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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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温如玉啊,高高兴兴辞别了朱文炜家众人,心里那个美啊,简直要开出花来。他边走边琢磨,这功名富贵对他来说,那还不是跟翻个手掌似的容易?他可是打心眼里相信冷于冰是个真神仙,朱文炜、林岱这些人能当大官,可不都是靠他提携的?轮到自己,那还能有假?

这一路上,他看什么都顺眼。街边新抽的柳条金灿灿的,枝头鸟儿叫得欢,满地绿草茵茵,河水碧波荡漾。那些个香车宝马来来往往,看得他眼花缭乱。

走了六七里地,城外渐渐冷清下来。他一边走一边做美梦:说不定半路就能遇见个王公贵人,或者撞上皇帝出巡。要是被侍卫拦下问话,自己口齿伶俐对答如流,皇帝念及祖上功勋,那飞黄腾达还不是分分钟的事?再不济,捡个价值连城的宝贝献给皇上,也能换个富贵前程。

正想得美呢,忽然觉得眼皮发沉,迷迷糊糊间一抬头,眼前竟立着一座冲天牌坊。那牌坊雕龙画凤,金碧辉煌,正中四个斗大的金字"华胥国界"。温如玉揉揉眼睛,心想这"国"字从何说起?

再往前看,车马行人络绎不绝,竟是个热闹去处。他拉住路人一问,都说这就是华胥国。有人还指着西边说:"瞧见没?那边云雾里若隐若现的万家灯火,就是咱们都城。"

温如玉来了兴致:"没想到天子脚下还有这么个去处,可得去开开眼界。"

又走几里,果然见一座巍峨城池。但见城墙高耸,护城河深不见底。城里楼阁连云,街市繁华。做官的身着锦袍玉带,读书人宽袍大袖,个个气度不凡。街上摩肩接踵的不是追名逐利之徒,就是辛苦劳作的商贾农夫。更有那红裙少女秋波暗送,歌童戏子鼓乐喧天。真真是人间富贵无双地,天下繁华第一城。

温如玉看得直咂舌:"好个华胥国!果然名不虚传。"

正看得入神,忽听一阵锣响。只见一队兵丁开道,后面跟着执事衙役,举着旗伞,拿着刑具,吆喝着让人回避。温如玉赶紧躲到一家脂粉铺屋檐下。不多时,一顶四人抬的大轿经过,里头坐着个官老爷,头戴乌纱,身穿补服,正东张西望。忽然轿子停了,两个差役冲过来喝道:"太守大人传你问话!"

温如玉吓得魂飞魄散,硬着头皮上前行礼:"生员温如玉拜见大人。"

太守眯着眼问:"你是哪里人?"

"山东泰安州人。"

"见了本官还敢这般倨傲?莫不是槐阴国派来的奸细,假扮秀才打探军情?"

温如玉一头雾水:"生员不知什么槐阴国..."

太守冷笑道:"你们看看,装得还挺像!本官在轿里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本国人。问他来历,随口扯个山东,分明是奸细无疑!"又厉声喝问:"既是山东人,来我华胥国作甚?"

温如玉慌忙解释:"生员家贫,投奔友人冷于冰谋生,暂住朱御史家。今日是他让我出城散心,不知怎的走到贵国地界。大人若不信,可差人去朱府一问便知。"

"本官管你冷于冰还是热如火!"太守拂袖道,"你这般装傻充愣,越发可疑。来人啊,押他去见主公发落!"

差役们不由分说,推推搡搡把温如玉带到宫门外。太守进去复命,留下温如玉懊悔不已:"听信冷道士的话,跑到这鬼地方,功名没捞着,倒要落个奸细的罪名。万一用起大刑,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了。"

正胡思乱想,几个武将跑出来喝道:"王爷有旨,传奸细温如玉觐见!"几个带刀侍卫立刻押着他往里走。温如玉只得硬着头皮进宫。

抬眼望去,但见朝房两侧端坐着紫袍高官,大殿上陈列着皇家仪仗。乐声悠扬中,香烟缭绕;净鞭三响后,百官肃立。垂柳轻拂宫门金锁,黄莺婉转似在求友。那镇殿将军怒目圆睁,守门石象獠牙森然。真个是琼楼玉宇春光好,凤阁龙楼映日辉。

温如玉跪在丹墀下,偷眼瞧那国王:头戴冲天冠,身穿明黄袍,四十出头年纪,方面大耳,双目如电,端坐在龙椅上不怒自威。

只听国王厉声喝问:"你就是温如玉?何时潜入我国?藏在谁家?寡人与槐阴国势不两立,你受何人指使?从实招来,寡人或可开恩。若有半句虚言,定叫你粉身碎骨!"

