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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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金不换娶了许寡妇的儿媳妇方氏,两人那叫一个如胶似漆,比原配夫妻还要恩爱三分。新婚三朝过后,小两口就盘算着好好过日子。不换虽然花出去二百两银子,可除去各项开销,还偷偷在城里大货铺存了二百七十多两,就等着日后买田置地。连那头骡子也卖了二十八两银子,随身带着零花。

那方氏每日里涂脂抹粉,打扮得跟个粉捏的人儿似的。头发梳得油光水滑,脚上穿着绣花鞋,不该她干的活偏要抢着干,就为在不换跟前显摆自己是个能干媳妇。不换被她哄得团团转,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。可这好日子才过了十七八天,就出了岔子。

那天清早,两口子还在被窝里腻歪,突然听见外头有人把门拍得震天响。许寡妇应声出去开门,不一会儿就听见她大呼小叫,接着领了个人进屋说话。方氏扒着窗户缝往外一瞧,顿时吓得面如土色,推着不换说:"快起来!我前夫回来了!"

不换还迷迷糊糊:"胡说八道!他不是掉江里淹死了吗?"

正说着,就听见许寡妇在东屋一会儿喊"儿啊",一会儿又哭天抹泪。不换赶紧爬起来,刚和方氏手忙脚乱穿好衣裳,外头许寡妇突然嚎啕大哭,紧接着有人怒吼:"气死我了!"话音未落,就见个年轻汉子踹开房门冲进来。

方氏吓得直缩脖子,那汉子指着不换鼻子冷笑:"就是你这王八羔子,敢霸占良家妇女?反了天了!"说着朝不换大腿就是一脚,转身就往外跑。许寡妇追着喊他,一溜烟就没影了。

不换慌忙追出去,许寡妇拍着大腿说:"造孽啊!二月间淹死的是大同府一个同名同姓的缎商,消息传错了,害咱们闹出这档子事!"

不换急得直搓手:"他现在往哪儿去了?" "八成是去衙门告状了。" "这可怎么是好?"

许寡妇眼珠子一转:"怕什么!你俩一个亲儿子一个干儿子,我还能偏心?那二百两银子还在,他要是非要方氏,娘再给你娶个更好的;他要是不要,方氏还是你的,娘给他另说门亲事。"

正说着,尹鹅头和张二鬼头鬼脑地带着几个邻居来了。许寡妇拍着胸脯打包票:"天塌下来老娘顶着,官府还能管我家务事?"

尹鹅头苦着脸:"您老是不怕,我们做媒人的可担待不起。" 许寡妇瞪眼:"放心!真要过堂,你俩最多挨顿板子,老娘保准把事情摆平——要不咱们赌五斤肉?"

正说着,门外有人高声问:"这是许寡妇家吗?" 许寡妇扯着嗓子回骂:"有屁快进来放!别在门口嚼舌根!"

话音未落,两个差役大摇大摆进来,掏出拘票往不换脸前一晃。另一个差役故意把铁链子掉在地上,阴阳怪气道:"这事儿可大可小,轻则打板子,重则流放三千里。要是按光棍罪论处,嘿嘿..."说着掂了掂铁链。

不换硬撑着笑道:"我这脑袋不结实,用不着刀砍,几句话就能吓掉。" 差役冷笑:"还是个硬茬子!"转头对同伴说:"我看不用过堂了,直接报个抗拘的罪名..."

尹鹅头赶紧打圆场,把众人拉到院里商量。好说歹说,最后不掏出三千大钱,两个媒人出八百,邻居们凑了五百,连贿赂衙役的钱都包在里面。差役收了钱立刻变脸,拍着胸脯保证:"这事儿说白了就是你情我愿,何况金大哥还是外乡人,连通奸都算不上。只要许大娘咬定是家务事,保准没事。"

最后差役点名要方氏过堂,不换甩手道:"这婆娘跟我没关系了,随你们处置。"许寡妇也撇嘴:"一个妇人两个汉子,还怕见官?"

