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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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周琏啊,对蕙娘那叫一个朝思暮想,整宿整宿睡不着觉。可巧了,那边蕙娘也是翻来覆去,心里跟猫抓似的。等更鼓敲过三巡,家里雇的老妈子收拾完碗筷,她哥嫂在下房歇下了,爹娘在外间打着呼噜,就剩她和弟弟可久、小丫鬟在内屋躺着。

蕙娘早备好了蜜饯果子,想从小娃子嘴里套话,打听白天在西北角书房写文章的那位俊俏书生。谁承想这弟弟是个没心没肺的,灯还没熄透就睡得跟小猪似的。蕙娘等爹娘鼾声都起来了,才推醒弟弟,往他嘴里塞了块糖糕。

小娃子迷迷糊糊嚼着甜食,含混不清地说:"姐,这糕真甜!"

蕙娘赶紧又递过去一块:"慢些吃,管够。姐有事问你呢。"

那孩子一听还有吃的,骨碌就爬起来。蕙娘吓得直捂他嘴:"躺着吃!让爹娘听见可了不得。"接着压低声音:"今儿来咱家写文章的相公们,你都认得么?"

"那当然认得!"小娃子胸脯拍得啪啪响。

蕙娘眼睛一亮:"快说说,都认得谁?"

"我认得大哥呀!"孩子理直气壮。

"呸!"蕙娘急得拧他耳朵,"我问的是外头来的客人!"

小娃子掰着手指头数:"穿蓝衫的李相公,戴方巾的王秀才..."

蕙娘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,凑近了问:"西北角那位呢?头戴公子巾,披着黑貂皮帽套,宝蓝缎子袍子滚着银鼠毛边,腰间系着沉香色丝绦..."

"哦!"孩子突然大叫,"就是手上戴着金镯子,戒指会反光的那个!"

蕙娘激动得手直抖:"对对对!他姓什么?家住哪儿?"

小娃子眨巴着眼:"他是...是他娘的儿子呀!"

"啪!"蕙娘气得照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。孩子"哇"地哭起来:"你打我作甚?果子又不是偷的!"

外间庞氏被吵醒了,隔着帘子骂:"大半夜的闹什么妖?"蕙娘慌忙把整盘果子塞给弟弟。那小没良心的立刻破涕为笑,还假惺惺递过来一块:"姐你也吃?"蕙娘气得背过身去装睡,听着弟弟窸窸窣窣吃完,自己却睁眼到天明。

再说周琏这边,天刚蒙蒙亮就带着两个心腹小厮——吴同和周永发,溜达到齐贡生家附近转悠。左边是张银匠的破屋子,右边钟秀才家的宅院倒还齐整。周琏眼睛盯着那堵与齐家相邻的东墙,故意问:"右边这宅子是谁家的?"

吴同凑上来:"回爷的话,钟家两兄弟祖传的老宅。爷问这个..."

"我读书嫌家里吵闹。"周琏摸着下巴,"这地方倒清净,你去问问卖不卖。"

听说价钱好商量,吴同乐得见牙不见眼。不到晌午就回来报信:"好说歹说,钟老大松口了。两进院子二十六间房,开价一千二百两。"

听到"东小院与齐家一墙之隔"这句,周琏心里乐开了花,面上却皱眉:"忒贵,压到一千两。"您猜怎么着?这银子啊,还真是个好东西!

吴同搓着手,满脸堆笑地对周琏说:"钟家那两兄弟可都是有钱的主儿,少一个子儿都不肯卖这房子。"

周琏心里早被那点心思占满了,哪还顾得上讨价还价,摆摆手就说:"给他一千二百两银子。你去跟账房说,现在就兑给他。要是老爷问起来,就说五百两买的。"

吴同乐得眼睛都眯成缝了——卖主明明只要八百两,这一转手自己就能落下四百两。他正美着呢,周琏突然问:"什么时候能腾房子?"

"怎么也得半个月......"

"那不成!"周琏一甩袖子,"三天内必须搬干净。他们图的是银子,我要的是干脆。"吴同赶紧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。

这买下齐贡生隔壁宅子的主意,可是周琏熬了一整夜想出来的。他早知道齐贡生是个老古板,别说纳他女儿当妾,就是明媒正娶当正房,这老头也得搬出什么"门不当户不对"的大道理。想来想去,只有暗度陈仓这一条路。

日头偏西的时候,吴同带着账房先生来回话:"一千二百两银子兑清了,房契也立好了,后天一早就搬。"周琏接过房契细细看了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转头就去见他爹周通,装模作样地说家里太吵,要跟叶先生去新买的钟家宅子读书。周通见儿子要上进,高兴还来不及,哪管价钱高低,只说:"城里城外咱家多少宅子,随便挑一处就是了,何必再买?"