温如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额头抵着青砖,声音都打着颤:"小人给娘娘请安!"他眼角余光瞥见绣着金凤的裙角在眼前一晃,鼻尖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气。

帘子里传来环佩叮当声,有个温温柔柔的女声问道:"听说你读过许多书?"这声音像羽毛似的拂过耳畔,如玉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,忙不迭答道:"回娘娘的话,不过是胡乱翻过几本..."

"哦?"那声音忽然带了笑意,"那《女诫》第七章讲的是什么?"

如玉脑门上的汗珠子啪嗒掉在砖上。他哪想过进宫还要考这个?正急得抓耳挠腮,忽然福至心灵:"回娘娘,第七章讲'专心第五',说女子当..."话没说完就听见帘后噗嗤一笑,先前那个内官尖着嗓子道:"傻秀才,《女诫》统共才七章!"

满屋子的宫女都憋着笑,如玉脸上烧得能烙饼。忽听珠帘哗啦一响,有个穿杏黄衫子的姑娘探出半张脸,水汪汪的眼睛在他身上打了个转,又像受惊的兔子似的缩回去了。就这一眼,如玉怀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——那姑娘发间簪的,可不正是兰牙公主独有的月牙钗?

这时娘娘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:"你抬起头来。"如玉战战兢兢抬眼,看见帘后影影绰绰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,旁边站着个戴珍珠面帘的姑娘,正绞着帕子偷瞄他。

"本宫且问你,"娘娘的声音像浸了冰,"若让你尚主,你待如何?"

如玉的舌头突然打了结,脑子里嗡嗡响。他想起冷于冰说的"大富贵",想起黄河清府里的珍馐美味,最后定格在那双小鹿似的眼睛上。忽然福至心灵,重重磕了三个响头:"若蒙天恩,臣必当...当..."一着急竟把《诗经》背串了,"琴瑟在御,日日给公主画眉!"

满屋子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。突然娘娘笑骂了声"呆子",那珍珠面帘晃得簌簌响。先前凶巴巴的内官这会儿憋着笑踢他靴尖:"傻愣着干嘛?还不谢恩!"

原来早有小太监捧着圣旨候在廊下,明黄缎子上墨迹还没干透呢。如玉晕乎乎接旨时,听见窗根底下小宫女们叽叽喳喳:"公主方才掐断三根指甲...""嬷嬷说驸马爷俊是俊,就是呆...""你懂什么,这叫老实..."

等回到新赐的驸马府,如玉看着满屋金漆家具还觉得像做梦。忽然瞥见案头摆着本《女诫》,翻开第一页夹着张花笺,上头簪花小楷写着:"呆子,第七章是《和叔妹》——兰牙。"

帘子后头传来个柔柔的女声,如玉刚要跪下,就听里头又发话了:"上台阶来跪着。"

如玉赶忙提起衣摆上了台阶,跪在珠帘前头。只见个太监掀帘子出来,尖着嗓子道:"报上籍贯姓名来!"

"小生温如玉,二十六岁,大明国山东泰安州生员,现任本国衡文殿说书。"如玉额头抵着青石阶,声音直发颤。

那太监眯着眼又问:"可会作诗?"

如玉脑门上的汗都滴到地上了:"笔墨荒疏已久,粗鄙词句实在不敢污了娘娘尊耳......"

正说着,帘内突然传来个拔高的声音:"那官儿不必推辞,起来站着候题吧!"这声音脆生生的,像玉磬敲在青石板上。

如玉战战兢兢爬起来,心里直打鼓:"都怪那日在主公面前夸下海口,这下可要现眼了。"转念又纳闷:"主公没考我,怎么娘娘倒考起诗文来了?"

