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林公子求取功名的故事,且听我慢慢道来。
十年寒窗苦读,今朝终于盼得功名在望。真神仙指点迷津,说是蟾宫折桂的好时机。可这世间荣华富贵啊,就像三更枕上的一场梦,戏台上木偶般奔忙。多少人为了浮云般的富贵痴迷不悟,又有几个能真正看透?
咱们接着说那位于冰道长,驾着遁光从琼岩洞出来,转眼就到了京城。说起这朱文炜,自从平定师尚诏叛乱立下功劳,这几年已经升任浙江道监察御史。这人经历过生死磨难,最懂得人情世故,待人接物既不刻意亲近,也不过分疏远。当年严嵩因为他当面奏本,胡宗宪心里恨得牙痒痒。等他升了御史,更是提防他多嘴多舌,差点就要对他下手。后来见他安分守己,奏章里说的都是民生社稷之事,从不涉及朝中是非,反倒对他有了几分好感。偶尔请他吃饭,文炜总是随叫随到,再忙也不推辞。逢年过节必定登门拜贺,却从不送礼,就这样保住了官位。
如今朱文炜住在棉花头条胡同,这地方还算清静。每日不到太阳偏西就早早下衙回家。这天正和夫人在内室闲话,忽然管家段诚慌慌张张跑进来:"老爷快去迎接恩人!冷太老爷来了!"
夫妻俩异口同声:"可是那位冷于冰先生?"
段诚连连点头:"正是正是!刚才小的在门口看见,差点认不出来了。穿着道袍,模样比从前更显年轻精神。老爷快去吧,人家都等了好一会儿了。"
朱文炜手忙脚乱地穿上官服,姜氏夫人赶紧吩咐丫鬟打扫卧房,对丈夫说:"就请到我房里来吧。"
文炜等不及,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,见于冰正站在大门内,连忙高声招呼:"老伯大人,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?"
于冰抬眼一看,只见朱文炜戴着纱帽穿着官服迎出来,态度十分恭敬。文炜走到跟前,先深深作揖。段诚在前面侧着身子引路,文炜跟在于冰身后,一直把他让进内院。姜氏早已带着段诚家的和几个丫鬟在院中迎候,众人簇拥着把于冰请进姜氏房中。
夫妻俩二话不说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咚咚咚连磕七八个响头。于冰拦都拦不住,只好也跪下还礼。等他们起身,硬是把于冰让到炕上坐,夫妻二人站在地下相陪。接着段诚夫妇也来磕头,家里大小仆役平日听主人和段诚常说于冰的神奇事迹,都抢着来行礼,于冰好一阵周旋。
文炜对下人们吩咐道:"冷太爷这次来,少说也要住上五六年。你们谁要是敢往外传,让我查出来,连老婆孩子一起赶出去,绝不轻饶!"
众人诺诺而退。
文炜恭敬地说:"自从河南军营一别,转眼又是几年。小侄夫妻的性命和功名,都是老伯所赐。祠堂里已经供奉着老伯的长生牌位,早晚焚香祈福。"
于冰摆手道:"朱兄千万别这么称呼。若不见外,叫我一声冷先生就好。"
姜氏接话道:"当年在虞城县客店里,承蒙恩父天高地厚的恩情,送我回母亲那里。"
于冰连连摆手笑道:"这称呼越发不妥了,贫道告辞罢。"
姜氏认真道:"我在恩父家中,已经拜老太太为母,恩父何必推辞?"
于冰听得面红耳赤:"我一个出家人,实在受不起这般亲情,快别这么说了。"
文炜打圆场:"这是名分上应该的。"又问道:"老伯从何处来?这些年在哪儿?"
于冰道:"我居无定所。这次来是为两件事。"便将温如玉的事大概说了,说他有些仙缘,要度他出家。又提起救董公子的事:"如今他已认林岱为叔父,改名林润。"
文炜不等他说完就接话:"他现在正住在我家准备会试,每每提起老伯和连先生,都感激得流泪。"
于冰点头:"若不是为他在府上,我也不会来见朱兄了。"又说明来意。
文炜感叹道:"这都是老伯慈悲心肠,成就他的前程,小侄也替他感激不尽。"
姜氏插话道:"前年秋天冷大哥从广平来,说恩父家中一切都好。那年春天林大哥还派人去广平给老太太祝寿,送了三千两银子。大哥推辞几百回,来人日夜跪着不肯走,最后实在没办法才收下。"
于冰皱眉道:"这林大兄就不像修道之人了。君子救急不济富,怎能因为私交如此厚赠?"转头对文炜说:"有机会给我儿子逢春捎个信,让他立刻派人去河南把这银子送还。"
姜氏劝道:"大哥当面和我说过,实在是推脱不掉。现在派人送回去,也是白跑一趟,林大哥肯定不会收的。"
于冰闭目摇头:"逢春这是把我当成他敛财的幌子了。"又对文炜说:"这封信一定要寄。"
说罢起身:"我去见见林公子。"
文炜领着他来到西院书房,高声喊道:"林贤侄,咱们的大恩公冷老伯来了!"