第三天晌午过后,听说钟家搬走了,周琏亲自去验收。一进门就指挥工匠连夜动工:前院正房给先生住,北边三间待客;内院正房也收拾成客厅。西小院放吃食,西厢房当厨房,东厢房给下人住。他自己独独挑了东小院,命人把屋里裱糊得雪洞似的,摆上琴棋书画、古董玩器,铺了锦绣床帐。下人们为讨少爷欢心,手脚格外麻利,当天就跟着沈襄搬了过来。

齐贡生听说叶先生搬来隔壁,乐得直捋胡子——这下早晚都能切磋文章了。当即带着两个儿子登门道贺。周琏见到齐贡生,比在诗会上还要殷勤十倍,拉着可大、可久两兄弟吃喝玩乐,直到掌灯才放他们回家。第二天又备了八色厚礼,跟着沈襄去回拜。齐贡生虽然留他们喝茶,却死活不肯收礼。周琏没法子,只好陪着论了会诗文。打这以后,两家走动得勤,可大、可久每次来,周琏必定留饭,临走还要塞些礼物,从没让兄弟俩空手回去过。把齐贡生的老婆庞氏喜得见人就夸,天天催着老头子请周琏吃饭。齐贡生是个清高性子,听说儿子们老收人家东西,臊得老脸通红。可架不住庞氏撒泼,也只能干瞪眼。他们女儿蕙娘只知道隔壁搬来个富家公子,却不知就是那日隔着窗子与她眉目传情的书生。

过了二十多天,周琏突然说要跟可大结拜。可大先跟母亲通气,庞氏喜出望外,转头就告诉齐贡生。老头子把胡子一翘:"古时候张耳、陈余倒是结拜兄弟,后来成了死对头,比陌生人还不如!"

庞氏叉腰骂道:"我管他张家耳朵陈家鱼!这兄弟非拜不可!人家满城首富的公子,祖上还做过大官,肯跟咱们来往,那是烧高香的事。你倒端起臭架子来了?"

"你少跟我说这些沾光的话!"齐贡生拍着桌子,"孟子曰......"

"孟你个头!"庞氏唾沫星子直飞,"比人比脚你哪样行?比人,咱家统共九口,人家奴仆成群;比脚,你瞅瞅你脚上这双破布鞋,人家穿的可都是缎面靴子!"

齐贡生气得直哆嗦:"我说的仁是仁义的仁!爵是爵禄的爵!你这蠢妇......"

"少跟我拽文!"庞氏一拍大腿,"这兄弟明天非拜不可!你要敢说个不字,我跟你没完!人家周相公肯跟咱们结亲,那是抬举!你见过谁家把财神爷往外赶的?"老贡生捂着耳朵逃出屋去,第二天天没亮就躲到城外访友去了。

结拜这天,周琏早早派人送来礼物:齐贡生夫妇各两套缎子衣裳,外带羊羔美酒;可大、可久也有新衣裳。他早从可久那儿打听到蕙娘今年二十,比自己小一岁。想着那日在窗边惊鸿一瞥的身段,特意让裁缝做了两套时兴缎子裙袄,配上八样金珠首饰,一股脑送到庞氏跟前。庞氏笑得见牙不见眼,全数收下,就等老头子回来商量回礼的事。

不一会儿,周琏穿戴整齐来拜见干娘。庞氏忙请进内室,蕙娘躲在窗后偷看,心里又惊又喜——原来西北角书房里那个俊俏书生就是周琏!她咬着嘴唇暗想:"这才叫有心人呢!买隔壁房子,跟我哥哥结拜,次次送厚礼......不是为我又是为谁?"想着想着又叹气:"你这份心意我领了,可叫我怎么报答呢?"

悄悄掀开帘子缝,只见周琏生得真是俊:那眼睛比秋水还清澈,眉毛比春山更秀气,鼻梁高挺,嘴唇薄厚适中。说话时未语先笑,露出两排白玉似的牙。头上戴着貂皮巾,衬得面如冠玉;身上鹅绒缎氅随风轻摆,更显得风流倜傥。蕙娘看得痴了,心里像揣了只小鹿:"这辈子要是能跟这样的男子过一夜,死也值了!"

