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日天边彤云渐渐散去,江上风浪也平息了。沈襄自从被金不换从运河里救起,又在德州客栈得了百十两银子和一头驴,这一路上心里头不知念了多少遍金不换的恩情。他晓行夜宿,这一日终于到了江西万年县地界,先找了家客栈住下。
第二天一早,沈襄就打听本县儒学叶体仁的住处。有人告诉他,在县东文庙西边,有个黑漆大门的就是。沈襄寻到学宫门前,看见两个门房正坐着闲聊。他上前说道:"劳烦二位通报一声,就说叶师爷的至亲,从北直隶来拜访。"
那门房问道:"先生贵姓?"
沈襄摆摆手:"不必问名姓,就这么说便是。"
谁知这门房非要问个明白才肯传话。正说着,叶体仁的老家人朱清从里头出来,一眼瞧见沈襄,惊得直拍大腿:"舅爷怎么来了?"
沈襄忙使了个眼色,朱清会意,把他领进客房,自己急急忙忙跑到内院报信。沈小姐听说弟弟来了,又是惊喜又是担忧。那叶体仁本就是个胆小如鼠的人,早就知道沈练被判了叛逆之罪处斩,眼下朝廷正在到处捉拿沈襄。一听这话,脸色刷地就变了,心里直打鼓,嘴里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沈小姐最明白丈夫的心思,当即说道:"你莫要犯糊涂,我兄弟是你至亲。就算你不收留他,他在外头被人拿了,照样会供出你来。到那时,你这官做不成,怕是要做鬼了!"
叶体仁被说得哑口无言,只得问朱清:"可有人看见舅爷?"
朱清回道:"就两个门房在外头问舅爷名姓,舅爷不肯说。是小人把他领进来的,现在书房候着。"
叶体仁叹气道:"往后有人问起,就说是我堂兄弟。你去请人进来吧。"
不多时沈襄进来,看见姐姐早已哭成泪人。他先给叶体仁磕头,又给姐姐行礼。沈小姐一把拉住弟弟,放声大哭。吓得叶体仁直跺脚:"哭不得!哭不得!这要是被人听见可怎么得了!"
他把沈襄拉进房里坐下,姐弟俩擦干眼泪。沈小姐问起父亲被害的经过,沈襄细细道来。说到伤心处,两人又抱头痛哭。急得叶体仁这边拉一把,那边推一下,恨不得把两人的嘴给缝上,好容易才劝住。
后来沈襄说起金不换救命赠银的事,沈小姐叹道:"世上竟有这样侠义的好汉!要是你投河时遇见你姐夫,十个里头怕要淹死九个!"
叶体仁脸上挂不住:"我这不是为全家着想么?难道我嫌弃内弟不成?"一边吩咐准备饭菜,一边走到外头,把门房和新买的小厮,连厨房做饭挑水的都叫来,特意交代:"方才来的是我堂兄弟,不是什么亲戚,你们都要记清楚了。"
回到屋里,他又叮嘱沈襄改姓叶,要叫他大哥,叫沈小姐嫂子。见两人都应下,这才稍稍放心。
沈小姐心疼弟弟初来,天天要买肉给他吃。可叶体仁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,一年到头只有祭孔时才见荤腥,平日连买块豆腐都要心疼半天。沈襄住了五天,吃了二斤半肉,还搭进去好几斤白菜豆腐。叶体仁嘴上不说,心里跟刀割似的,整天皱着眉头,活像家里死了人。他琢磨着得给沈襄找个去处,又不知他能干什么,更怕他在外头露了马脚连累自己。
忽然想起沈襄说过教过书,叶体仁一拍大腿:"前些日子本地乡绅周通还托我找个学问好的先生,教他儿子周琏读书。那周通家有六七十万两银子,还是个候补郎中。要是沈襄出了事,凭他的身家,花点银子就能摆平,连我也没事了。"
想到这里,他急忙进屋问沈襄:"你先前说教过书,是教大学生还是小学生?"