正胡思乱想呢,左边帘子哗啦一响。两个小太监抬着紫檀案几出来,在西边摆好文房四宝,又端来个绣墩。领头的太监一甩拂尘:"请大人入座。"

如玉扑通又跪下了:"微臣草莽之人,万万不敢僭越!"

帘子里传来声轻笑:"读书人最是清贵,不必拘礼。"这声音温温柔柔的,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。

如玉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,蹭着绣墩边沿刚沾上点儿,外头几个太监就催命似的嚷:"娘娘赐座还敢推三阻四?"吓得他半边屁股悬空,斜签着身子坐下。

不多时从帘缝里递出张洒金笺,上头写着:"路近江皋,不是神姬亦解珮。"如玉捧着笺纸的手直抖,心里叫苦:"若是寻常对联还能对付,这分明是现编的难题!"旁边太监看他脸色发青,故意道:"对不上就直说,求娘娘换个简单的?"

这话激得如玉脑门冒汗。他平日逛青楼比读书多,哪会这些文绉绉的把戏?正急得要命,忽然想起冷于冰说过"遇着文墨难处,默念我名自能相助"。说来也怪,还没等他默念,突然文思如泉涌,提笔唰唰写下:"客来秦馆,若非仙史莫吹箫。"

太监把对子传进去,帘内忽然传来"噗嗤"一声轻笑,像是珍珠落进玉盘里。接着就听太监高声宣布:"对得妙极!"如玉欢喜得差点蹦起来,心里把冷于冰谢了八百遍。

第二道题笺很快飘出来:"猴岭鸾声,似唤人间二妙。"这回如玉如有神助,挥毫对道:"河桥鹊影,欣逢天上双星。"里头传来声赞叹:"对得应景!"

最后一道《并蒂莲花赋》的题目递出来时,如玉简直下笔如有神。但见狼毫在宣纸上龙飞凤舞:

"红衣瑟瑟,翠盖离离......"字字珠玑,句句生香。写到最后"愿同欢而卒岁,长接席而寡仇"时,笔锋一转,竟带出几分旖旎风光。小太监们传阅着赋文,个个挤眉弄眼。

天刚蒙蒙亮,野外的朝霞红得像染了胭脂,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。小船轻轻划过汀洲,岸边的柳枝拂过船头,绕着沙洲转悠时,菱角叶子在水面划开道道波纹。采几枝碧绿的茎叶装点风景,摘几朵红艳的花瓣当作裙裆。这花儿啊,带着桂花的芬芳,又像椒房般流光溢彩。

雨露滋润下更显娇艳,像绣着翟鸟纹的华服般光彩夺目。园中皓月映照时,它迎着贵人的金车散发幽香。帘幕间飘着清香,仿佛蓬莱仙境的景致。哎呀!要是世上没有这种花,它独自开在天上仙境,不来人间落脚。学那麒麟凤凰偶尔现身,与比翼鸟结伴而来。那所有的祥瑞都要黯然失色,谁还能轻易采摘把玩呢?

这花儿生来珍贵,品性高雅幽香。梳妆时比美人还婀娜,比起兰花更芬芳。花瓣飘落池中,白藕生在方塘。像连理枝象征美满姻缘,似合浦珠预示吉祥。常常一枝独放却开千瓣,一个莲蓬结百颗籽。虽然出身淤泥,却最得君王赏识。

如玉写完这篇赋,交给太监送进去。没过多久,就听见珠帘后传来黄莺般清脆的声音:"这题目本就难写,那官员虽没句句扣住并蒂莲,倒也写得华丽。结尾那段,倒和前面呼应。去告诉那官员,回住处等旨意吧。"

帘外的太监扯着尖嗓子,一字不差地高声复述。如玉赶忙离座,跪在帘前"咚咚咚"磕了三个响头。帘内又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:"礼数太多啦,快起来吧。"

这回如玉听得真切,分明是个年轻女子娇滴滴的嗓音。他嘴上没吭声,心里却嘀咕:"这嗓子脆生生的,真嫩啊。"

先前领路的两个太监又把他带了出去。走在路上,如玉越想越蹊跷:"今儿这考试真是稀奇。国王不考我,倒让娘娘来考我。出的题目个个都有深意,活像是要和我做夫妻似的。方才帘子里笑着吩咐的那几句话,听着也有情意,说不定就是公主本人?"