那周琏坐在一旁,嘴里尽说些讨人喜欢的甜话儿,还特意打听蕙娘父亲不在家的缘由。喝完茶,他就急着要见干妹妹。只听他干娘庞氏推脱道:"改日再见吧,她今儿个也没好好打扮。"

周琏一听就急了,拉着庞氏的手撒娇:"我的好干娘!我既然认了您做娘,就跟亲儿子没两样,哪有不让见妹妹的道理?"

庞氏被他缠得没法子,笑着对小儿子可久说:"去叫你姐姐出来!"

躲在里屋的蕙娘听见这话,慌忙退回房中间站着。可久蹦蹦跳跳进来报信:"姐,周家哥哥要见你,娘让你出去呢!"

蕙娘心里其实巴不得见周琏,可低头瞅见自己一身粗布衣裳,生怕被笑话,扭捏着对弟弟说:"你跟娘说,今儿个先不见了。"

可久跑出去传话,外头立刻传来周琏不满的声音:"这是拿我当外人呢!今儿非见不可。"

庞氏只得又叫可久来催。蕙娘这下慌了神,赶紧换了双绣花新鞋,跑到梳妆台前抿了抿散落的鬓发,薄薄扑了层粉,系上条月白布新裙子,套件紫花布新袄子。等她兄弟掀开门帘,这才低着头慢慢挪出来,脸上红得像抹了胭脂。

周琏打眼一瞧,顿时看呆了——这姑娘穿得再素净也掩不住天生丽质。但见她:脸蛋儿白里透红,比珍珠还亮;小嘴儿像樱桃似的,涂了胭脂都要逊色三分。两道弯眉像春山含翠,任你是铁打的汉子见了也要心软;一双杏眼水汪汪的,就算铜铸的罗汉对上也要丢了魂。身段不胖不瘦正相宜,腰肢细得一把握得住,三寸金莲踩着绣鞋,看得人心里直发痒。真真是个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儿!

俩人这么一照面,都像被勾了魂似的。周琏规规矩矩作了个揖,蕙娘还了个万福,各自落座。蕙娘挨着母亲背后坐,时不时偷瞄周琏一眼。周琏觉得这姑娘比上次窗缝里偷看时更标致,心里像揣了只活兔子,坐了半天都不舍得走。庞氏一个劲儿给女儿使眼色,蕙娘却像钉在凳子上似的。老太太没辙,只好支开儿子:"可大,带你周兄弟去书房坐坐。"

周琏磨磨蹭蹭到了书房,往床上一倒就开始自言自语:"我这小命怕是要折在干妹妹手里了!虽说见了面,可要娶回家还早着呢,这相思病可怎么熬?"

他闭着眼睛回想蕙娘的一颦一笑,那欲迎还拒的娇羞模样,越想越心痒。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齐家,把这勾人魂魄的小妖精抢到没人的地方,好好治治她这要人命的罪过。转念又想起她穿的那身粗布衣裳,心里更不痛快:"这么个玉做的人儿,整天裹着粗布,细皮嫩肉都要磨坏了!"

当下就琢磨着要给蕙娘置办衣裳。可转念一想,齐家是清贫人家,送绸缎料子反倒穿不出去。琢磨半天,忽然拍案笑道:"每样做四套不就行了?"立刻叫来家仆,吩咐用各色绸缎裁制单、夹、棉三季衣裳各四套,连衬裙衬裤都要齐备,限两日内完工。仆人们私下嘀咕,猜这是要送齐家,却不知是送儿媳还是送闺女,都说少爷这是着了魔。周琏性子急,当夜就雇了二十多个裁缝赶工,天亮前全做好了。他又配了些首饰,请可大兄弟吃过酒,托他们带给蕙娘。

再说齐贡生那晚回家,庞氏把周琏认干亲的事说了,还献宝似的展示收到的礼物。老贡生扫了一眼就皱眉:"读书人最重清廉,平白收人厚礼成何体统?你们妇道人家,就是不懂义利之辨。"

庞氏见老头子这副嘴脸,火气蹭地上来了:"放你娘的屁!圣贤圣贤,你倒是给我变出二两银子来啊!人家孩子诚心诚意来认亲,连顿饭都没留,你还有脸说三道四?"

老贡生被吼得缩了缩脖子,小声嘟囔:"寒门学子,拿什么回礼......"

"白拿人家的?"庞氏嗓门更高了。

老贡生支吾道:"谁让你收的?不如都退回去......"