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县衙去,半城百姓都跟来看热闹。县太爷升堂后,先问那回来的汉子:"许氏是你生母?"

连升恭恭敬敬应了声"是",那知县捋着胡须继续盘问:"你去江南做什么?哪年出的门?"

"小人在城里锦缎铺子当伙计,今年正月掌柜派我去苏州催货。同去的伙计半路害了病,耽搁到这会儿才回来。"连升说着突然激动起来,"谁知有个直隶来的混混金不换,打听到我媳妇有几分姿色,竟花一百两银子买通本地无赖尹鹅头和张二,谎称我二月里掉江淹死了!他们骗我老娘招赘金不换做女婿,我媳妇白白被他糟蹋了二十多天!这还有王法吗?求老爷把这帮人严刑拷打!"

堂下突然炸开个尖嗓子,许寡妇扯着衣襟直跺脚:"我的儿啊,青天白日说瞎话!今早你见我还说,是大同府有个跟你同名同姓的缎商过江淹死,误传成你了。你路上听说这事,连夜赶回来看我死活。再说你坠江的消息四月就传来了,怎么现在又说是金不换买通人骗我?阿弥陀佛,可不能这么冤枉好人哪!"

她转向知县,拍着大腿诉苦:"老婆子听说儿子死了,想着往后没依靠,五月里就托亲戚邻居给我找个养老女婿。可几个月都没合适的,偏巧二十天前来了个金不换,请张二他们做媒,给了二百两身价银,立了文书。这都是老婆子自己拿的主意,关金不换什么事?只可惜他来早了二十天,要不然我儿媳妇方氏还是个清白身子。"

知县听得直乐,挨个问过金不换等人,突然盯着许寡妇:"那二百两银子你收了?"

"银子还在老婆子屋里,一分没动,留着养老的。"许寡妇答得干脆。

知县冷笑:"金不换这银子怕是有假。"当即派衙役跟许寡妇去取来验看,若是假银还要加倍治罪。

等衙役押着许寡妇下去,知县转头问连升:"你媳妇已经失节,还要不要?"

连升梗着脖子:"方氏是遵母命改嫁,跟偷汉子不一样,小人当然要!"

知县哈哈大笑,惊堂木一拍:"金不换!你这混账,在直隶有二百两还怕娶不到媳妇?非跑到山西来,分明是见色起意!"当即下令重打四十大板。板子落在金不换屁股上,打得方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。

接着发落尹鹅头和张二:"你俩不好好做生意,保这种媒就是教唆人犯法!老实说,各得了多少好处?"张二扛不住拷问,供出每人得了三两。知县判他们各打二十板,追回六两银子充公。

最后知县冲方氏笑道:"跟你前夫回去吧。"这时许寡妇取来银子,知县验看后竟要充公。连升急得直跳脚:"我媳妇被白睡二十天,这银子该赔给我们当遮羞钱啊!"

"赃银就该入官!"知县瞪眼,"朝廷可没给你留这条规矩!"

许寡妇气得眼冒金星,拍着公案嚷嚷:"我们吃这么大亏,跟当王八养汉子似的!老爷要银子也该要干净的!"

"老泼妇满嘴胡吣!"知县暴喝,"你当是本官要这银子?"

"不是老爷要,难道是朝廷要?"许寡妇豁出去了。知县大怒,命人掌连升的嘴。左右啪啪五个大嘴巴,打得连升满嘴是血。许寡妇见状又要撞头又要打滚,被衙役死死按住。直到连升哭求母亲别闹了,许寡妇才消停,银子也不要了。

退堂后,邻居们搀着尹鹅头和张二,背着皮开肉绽的金不换回到客栈。这四十板比之前在广平府挨的狠多了,打得他血肉模糊,整夜呻吟。金不换躺在炕上越想越悔:自己本是个穷光蛋,做生意不成改种地,前妻死了本该安生,偏遇上冷于冰赠银发了笔财。原该等表哥安顿好再娶亲,结果娶个郭氏闹出大祸。好容易逃出来,怎么又在这儿招亲当养老女婿?如今人财两空,身上虽剩二百多两银子,可哪经得起折腾?再折腾怕连命都搭进去。