转念又琢磨:"可哪有当爹的国王让女儿随便考人的道理?"想派人打听,又怕惹出祸事。从此心里七上八下,既盼着当真招驸马,又疑神疑鬼拿不定主意。

这正应了那句老话:没亲眼见着总觉不真实,光听传闻难免生疑。唯有当面弹一曲《凤求凰》,才知道是不是知音人。

原文言文

  游异国奏对得官秩 入内庭诗赋显才华

  词曰:
  千古穷愁同根,漫云际遇无缘。一朝平地觐君颜,蓬行子今得祖生鞭。
  洞里仙人种玉,江边楚客滋兰。水晶帘外会婵娟,题诗赋挥笔洒瑶笺。
  ——右调《江月晃重山》。

  话说温如玉欢欢喜喜别了众人,出了朱文炜家,心上快乐之至。看得这富贵功名,如反掌之易,盖深信于冰是真诚君子,盛世神仙。又知道朱文炜、林岱等,都是他扶持的,做了大官,岂有个到他身上无效验的理?因此走一步都是高兴,看一眼无非春色,穿街过巷,已出了南西门外。彼时正是仲春天气,柳垂金线,鸟弄新声,绿茵满地,碧水分流。那些香车宝马,络绎不绝。

  如玉走了六七里,离城渐远,来往的人也就少了。一边走,一边心里想道:“我这一行,不是遇王公贵人提携,就是遇着天子的銮驾,被那些前驱的官员盘结住,启奏了,着我引见。我若是奏对的明白,天子推念先人分上,那时就是我意外的遭逢。再不然,路上走着,拾得珍奇异宝,价值连城的物件,或重价卖与人,或进献到天子御座前,也可以得一套富贵。”

  心里胡思乱想,走着白不见什么际遇,到觉得身体迷迷糊糊,困倦起来。猛然一睁眼,见前面一座高大牌坊,直冲霄汉,彩画的丹楹绣柱,雕刻的凤篆龙章,牌心里有绝大的四个金字,上写着“华胥国界”。如玉想道:“这一个‘国’字,从何处说起。”

  放眼一望,见牌坊前面,车尘马迹,士女纷纷行走,竟是个极热闹的去处。连忙走到跟前,问那往来行人,都说是华胥国。那些人又指着如玉道:“你看正西,云蒸雾涌,烟火万家。那就是城池了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不意料辇彀之下,还有这一处地方,到不可不瞻仰瞻仰。”

  又走了数里,果然有一座城池,规模甚是广大,关乡里居民甚多。慢慢的走入城来,一看,但见:

  城高数寻,池深一丈。屋宇广大,高耸云霄之中;园馆参差,排连街市之内。做官的锦袍玉带,必竟风流;读书的阔服方巾,居然儒雅。挨肩擦臂,大都名利之徒;费力劳心,半是商农之辈。红裙绿袖,谁家少女卖秋波;画鼓云锣,何处歌童演妙曲?真是:日边富贵无双地,天下繁华第一城。

  如玉看罢,口内啧啧赞赏道:“好一个华胥国!真是天下有数的地方。”

  正在观玩之际,猛听得喝道之声,见一对步兵,敲着锣过来,随后便是执事,有许多军牢夜役,打着旗,撑着伞,拿着鞭子铁绳,呼呼喝喝的着人回避。如玉门在了道傍一家卖脂粉的檐下。少刻,见一顶四人大轿,里面坐着个官儿,穿戴着乌纱补袍,两只眼东瞧西看,忽然见轿子站住不走了。如玉正看中间,见两青衣公人走来,喝道:“本城太守老爷传你!”

