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赵文华接到谕单,心里头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,扑通扑通直跳。他抖着手展开文书,头一行"钦命总督河南、山东、江南三省水陆军马兵部左侍郎朱"几个大字,就像晴天霹雳,震得他耳朵嗡嗡响。
他慌忙往下看,第二行写着"河南南阳总镇左都督林",第三行是"直隶真定总镇都督家知俞"。再往下瞧,竟是这三人奉旨统兵来剿倭寇的军令。文华登时面如土色,心里直打鼓:难不成我那封求救信没送到严太师手上?还是圣上已经知道我在江中兵败的事了?
他越想越慌,手里攥着谕单直冒冷汗:"就算江南有人告状,严太师在内阁也该替我周旋啊!怎么任由别人来整治我?"转念又嘀咕:"兵部侍郎里哪有姓朱的?莫非是......朱文炜?"
想到这儿,他干笑两声:"他个被参革的罪官,就算有人保举,顶天给个御史当当,怎么可能当上兵部侍郎?"急得他赶紧唤来中军问话。
中军回禀说这谕单是昨晚从淮安发来的,满城文武都在准备迎接新钦差。文华急得抓耳挠腮,在屋里转来转去,活像热锅上的蚂蚁。正没主意时,胡宗宪来了。
胡宗宪倒是镇定些:"好歹主帅是咱们的老熟人朱文炜,副帅林岱也是旧识。就算圣旨下来,有严太师在,顶多降级调用,日后还能周旋。"
文华却哭丧着脸:"这回要是事发,别说官位,连性命都难保!"这话把胡宗宪也吓白了脸,两人商量半天也没个对策。
不多时家人来报,说淮安又发来令箭,不许各营将官迎接,还把河、东人马都赶出城外扎营。文华府前冷清得只剩几个小官,连个像样的将领都不见踪影。
文华闭着眼直摇头:"现在哪是计较这些的时候?"他琢磨着去年自己参倒了朱文炜,如今人家掌了兵权,要是打了胜仗,自己那些丑事还不都被抖落出来?
他眼珠子一转,吩咐下人备下厚礼:二十四色价值三千两的礼物,让心腹丁全带着帖子去拜见。临行前还拉着丁全耳提面命,教他说尽好话。
三更时分,丁全回来禀报说朱大人态度和气,不但没记仇,言语间还透着几分感激。文华将信将疑:"他真这么说?"丁全赌咒发誓:"朱大人说多亏老爷去年参他,不然今年就跟老爷一样处境了。"
文华这才稍稍安心,又追问:"礼物收了吗?"丁全回道:"朱大人说行军途中不便收礼,让先存在老爷这儿,回京时再领。"文华听了心头一松,总算露出点笑模样。
文华听完这番话,心里又踏实了几分。正说着话呢,忽听得外面轰隆一声炮响,人声嘈杂得像开了锅。丁全赶忙回禀:"小的在邵伯迎到朱大人,这会儿已经进天宁寺了。"
再说文炜他们三个,在天宁寺歇了一宿。第二天清早,林岱就提议:"赵文华、胡宗宪还有盐院鄢懋卿,都派人远道来迎。府道衙门可以不去,但这三处总得走一趟。"
俞大猷把茶碗往桌上一顿:"赵文华、胡宗宪都当过兵部尚书,谁耐烦给他们递手本、走角门?再说现在行军打仗,人马船只都要清点,正是推脱的好由头,派个人去说一声就得了。"
林岱摇摇头:"三个人谁都不露面,面子上过不去。"
文炜掸了掸衣襟站起来:"那我去走一遭吧。"
三人用过早饭,文炜坐着轿子先到赵文华公馆。文华硬着头皮迎出来,刚进院子就扑通跪下,脑门磕得咚咚响:"去年我糊涂听信谗言,冒犯大人,实在是罪该万死。这几个月悔得肠子都青了,本想剿灭倭寇将功折罪,谁知又吃了败仗。如今圣上英明,让大人重掌兵权,实在是天理昭彰——"说着又连磕几个响头。
文炜连忙也跪下还礼:"我不过是个不成器的,早该革职还乡。去年多亏大人周全才能活着回去,如今突然受命,简直像坐在火炉上烤。"
两人这才起身入座。文华搓着手问:"大人带着两位总兵来督师,我和胡大人的事想必已有定论?不知朝廷要怎么处置?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透个底!"边说边连连作揖。
文炜端起茶盏吹了吹:"昨日您府上管家来问,我已经如实相告。我自己升任兵部都是稀里糊涂的,您和胡大人的旨意确实半点儿风声都没听见。"
文华急得直跺脚:"两位总兵肯定有密信,大人千万别瞒我啊!"
