一堆。

  哭了半晌,文魁跪下道:“愚兄原是人中畜类,你看父母分上恕我罢!”

  文炜亦连忙跪下叩头道:“哥哥休如此说。此皆是我弟兄们时命不通,故有此分离之事。”

  又起来向殷氏下拜。

  殷氏幸亏脸上盖了许多嘴巴,不然也就羞成火炭了,连忙还礼不迭,一句话也不敢说,三人方才坐下。文魁就要诉说自己的原委,文炜道:“哥哥嫂嫂的患难,兄弟知之至详且切。到是兄弟的事,哥哥必不知道,待兄弟详细陈说。”

  遂从四川遇冷于冰起,说到姜氏同段诚家女人寄居在冷于冰家。文魁夫妻听了,又愧又喜,一齐合掌道:“但愿我夫妻做万世小人,只愿你夫妻重相聚首,多生些桂子兰孙,与祖父增点光辉。我夫妻亦可少减罪过。”

  文炜又说目今与军门曹大人做参谋,文魁大喜道:“此皆吾弟存心仁厚,故上天赏以意外遭逢。若我夫妻际遇,真令人不堪回想。”

  文炜又道:“林大人是热肠君子,哥嫂切勿介意。兄弟在军营中办事,不得时时相见,我送哥嫂到林义兄营中住几天。待平贼之后,自可朝夕相聚。家中断去不得,兵荒马乱,恐再蹈意外之虞。”

  随向桂芳的家丁道:“你们与我叫段诚来。”

  不想段诚在帐外已久,听得叫他,答应了一声,走入来,也不与文魁夫妻问候叩头,白白的站在一边。到是文魁道:“段诚,我脸上甚见不得你。”段诚和没听见的一般。

  文炜吩咐道:“你到北营先锋林爷处,就说是我的胞兄嫂今日暂去后营内住几天,一切饮食,照拂一二,改日面谢。”段诚去了。

  文魁道:“愚兄在贼巢中带来银四百余两,固是不洁之物,老弟可收用了罢。”

  文炜道:“兄弟在军营,正缺使费,此银来得甚好。”急忙收下。

  殷氏向怀中也掏出那两包珠子来,打开向文炜道:“此是我的两包臭物,不知二叔肯赐光否?”

  文炜道:“此珠大而白润,甚好,但军中用他不着,嫂嫂留着罢。”

  殷氏羞的哭了。

  文炜恐伤兄意,改口道:“我不是不收嫂嫂的,实因军营用他不着。既承眷爱,我将来与弟妇用罢。”即忙揣在怀中,殷氏方才止住泪痕。不多时,林岱的家丁着人抬两乘轿子来接。文炜将银两并珠子俱交与段诚,又到桂芳前禀明,方同文魁、殷氏出营,自己也回西营去了。

  且说师尚诏被困孤城,心若芒刺,欲临阵,又怕失机,越发人心动摇,坐守又非常计,逐日家长吁短叹,深恨秦尼。一日,正捧杯痛饮,贼众又拾得告示几张,言逆犯止师尚诏一家,其余皆系误为引诱,今后凡失身贼中,能逾城投降者,准做良民,将来阖家免坐;接应官兵入城者,准做四品武官;生擒师尚诏投降者封侯,斩首者次之;若仍固结党羽,抗拒王师,城破之日,男女尽屠等语。师尚诏看了,倍加心惊,行走坐卧,总着心腹数人围绕。此夜缒城投降官军者数十人。尚诏严责守城贼将,这夜逾城投降者更多。三鼓后,火炮之声震的城内屋瓦皆动。尚诏亲自上城,率众守御。天明官军始退,午时又来攻打,申时又退。

  尚诏见内外援绝,人心日变,大会群贼,为战守之策。贼众议论纷纷,究无定见。尚诏道:“吾以孤城,焉能抗河南全省人马?耽延日久,诚恐天下兵集,欲走亦无路矣。日前秦尼劝我由永城趋砀山等路,奔江南范公堤入海,另行事业,我彼时未曾依允。今时势危急,限尔等两日内各收拾应带之物,分别前后,开路者何人,保护家者何人,都要拣选精锐,方为万全。”

  贼众道:“余事都易处,惟粮草最难。依小将等意见,莫若随地劫掠,亦可足用,定在后日三鼓起行。还有一计,先驱老弱者率百姓劫西南北三面营寨,牵住官军,使他不暇追赶。老弱等众以及百姓,有不从者立斩,然后元帅同我等并力出东门。既出城后,仍须元帅断后,庶官军不敢穷追,再分遣诸将连路设伏。若能就便攻破永城,救元帅暨诸将家口,更是妙事。”

  尚诏道:“尔等所议亦妥。只是属下诸人,贤愚不等,设或泄漏,使曹邦辅知道,反受掣肘。从此刻为始,除原旧守城将士外,每城上一面各添巡逻将士十员,日夜轮流走动,杜绝奸谋。有人拿获投降人一名,赏银一百两。”