  如玉摸不着头脚,心下甚是惊惶,没奈何,走至轿前,打一恭道:“生员温如玉谨参。”

  那太守问道:“你是那里人?”

  如玉道:“生员是山东泰安州人。”

  那太守道:“你见了本府,还是这样大刺刺的,你莫不是槐阴国的奸细,假装山东秀才来探听虚实么?”

  如玉道:“生员不晓得什么槐阴国?”

  太守向书役人等道:“你们看他装做的这样儿,我在轿内一看,就见他形容举动不像我本国人。他见我盘问,就随口说是山东人,在这里任意支吾,真是不要脑袋!”

  又问如玉道:“你既是山东人,你到我这华胥国做什么?”

  如玉道:“生员因贫穷无奈,投奔一朋友冷于冰,恳他与我设法谋生,因此住在朱御史家。

  今日是他教生员出南西门闲行,不知怎么就走到上国地界。大老爷可差人到朱御史家一问,就知生员是奸细不是奸细。”

  那太守道:“本府那管冷于冰,热如火,也无暇差人到朱御史家去。是你这样装聋推哑,越发令人可疑。事关重大,本府也不敢私自放你回去。”

  回吩咐左右:“押他到朝里来,待启奏过主公,再行发落。”

  众人不容分说,将如玉推推拥拥,到了朝门外。那太守下轿,进里边去了。

  如玉悔恨道:“平白里听了冷道士话,走到这个地方,功名富贵全无影响。万一用大刑罚苦拷起来,弄成个外国的奸细,只怕这命就在今日了。”

  正鬼念着,只见几个戎装的武官儿跑出来,喝道:“王爷有旨,着传奸细温如玉入见哩!”

  随即又有几个带刀的壮士,将如玉监押着急走。如玉到此时真是没法,只得放胆行去。入了朝门,大概一看,但见:

  两路朝房,端坐金章紫绶;七间宝殿,摆列着黄钺白旄。御乐齐鸣,帘卷处香烟缭绕;净鞭三响,排班时仪仗缤纷。弱柳千条,披拂垂青之锁;流莺百啭,委婉求友之笙。镇殿将军,圆睁两只怪眼;守门大象,长伸一对粗牙。正是:琼阶玉宇随春丽,凤阁龙楼借日悬。

  如玉走入朝堂,俯伏在丹墀下,偷看那国王:头戴冲天冠,身穿绛黄袍,腰系玉带,足踏朝靴,四十四五年纪,生得方面大口,圆目微须,坐在殿中间,到也有些威严。只听的怒声问道:“你叫温如玉么?”

  如玉道:“是。”

  那国王道:“你是几时偷入寡人国界?一向在那家停留?寡人与槐阴国世为仇敌,你到的是槐阴国何人差遣?可一一据实供来,寡人定施额外之恩。若有半名虚辞,将你粉身碎骨!”

  如玉叩头道:“小人是大明国山东泰安州秀才,幼丧父母,家业凋零。年来养身无资,入都投奔一友人冷于冰,恳他设法周济。今日原是冷于冰着臣出南西门,信步往西南行去,可有意外际遇。臣因他素善占卜,吉凶屡验,因此深信不疑,不料误走入千岁治下。此皆是小臣的实情,并不敢有半句饰词,致干重罪。至于槐阴国,小卧不但目所未见,实亦耳所未闻。祈千岁或将小臣解回原籍,讯问真假;或在本境察查,有无栖止去处。臣无任叨沐洪恩之至!”

  那国王听了,笑问道:“你果然不是槐阴国来的么?”

  如玉道:“天威咫尺,小臣何敢欺罔君上?”

  那国王又笑:“你既是天朝秀才,向来读过甚么书籍?”

  如玉见那国王面带笑容,心下便私喜道:“看这光景口气,不但不往奸细里问,只怕还有意外的恩典哩。冷于冰说我指顾就可得大富贵,或者出脱在他这一国,亦未可知。”

  又想了想:“一个偏邦小国,那里有什么大学问人?我何不说几句大话耸动他,为进身之阶,岂不是好?”