"他们接到兵部调令就日夜兼程赶路,连本部人马都来不及带,哪会知道内情?"文炜放下茶盏叹了口气。
文华突然又跪下来,声音都带了哭腔:"胡大人或许还有救,我要是死在这儿也是罪有应得..."文炜赶紧扶他起来,文华拽着他袖子不放:"我在苏州扬州那些事,还求大人多多包涵..."
"大人在苏扬两府光明磊落,有什么见不得人的?就算偶有疏忽,下官自会留心。"文炜拍拍他肩膀。两人又寒暄几句,临走时文华直送到轿子跟前,眼瞅着轿帘放下才转身。
转到胡宗宪公馆,这位更是殷勤,亲自迎到台阶下。刚坐定就迫不及待问:"旨意到底怎么说的?贤侄务必实话实说!"
文炜压低声音:"刚才赵大人再三追问我都没敢说。既然老师问起——"便把林润如何弹劾、皇上如何震怒、徐阶如何保奏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。
宗宪手里的茶盖当啷掉在地上:"难道要革职查办?"
"革职哪够?锦衣卫拿人的缇骑已经在路上了。"文炜凑近些,"老师还是早做准备。"
宗宪顿时面如土色,浑身抖得像筛糠,半天才挤出句话:"去年贤侄劝我告病还乡,我本该听的...都怪贪恋西湖景致,又舍不得官位..."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。
文炜递过帕子:"林润主要参的是赵大人,您不过捎带提了一句。再说您本是文官出身,圣上都知道您不谙军事,顶多革职罢了。等我们平定倭寇,再替您美言几句..."
宗宪抹着眼泪作揖:"全指望贤侄凯旋相救了!只是刑部那些酷刑..."他突然抓住文炜手腕,"赵文华在苏州受贿、杀害张巡抚的事,我都抖落出来能不能减罪?"
"若审官问起当初为何不揭发?"
"我就说日日苦劝不听,又惧怕他权势..."
文炜起身告辞:"午间还要清点军马,老师切记——方才的话半个字都不能让赵大人知道!"宗宪一直送到二门口,还拽着袖子叮嘱:"千万救我!师生如父子啊..."
回到寓所,林岱正等得着急:"这么多军务等着办,怎么耽搁到这时候?"
"被那两位缠住了。"文炜苦笑着把经过说了,惹得林岱和俞大猷哈哈大笑。
下午文华他们来回拜,都被借口军务推辞了。林岱二人去教场挑兵,文炜则沿运河检阅战船。直到四更天,两位总兵才回来——陆路兵挑了一万九,水军只留了五万精壮。俞大猷抹着汗问文炜:"战船统共多少?"
文炜搓着手,眉头紧锁道:"那些盔甲旗帜不齐整倒还罢了,可战船要是不结实,那可是要人命的大事啊!我从两千八百多只船里,只挑出一千二百来只,虽说大小不一,好歹还能用。都怪那赵文华处处捞钱,地方官员哪还舍得给他好船?眼下实在来不及赶制新的。我怕不够用,又叫人连夜修补三百只,估摸着明天天黑前能完工。"
俞大扫点点头:"这一千五百多只船,应该够用了。"
鸡叫头遍时,三人匆匆扒了几口饭。中军帐前擂起战鼓,水路各营的副将、参将、游击、守备等将领鱼贯而入。待众人行完礼,文炜示意他们坐下,沉声道:"本官与两位总兵大人奉旨剿寇,接到圣旨就快马加鞭赶来。两位大人连亲兵都没带,就是怕耽误军情,让倭寇祸害百姓。可眼下检阅水陆两军,老弱病残占了多数,战船更是年久失修——不得已裁撤了四成兵力,勉强凑出能打仗的。如今江宁被围,救兵如救火,各位且说说倭寇近来的动向。"
水军都司陈明远上前一步,拱手道:"今年倭寇分几路进犯,全因胡大人任浙江巡抚后,只在各海口添了五百守军......"