那林公子一听,急忙跑出来,看见于冰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。于冰也赶紧跪下扶他起来,携手进屋重新见礼。问起城璧、不换的近况,又聊了些别后经历。于冰也问候了林岱和老将军林桂芳。仆人端上各色点心,于冰随意用了些。
于冰问文炜:"令兄怎么不来见见?"
文炜答道:"家兄上月带着银子回虞城赎买旧宅去了。"
于冰点头:"令尊的灵柩想必已经从四川运回故乡安葬了吧?"
文炜道:"前年家兄已经办妥了。"
于冰欣慰道:"这是你们兄弟最要紧的大事。"
天色渐暗,屋里点起了蜡烛。段诚搓着手问道:"冷太爷今晚歇在哪儿?"
文炜忙答道:"东院书房最是清静,不如就安排在那儿。"
于冰摆摆手:"我在府上还要叨扰两三日,不必特意张罗。"
文炜急得直摇头:"您说这话可就见外了,莫说两三日,就是住上一年半载也是应当的。"
烛火摇曳中,于冰捋着胡须笑道:"咱们虽是知己,但老夫素来喜欢清静,不如早些歇息吧。"
文炜不敢勉强,亲自提着灯笼,和林润一起将于冰送到东院。待仆人们退下,于冰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,压低声音道:"这是今科会试的考题,公子务必在两日内做完。待我稍作修改,必能高中。"他说着神色一凛,"此事关乎天机,若走漏半点风声,不但公子前程尽毁,连老夫也要遭殃。"
林润双手接过纸条,和文炜凑在灯下细看。文炜拍着林润肩膀:"贤侄须得连夜准备,离进场只剩五日了。"
于冰点点头:"多余的话老夫也不说了,切记要谨慎。"
文炜正色道:"这等大事,谁敢泄露天机?"
次日清晨,于冰刚打坐完毕,文炜已经告了假在家相陪。正说着话,于冰忽然唤来段诚,低声嘱咐几句。段诚匆匆出门,直奔菜市口一家小客栈。
此时温如玉正在客栈里愁眉不展。一个多月来,他走遍大街小巷,却始终寻不见冷于冰的踪影。这日刚要用早饭,忽听院外有人问:"泰安州的温公子可住这儿?"
店主人探头道:"倒是有个姓温的山东人,是不是公子就不知道了。"
如玉急忙跑出来,只见一个穿绸缎的中年人站在院中。店主人指着如玉道:"这位就是温相公。"
那人拱手道:"可是泰安温如玉?"
如玉大吃一惊:"阁下如何知道贱名?"
"我家老爷府上有位冷于冰太爷,特命我来相请。"
如玉又惊又喜:"可是会变戏法的冷于冰?"他顾不得多问,回屋换了衣裳就跟段诚往朱府赶去。
刚到朱府二门,只见一人金冠道服,腰悬宝剑,正是冷于冰。如玉见他气度非凡,想起自己落魄模样,不禁面红耳赤。于冰却笑着迎上来:"温公子,久违了。"
两人携手入内,刚坐下叙话,如玉就忍不住要诉苦。于冰摆手道:"公子这些年的遭遇,我都知晓。"正说着,忽听门外有人笑道:"老伯在会客?"
于冰笑道:"正要请你来见见。"
只见一位头戴幅巾、气度不凡的男子走进来。如玉慌忙起身,于冰介绍道:"这位是现任御史朱文炜大人。"
如玉赶紧行礼:"晚生冒昧打扰,还望大人海涵。"
文炜还礼笑道:"这位想必就是老伯昨日提起的温公子吧?"三人分宾主落座,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窗纸上,随着夜风轻轻晃动。
天色渐暗,烛火摇曳中,于冰轻轻点头道:"正是。"
文炜搓着手,满脸堆笑:"这位仁兄气度不凡,真如鹤立鸡群,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啊。"
于冰捋着胡须笑道:"何须等到将来,转眼间就要出将入相了。"
文炜忙答道,声音压得低低的:"这是温世兄命中注定的福分。"
于冰摆摆手:"不如把林公子也请来,让两位年轻人见见面。我还要留温公子陪我住上几日。"
文炜连连点头:"最好!最好!"