  想罢,便朗应道:“臣广读经史,博览词章,举凡三坟五典,八索九邱,天文地理,诸子百家,无一不读,无一不晓。”

  那国王摇着头儿,微笑道:“卿言夸大,也不可藐视我国没有读书人。”

  随传谕:“着温如玉在阶下候旨。”

  近侍官将如玉领在阶下。

  猛听得殿内高声道:“宣丞相海中鲸、元帅黄河清见驾!”

  少刻,听得国王道:“今有山东秀才温如玉,乃天朝极有学问的人,寡人爱他品格秀雅,年少风流,意欲将爱女兰牙公主招温如玉做个驸马,完公主终身大事;又恐他是敌国的奸细,假名冒姓,欺谎寡人。二卿有何高见,一决寡人的疑虑。”

  如玉隐隐听得这话,只喜欢的心花俱开。又听得一人奏道:“公主色艺双绝,兼博通文章经史,何愁无一无上配偶?况本地文能华国、武能御侮者甚多,臣等若细心拣选,不患无人,何必用一来历不明之徒,亵渎金技玉叶?”

  如玉听了这几句话,大惊。又听得一个奏道:“臣看温如玉才猷展骥,望重题桥,理合偕种玉之缘,遂乘龙之眩,若为他是异邦人,心性莫测,何妨暂授一官,看他动静。如果诚心报效,一二年后再缔姻好,亦未为晚。未知主公以为何如?”

  如玉听罢,心上又大喜起来,侧着耳朵,听国王的口气。只听得国王道:“卿言正合寡人之意。”

  随传旨:“着温如玉冠带来受职。”

  如玉听罢,喜不自胜,随即就有人与他拿来纱帽补袍,穿带起来。近侍官高声道:“宣温如玉见驾!”

  如玉承旨,拜舞在殿内。国王笑说道:“适听卿奏,言少丧父母,又兼家贫,即回本乡,亦无倚靠。寡人今授你为衡文殿说书之职,卿须敬共尔位,勿生二心,寡人于卿有厚望焉。”

  温如玉听毕,感激的两泪涕零,顿首哭奏道:“卧本微末庸才,萍踪四海,今日误投化字,瞻仰天颜,得免斧钺之诛,已属万幸;不意我主垂青寒贱,赏赐官爵,叨承雨露,莫此为极!臣今日受职之始,即异日肝脑涂地之秋也。主公之国,又何殊于父母之邦?臣敢不弹竭驽骀,报隆恩于万一。”

  说罢,呜咽有声,左右俱为感动。只见那国王哈哈大笑,喜欢的将两手乱揉,向两边近侍诸臣道:“你们看此人肝肠何如?情性何如?义气何如?与寡人同赏识者,惟元帅黄河清一人而已。”

  向丞相海中鲸道:“卿可替他速营宅第,广备服食,使他无异乡寂寞之慨为妥。”

  又向黄河清道:“卿不避嫌疑,荐贤为国,足见忠诚,赏给蟒服一袭,玉带一围,以表寡人加惠贤臣至意。”

  黄河清同温如玉谢恩,各退下殿来。

  温如玉到朝房,先向丞相、元帅二人致谢,又与众文武一公揖。黄河清向如玉道:“先生府第恐一时拣选不妥,可暂屈台驾到舍下住几天。”

  如玉道:“感承元帅雅爱,无不如命。”

  海中鲸道:“温先生亦不可太分厚薄了!就是今日在主公面前,小弟亦曾有片言相保,怎么就必定到元帅府去?小弟家中虽无好服食,伺候的人还有几个。”

  如玉道:“蒙二位大人提携,温某实感德不尽,随处皆可安身,任凭丞相与元帅吩咐。”

  相让了半晌,如玉到黄河清家中,上上下下,相待的隆盛无比,衣服饮食之类,事事周备。如玉陡然得这样富贵,惟有感念冷于冰不尽。又听得国王有招驸马的话,虽不敢问人,却心内日夜想望的了不得。又见满朝文武,不是这个来闲坐,就是那个来送礼,觉得自己竟在云端里过日子。如此又过了月余,丞相与他寻下极好的官舍,又拨了许多人早晚服役。饮食衣服,又是丞相家日日备办,心上也感激他。

  一日,正在公馆中闲坐,只见一个人跑来报道:“主上有旨,宣爷入朝!”