"放你娘的狗屁!"庞氏一嗓子吓得老头子直哆嗦,"明儿就让孩子们去回礼!"

老贡生没法子,只得翻箱倒柜找出一块旧砚台、两匣秃笔、一部旧书。庞氏又翻出些香囊荷包充数。第二天一早,打发两个儿子穿戴整齐去周家磕头。

周通见两个陌生少年进门就喊干爹,还要见夫人,正摸不着头脑。周琏赶来解释是结拜兄弟,周通心里老大不乐意。冷氏倒是留兄弟俩吃了茶点,临走还给每人塞了个装银锭的小荷包。

弟兄俩回到家里,把周家怎么热情招待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。庞氏听得眉开眼笑,忙不迭把荷包里的银锭子都替儿子收起来。蕙娘看着周琏送的那些绫罗绸缎、金银首饰,心里跟明镜似的——这是嫌她穿粗布衣裳呢。可娘亲不开口,她哪敢穿戴?只是暗地里把周琏的这份情意记在心上。明知周琏早有家室,也不敢存别的念想,只想着寻个机会,用自己这副身子报答他多次的厚待。打那以后,这姑娘吃饭喝水、醒着睡着,满脑子都是周琏的影子!

才过三五日,庞氏就扯着嗓子闹着要请周琏来家。老贡生拗不过,只得备下酒席。周琏接到帖子,欢喜得直搓手,忙换上最体面的衣裳,收拾得齐齐整整登门。酒过三巡,周琏三番五次说要当面谢庞氏。老贡生拦不住,只好让儿子可大陪着进内院。

庞氏亲亲热热迎上来,谢了又谢,转头就唤蕙娘出来见客。蕙娘早就在里屋候着,特意穿戴上周琏送的行头。但见她粉面朱唇,珠翠满头,活脱脱像年画里走下来的仙女,到周琏跟前盈盈下拜:"周哥哥破费这么多回,蕙娘给您道谢了。"

慌得周琏手忙脚乱还礼。要知道女子光有姿色还不够,还得衣裳首饰衬着。今日蕙娘这一打扮,比前两次见面更添十分颜色,看得周琏眼也直了,魂也飞了,活像见了月宫嫦娥下凡。众人刚落座吃茶,周琏刚想搭话,外头老贡生就差长工来催。周琏没法子,只得起身。蕙娘跟着庞氏送到院门口,周琏回头作揖时,正瞧见蕙娘蹙着眉头,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藏着说不尽的愁绪,分明是欲语还休、依依不舍的模样。

周琏这会儿早丢了魂儿,走出老远还不住回头张望。直到进了书房跟老贡生告辞,心里还惦记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。这正是:

女子眼波最动人,更胜千言万语深。 临别那回眸一瞬,纵是铁汉也销魂。

原文言文

  买书房义儿认义母 谢礼物干妹拜干哥

  词曰:
  情如连环终不坏,甲颜且把干妈拜。学堂移近东墙外,无聊赖。
  非亲认亲相看待,暂将秋波买卖。一揖退去人何在?须宁耐,终久还了鸳鸯债。
  ——右调《渔家傲》。

  话说周琏思想蕙娘,一夜不曾合眼。这边是如此。那边的蕙娘,到定更以后,见家中雇的老婆子收拾盘碗已毕,他哥嫂在下房安歇,他父母在正房外间居住,他和小兄弟齐可久同小女厮在内间歇卧。早存下心,要盘问他兄弟话,预备下些果饼之类,好问那庭西北角内做文字的人。谁想那可久原是个小娃子,那里等到定更时?一点灯,便睡熟了。蕙娘直等的他父母俱都安寝,外房无有声息,方将他兄弟推醒,与他果子吃。那娃子见与他果子吃,心下就欢乐起来,一边揉眉擦眼,一边往口内乱塞,说道:“姐姐,这果子个个好吃。”

  蕙娘道:“你爱吃,只管任你吃饱,我还有一盘子在这里。”

  那娃子起先还是睡着吃,听了这话便坐起来。蕙娘怕他父母听见,说道:“你只睡着吃罢,休着爹妈听见了骂你我,我还有话问你。”

  娃子道:“你问我什么?”

  蕙娘道:“今日来咱家做文章的相公们,你都认得么?”

  那娃子道:“我怎么认不得?”

  蕙娘听了大喜,忙问道:“你认得几个?”

  那娃子道:“我认得我哥哥。”

  蕙娘道:“这是自己家中人,你自然认得。我问得是人家的人?”