不一会儿,家仆领着林公子进来。温如玉起身行礼,两人寒暄过后,林公子在文炜下首落座。如玉打听清楚,才知道这位是河阳总兵林岱的侄子,二十一岁就中了举人,如今正在京城准备会试。如玉心里又是羡慕又是惭愧,求取功名的心思越发急切了。
家仆们端着酒菜进来布置桌椅。如玉起身告辞,文炜哪里肯放。于冰对如玉道:"都是自己人聚会,我还要留你住几天。朱兄不是外人,不必见外。"
如玉搓着手道:"老兄吩咐,小弟自当从命。只是还没跟家里小厮交代一声。"
于冰笑道:"你在泰安城的房租,还有金朋友抵押的银子,都在张华手里,尽管放心。张华可不是韩思敬那种人,既不会偷你的,也不会私藏你的。"
如玉听得心惊肉跳,更加确信于冰是未卜先知的神仙,心里暗自欢喜:看来我的功名富贵是板上钉钉的事了。文炜插话道:"这有何难?派人去把张华叫来,把行李取来便是。"
于冰点头:"这样也好。"
如玉还想推辞,家仆们已经去叫人了,只得上前道谢。文炜先给如玉斟酒:"粗茶淡饭,委屈世兄了。"
如玉再三推让,最后让于冰单独坐一桌,自己和文炜、林润坐另一桌。
从这天起,如玉主仆就在文炜家住下。晚上,如玉和张华在东厢房歇息,于冰在西厢房帮林润修改文章。
到了第三天晌午,看门的匆匆来报:"有两位从衡山来的客人,要找冷太爷说话。"
于冰一听就知道是连城璧和金不换来了,心里暗恼:"这两个人才学了点皮毛法术,就敢这样腾云驾雾到处乱跑?我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,怎么又跑来添乱?"
文炜问于冰:"这两位是?"
于冰淡淡道:"是我的道友。"转头对看门的说:"请他们进来吧。"
文炜听到"道友"二字,知道不是寻常人物,连忙整理衣冠相迎。走到二门处,只见一个魁梧大汉,浓眉大眼,紫红脸膛,一部黑胡子比墨还黑,一直垂到肚脐;头戴宝蓝色大毡帽,身穿青布长衫,腰系丝绦,脚蹬黑靴。文炜心里暗赞:"这人的气派仪表,跟林大哥不相上下,单是这把大胡子,就胜出几十倍了。"
再看后面跟着个瘦小汉子,眼睛炯炯有神,面色红润,留着几根八字胡,头戴紫绒毡帽,穿着蓝布袍子,也是腰系丝绦,脚蹬黑靴。文炜知道是异人,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请进东书房。如玉一见是连城璧和金不换,脸上顿时挂不住——想到自己如今也是寄人篱下,只得上前见礼。行完礼,城璧和不换向于冰深深作揖,众人这才落座。
文炜拱手问道:"二位先生尊姓大名?"
于冰代他们回答了。文炜又问:"二位从何处来?"
城璧反问道:"还未请教尊姓,想必就是朱老爷了?"
文炜点头:"正是鄙姓。"
城璧道:"我们是从湖广衡山来的。"
文炜惊讶道:"几时动身的?"
不换笑道:"今早才动身。"
文炜大吃一惊:"几千里路,转眼就到,若不是腾云驾雾,怎能如此神速?果然是冷老伯的朋友。"
于冰皱眉道:"我临走时怎么嘱咐你们的,怎么又跑来了?"
城璧解释道:"我听说董公子在这儿,放心不下,特来看看。"
于冰更不悦:"是林公子,哪来的董公子?"
城璧连忙改口:"是我说错了。"
于冰继续数落:"你们来就来了,怎么还换上俗家打扮?这又是什么道理?"
不换赔笑道:"二哥本来不肯换装,是我想着朱老爷是京官,要是来两个道士进府,怕惹人闲话,这才暂时改扮成俗人。"
文炜忙打圆场:"二位先生太见外了。"
仆人送上茶来,众人饮毕。城璧对如玉说:"自从在贵庄分别,一晃都五六年了。"
如玉叹道:"那日三位走后,我派人四处寻找,却杳无音信,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。"
文炜好奇道:"诸位以前就相识?"
如玉道:"三位都在寒舍住过些时日。"
城璧打量着如玉:"公子不在家享福,跑到朱老爷这儿有何贵干?"