  如玉也不知为何事,只得整齐衣冠,坐轿到朝内。早有两个内官,领了如玉走了几层宫殿,方到一处地方。

  见四面都是雕栏,院中有许多花木,红红绿绿,香气迎人。只见一个内官掀帘子出来,高声说道:“那穿红的官儿过来!”

  如玉听得有人呼唤,即忙走至阶下。那内官说道:“娘娘的驾在此,可向台阶中间跪了。”

  如玉却待要跪,又听得帘内一人说道:“上台阶来跪着。”

  如玉上台阶,跪在了帘前。只见一个内官,从帘内出来道:“念你的籍贯、姓名。”

  如玉道:“里温如玉,年二十六岁,大明国山东泰安州生员,今授本国衡文殿说书。”

  那内官又说道:“你可会做诗赋么?”

  如玉道:“巨笔花零落,砚草久荒,鄙俚之词,不敢上渎尊严。”

  待了少刻,听得帝内一个人高声说道:“那官儿不必过谦,可起去侍立一旁,听候题目。”

  如玉起来,站在一边,心里着慌道:“这都是那日在主公前,语言夸大,弄出来的风波,今日到只怕要出大丑哩。”

  又想道:“主公到不考我,娘娘到考起我来,这是那里说起?”

  须臾,见左边的帘笼掀起,两个太监抬出一张桌子来,放在正面帘子西边,又安放了笔砚,拿出把椅儿来,放在桌子后面。一个太监说道:“那官儿可坐下。”

  如玉连忙跪下,说道:“臣草茅新进,不敢妄坐。”

  听得帝内一个太监说道:“斯文一道最贵,那官儿不必过拘礼法。”

  如玉磕了三个头起来,站在椅子旁边。帘外几个内官说道:“娘娘吩咐着你坐下,你只管耽延甚么?”

  如玉只得斜着身躯,坐在旁边。少刻,里边传出个纸条儿来,上面写着两句道:

  路近江皋,不是神姬亦解珮。

  如玉接在手内,左看右看,心下甚是惊慌。独自个自言自语的道:“若是个现成对联,或有素日见过的,将他融化通套,还可勉强对的。这都是他肚内编造出来的对联,有心要难为我,真是个混账娘娘。”

  傍边一个内官,见他面有愁容,便催促道:“你对不来么?你若是对不来,可回禀娘娘,另与你个容易些的题目你对。”

  如玉听了,越发着急。大抵这些少年公子们,看曲本、读嫖经的最多,融经贯史的甚少。再讲到诗词歌赋、四六古作,他做梦儿也不知道。即或有知道些的,能于此而不能于彼,那里有个全才?此皆父母姑息、先生势利之过。若是真正读书的寒士,他原在斯文一道下过苦功,任人一他出个从来没见的题目,他只用以意见融化一番,总不能做的通妥,亦可以还他个明白。就是随题敷演,也断不至于胡说。像这样对联,真是易对不过的。无如如玉幼而失学,长而好赌,把些精神命脉都交在妓女身上,虽然在泰安州中算个二等秀才,究之“八股”二字,他也没有弄清楚,何况杂学?今日与他出这样一个对联,便是他要命王菩萨。又见众内官交头接耳,都像是议论他不通的话语,弄的脸上红了白,白了红。

  正在没法摆布处,猛想起冷于冰的话,有文墨事件,到做不来时,可暗中呼他的姓名,自可相助成功。不意这一想中间,也不用暗中呼名道姓,不知怎么,他便心地顿开,文思泉涌,提起笔来,如飞的对将下去,写出来的字,也与前天地悬绝。

  上写道:

  客来秦馆,若非仙史莫吹萧。

  写毕,递与太监传入去。如玉留心向帘内窃听,听得里面有个娇怯怯的声音笑了一声,又听的像个和人吩咐话的光景,却听不明白。少时,帘内一个太监高声说道:“那官儿下笔虽然过迟,对子却对的甚好。”