  尚诏号令已毕,诸贼将各去准备。内中老弱贼众听了,心下甚是不平,一个个三五合伙,在背间议论:“怎么强壮者都随他逃走,老弱的就该同百姓去劫西南北三营,替他们挨刀?我们要大家设个法子,教他少壮者先死。”

  内中有几个道:“他如今四面添了巡逻,日夜稽查,投降的话,断断不能。若开门接应官兵,我们又无力量,只有个待官兵攻城时,佯为救应,将他们的密谋详详细细写几封书,拴在箭上,射将下去。到那日定要分拨我们去偷劫官军营寨,只管听他的驱使,分出西南北三门。出去时,一遇官军,就跪倒求降。难道官军连投降的也乱杀不成?”

  众人道:“此说大通,各要留意,彼此互传,弄的百姓们也都知道,人人痛恨。”

  到晚间,官军攻城,各拾得许多书字,向四门主将投递。众将不约而同,齐到军门营中计议。

  曹邦辅道:“此书字是贼人穷极计生,设法诱敌,亦未可知;或竟是实情,亦不敢定,我们勿论虚实,总要预备。诸将有何奇谋,可速说来。共成大功。”

  只见参谋朱文炜献策道:“贼众固真假未定,此事最易裁处。书字内言明日三更,师尚诏出东门逃走,西南北三门,遣老弱者劫营。就依他的书字,明日日落时,四门加力攻打,坚他速走之心,一更时分,便退兵不攻。大人同林、管二镇台。吩咐各营,俱严装饱食,率兵等候。若认真劫营,便与他相杀。若实在投降,请二位镇台入城安抚。东门少拨人马,留一条走路,让他逃去,亦不必阻挡。着北门林先锋带人马先去永城要路三十里内埋伏。此刻即用羽檄行文江南文武,备兵截杀,以防漏网之贼。师尚诏出东门逃走,则归德无主,贼众投降属真,大人可留将镇守,亲率诸将追杀;若贼众过期不劫营,或出城仍行对敌,则师尚诏不逃走可知。即速遣人将林先锋唤回,镇守北营。”

  话甫毕,众将齐道:“朱参谋此计周详审慎,极其稳妥,就照此施行。”

  曹军门道:“还有一说,如贼众假借投降,引诱我兵入城。林、管二镇台岂不误遭毒手?依本院主见,贼众投降时,可先遣勇将,分三门入城安抚,二镇台随后入城,以备不虞。此慎重之道也。尚诏既去,本部院率兵追杀,与林先锋合击。城中安抚后,余军赶来会剿,擒拿逃散余党,方为万全。”

  诸将道:“大人神算无遗,尚诏成擒必矣。”

  众将议定,各回营去了。

  到了次酉本时,官兵四面攻城,尚诏亲自支应。待到三更,先遣贼将逼押老弱贼众同百姓开西南北三门,出城劫官军营寨;自己带贼众还有两万余人,保护家属同行杀出东门,止存了八九千人。不想少壮贼中半是老弱贼众子侄亲戚,见尚诏逃走,早料他凶多吉少,皆趁便回城,赶赴西南北三门,随众投降。林、管二总兵遣将安抚镇守,一面各带兵追赶下来。尚诏走了七八里,先是曹军门人马赶到,两军互有杀伤。尚诏率众且战且走。少刻,林管二总兵又带兵围裹上来,贼众力战,死亡十分之四,家口并所有俱为官军所得。沿途投降者又去了一二千人。尚诏走至天明,方杀出重围。四顾跟随众贼,仅存三千多人。再看地界,才离归德不过十七八里。心下大为惊惶,传令众贼:“有马者随行,无马者不必勉强,各寻一条生路去罢,也算你们辅佐我一场。”

  说罢,含着泪,挥着手,打马如飞的向东南奔驰。众贼有不忍割舍者,犹舍命相随。未四五里,只听得前面一声炮响,人马雁翅般摆开,当头一将,正是林岱。

  贼众看见,喊一声,跑去了一半。尚诏此时人困马疲,交手后,急欲脱身,又被林岱一枝戟搅住,支应不暇。又听得背后喊声大震,心内一着慌,未免刀法疏漏。林岱趁空一戟,刺中肩甲,倒下马来。军士一齐上前拿住,诸将分头赶杀贼众。少刻,军门二总兵大队俱至。林岱迎上去报功,邦辅大喜,奖誉道:“将军之勇,今古罕俦。吾遣君埋伏此地,知非将军不能了此巨孽也。本院报捷时,必首先保题。”

  随传令诸将,各分兵四路追杀余众,并押解尚诏并他子女亲属回归德。

  正是:
  登坛秉钺元戎事,斩将擒王大将才。
  露布传闻天子悦,三军齐唱凯歌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