如玉苦笑道:"在座都是知己,说说也无妨。小弟这些年时运不济,如今走投无路,特来寻访冷先生,求他指点一条明路,好安排下半辈子。倒不是专程来朱大人府上的。"
城璧哈哈一笑:"我们几个穷道士,能指点什么明路?"
如玉顿时涨红了脸。于冰急忙瞪了城璧一眼,城璧这才住口。日头偏西时,仆人摆上一桌素果、一桌荤菜。城璧、不换和于冰坐一桌。林润从西书房过来,见到城璧喜出望外,又见不换也在,连忙上前行礼,叙起别后情形,和如玉、文炜同坐一桌。众人闲话到二更天才散。城璧等人随于冰去西厢房,如玉仍回东厢房安歇。
第二天晌午刚吃过饭,于冰就把林润三场考试的卷子和殿试的策论都改好了。转眼到了初六这天,文炜派人送林润进了内城。早饭过后,于冰从袖子里摸出一道符和两张字条,笑眯眯地捋着胡子对如玉说:"公子这些年可真是吃够了苦头。两年前我就说过,要是实在走投无路,尽管来京城找我,保管让你享尽荣华富贵。如今时来运转,机会难得啊。"
说着把符纸递过去:"这道符出城就戴在帽子里。这两张字条揣在怀里,要是遇到实在过不去的坎儿,先拆第一张看,自有妙计。第二张也是这般用法。"他忽然收起笑容,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,"上头都标着顺序,千万不能弄错!要是偷看错了顺序,泄露天机,可别怪我没提醒——到时候必有奇祸临头!"
烛火晃得人影幢幢,于冰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:"至于吟诗作对那些风雅事儿,万一应付不来,只管在心里默念我的名号,自然助你过关。"他推着如玉往外走,"眼下赶紧往南西门去,保管有场天大的机缘等着。等将来飞黄腾达了,可别忘了贫道啊!"
如玉搓着手,脸上堆着笑,眼神却飘忽不定。于冰拍拍他肩膀:"可别小看这道符和字条,误了终身大事。"见如玉还在犹豫,文炜急得直跺脚:"温世兄!冷老伯让你去你就去。我和内子破镜重圆,功名成就,全赖冷老伯成全。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?"说着就把自己遭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。
如玉这才郑重其事地收好符纸,正要道谢,于冰又拽住他袖子:"记住只许你独自去,张华那小子绝不能跟着!"如玉连连称是,欢天喜地往外跑。众人送到大门口,张华追上来打听,被如玉劈头盖脸骂了回去。
回到厅里,城璧他们围着于冰追问:"温公子这趟真能发迹?"于冰哈哈大笑:"他本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,可惜幼年丧父无人管教,终日跟着狐朋狗友在赌场妓院厮混,这些年家业败尽,走投无路才来寻我。"
烛花爆了个响,于冰眼里闪着光:"我看他根骨不凡,是几世修来的造化,实在不忍弃之不顾。可这人执念太深,若不让他尝够富贵滋味,怕是做鬼都不甘心。"他忽然压低声音,"这次安排......若是还执迷不悟,便是朽木不可雕也。"
众人听得拍案叫绝,满屋子都是笑声。窗外暮色渐浓,谁也没注意于冰望着南边天空,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。
传题目私惠林公子 求富贵独步南西门
词曰:
十年窗下讴吟,须中今春首领。真仙指示功名径,折取蟾宫桂影。
荣枯枕上三更,傀儡场中驰奔。人生富贵总浮云,几个痴人自省?
——右调《酿高歌》
且说于冰出离了琼岩洞,驾遁光早到了都中。原来朱文炜自平师尚诏得官之后,这几年已升了浙江道监察御史。只因他是受过大患难的人,深知世情利害,凡待人接物,也不肯太浓,也不肯大淡。当日严嵩因他面奏,胡宗宪心上甚是恼他,即至升了御史,恐怕他多说乱道,到有个下手他的意思。后见他安分供职,上的本章都是些民生社稷的话语,毫不干涉他一句,心上又有些喜欢他。闲时也请去吃饭,文炜总是随请随到,虽极忙冗,亦不辞。遇年节寿日,必去拜贺,却不送礼,因此得保全禄位。他如今又搬在棉花头条胡同,地方也还算僻静,每天不到日西时分,便下了衙门。
这日正在内房与他妻子闲话,忽见段诚飞忙的跑来,说道:“老爷,快去迎接恩人!冷太老爷来了!”