  那娃子道:“人家的我也认得。”

  蕙娘又喜道:“你可认得那庭房西北角上做文章的相公?他头戴公子巾,外罩黑水獭皮帽套,身穿宝蓝缎子银鼠皮袍,腰系沉香色丝绦,二十内外年纪,俊俏白净面皮,手上套着赤金镯子,指头上套着一个赤金戒指,一个红玉石戒指,唇红齿白,满脸秀气。那个人儿,你认得他么?”

  那娃子道:“我怎么认不得?”

  蕙娘听了,又不禁大喜。忙问道:“他姓甚么?他在城内住,城外住?他叫什么名字?他是谁家的儿子?”

  那娃子道:“我不知道他住处,他又从不和我顽耍。”

  蕙娘道:“你不知住处罢了。你可知他姓甚么?是谁家的儿子?”

  那娃子道:“他是他妈的儿子。”

  蕙娘拂然道:“这样说,是你认不得他!你为何声声认得?”

  那娃子道:“我怎么不认得他?他是来做文章的相公。”

  蕙娘听了,气恼起来,在那娃子头上打了一掌,骂道:“死不中用的糊涂东西!”

  那娃子便硬睁着眼嚷道:“你打我怎么?果子是你与我吃的,又不是偷吃你的?”

  蕙娘一肚皮深心,被这娃子弄了个冰冷,伸手将果子夺来,盘内还有几个,一总拿去,放在地下桌子上。那娃子见将果子尽数夺去,不由的着急起来,大嚷道:“你打我怎么?我为什么教你白打?”

  说着,就啼哭起来。

  庞氏听见,骂道:“你们这时候还不睡觉,嚷闹甚么?”

  蕙娘怕他嚼念出来,连忙将盘中的果子尽数倒在他面前。那娃子见了果子,便立刻不嚷不哭了。虽然不嚷了,他也骤然不好吃那果子;见蕙娘上床换鞋脚,那娃子拿起一个果子来,笑着向蕙娘道:“你还吃一个儿?”

  蕙娘也不理他,歪倒身子便睡。

  那娃子见蕙娘不理他,悄悄的将果子吃尽就睡着了。蕙娘前思后想,在这边思想周琏;周琏在那边思想蕙娘,想来想去,还是周琏想出个道路来。

  次早,到书房完了功课,带了两个得用的家人,一个叫吴同,一个叫周永发,一齐到齐贡生门前。详细一看,见他房子左右俱有人家,左边的房子甚破碎,右边房还整齐些。问跟随的人道:“这右边房子,是谁人住着?你们可认得么?”

  吴同道:“小的都知道。这中间是齐贡生家,左边是张银匠住,右边是钟秀才弟兄两人住。大爷问他怎么?”

  周琏道:“家中读书,男女出入甚不方便;我看这右边的房子,到好做一处书房。这里的街道又僻静,但不知卖不卖?”

  吴同道:“容小的问他。”

  周琏道:“价钱不拘多少,只要他卖就好。这件事,就交与你办理。”

  吴同听了价银不拘多少,满心欢喜道:“小的就与大爷办理。”

  周琏道:“限你两天回我话。还有一说:若右边不成,就买那银匠的房子也罢。”

  吴同道:“只要出上价钱,不怕他不卖。”

  周琏道:“你不用跟随,就此刻问他去。”

  吩咐毕,回家去了。

  真是钱能通神。到午间,吴同便来回话道:“那钟秀才的房子问过了。起先他兄弟两个为是祖居,都不肯卖;小的费无限唇舌,哥哥肯了,兄弟又不肯,讲说到此时,方停妥。这房子两进院:外层院正房三间,东西房各三间,北庭房三间,门楼一座;正房东边还有一间房,西边小门楼一座,通着内院。内院也是正房三间,东边一个小院和,与齐贡生家止隔一墙;院内有小正房一间,西边和东边一样,又与王菜店止隔一墙。东西下各有房三间,北面无房,便是前院的后墙。合算共房二十六间。木石要算中等,价银一千二百两。”

  周琏听了内东小院与齐家止隔一墙,便满心难喜,向吴同道:“一千二百两太多,与他一千两罢。”

  吴同道:“这钟秀才弟兄两个,都是有钱的人,少一分也不卖。”

  周琏情心过重,还论什么价钱多少,随口说道:“就与他一千二百两。说与管帐的,就与他兑了罢。老爷问起来,只说是五百两买的。”

  吴同大喜,不想卖主止要八百,他到有四百两落头。周琏道:“几时搬房?”