文炜冷笑:"五百人顶什么用?还分散在各处,难怪倭寇来去自如!"
林岱突然哈哈大笑:"这倒显出胡巡抚的'深谋远虑'了!"
陈明远额角冒汗,继续道:"胡大人见贼势浩大,把杭州交给布政司,自己跑去江宁找陆总督商量对策。陆总督上奏朝廷后,派来赵大人领兵。胡大人连夜赶到镇江,跟着赵大人出兵。谁知刚到常州地界,听说苏州失守,吓得立刻退回镇江......"
文炜讥讽道:"这是怕常州离苏州太近吧?等倭寇打到镇江,他们肯定要逃往扬州;要是倭寇追到扬州,保管他们头也不回地往淮安跑;等倭寇到了淮安——"他突然拍案大笑,"这帮人怕是要蹿过黄河逃命去喽!"帐中将领们想笑又不敢笑,个个憋得脸色通红。
陈明远硬着头皮往下说:"九月二十七日拂晓,赵大人率五万水师在江面遭遇倭寇。还没交锋,赵大人就掉转船头逃跑,将士们跟着溃退,被倭寇的炮火弓箭杀伤无数。当时镇江城外还有河南、山东的驻军,城里也有守军。要是赵、胡二位大人肯杀个回马枪......"他声音越来越低,"结果他们直奔扬州,各路人马也跟着溃逃,这才丢了常州、镇江。倭寇见官军不敢再战,就分兵从溧水、句容直扑江宁。陆总督闭门死守,多次向赵大人求援,可一兵一卒都没等到。如今江宁被围一个月,听说倭寇头目妙美气得发狂,调集数万贼兵日夜猛攻,已经连续打了四天......"
林岱"砰"地砸碎茶碗,咬牙切齿:"江浙两省多少条人命,全葬送在赵文华手里!"
俞大扫接过话头:"先前派出的百名探子陆续回报,倭寇主力确实全在江宁城下。现在形势危急,诸位将军速去整备军械战船,最迟明后日就要发兵。若有怠慢者——"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,"军法从事!"
等将领们退下,俞大扫忽然压低声音:"我有个险招,要跟二位贤弟商量......"
文炜和林岱一听,眼睛都亮了,搓着手连连点头:"大哥快说说您的妙计!"
大扫眉头微皱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:"这帮倭寇啊,跟南边那些苗蛮一个德行——打赢了就拼命追,打输了立马各自逃命。他们眼里只有金银财宝,根本不管后路。虽说人多势众,其实就是一群乌合之众。"
他忽然站起身,走到悬挂的地图前:"如今贼人都聚在江宁城,以为省城富得流油。这倒是老天帮忙,要是分散在各州县,咱们兵力有限,还真不好收拾。"手指重重点在江宁位置上,"他们营里有个叫陈东和汪直的军师,都是汉人,专帮倭寇出谋划策。见赵文华那个怂包不敢出兵,连要害处都不设防,把全部人马都堆在江宁——这反倒给咱们创造了机会!"
林岱听得入神,不自觉地摸向腰间佩剑。大扫转头看他:"兵书上说'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',正是现在!二弟你勇冠三军,带着河、东精兵一万九千人,乘一百五十艘战船,今夜点灯时分出发。"他拍拍林岱肩膀,"要是夜里顺风,天亮前就能登陆。那些倭寇看着人多,在你眼里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羊!"
文炜突然插话:"那陆总督要是不开城门接应怎么办?"大扫脸色沉了沉:"这正是我担心的。万一寡不敌众..."话没说完,林岱已经哈哈大笑,震得窗纸簌簌作响:"就算来百万倭寇又如何?我一人冲锋陷阵,斩了他们的头目,剩下的人还不望风而逃?那一万九千弟兄跟着我,个个都能以一当十!"