养伤这一个月,金不换天天琢磨:冷于冰万贯家财说扔就扔,自己这点家当算什么?听说冷于冰在西湖得了仙缘,他决定伤好就去杭州寻访。等能下地了,他买头毛驴驮着行李,辞别张二他们,直奔杭州而去。

走了好些日子,总算到了山东德州地界。那天日头正毒,他把驴拴在棵老树下歇脚。正擦着汗呢,忽见西边晃晃悠悠走来个人。

您猜这人什么模样?头上那顶旧儒巾油光发亮,少说浸了八两脑油;身上破布袍灰扑扑的,抖一抖怕不得掉下七斤尘土。肚子里的墨水再多,也挡不住饥肠辘辘;满胸的浩然正气,到头来只能对着苦日子长叹。走街串巷常被顽童吐口水,喊婶子叫大娘总挨泼妇骂。打从娘胎出来就被喊"哥儿",如今可好;跟着当官的父亲称"公子",眼下惨喽。活像只瘸腿猫装不成虎,断了头的鹦鹉还不如鸡。

细看这人三十出头,面黄肌瘦像个乞丐,可举手投足偏带着读书人的架势。只见他低头走几步,突然仰脸望天,接着又抱住自己胳膊发呆,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地面。磨蹭到河边站定,背着手看那湍急的河水,脑袋一点一点的,倒像是秀才作文章得了佳句似的。

"这位心里头不知憋着多大委屈。"他暗想,"怕是要寻短见。既然叫我撞见了,总得问个明白。"

刚轻手轻脚凑过去,忽听那人高喊一声:"罢了!"衣襟往脸上一蒙,扑通就跳了河。水花四溅间,人影忽沉忽浮。

"坏了坏了!"他急得直跺脚,三下五除二甩了外衣,一个猛子扎进河里。要说水性,那可是他打小练就的本事——二十步开外追上那人,左手揪住头发,右手劈波斩浪,硬生生给拖上岸来。

倒提着控出水,见那人缓过气,这才放心。赶忙跑回树下看行李,幸好驴和包袱都没丢。再折返时,见落水者已坐起身,眼神发直活像醉汉。

"这位兄台哪里人?姓甚名谁?有什么想不开的?"他边拧衣裳边问。

那人呆呆抬头:"刚才是恩公救我?"

"可不是嘛!"

"唉呀!"那人突然拍地大哭,"您这是何苦来哉?我活着受罪不如死了干净!父母惨死,兄弟暴亡,孤魂野鬼似的要饭度日,哪还有出头之日?您这哪是救我,分明害我啊!"

"话不能这么说。"他递过干衣裳,"既叫我救活了,好歹说说缘由。我姓金名不换,正要往浙江去。"

那人抹着眼泪道:"我姓沈名襄,本是绍兴秀才。家父在锦衣卫当差,因弹劾严嵩父子被发配保安州。谁知老人家性子刚烈,带着学生扎草人射箭泄愤,每月初一还去居庸关哭骂奸臣..."说到这儿突然哽咽,"后来...后来严嵩那老贼竟诬陷家父谋反,父母同日问斩,兄弟被活活杖毙..."

原来这沈襄当时被押解进京,半路上靠着小妾使计才逃出来。一路要饭到山东,已经两天没吃上东西了。

"就没个投奔处?"

"有个姐姐嫁在江西..."沈襄突然抓住他手腕,"恩公不知,我方才在河边,原是想着死后魂灵顺水漂到江西,也好见姐姐最后一面..."

当夜在德州客栈,金不换给沈襄买了热饭新衣。第二天一早,竟把全部家当分成两半。

"使不得!"沈襄连连后退,"给三五两盘缠已是天大的恩情!"