  吴同道:“搬房大要得半个月后。”

  周琏道:“如此说,我不买了。定在三日内搬清方可。他图价钱,我为剪绝。”

  吴同连忙答应出去。

  原来买齐贡生家左右房子,也是周琏费一夜心力想出来的。他素知齐贡生为人固执,不但说将他女儿做妾,就是娶做正室,他还要拘齐大非偶的议论;除了偷奸,再无别法。到了未牌时分,吴同和管帐伙计来回覆道:“房价一千二百两兑了,立的卖房契已取来,定在后日一早搬去。”

  周琏听了,又看了契,大喜。随即到他父亲周通面前,说明己意,嫌家中人多,耳目中不得清净,要同叶先生去新买钟秀才房子内读书。他父亲见是极正大事,心上颇喜,也不问房子价钱多少,止说道:“城里城外,家中有许多少房子,拣上一处就是了,何必又买?”

  到第三日午后,打听得钟秀才搬去,亲自到那边看了房儿,吩咐雇各行匠役,连夜兴工修理。先生在前院正房居住,三间北庭会客;内院正房,也做会客之所。西小院房,贮放吃食,西厦房三间,做厨房;东厦房三间,家人们居住。前院亦然。自己单拣了东小院房居住。家人们领了话,立刻连夜兴工修理停妥。将那东小院房,上下普行修盖,裱糊的和雪洞一般。摆设起琴棋书画、骨董珍玩,安设了床帐、桌椅,铺放下锦绣、花茵。大家图小主人欢喜,于是同沈襄搬了过来。

  齐贡生知叶先生搬入隔壁,心上甚喜,早晚可以讲论文章,率领了两个儿子来拜贺。周琏接见齐贡生,比在会中又加敬十倍,留可大、可久同饮食,顽笑到灯后,方放回家。次日备了极厚的八色礼物,同沈襄回拜。贡生留茶,一物不肯收受。周琏没法,谈了一会诗文,送了出来。从此时常来往。可大、可久不时到周琏处,来了定留吃饭,走时必要送些物事,从没个教他弟兄空手回去的。把一个齐贡生老婆庞氏喜欢的无地缝可入,日日嚷闹着教贡生设席请周琏。齐贡生是个一介不与、一介不取的人,听见他儿子们常收周琏的东西,深以为耻。无如庞氏挡在前头,弄的这贡生也没法。他女儿蕙娘,止知周琏是个大富家子弟,搬来隔壁读书,却不晓得就是庭房西北角与他眉眼传情的人。

  过了二十余天,周琏要和齐可大结拜个弟兄。可大先和他母亲说知,庞氏喜出意外,随即告知贡生。贡生道:“汉时张耳、陈余,岂不是结拜的弟兄?后来成了仇敌,比陌路人更甚几倍!”

  庞氏道:“我不管你张家的耳朵,陈家的鱼儿,弟兄总要拜哩。他一个满城大财主的儿子,先人又做过极大的官,他肯与我们交往,我们就沾光不浅。人家到要下顾,你反穷臭起来?”

  贡生道:“你这沾光下顾的话,再休对我说!孟子曰:‘彼以其富,我以吾仁,彼以其爵,我以吾义;吾何畏彼哉?’”

  庞氏道:“你敢和他家比人比脚么?比人,家中上下止有九口,他家男女无数,奴仆成行;比脚,他父子们不穿缎鞋,便穿缎靴,你看你的脚,穿的是什么?”

  贡生咬牙大恨道:“你看他胡嚼么?我说的仁,是仁义的仁,我说的爵是爵禄的爵;你不知乱谈到那里去?真是可恨!可厌!”

  庞氏道:“恨也罢,厌也罢,总之结拜弟兄,定在明日!到其间,你若说半个不字,我与你这老怪结斗大的疙瘩,誓不两立!休说周相公要和我儿子结拜弟兄,就和你结拜个弟兄,你也该知高识低,做个不负抬举的人才是!我再问你:你见谁家遇着财神,拿棍打来?”