夫妻两个一齐问道:“可是那冷讳于冰的么?”
段诚道:“正是,正是。适才小的在门前看见,竟认识不得了,穿的是道家衣服,容貌比先时越发光彩年少。老爷快去迎接罢,等了这一会了。”
慌的朱文炜连忙穿公服不迭。姜氏着女厮们速刻打扫卧房,向文炜道:“就请入我房里来罢。”
文炜恕不的跑了出去,见于冰在大门内站立,遂高叫道:“老伯大人,是甚风儿吹得到此?”
于冰一看,见朱文炜纱帽补袍迎接出来,意思甚是谦谨。文炜到面前,先向于冰深深一揖。段诚在前,斜着身躯导引;朱文炜随在于冰后面,一直让入内院。早有姜氏同段诚家女人,领着几个使女,在院中迎接问候,相让到姜氏房内。夫妻两个,男不作揖,女不万福,一齐跪在地下磕头。于冰那里拉的住?也只得跪下相还。夫妻两个磕了七八个头,方才起来,让于冰炕上坐下,夫妻二人地下相陪。随即就是段诚家夫妇叩头,家中大小男妇,素日听得主人和段诚时常说于冰种种奇异,一个个抢来叩头,于冰到周旋了好半晌。文炜吩咐家下众男妇道:“冷太爷此来,至少在我家中也得住五六年,你等切不可向外人传说。若外边有一人知道,我定行详查重处,连妻子一并赶将出去,绝不姑容!”
众人答应退去。
朱文炜道:“自从在河南军营别老伯大人后,今又是几个年头。小侄夫妻性命并功名,无一非老伯再造之恩。小侄也别无酬报,祠堂内已供奉着老伯生位,惟有晨夕叩祝福寿无疆而已。”
于冰道:“朱兄不可如此称呼。倘邀不弃,只叫一冷先生足矣。”
姜氏道:“那年在虞城县店中,承恩父天高地厚,打发我到母亲处去。”
于冰大笑道:“越发不成称呼了,贫道告别罢。”
姜氏道:“我在恩父家中,已拜认老太太为母,恩父又何必过谦?”
于冰听了,不由的面红耳赤起来,说道:“我一个出家人,消受不得这般亲情,请毋复言。”
文炜道:“这是他名分上应该如此。”又道:“老伯今从何来?一向在何处?”
于冰道:“我的形踪,实无定所,今日为两件事来。”
朱文炜道:“是甚么事?”
于冰道:“说起来话长。”
就将温如玉的事大概一说,并言:“他有些仙骨,此番要渡他去出家。”
又说起救董公子一事:“他如今已与林岱大兄认为胞侄,改名林润。”
朱文炜也不等他说完,便道。“他刻下现在小侄家住着,要下会试场,每每题起老伯,还有一位连先生,便感激的流泪不止。”
于冰道:“若不是为他在尊府,我也不来见朱兄了。”
随将自己来的意思,又说了一遍。朱文炜道:“这都是老伯大人天地父母居心,成就他的终始,小侄辈也替他感戴不尽。”
姜氏道:“前岁秋间,冷大哥从广平来,恩父家中大小甚好。就是那年春间,林大哥还差人到广平与母亲祝寿,送了三千两银子。大哥说乱辞了几百回,来人日夜只是跪着,万不得已,只得收下。”
于冰道:“这林大兄就不是我辈中人了。君子周急不济富,岂可因些须私爱,如此报酬?”
又向文炜道:“可遇便与小儿逢春寄一字去,就说我说速刻差人去河南,将此宗银两送还。”
姜氏道:“大哥当面曾和我说,原是绝意不收,只是没法摆脱。今差人送去,也不过是空劳往返,林大哥他如何肯依?”
于冰瞑目摇头道:“逢春竟是以我做他弄钱人了。”又向文炜道:“书字是一定要寄去的。”
说罢站起道:“我到外面会会林世兄去。”
文炜同到所院西边一处书房内,高叫道:“林贤侄,你我的大恩公冷老伯来了!”
那林公子听得,忙跑出院来一看,见于冰便跪倒,叩头不已。于冰亦连忙跪下,相扶起来,携手入房,复行叙礼坐下。问了城璧,并不换起居,又说了一会别后行踪。于冰也问了林岱,并老总兵林桂芳话。家人们摆上许多的果食来,于冰随意用了些。向文炜道:“令兄怎么不来一会?”