大扫长舒一口气,眉头总算舒展开来:"好!三弟快去准备战船,要挑熟悉江路的老水手。二弟未时出发,我五更天带水军去焦山堵截,三弟天亮后率两万水军沿江埋伏。"他忽然想起什么,又嘱咐道:"记住,追击时别逼太紧,给他们留条上船的活路,免得狗急跳墙。"
鸡叫头遍时,大扫站在船头,看着三万水军浩浩荡荡驶向焦山。晨雾中,文炜正在清点最后一批箭矢,转头对副将说:"应该够用了。"副将却忧心忡忡:"我怕不够用..."文炜拍拍他肩膀:"好歹还能用。"
江风猎猎,战船如离弦之箭。谁也没注意到,远处城楼上,赵文华正缩着脖子往这边张望,官服下摆还在微微发抖。
读谕单文华心恐度 问贼情大扫出奇谋
词曰:
钦差促至,兵权扫地。靦颜问个中情事,恐度,恐度。老花面无策躲避。
细询贼情,度时量力。预行定埋伏奇计,知趣,知趣。大元戎威扬异域。
——右驿《鸳鸯结》。
且说文炜发了谕单,淮安至扬州,不过三百余里,驿站传递军情事件,五六个时辰即到。赵文华所统军将,并地方文武官,见了谕文内话,一个个互相私议,将谕单送入赵文华公馆。
文华看了第一行“钦命总督河南、山东、江南三省水陆军马兵部左侍郎朱”。看了这几个字,觉得耳朵里响了一声,心下乱跳起来。连忙又往下看,第二行是“河南南阳总镇左都督林”,第三行是“直隶真定总镇都督家知俞,为晓谕事”。再往下看,是他三人奉旨统兵平倭寇的话说,也不知把自己安放何地,不由的神魂沮丧。心中想道:“难道我的书字没寄到太师府中?兵败江中的话,圣上知道了么?就是江南有人启奏,这严太师在内阁是做什么的?也该设法存留,与我想解脱妙法才是,怎么任凭人家作弄?这不是故意儿闹我?”
又想道:“我们本兵部侍郎内没个姓朱的。这若是朱文炜,就了不得了!”
又笑道:“他是参革之人,总有保举,也不过与他个御史,连佥都也想不上,怎能到兵部侍郎?”
急急的将中军传人,询问原委。
中军道:“此谕单是昨晚戌时从淮安发的,上面系如此等语,中军也不晓得是什么原故。刻下满城文武,并合营大小水陆将官,俱准备衣甲战船,迎接钦差,听候命令。中军还要在大人前禀知,好去远接。大要今晚不到,明早亦准到。”
文华道:“南阳总兵官,自然是林岱;真定总兵官,我记得是俞大扫;这兵部左侍郎朱,到的是那个?”
中军道:“谕单上只有姓,没员着名讳。沿途探马传说,都说是昨年家大人领兵讳文炜的朱大人。早晚来了,大人一见就明白。”
文华道:“你快去查明,禀我知道。”
中军去了。
文华挝耳挠腮,甚是恐度,在地下来回乱走。忽见家人报道:“胡大人来了!”
文华迎将入来。胡宗宪道:“我与大人的事,有些可虑。目今各营将士、文武官员,俱支应新钦差,公馆看在天宁寺,还定不住他们在城里城外住。细问一路塘站,都说是提驿水陆军马总帅是朱文炜,喜得还是我们的旧人;副帅是林岱,也是我的旧人。惟俞大扫,我认不得他。如今他们来了,我们的旨意还未定吉凶。有严太师,也错不到那里去,不过是驿回交部议处,总降级驿用,将来还可斡旋。”
文华瞑目摇头道:“你我这事,不破则已,破则不可救药!”
宗宪大惊失色道:“不可救药便怎么?”
文华道:“身家性命俱尽,岂止降级驿用已也?”