  老贡生听罢,用两手掩耳,急急的走出去。又知此事势在必行,次日一早,便往城外访友去了。

  周琏于是日,先着人送贡生和庞氏缎衣各两套,外随羊酒等物,与可大、可久缎衣各一套。连日以问明可久,蕙娘二十岁了,比自己小一岁,他是在庭房窗眼中看见过的,想算着身材长短,令裁缝做了两套上色缎子裙氅,配了八样新金珠首饰送蕙娘,都拿到庞氏面前。庞氏爱的屁股上都是笑,全行收下,只等老贡生回来,商酌几件东西做回礼。

  少刻,周琏盛选衣帽过来,拜见干妈,庞氏着请入内房相见。蕙娘在窗内偷看,心下大为惊喜,才知西北角下做文字的书生,就是周琏。心中鬼念道:“这人才算的有情人!像他这买间壁房子,和我哥哥兄弟结拜,屡次在我家送极厚的礼物,毫不惜费,他不是为我,却为着那个?”又心里叹道:“你到有一片深心,只是我无门报你!”

  急急的掀起布帘缝儿,在房内偷窥,见周琏生得甚是美好。但见:

  目同秋水,秋水不及他二目澄清;眉若春山,春山不如他双眉松秀。鼻梁骨高低适宜,嘴唇皮厚薄却好。逢人便笑,朵颐间绽两瓣桃花;有问必答,开口时露一行碎玉。头带远游八宝貂巾,越显得庞儿俊俏;身穿百折鹅绒缎,氅更觉得体态风流。耨吏耕经,必竟才学广大;眠花宿柳,管情技艺高强。

  蕙娘看了又看,心内私说道:“妇人家生身人世,得与这样个男子同睡一夜,死了也甘心!”

  又见他坐在一边,说的都是世情甜美话儿,又听得问他父亲不在家的原故。吃罢茶,便要请干妹妹拜见。只听得他母亲说道:“过日再见罢,他今日也没妆束着。”

  又听得周琏说道:“好妈妈!我既与你老做了儿子,就和亲骨肉一般,岂有个不见我妹妹之理?”

  只听得他母亲笑向他兄弟可久道:“你叫姐姐出来!”

  蕙娘听了,连忙将身子退了回去,站在房中间。可久入来笑说道:“周家哥哥要见你,咱妈妈叫你出去!”

  蕙娘满心里要与周琏觌面一会,自己看了看,穿着一身粗布衣服,怕周琏笑话他,向可久道:“你和妈说,我今日且不见他罢。”

  那娃子出去回覆,又听得周琏道:“这是以外人待我了!必定要一见。”

  他母亲又着可久来叫,蕙娘忙忙的换了一双新花鞋儿,走到镜台前,将乌云整了整,拂眉掠鬓,薄施了点脂粉,系了条鱼白新布裙子,换上一件新紫布大袄,着他兄弟掀起帘儿,他才轻移莲步,含羞带愧的走将出来。

  周琏对面一看,真是衣服不在美恶,只要肉和骨头儿生的俊俏。但见:

  粉面发奇光,珠玉对之不白;樱唇喷香气,丹砂比之失红。眉弯两道春山,随他铁打金刚,眉蹙时定须肠断;目飘一汪秋水,任尔铜铸罗汉,眼过处也要销魂。皮肉儿宜肥宜瘦,身段儿不短不长。细腰围抱向怀前,君须尚飨;小金莲握在手内,我亦呜呼。真是——颠不刺的随时见,可喜娘行盖世无!

  两人互相一看,彼此失魂。周琏向蕙娘深深一揖,蕙娘还了一拂,大家就坐。蕙娘便坐在他母亲背后,时时偷眼与周琏送情。周琏见蕙娘的面孔,比窗内偷窥时更艳丽几分,禁不住神魂飘荡。坐了大半晌,只不肯告别。庞氏回头以目示意,着蕙娘入内房去,蕙娘也不肯动身。庞氏老下面皮,向可大道:“你陪周兄弟到外面书房里坐。”

  周琏没奈何,舍了出来。庞氏收拾茶食,周琏略用了些,即回隔壁书房内。倒在床上,自言自语道:“我这命,端的教我这干妹妹断送了!如今面虽见了,同睡还没日子,该怎么消遣这相思日月?”

  于是合着眼儿,想那蕙娘的态度,并眉眼的深情。又想他半迎半避、半羞半笑、半言不言的那种光景,恨不得身生双翼,飞到齐贡生家,将蕙娘抱到一无人之地,竭生平气力,治他故卖风情、要人性命的罪案。又想着蕙娘上下通是布衣裙,便大不快活道:“岂有那样丽如花、白如玉的人儿,日夜用粗布包裹?可惜将极细极嫩的皮肤,都被粗布磨坏?”

  便动了做家常穿用的衣服,与他送去。又转念齐贡生是个小人家儿,将绸子衣服送去,必不着他寻常穿。思索了半晌,用笔开了个单儿,笑说道:“只用每一件做上四件,如此之我,不怕不与他穿?”