文炜道:“家兄月前拿了几两银子,回虞城赎取旧日的房产去了。”
于冰道:“尊公先生灵柩,想已从四川搬回贵乡矣。”
文炜道:“前岁家兄已办理营葬了。”
于冰点头道:“这是贵昆玉第一要事。”
叙谈闲话间,左右点上烛来。段诚道:“冷太爷在何处安歇?”
文炜道:“东院书房还僻静些。”
于冰道:“我在尊府还要盘桓两三天,诸事不必过于着意。”
文炜道:“这两三天话,老伯再休题起。”
于冰道:“我还有一说:知己相对,理应久谈,但素常以静为主,大家安歇了罢。”
文炜亦不敢相强,随令家人秉烛,同林润都送到东院书房内。于冰着将家人们退去,从袖内取出个纸条儿来,说道:“今科会试三场题目,俱在上面,公子务于两日内,赶做停妥。我替改换几句,中也必矣。此事关系天机,少有半句泄露,不但不利于公子,亦且大不利于我。慎之!慎之!”
林润双手接住,同文炜看了一遍。文炜道:“贤侄可连夜措办,离场期止有五天了。”
于冰道:“话亦不用我再嘱,大家以慎密为主。”
文炜道:“此何等事,谁敢获罪于天?”
于冰道:“二公就请便罢。”
文炜等道了安置。于冰打坐到天明。朱文炜知道于冰断不能久留,与他多款洽一日是一日,差人去本衙门给了假,在家中陪侍;凡有人客拜望,总以有病为辞。次日辰牌时候,于冰将段诚叫来,向他说了几句,段诚去了。
再说温如玉在菜市口儿店内居住,一月有余,冷于冰也无处寻找。每日家愁眉不展,在那大街小巷乱走,存了万一遇着的见识。晚间睡着,不是梦见金钟儿,就是梦见冷于冰,弄的他心上无一刻舒怀。这日,吃罢早饭,正要上街,听得院外有人问道:“泰安州的温公子,可在你店中住么?”
又听得店东道:“有个泰安州姓温的人,到不晓得他是个公子不是公子?”
如玉听见,急急的出来一看,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人,穿着满身绸帛,却认不得是谁。只见店东向那人指着如玉道:“这位便姓温。”
那人听了,向如玉举手:“足下可是山东泰安州人么?”
如玉道:“我是泰安人。”
那人道:“可是姓温讳如玉的不是?”
如玉着惊道:“老兄何以知道贱名?”
那人道:“我原不晓得。我家老爷府内,有一位冷太爷,讳于冰,着我来此店相请。”
如玉听了,大为惊异道:“可是那会耍戏法儿的冷于冰?”
那人道:“我到不知他会耍戏法不会耍?”
如玉道:“他是几时到的?是怎么个模样?”
那人道:“他是昨日日落时到的。既然名姓相同,你随我去到那里,自然明白。”
如玉道:“尊姓?”
那人道:“我姓段,是御史朱老爷的家人。”
如玉听了,惊喜相半,走入房内,向张华道:“你可听见么?冷于冰寻我来了!”
于是换了衣巾,和段诚同走到文炜门前。
段诚道:“请站一站,我去回禀一声。”
须臾,出来说道:“冷太爷吩咐请会。”
如玉跟段诚到二门前,见于冰金冠道服,丝绦皂靴,肩背后挂着宝剑一口,容貌与先时大不相同,真是人中龙凤,天上神仙,缓步从里边迎接出来。如玉想起昔日,一旦到这步时候,心上好生惭愧。于冰将如玉上下一看,见他虽在极贫之际,却举动如常,没有那十般贱相。那十般:
一曰耸肩,二曰垂头,三曰两手抱臂,四曰口内吸哈,五曰背人哭泣,六曰终日蹙眉,七曰无故吁嗟,八曰面朝下扒睡,九曰见富贵人进退乱,十曰学妇人用眉瞅人。
——有一于此,任他是绝世聪明,但其心气已馁,为境遇所制,便终无发达之期,至好的不过免冻馁而已。即偶有发达者,亦必旋得旋失,总富贵断不能久。在本人他自不觉,旁观者却甚是清楚。有点福运的人,虽魂梦中亦不带出这十般贱相,皆因他心气不衰,能随境处境,而不为境遇所制故也。至于出家修道的人,尤必以心气胜为主。若心气衰馁,不但不能苦历冷暖跋涉,就着他行坐中功夫,他心气已竭,呼吸间亦断无传到之期,真终身无用之物也。所以于冰要先看他的举动。
于冰见如玉入来,先笑说道:“久违公子了。”
如玉抢行了几步,向于冰一揖,于冰即忙还礼。两人携手到东书房内,叙礼坐下。
如玉问罢于冰的行踪,便蹙着眉头,要说自己年来的事业。
于冰道:“公子的行为,无大无小,冷某俱和亲见的一般,不用劳神细说。”
家人们送入茶来,如玉独自吃了一杯。于冰道:“公子的气色,与前大不相同了。功名富贵,只在这一两天内。总不能拜受王爵,亦可以位至公侯。”
如玉听了大喜,跪在地下说道:“小弟年来真是穷的可怜!从今年正月初八日,即起身入都,寻访长兄指示一条捷径,不意预知小弟在菜市口店内,遣人相招,伏望发慈悲,救弟残喘。”
于冰也连忙跪扶道:“公子请起。诸事都交在我冷某身上,容易!容易!”