  如玉一闻此言,就和平空里打了个霹雳一般,喜欢的没入脚处,口中暗念冷于冰、冷先生不绝。

  待了一会,又从帘内送出个纸条儿来,上面又写着两句道:

  猴岭鸾声,似唤人间二妙。

  如玉看了,也不用思索,提笔对道:

  河桥鹊影,欣逢天上双星。

  太监拿入去,听得里面一人高声说道:“对的颇有关照。”

  又传出个纸条儿来,上写《并蒂莲花赋》。如玉此时,不但千言,觉的万言亦可立就,提起笔来,如风雨骤至,顷刻而就。

  上写道:

  并蒂莲花赋

  红衣瑟瑟,翠盖离离。花名君子,并蒂为奇。集芙蕖以为碎锦,映红梁而吐芳姿。游神龟于数叶,藏青剑于一枝。与鸳鸯兮同浴,惊翡翠之双飞。披沮漳之沦连,藻河渭之空曲。况夫一本交顾,两蒂相连,浓丽并美,雅淡分妍。尤见重于幽客,信作号于谪仙。烛灯湾而烂烂,亘沙涨之田田。既羞夏女之发,兼胜六郎之颜。以故吴娃越姬,郑婉秦娟,感灵翘于上节,悦瑞色于中年。飞木兰之画揖,驾芙蓉之绮船,或饮啖于南津,或歌笑于北川。更有濯官少年,期门公子,翠发蛾眉,頳唇皓齿,傅粉锦堂之上,偷香椒房之里。亦复衔恩激誓,佩宠缄愁,备珍羞之盛宴,奉嬉戏之彩游。绣栋曛兮绞绢帐,瑶瑟曙兮青干舟。莫不搴条拾蕊,沿波折流。池心宽而藻薄,浦口窄而萍稠。和桡歌之卫吹,接榜女之齐讴。去复去兮日色夕,采复采兮河华秋。愿同欢而卒岁,长接席而寡仇。于时边邮无事,四海永宁,殊方异类,箫管杂行。鸣环珮兮韵士,艳珠翠兮美人。

  怜曙野之绛气,爱晴天之碧云。棹巡汀而柳拂,船绕渚而菱分。掇碧茎以医景,袭朱萼以为裙。乃其含芬桂披,流晔椒涂。承恩辉于雨露兮,分绣采于翟榆;映园亭之皓月兮,迎贵戚之金舆。散清香于帘幕兮,郁仙境于蓬壶。休矣哉!向使时无其族,代乏厥类,独秀上清之野,不生中国之地。学麟凤而偶来,与鹣鹣而间至。将令众瑞彩没,群贶色阻,又何能狎而玩之,撷而取之乎?是其为物与珍贵,其为品也幽香。对妆则袅娜,比兰则芬芳;泛丽瓣于池内,寄白藕于方塘。譬连理之婚媾,同合浦之佳祥。常孤茎而千叶,每百子而一房。虽出身于泥沙,多见赏于君王。

  如玉做完,递与内官们送入去。待了片刻,只听得帘内凤语鸾音的说道:“此题极难着笔,那官儿做的虽未能句句切住并蒂,却也敷演的富丽。结尾一段,好似前文。可说与那官儿,回寓所候旨。”

  帘内的太监,照这几句话高声说了一遍。如玉走出坐位,跪在帘前,又叩了三个头,又听得帘内笑说道:“礼太多了。请起去罢。”

  如玉听得明明白白,是个娇媚妇人语音,口里不言,心里说道:“好个嫩响喉咙儿。”

  先前的那两个太监,将他导引出去。

  如玉走着寻思道:“今日这一考,真是大奇事。国王到不考我,用娘娘考起我来了。且与我出的题目,个个都有意思,到像要和我做夫妻的一般。适才在帘内笑着吩咐那几句话儿,也见有情,或者他就是公主,也未敢定。”

  又想道:“家国一理,那有做女儿的只管胡考人?”

  欲差人打听,又怕弄出事来。

  从此心上,又想上招驸马,挂起狐疑牌了。

  正是:
  未见终非实,闻名只道虚。
  琴心当面奏,方识是相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