"拿着吧。"他硬把银两塞过去,"要是你姐夫不认亲,难道还沿街乞讨去?"两人推让半天,最后沈襄含泪收下,连那头毛驴也一并牵走了。

沈襄抹着眼泪,拽着不换的袖子问:"恩公,您这是要赶我走啊?"

不换正擦着汗呢,摆摆手道:"我这人如今就像天上的云、河里的水,说是去浙江,指不定在哪片树荫下歇脚。你跟着我,还得操心驴子吃草喝水,多不自在。"他望了望码头上来往的商旅,压低声音:"这地方鱼龙混杂,你带着家当可不安全。"

沈襄拧着衣裳边儿还想说话,不换已经掏出钱袋子塞过去:"百十两银子都给你了,还差这头驴?赶紧骑上走!"

水花四溅间,沈襄扑通跪在泥地上连磕三个响头。那哭声把树梢的麻雀都惊飞了,不换硬着心肠催他:"坏了坏了,再磨蹭天都黑了!"帮着把行李捆上驴背时,自己眼圈也红了。

两人沿着官道走了六七里,不换盯着沈襄颤巍巍爬上驴背,暗想"罢了"。只见那驴蹄子扬起尘土,沈襄的背影一抖一抖的,袖口都快被泪水浸透了。

这正是: 嘴上都说要行善,真掏银子肉就疼。 莫看不换平常客,此番胸襟比月明。

原文言文

  断离异不换遭刑杖 投运河沈襄得外财

  词曰:
  不是鸳鸯伴,强作凤鸾俦。官教离异两分头。人财双去,从此断绸缪。
  乍见蓬行子,朝暮断干馀餱。思量一死寄东流。幸他拯救,顶感永无休。
  ——右调《南歌子》。

  话说金不换娶了许寡妇儿妇,两人千恩万爱,比结发夫妻还亲。三朝后诸事完妥,不换便和许寡妇一心一意过度起来。他身边虽去了二百两,除诸项费用外,还存有二百七十余两,瞒着许寡妇,寄顿在城中一大货铺内,预备着将来买田地。又将骡子卖了二十八两,带在身边,换钱零用。那方氏逐日搽抹的和粉人一般,梳光头,穿花鞋,不拿的强拿,不做的强做,都要现在不换眼中,卖弄他是个勤练堂客,会过日子,只图不换和他狠干,把一个不换爱的没入脚处。岂期好事多磨,只快活了十七八日,便钻出一件事来。

  一日早间,不换和方氏同睡未起,只听得叩门声甚急。许寡妇接应出房去了。少刻,又听得许寡妇大惊小怪,不知说些甚么,旋即和一人说话入来。方氏扒起,从窗眼中一看,只吓的面目更色,道:“快起,快起,我前夫回来了!”

  不换道:“好胡说!他已落江身死,那有回来之理?”

  正说着,只听得许寡妇儿长儿短,在东房内说两句,哭两声,絮咶不已。不换连忙起来,刚和方氏将衣服穿妥,正要下地,只听得许寡妇放声大哭,又听得那人喊叫道:“气死我了!”

  一声未完,早见房门大开,闯入个少年汉子来。方氏将头低下,那人指着不换面孔冷笑道:“就是你这亡八肏的,敢奸霸良人妻女么?反了,反了!”

  向不换腿股上踢了一脚,一翻身跑出院外。许寡妇紧叫着,就跑了。

  不换连忙出房。许寡妇迎着说道:“不意二月间沉江的,与我儿子同名同姓,是大同府乡下人,也做的是缎局生意,就误传到怀仁县来,着我和你便做下这样一件事,真是那里说起!”

  不换道:“他如今跑往那里去?”

  许寡妇道:“想是去告官。”

  不换道:“这却怎处?”

  许寡妇道:“不妨。你两个前生后续,都是我的儿子,难道有了亲生的就忘了后续的么?现放着你与我二百银子,他若要方氏,我与你娶一个;他若不要方氏,方氏还是你的,我再与他另娶一个,有什么大不了的事?”