  随即将家人叫来,说与他们长短尺寸,用杂色绸子,棉、单、夹三样,每一样各做四件,裙、裤、大小衬衣,俱须如数办理,限两日做完。家人们听了,背间互相议论,也猜着是送齐贡生家,却猜不着是送他儿媳,送他闺女。大家嗟叹为前世奇缘。又知他性儿最急,连夜叫了二十几个裁缝,与他赶做。只一夜通完,拿到周琏面前,周琏甚喜。又配了些戒指、手镯、碎小簪环之类,将可大、可久请来,留酒饭后,就烦他弟兄与蕙娘送去。

  再说老贡生昨晚回家,庞氏将周琏认了干儿子,并送的许多衣物都取出来,着贡生看,说了又说,感激周琏的好处。老贡生大概瞬了一眼,说道:“一介不取,方是我们儒者本色。今平白收人家无限东西,于心何安?总之你们做妇人的,不明‘义利’两字,就与圣贤道理不合了。”

  庞氏见老贡生见了许多东西,脸上没半点喜色,心上早有些不爽快;今听了这几句斯文话,不由的大怒道:“放屁!什么是个圣,什么是个贤?和你这种不识人抬爱的杀材说话,就是我不识数儿处。人家昨日恭恭敬敬的来,连一顿饭也没留人家吃,再不说明日想几件东西做回礼,打发儿子们到人家父母前磕个头,也算孩子们结拜一场。”

  老贡生道:“我一个寒士,那有东西送他?”

  庞氏道:“白收人家的么?”

  贡生道:“谁教你收下他的?为今之计,只有个都把还他,实为两便。”

  庞氏大喊道:“放狗屁!”

  贡生见庞氏不成声气,有些怕怕的说道:“着孩子们走走,也罢了。”

  庞氏道:“不!我要东西哩!”

  贡生无奈,只得在内外搜寻。寻出米元章一块墨刻法帖,一块假蕉叶白砚台,两匣笔,一部《书经》体注。庞氏打开箱笼,寻了几件瓶口、茶包、香袋之类,算蕙娘的人情。次日辰刻,着两个儿子穿了新衣鞋袜,到周通家叩拜干爹妈去。

  周通不知来头,见他弟兄两个入门便乱叫“干爹”,还要入内里去见冷氏,又不便问他原故。周琏从书房中赶来,说明结拜弟兄话,周通心上大不如意。周琏领他弟兄见了冷氏,冷氏留他弟兄在内房吃茶食。临行,每人在一小荷包,荷包内各装小银锭五六个送他们。

  弟兄二人回到家中,诉说周家如何款待,庞氏大喜。将荷包银锭,都替儿子收了。蕙娘自周琏送许多衣服首饰之类,他就明白周琏是不教他穿布的意思。见他母亲不说,他如何敢穿在身上?只是心上深感周琏不过。也知周琏已有妻室,是没别的指望,只有舍上这身子,遇个空隙,酬酬他屡次的厚情。自此茶里饭里,醒着睡着,无一刻心上不是周琏矣!

  过了几天,庞氏嚷闹着教请周琏,老贡生无奈只得备席相请。周琏听得请他,欣喜之至!整齐衣帽,到贡生家。酒饭毕,周琏三四次说道要拜谢庞氏。贡生见阻不住,只得教儿子可大陪了入去。庞氏亲亲热热的周旋,谢了又谢,又着蕙娘出来。

  蕙娘早准备着相见,就穿带了周琏送的衣服,首饰,打扮的粉妆玉琢,到周琏跟前拂了两拂,说道:“教周哥屡次费心,我谢谢!”

  慌的周琏还揖不及。妇人家固以人才为主,服饰也是不可少的。今日蕙娘打扮出来,周琏看时,见比前二次大不相同,真是广寒仙子临凡,瑶池琼英降世,禁不住眼花撩乱,魂魄颠倒起来。一同坐下吃茶,周琏正要叙谈几句话儿,被老贡生着雇工老汉立刻请出去。周琏只得出去。蕙娘随着庞氏,送出院外。周琏回身作谢,见蕙娘双眉半蹙,那对俊秋波透露出无限抑郁,无限留恋,欲言不好言,欲别不忍别的情况。周琏此际,心神如醉,走到院门外,还回头观望。然后到书房,与贡生作别。

  正是:
  妇人最好是秋波,况把秋波代话多。
  试看临行关会处,怎教周子不情魔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