宗宪听了,也着急起来,和文华商解脱之法。议论了半晌,也没个摆布。宗宪辞回。
少刻,家人禀道:“淮安又发了令箭来,吩咐各营水陆诸官,一个不许去迎接。又听得河、东人马在城内驻扎,大不是朱大人的意思,此刻都用令箭,押出城外安营;擅入城者,照违军令治罪。又吩咐我们的中军,拣拨一百名精细小卒,去镇江、江宁,探听倭寇动静。发来三四十款条要,违令斩杀的话极多,声势甚是威严!刻下公馆外,只有几个千把和佐杂官,副、参、府、道,大些的一个也不见。怎么他们该这样势利?就是不教老爷领兵,到京里还是个兵部尚书,这也该晓谕他们一番;一次宽过他,他便日日放肆起来!”
赵文华合着眼,摇着头道:“不是争这些的时候了。你们须要处处收敛,设或事有不测,徒着人家笑话。我想朱文炜去岁被我参倒,他自怀恨在心。今他领兵平寇,若是败了,与我一样;假如胜了,我的事件都在他肚里装着,被他列款参劾起来,真是活不成!须想个妙策,奉承的话,喜欢了忘却前仇,才好!”
想了一回道:“也罢,你们可写我一年家眷寅教弟帖,与朱大人配二十四色礼物,须价值三千两方好,务必跪恳他全收才好。此事必须丁全一行。再写年家眷侍生两帖,与二总兵。”
又教了丁全许多话,方押礼物迎接去了。
到三鼓时分,丁全回来禀说道:“小的拿老爷名帖并礼物,亲见了朱大人。朱大人颜色甚是和气,也结计老爷的事体。小的看光景,不但不怨恨,且还有些感激。”
文华道:“信口胡说!都是遇见鬼的勾当!”
丁全道:“小的在老爷前,敢欺半字?看朱大人口气,不过是难说出来。其意思间,若不是老爷昨年参了他,到今年也和老爷一样了。”
文华听了,点了点头儿道:“这话还有一二分,我也不求他和我喜欢,只求他将来放过我去,就是大情分了!”
又问道:“礼物收了几样?”
丁全道:“礼虽一样没收,话说的甚好,向小的道:‘一则有两个总兵家寓,二则行军之际,耳目众多,将礼单收下,诸物烦老爷代为收存,回京时定行亲领。’着老爷不必挂怀!”
文华心上甚喜,又问道:“你也该探探我的下落!”
丁全道:“小的亦曾问过,朱大人说:‘我是在虞城县接得部文,星夜到此,连我升兵部侍郎原由,尚且不知,那知你大人的话?’大要一到,就来见老爷。两个总兵,俱有手本请安。”
文华听了这一番话,又放心了一头。正言间,只听得大炮震响,人声鼎沸,丁全道:“小的是迎到邵伯见朱大人,此时入天宁寺了。”
再说文炜等三人,在天宁寺住了一夜。次早林岱道:“赵、胡两人和盐院鄢懋卿,俱差人远接。府道处不去罢,这三处也须走走。”
俞大扫道:“赵文华、胡宗宪都做过兵部尚书,谁耐烦与他投手本,走角门?况在行军之际,人马、船只俱要查点,是极有推托的,差人去一说罢了。”
林岱道:“三个人没一个人去,到的不好看。”
文炜道:“我去走遭罢。”
随即三人吃罢早饭,文炜打轿先到赵文华公馆。文华老着面皮,迎将出来。到庭上叙礼,文华先跪下顿首道:“去岁小弟误听谗人之言,一时冒昧,实罪在不赦,数月来愧悔欲死。本拟平定倭寇,替大人再行奏请,少赎弟愆;不意才庸行拙,又致丧败。今天子圣明,复以军政大权委任,固是公道自在,却亦大快弟心。”说罢,又连连顿首。
朱文炜亦顿首相还道:“弟樗栎散材,久当废弃;蒙圣恩高厚,隶身言官。去岁承大人保全回籍,正可以苟延岁月;今复叨委任,无异居炉火上也。”
说罢,两人方起来就坐。文华道:“大人率家二总兵督师,小弟与胡大人事,亦可想而知矣。但不知己问何罪?乞开诚实告,毋记前嫌!”说着,又连连作了几个揖。
文炜道:“昨承大人遣尊纪慰劳,已详告一切,嘱令代陈。小弟得升兵部,尚在梦中。大人与胡大人旨意,委实一字未闻。”
文华道:“二总兵必有密信,大人不可相瞒,万望实告!”