两人方才入坐,忽听得门外有人说:“老伯大人会佳客么?”
于冰道:“正要请你来坐坐。”
如玉见一三十多岁的人入来,头戴幅巾,身穿云氅,气度像个官儿,忙站起问于冰道:“此位是谁?”
于冰道:“此东翁朱先生,讳文炜,现任御史。”
如玉急趋向前,叩拜道:“生员蓬门下士,因冷先生呼唤,得至公堂,不曾带来手本叩谒,甚觉冒昧之至。”
朱文炜还礼毕,三人分宾主坐下。文炜道:“此位即老伯昨日所言督院温大人长公子温世台么?”
于冰道:“正是。”
文炜道:“此兄丰神秀雅,真鸡群之鹤也,异日功名不可限量。”
于冰道:“何用异日,指顾就要出将入相哩。”
文炜含糊答道:“这是温世台分内必有的。”
于冰道:“可吩咐人将林公子请来,也与温公子会会。我还要留温公子伴我两天。”
文炜道:“最好!最好!”
少刻,家人将林公子请来,与温如玉叙礼毕,坐在文炜下边。如玉问明,才知道是河阳总兵林岱侄子,二十一岁就中了举,在此下会试场,心上甚是愧羡,自己求功名的意念越发急了。
少刻,家人们拿入杯筷来,安放桌椅。如玉要辞去,朱文炜那里肯依。于冰向如玉道:“都是自己聚会,我还要留你住几天,朱兄不是外人家。”
如玉道:“老兄吩咐,无不如命,只是未向小介说明。”
于冰道:“你有泰安城内房价,还有金朋友的当银,俱在张华手内,你须放心。张华比不得韩思敬,偷不了你的,也埋不了你的。”
如玉听了,吓的惊心动魄,益信于冰是前知神人;又窃喜自己的功名富贵,定不涉虚了。文炜道:“这有何难?可着人唤张华盛介,将行李取来,最是妥当。”
于冰道:“使得。”
如玉还要相辞,家人们已经去了,只得上前拜谢。文炜先与如玉送酒道:“随便饮食,有亵世台。”
如玉推让再四,让于冰独坐了一桌,他与文炜、林润坐一桌。
从此日为始,如玉主仆就在文炜家住下。晚间,如玉和张华在东书房安歇,于冰在西房与林润改做文字。
到第三日午间,管门的人走来说道:“有衡山来的两位客人,寻访冷太爷说话。”
于冰就知道是城璧、不换来了,心中嫌怨道:“他两人才学会些小法术,便这般云行雾驰,乱跑起来;况我起身时那样嘱咐,又来做甚么?”
朱文炜问于冰道:“此二位是谁?”
于冰道:“是我的两个道友。”
随向管门人道:“就烦你请他们入来。”
文炜听了“道友”二字,知是有来历的人,随即整衣迎接。至二门前,见一胖大汉子,庞眉河目,紫面丹唇,一部长须比墨还黑,飘飘拂拂,直垂在脐下;头戴宝蓝大毡笠,身穿青布袍,腰系丝绦,足踏皂靴。文炜心里说:“这人汉仗仪表,到与林大哥差不多,只是这一部连鬓胡须,就比他强几十倍了。”
又见后面相随着个瘦小汉子,二目闪烁有光,面色亦大有精彩,长着几根八字胡须,戴一顶紫绒毡帽,穿一领蓝布袍,也是腰系丝绦,足踏皂靴。文炜知是异人,恭恭敬敬的让到东书房行礼。如玉看见是连城璧和金不换,心上甚是羞愧,自己也到投奔人的田地,只得上前行礼叙旧。礼毕,城璧和不换与于冰深深一揖,然后大家就坐。
文炜举手问道:“二位先生贵姓?”
于冰俱代为说讫。文炜道:“二位先生从何处来?”