  正言间,只见尹鹅头和张二神头鬼脸的走来,后跟着几家邻居,都来计议此事。许寡妇满口应承道:“不妨,是老身做的,那官府也同不了谁流东流西。”

  尹鹅头道:“你老人家怕什么?我们做媒人的经当不起。”

  许寡妇道:“这事原是我作主,设或官府任性乱闹起来,你两个只用一家挨一夹棍,我管保完账;不信赌五斤肉吃,包你割不了媒人的头。”

  张二道:“好吉祥话儿!一句齐整过一句。”

  猛听得门外大声道:“里面是许寡妇家么?”

  许寡妇也高声答道:“有狗屁只管入来放,到不必在门外寡长寡短的嚼念!”

  语未毕,进来两个差人,从怀内取出一张票来,向金不换脸上一照。那一个差人便从袖内流出一条铁绳来,故意儿失落於地,向不换道:“你做的,你明白这件事可大可小,非同儿戏,夹也夹的,打也打的,二年半也徒的,三千里也流的,烟瘴地方也发的;若问到光棍里头,轻则立绞,重则与尊驾的脑袋就大有不便了。”

  不换笑道:“我这脑袋最不坚固,也不用刀割剑砍,只用几句话就吊下来了。”

  差人冷笑道:“原来是根硬菜儿!”又掉转头,向拿票差人道:“这件事还用老爷审么?只用你我打个禀帖入去,说奸霸良人妻子是实,又且不服拘拿。”说着,将绳拾起,向不换道:“你受缚不受缚,只要一句话。”

  那个拿票差人拦住道:“只教你这人性急,有话缓商为是,你怕他跑了么?”

  尹鹅头道:“金大哥少年不谙衙门中世故,我们须大家计较。”

  那拿铁绳的差人问道:“媒人邻居可都在么?”

  许寡妇一一说知。差人道:“这件事,媒人固有重罪,就是邻里也脱不得干净。姓金的原是来历不明之人,他要做此事,你们也该禀报。方才这位姓尹的说了半句在行话,却不知怎么垂爱我们,须知我们也是费了本钱来的。”

  鹅头将金不换并众邻里拉到了院外,在两下来回讲说,方说停妥:不换出三千大钱,鹅头和张二出八百大钱,硬派着邻里出了五百大钱,说明连铺堂钱俱在内,各当时付与。两个差人得了钱,向众人举手作谢道:“金大哥这件事是有卖的,才有买的,何况又是异乡的人,休说奸霸,连私通也问不上。只要这位许奶奶担承起来,半点无妨。就是二位媒人,也是几月前受许奶奶之托,又不是图谋谢礼。连许奶奶还梦想不到他令郎回来,邻里是越发无干的了。只是还有一节,这方大嫂亦票上有名之人,金大哥若不教出官,还须另讲。”

  不换道:“这个老婆,十分中与我有九分无干了,出官不出官,任凭二位。”

  许寡妇道:“眼见的一个妇人有了两个汉子,还怕见么?”

  差人道:“叫他出来。”

  许寡妇将方氏叫出,一齐到县中来。早哄动了一县的人,相随着观看。知县升了堂,原被人等俱点名分跪在两下。知县先问许连升道:“许氏可是你生母么?”

  连升道:“是。”

  知县道:“你去江南做何事?是几年上出门?”

  连升道:“小人在本城支锦缎局做生意,今年正月,掌柜的着去苏州催货物,因同事伙计患病,耽延到如今方回。不意有直隶游棍金不换访闻的小人妻子有几分颜色,用银一百两,贿嘱本县土棍尹鹅头、张二,假捏小人二月间坠江身死,将小人母亲谎信,招赘金不换做养老女婿,把小人妻子平白被他奸宿二十余夜。此事王法天理,两不相容。只求老爷将金不换、尹鹅头等严行夹讯。”

  话未完,许寡妇在下面高声说道:“我的儿年青青儿的,休说昧心话!你今早见我时,还说是大同府有个乡下人,也做缎局生意,过江身死,此人与你名姓相同,就误传到怀仁县来,你路上听了这个风声,连夜赶来看我,怕我有死活。况你坠江的信儿四月里就传来,怎么才说金不换用银一百两,买转尹鹅头、张二欺骗我做事?阿弥陀佛,这如何冤枉的人!”