文炜道:“伊等接兵部火牌日,即束装起身,日夜遄行四五百里不等,连本部人马一个未暇带来,他们越发不知首尾。”
文华蹙着眉头道:“胡大人还可望保全;小弟若死于此地,自是朝廷国法。没有一线生机。”说着,又跪了下去。
文炜亦跪下扶起。文华道:“小弟在苏、扬二府事件,还望格外汪涵。”
文炜道:“大人在苏、扬二府,光明正大,有何不可对人处?即小事偶失拣点,小弟自应留心。”
叙谈了一会,文炜告辞,文华亲至送到轿前,看的上了轿,方才回去。
文炜又到胡宗宪公馆。宗宪连忙请入,接到大厅阶下。文炜行礼请候毕,各就坐。宗宪道:“去秋一别,时刻想念。今贤契又叨蒙圣眷,越格特升,指顾与林、俞二总兵大建勋绩。我与赵大人将来竟不知作何究竟,旨意也不知怎么下着?你须向我据实说,开我怀抱。”
文炜道:“适赵大人问之至再,门生不好直说。今老师大人下问,理合直言无隐,老师好作趋避。”
遂将林润如何参奏文华,圣上如何大怒,辱及严中堂,徐阶如何保奏,详详细细说了一遍。
宗宪道:“我与赵大人,可俱革职么?”
文炜道:“革职焉能了局?已着锦衣卫遣缇骑矣。大要早晚即到,老师可早些打照一切!”
宗宪听了,只吓的浑身乱抖,面目失色,好半晌,方才说出话来。向文炜道:“贤契去岁临别,着我告病速退,我彼时深以为然。后来赵大人报捷,将我也叙在里面,又补授浙江巡抚。一时贪恋爵禄,又爱西湖景致,处处皆是诗料,将身子牵绊住,致有今日。这皆是我年老昏庸,不查时势之过。”
说着,放声大哭起来。文炜道:“林润所重参者,赵大人一人;老师不过一半句稍带而已,必无大罪。况老师原系科甲出身,军旅之事未谙,即圣上亦所深悉,将来不过革职罢了。即或别有处分,但愿门生托圣上威福,速平倭寇,奏捷之时,只用与老师开解几句,自万无一失矣。”
宗宪拭泪,与文炜作揖道:“但愿贤契速刻成功,救我于水深火热,便是我万分侥幸。只是指顾拿交刑部,赵大人要了银钱,把我乱动无情夹棍,我这老骨头如何经当的起?你须大大的教我个主见方好。”
文炜道:“只用将赵大人在苏、扬种种贪贿,剥索商民,又复屈杀张巡抚,假冒军功,都替他和盘托出,老师自可从轻问拟。”
宗宪道:“若审官问起,你当日为何不参奏?”
文炜道:“老师只说日日苦劝不从,又度他威势,不敢参奏是实。”
宗宪道:“我又怕得罪下严太师。”
文炜道:“老师要从井救人,门生再无别策。今午还要点查军马船只,就此拜别罢。适才的话,可吩咐众家人,一字向赵大人露不得!”
宗宪点头道:“我知道。你有公事,我也不敢强留。”
说罢,送至二门内,复低低说道:“你生救我!师生之义,即父子之情也。”
文炜点头别去。又会了盐院,然后回寓。林岱道:“今日有许多重务要办,怎么去了这时候才来?”
文炜道:“被赵、胡两人牵绊住,如何得早回?”
随将他二人问答的话说了一遍,俞大扫和林岱都笑了。
少刻,文华等陆续回拜,俱皆辞回。于是林、俞二总兵下教场拣选水陆人马,文炜在运河一带看战船、衣甲、火炮之类。
本日,即在营盘内宿歇。林、俞二人,在教场直到四鼓方回,共挑了陆路人马一万九千余,八万水军止挑了五万余;其余老弱,分派在各郡县守城。俞大扫问文炜:“所看战船,共有多少?”