城璧道:“还未请教贵姓,想定是朱老爷了?”
文炜道:“正是贱姓。”
城璧道:“我们系从湖广衡山来。”
文炜道:“几时动身的?”
不换道:“是今早动身的。”
文炜大惊道:“好几千里,片刻即到,非驾云御风,何能至此?真冷老伯之友也。”
于冰道:“我起身时,那般叮嘱你二人又来做什么?”
城璧道:“我因董公子在此,心上悬计他,故来走走。”
于冰道:“是林公子,那有董公子?”
城璧随即改口道:“是我说错了。”
于冰又道:“你二人来已不守清规,怎么俗妆打扮?这是何说?”
不换道:“二哥原不肯改妆,是我因朱老爷是京官,来许多道士到他府上,恐怕人议论,因此扮做俗人,不过暂时改用。”
文炜道:“究系二位先生多心。”
左右送上茶来,大家吃讫。城璧向如玉道:“我们在贵庄分手后,到如今也是五六个年头。”
如玉道:“那日三位去后,小弟差人遍访无踪,真是去得神妙之至。”
文炜道:“素日都相识么?”
如玉道:“三位俱在寒家住过几天。”
城璧道:“公子不在家中享荣华,受富贵,到朱老爷这边,有何贵干?”
如玉道:“我与诸公俱系知己,说也不妨。小弟年来否败之至,今无可如何,寻访冷先生,指一条明路,做下半世地步,到不是专来朱大人府上的。”
城璧笑道:“我们都是几个穷道士,有什么明路指人?”
如玉不由的面红起来。于冰急以目视城璧,城璧才不言语了。午错时候,家人们摆了一桌果食,一桌荤席,城璧、不换和于冰坐。林润从西书房过来,看见城璧大喜,又见不换也在,连忙上前叩拜,复叙别踪,和如玉、文炜同坐。闲谈到二鼓方散。城璧等同于冰在西房,如玉仍归东房。
次日午饭时,于冰将林润三场文字,并殿试的策文,俱各改好。至第二日,是初六日,文炜差人送林润入内城去了。这日早饭后,于冰同着众人,从袖内取出一道符,又柬帖二联,向如玉道:“公子年来困苦已极,我二年前有言在先:公子若到不得意,只管入都,我包你一套天大的富贵。今气运已至,时不可失,可将我这一道符,出城后即戴在帽子内;还有柬帖二联,揣在怀中。有极难事,到万不可解脱处,可将我第一联柬帖诉看,自有妙应。第二联也是如此。上面我俱写先后,不可乱拆。你若是偷着先后了,即泄露天机,那时必有奇祸,休怪我不早说与你。至于做文墨、用诗词歌赋等项,万一做不来时,你只暗中叫我的姓名几声,我自助你成功。你此刻速出南西门,定有意外机缘凑合。将来到富贵时,却不可忘了贫道。”
如玉心上有些不信。于冰道:“你体要小窥了我那一道符和那两联柬帖,误了你的大事。”
如玉接来,揣在怀中,心上还有些迟疑。于冰道:“只管去罢,我不是欺你的人。”
朱文炜接说道:“温世台,冷老伯教你去,你就去。我的夫妻离合、功名成就,都是冷老伯作成,才有今日。你狐疑怎的?”遂将自己的事,大概说了一遍。
如玉方诚信不疑,欣喜欲去。于冰又嘱咐道:“此去只可你独自去,张华同去不得。”
如玉连声答应,叩谢了于冰,拜别了众人,欢欢喜喜走出厅外。众人送他出了大门,张华赶上问讯,被如玉骂回。
众人送了如玉,同到厅内坐下。城璧等一齐问道:“温公子这一去,果然可得大富贵么?”
于冰大笑道:“此人本是名门世胄,富贵儿郎。只因他幼年丧父,教戒无人,日夜狐朋狗友,做嫖赌场中生活,年来叠遭变故,弄的家败人亡。今日穷及,投奔于我,我念他一身内骨,大有根气,他也不是今生便有,也是修炼几世,方能完足,实不忍心弃置于他。又知他世情过重,若不着他大大的富贵一番,他就做鬼也必抱屈地下。我已劝化过他几次,此番要如此如此,满他的志愿。他若仍是痴迷不悟,乃真下愚不移之人,弃之可也。”
众人听了,俱各大笑,说道:“妙哉!妙哉!非有通天彻地的手段,不能有此施设。”
正是:
欲醒痴儿须用假,假情悟后便归真。
真真假假君休论,假假真真是妙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