  又向知县道:“老妇人听得儿子死了,便觉终身无靠,从五月间就托亲戚、邻里替我寻访个养老儿子做女婿。这几月来,总没个相当的人。偏偏二十天前,就来了个金不换,烦张、尹二人做媒,与了二百两身价,各立合同。这原是老妇人作主,与金不换等何干?只是可惜这金不换,他若迟来二十天,我儿妇方氏还是个全人。”

  知县点头笑了,又将金不换、尹鹅头、张二并邻里人等,各问了前后情由,问许寡妇道:“这二百银子你可收过么?”

  许寡妇道:“银子现存在老妇人处,一分儿没舍的用,是预备养老的。”

  知县道:“金不换这银子到只怕假多真少。”随吩咐值日头同许氏取来,当堂验看。若是假银,还要加倍治不换之罪。

  值日头同许氏去了。知县又问许连升道:“你妻方氏已成失节之妇,你还要他不要?”

  连升道:“方氏系遵小人母命嫁人,与苟合大不相同,小人如何不要?”

  知县大笑,随发落金不换道:“你这奴才,放着二百银子还怕在直隶娶不了个老婆,必要到山西地方娶亲!明是见色起意。想你在本地也决不是安分的人,本县只不往棍徒中问你,就是大恩。”

  吩咐用头号板子重责四十。这四十板打的方氏心里落了无数的泪。知县又发落尹鹅、张二道:“你二人放着生意不做,保这样媒,便是教诱人犯法。你实说,每人各得了金不换多少?”

  尹鹅头还要欺隐,张二将每人三两说出。知县吩咐,各打二十板,将六两谢银追出,交济贫院公用。邻里免责,俱释放回家。又笑向方氏道:“你还随前夫去罢。”

  发落甫毕,许寡妇将银子取到,知县验看后,吩咐库吏入官。许连升着急,忙禀道:“小人妻子被金不换白睡了二十夜,这二百银子就断与小人妻子做遮羞钱也,怎么入起官来?”

  知县道:“这宗银子和赃罚银子一样,例上应该入官。至於遮羞钱的话,朝廷家没有与你留下这条例。”

  许寡妇坑的眼中出火,大嚷道:“我们这件事吃亏的了不得。与当龟养汉一般。老爷要银子,该要那干净的。”

  知县大喝道:“这老奴才满口胡说!你当这银子是本县要么?”

  许寡妇道:“不是老爷要,难道算朝廷家要不成?”

  知县大怒,吩咐将许连升打嘴。左右打了五个嘴巴,许寡妇便自己打脸碰头,在大堂上拚命叫喊,口中吆喝杀人不已。知县吩咐将许寡妇拉住,不许他碰头,一面吩咐将许连升轮班加力打嘴。打的连升眉膀脸肿,口中鲜血直流,哀告着教他母亲禁声。知县还大喝着教加力打。