文炜道:“衣甲、旗帜不齐备些,尚在其次;战船不坚固,误人性命非浅。我从二千八百余只内,止挑了一千二百余只,虽大小不等,看来还可用得。总缘赵文华无一处不把钱吃到,地方文武官那里还有坚固船只与他?此时实赶办不及!我恐不足用,又谕令补修三百只,着连夜措办,大要明日一天亦可以完工。”
俞大扫道:“此共是一千五百余只,足用矣。”
至五更时,三人吃罢饭,吩咐中军起鼓,传水路各营副、参、游、守等官问话。须臾,众将入军参见毕,文炜各令坐了,说道:“本部院家二位镇台大人,奉旨平寇。闻命之日,即驰驿到此。二位镇台,连本部人马一个未曾带来,恐误国家大事,致令倭贼多杀害郡县官民。今验看得水陆军兵内,多老弱疾病;又兼船只损坏,年久不堪架用者甚多;因此各裁去十分之四,勉强应敌罢了。刻下倭寇围困江宁,救应刻不可缓,尔众将可将倭寇近日情形、兵势,详细陈说,我们也好斟酌进兵。”
内有水军都司陈明远,躬身禀道:“倭寇今年分道入寇,皆因胡大人做了浙江巡抚,于各海只共添了五百多兵镇守。”
文炜道:“五百多兵济得甚事?且又分散在众海口,无怪乎倭贼去来如入无人之境也。”
林岱大笑道:“这正是胡大人的驿度,做巡抚的功德。”
明远又道:“胡大人探得贼势甚大,将杭州交付两司,去江宁与总督陆大人商议退敌之策。陆大人具奏入都,朝廷差赵大人复来领兵。胡大人连夜到镇江,与赵大人一家起兵。行至常州左近,闻倭寇将苏州攻破,急驿水陆军马退回镇江。”
文炜笑道:“这是为常州与苏州又近些,万一倭寇杀来,便须交战,因此退回镇江。倭寇到镇江,他又退回扬州。假如倭寇到扬州,他定必退回淮安,倭寇若到了淮安,他定没命的过黄河矣!”
说罢,大笑。众将亦各含笑不言。
明远又道:“至九月二十七日五鼓,赵大人与胡大人带水师五万,在大江中与倭寇相遇。两军未交,赵大人便拨船回走,众将亦各退避,被倭贼炮箭齐发,伤了我们无数军士,遂一齐败将下来。彼时镇江城外,驻扎河、东两省人马,城内亦有军兵。赵、胡两大人若督兵回战,也还胜败未定。不意二位大人领兵直奔扬州,河、东两省人马亦各陆续跟来,此常州、镇江两府之所由失也。倭贼料赵大人不敢再来争战,又见不遣兵救援各郡县,因此率贼众由溧水、句容取路,攻围江宁。陆大人也不出城交战,日夜家兵民互守,屡次向赵大人求兵相助,赵大人一卒不发。今倭寇攻打江宁已及一月,尚未攻破。近闻夷目妙美大是气恨,将各路贼众数万,俱行驿集江宁城下,并力合攻已四昼夜矣。若过几日,只怕陆大人支持不来,乞众位大人早定良谋!”
林岱拍案长叹道:“江浙两省数十万生灵,皆死于赵大人一人之手,言之痛心!”