  许寡妇见打的儿子利害。方才叩头求饶,银子也不要了。知县着将原被人等一齐赶下,退堂。

  众邻里扶了张、尹二人,背负了不换,同到东关店中,烦人将行李从许寡妇家要回来,治养棒疮。这四十板比广平府那四十板厉害数倍,割去皮肉好几块,疼的昼夜呻吟不已,又兼举目无亲。每想起自己原是个穷人,做生意无成,又学种地;前妻死去,也便罢休,偏又遇着冷于冰,留银二百两,从田苗中发四五百两次财,理合候连表兄有了归着,再行婚娶为是。不意一时失算,娶了个郭氏,弄出天大的饥荒,徼幸挣出个命来。既决意去范村,为何又在此处招亲?与人家做养老儿子,瞎头也不知磕了多少。如今弄的财色两空,可怜父母遗体,打到这步田地,身边虽还有二百多银子,济得甚事?若再营求,只怕又有别的是非来。我原是个和尚道士的命,妻、财、子、禄四个字,历历考验,总与我无缘。若再不知进退,把这条穷命丢去了,早死一年,便少活一岁。又想起冷于冰,他是数万两家私,又有娇妻幼子,他怎么割舍出家,学的云来雾去,神鬼不测?我这豆大家业,和浑身骨肉,与他比较起来,他真是鹍鹏,我真是蚊蚋。我父母兄弟俱无,还有什么委决不下?想到此处,便动了出家的念头。只待棒疮养好,再定去向。

  从此请医调治,费一月工夫,盘用了许多钱,方渐次平复。他常听得连城璧说,冷于冰在西湖,遇着火龙真人,得了仙传。他也想着要到那地方寻个际遇。将铺中寄放的银子收回,又恐背负行李,发了棒疮,买了个驴儿,半骑半驮着走。辞别了张、尹二人,也不去范村了,拿定主意,奔赴杭州。

  去了许多日子,方到山东德州地界。那日天将午错,将驴儿拴在一株树上暂歇。瞧见一人从西走来,但见:

  头戴旧儒巾,秤脑油足有八两;身穿破布氅,估尘垢少杀七斤。满腹文章,无奈饥时难受;填胸浩气,只和苦处长吁。出东巷,入西门,常遭小儿唾骂;呼张妈,唤赵母,屡受泼妇叱逐。离娘胎即叫哥儿,于今休矣;随父任称为公子,此际哀哉。真是折脚猫儿难学虎,断头鹦鹉不如鸡。

  不换看那人三十二三年纪,面皮黄瘦,衣履像个乞儿,举动又带些诗文气魄。只见他低了头走几步,又抬起头看看天。看罢,两只手抱着自己两臂又站住,一对眼睛,呆呆只向地下瞧,瞧罢又往河沿前走。走到河边,又站住,背操起手来,看那河水奔逝,不住的点头,到像秀才们做文字得了好句一般。

  不换看了半晌,说道:“这人心里不知怎么难过,包藏着无限苦屈,只怕要死在这河内。我眼里不见他罢了,今既看见,理该问明底里,劝解他一番。”

  悄悄的从后面走来。忽听得那人大声说道:“罢了!”

  急将衣襟拉起,向面上一覆,涌身向河中一跳,响一声,即随波逐流,乍沉乍浮去了。不换跌脚道:“坏了,误了!”

  疾疾的将上盖衣服脱下,紧跑了几步,也往河内一跳。使了个沙底捞鱼势,二十多步外,方才赶上。左手提住那人头发,右手分波劈浪,揪上岸来。缘不换做娃子时,就常在水中顽耍,到二十岁内外,更成了水中名公。每逢山河水大至,他偏要卖弄手段,令看的人惊服,这道运河,他实现如平地。今日救得此人,亦是天缘。

  不换将他倒抱起来,控了会水,见他气息渐壮,才慢慢的放在地下。一面又跑至树下看行李,喜得此处无人来往,竟未被人拿去。急忙将驴儿牵住,拾起上衣服,复到救那人的去处。

  见那人已扒起,坐在地下,和吃醉了的一般。不换将自己湿衣脱下,也替他脱剥下来,用手将水拧干,铺放在地。然后坐在那人面前,问道:“你是何处人氏?叫什么名字?有何冤苦,行此短见?”

  那人将不换一看,说道:“适才可是尊驾救我么?”

  不换道:“正是。”

  那人用手在地下连拍了几下,道:“你何苦救我?是谁要你救我?”

  不换道:“看么,我救你到救出不是来了!”

  那人道:“爷台救我,自是好意,只是我活着受罪,到不如死了熨贴。况我父母惨亡,兄弟暴逝,孑影孤形,丐食四方,今生今世料无出头之日,但求速死,完我事业。爷台此刻救我,岂不是害我么?”

  不换道:“这是你自己立意如此。今既被我救活,理该和我详说,我好与你做个主裁。”

  那人复将不换一看,说道:“我还怕什么?我姓沈名襄,绍兴府秀才,父名沈鍊,做锦衣卫经历。因严嵩父子窃弄威权,屡屡杀害忠良,吏部尚书夏邦谟表里为奸,谄事严嵩父子。我父上疏,请将三人罢斥。圣上大怒,将我父杖八十,充配 保安州安置。我父到保安,被个姓贾的秀才请到家中,教读子侄。保安州知州念我父是个义烈人,不行拘管。那些绅士们闻我父名头,都来交往。又收了几十个门生。谁想我父不善潜晦,着门生等绑了三个草人,一写唐朝奸相李林甫,一写宋朝奸相秦桧,一写严嵩。师徒们每到文会完时,便各兵弓矢,射这三个草人,赌酒取乐。逢每月初一日,定去居庸关外,痛哭咒骂严嵩父子,力尽方回。只两三个月,风声传至京师。严嵩大怒,托了直隶巡抚杨顺、巡按御史陆楷,将我父入在宣化府阎浩等妖党,同我母一时斩首。又将我兄弟沈褒立毙杖下。我彼时在家乡,被地方官拿获,同小妾一并解京。途次江南,小妾出谋,着我去董主事家求盘费,解役留小妾做当物,始肯放我去。承董公赠我数两金银,从他后门逃走,流落河南,盘费衣服俱尽,以乞丐为生。今到山东,此地米粟又贵,本地人不肯怜贫,我已两日夜一点水米未曾入口。”

  说罢大哭。

  不换道:“你难道就没个亲戚投奔么?”

  沈襄道:“亲戚虽有,但人心难测,诚恐求福得祸。我只有个胞姐,嫁在江西叶家,刻下现做万年县教官。因此一路乞丐,要投奔他。还不知姐夫收与不收。”

  不换道:“骨肉至亲,焉有不收之理?你休慌,只用走数里路,便是德州,到那边我自有道理。”

  沈襄道:“敢问爷台是那里人?”

  不换道:“我是北直隶鸡泽县人,叫金不换,要往浙江去。你快起来,穿了湿衣,随我到德州走遭。”

  沈襄想了想,随即扒起,牵驴同走。到德州旅店安下,不换立即教小伙计买了些吃食,与沈襄充饥;又要来一大盆火,烘焙衣服,然后到街上,买了大小内外布衣几件,并鞋袜帽子等类,着沈襄更换了。在店内叙谈了一夜。

  次早,不换取出五封银子,又十来两一小包,说道:“我的家私尽在於此,咱两个停分了罢。”

  沈襄大惊道:“岂有此理!”

  不换道:“此理常有,只是你没有遇着。”

  说着,即分与沈襄一半。沈襄道:“已叨活命之恩,即或惠助,只三五两罢了,如何要这许多?”

  不换道:“你此去江西,定是否极泰来?设或你姐夫不收留,难道又去江西讨吃不成?”

  两人推让了十数次,沈襄方才叩头收下,感激的铭心刻骨。不换道:“那驴儿你也骑了去罢。”

  沈襄道:“恩公意欲何为?”

  不换道:“我如今的心和行云流水一般,虽说浙江去,到处皆句羁留,并不像你计程按日的行走。有他在我身边,喂草喂料,添许多不方便。此地是个水陆马头,各省来往的人俱有,非你久留之所。你此刻就起身去罢,我随后慢慢的行走。”

  沈襄又要推辞。

  不换道:“银子我还送你百余两,何在一驴!快骑了去。”

  沈襄复行拜谢,痛哭不忍分离。不换催促再三,方装妥行李。两人一同出门,相随了六七里,不换看的沈襄骑上驴儿,那沈襄的眼泪,何止千行!一步步哭的去了。

  正是:
  好事人人愿做,费钱便害心疼。
  不换素非侠士,此举大是光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