俞大扫道:“前在淮安发谕单,示知中军,差精细军卒百人,打听倭寇动静。前日昨晚,伊等陆续俱回,探得倭寇大众尽数屯集在江宁城下。今陈明远所言,与探子相合。刻下江宁危在旦夕,虽一日亦不可缓。诸位将军,谁非朝廷臣子?可各按营头,即将衣甲、器械、船只、火炮整备完妥,我们只在早晚进兵。设有不齐、苟且塞责者,一经查觉,朝廷自有军法,我三人不敢容情也。”
众将答应退去。
大扫又道:“我有一条拙计,与二位老弟相商举行。”
文炜、林岱喜道:“愿闻大哥妙谋。”
大扫道:“倭寇举动,与苗蛮情性大概相家:胜则舍命争逐,败则彼此不顾;惟利是趋,不顾后患;人数虽多,总算乌合之众,难称纪律之师。今群贼尽积江宁,他为是省城地方,金帛、子女百倍于他郡。虽是他贪得无厌,也是天意该他丧在一处,若是散处各州县,我们分路剿杀,一则没这些军兵,二则那里杀得尽?闻贼营中,有一陈东、汪直,极有谋略,两个都是我们中国人,凡劫州掠府,都是此二人指挥。他见赵文华委靡退缩,看得朝廷家所用大臣不过如此,因此于要害些方,他毫不防备,将贼众尽聚江宁。虽是赵文华拥兵不动之故,实为我等一战成功之地也。兵书云:‘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。’正在此时,林二弟武勇绝伦,名扬天下。今河、东人马,我们已拣选一万九千余人,可用大战船一百五十只,梢工、水手,必须南方人善于架船者,老弟率领河、东众军,将官至千总以上者,方准带马,余外再拨渡马船二十只,于今晚灯后,架船直赴南京。仰赖圣上洪福,夜间若得顺风,更属稳便。次日天明,舍舟登岸,先与贼人会战。贼众虽多,以老弟视之,无异犬羊,胜贼十有八九。陆大人在城上看见交兵,亦必开门接应。此辈一败,必不敢散走各州县,沿江内定有倭寇船只,渡他们逃命,为归海计。再于沿江一带,遗参、游、守、备等十人,各带兵一千,在各要路埋伏截杀,逼他奔焦山这条路入海。老弟切不可赶杀过急,若过急,伊等必舍命回战,诚恐多伤我士卒,只管遥为赶杀,使他有上船功夫。朱三弟带水军二万,在江面截杀。我在焦山海口,带水军三万,截其归路。这四阵,倭贼总不尽死,所存亦无多矣!一面严防各海口,使余贼无路可归;一面提兵,直捣崇明。总有逃奔在各州县地方者,百姓谁不欲食倭贼之肉。任凭他走到那里,自有人拿他杀他,无庸遣将发兵,百姓皆兵将也。愚见如此,二位老弟以为何如?”
林岱、文炜大喜道:“大哥妙算,可谓风寸不测,倭贼尽在掌中矣!”
大扫道:“还有一节,只可惜我们兵少,未免悬心。”
文炜道:“大哥还有何地要用?”
大扫道:“我想江宁城下,贼大众俱集,总五十数万,七八万是必有的。林二弟止带河、东兵一万九千来人,胜则我们大功必成,万一众寡不敌,我们多少打算,皆成虚设矣!而水路所用诸军,又皆在不可减少;设或陆总督畏度,不敢开城发兵接应,此胜败之大机,关系于此,不无忧耳!”
林岱听了,大笑道:“倭寇至多不过数万,他便在百万,我何度哉!我固知恃一人之勇,能杀他多少人?然兵以气胜,我一人所向无敌,斩其元首,余众势必惊避,则我随带之一万九千余人,个个皆林岱也。陆总督接应不接应,原不在弟打算中,大哥只管放心!”
大扫道:“全仗老弟神勇,吾无忧矣!”
三人议妥,林岱道:“兵贵神速。此刻即传令,示知河、东人马官将,整备一切。朱贤弟可速挑选坚固大船一百五十只,外挑载马船二十只,更须点查久走江路水手为妙。此时已交辰时,弟定在未时下船。”
说罢,忙发令箭,示知河、东人马去江宁起身时刻。文炜亲去挑选战船去了。
到未时,林岱领兵上船,望江宁进发。文炜家大扫送林岱起身后,即晓谕水军,准备战船、器械,听候令箭征进。两人回公馆,即传人将备十人,每人带兵一千,示与各处埋伏地方,俟日落时,各暗行动身。本日五鼓,大扫带水军三万赴焦山,天大明时,文炜带水军二万,于沿江等候倭寇。
正是:
未至交锋日,奇谋已预行。
岂家胡赵辈,庸懦误军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