沈襄答道:"大小学生都教过。"
"想来八股文是拿手的了?"
"勉强能写几句,只是不算精通。"
叶体仁眼珠一转:"我现在出个题目,你做一篇看看。"
沈襄笑道:"既然大哥要考我,那我就献丑了。"
叶体仁见他答应得痛快,心中一喜,随口念出"浩浩其天"的题目。谁知沈襄腹有诗书,这等题目早就烂熟于心,接过纸笔,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写好了递过来。
叶体仁当年可是乡试第三名的经魁,对八股文的门道再清楚不过。只因屡试不第,家道又贫寒,才做了学官。他本是江西有名的才子,见沈襄写得这般快,心里还嘀咕:"这小子胡乱应付的吧?"可一看破题、承题、起讲,就不住叫好,看到后面更是摇头晃脑,赞不绝口。
读完通篇,叶体仁拍案叫绝:"这文章昌明博大,真是盛世之音啊!当年岳父大人的文章我读过不少,理路是正的,可比不上你这般纯熟。只可惜你现在这处境,怕是要把解元、榜眼都让给别人喽!"
又怕这题目沈襄做过,随口又出个"虽不得鱼"的题目。沈小姐埋怨道:"做了一篇好的就行了,怎么还考起来没完?"
叶体仁摆摆手:"你莫管。"
这题目对沈襄来说更不在话下,一挥而就。叶体仁看完,高兴得手舞足蹈,对沈小姐说:"令弟的前程有着落了!"
沈小姐眉头一挑,问道:"什么天大的好事?"
体仁搓着手,把周通前些日子托付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末了又压低声音:"他家公子的文章向来是我批改的,每年少说也有五六十两银子进账,衣裳鞋帽更是不断。要是把你弟弟荐过去,我这饭碗可就砸了。不过为了自家亲戚,这话我也得说。"
"这可是桩好买卖!"沈小姐眼睛一亮,随即又忧心忡忡,"就怕人家已经请了先生,白白错过机会。"
体仁拍着胸脯:"眼下他儿子的文章还都经我的手,哪能这么快请人?就算请了,不还得让我过目把关么?"
沈襄在旁听着,插话道:"周通这般敬重姐夫,想必也是个有学问的。"
"他懂什么学问?"体仁嗤笑一声,"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。他家公子如今刚会写篇完整文章,时灵时不灵的,有时突然开窍,转眼又胡说八道。模样倒是生得俊俏,若肯下功夫,考个功名不在话下。就差个好先生点拨。"
沈小姐急道:"既然他们父子都不通文墨,哪分得出好歹?你为何再三考校我弟弟?"
体仁解释道:"他们虽不通,可来往的门客里有明白人。我是怕令弟文章欠火候,被人挑出毛病退回来,连我的脸面也丢尽了。"
"事不宜迟!"沈小姐推着丈夫,"你现在就去说合。"
体仁看看天色:"日头还高,我这就走一遭。"
谁知这一去直到日落西山都不见人影。沈小姐在屋里来回踱步,指甲都快掐进掌心了。直到更鼓敲过,才见体仁满脸红光地晃进来,进门就冲沈襄拱手:"恭喜舅爷!"
"成了?"沈小姐急问。
"我刚到周家就被留下用饭,酒席摆得那叫一个体面。"体仁打着酒嗝,得意道,"席间我把令弟的学问夸得天上有地下无,还能不成?初二就开馆,每年束脩一百六十两,四季衣裳另算。今儿先给了五十两零花。"说着从怀里掏出银锭子往桌上一拍,又冲沈襄挤眼睛:"你在周家吃穿不愁,要这些银子作甚?不如都支出来,让你穷姐夫买米下锅,岂不两全其美?"
沈襄淡然一笑:"我本就是个苟且偷生的人,但求温饱足矣。金恩公先前赠的几十两银子,也一并给姐夫罢。"
体仁乐得见牙不见眼,转头就吩咐厨子朱清:"往后每日给舅爷加六两肉!若是剩了没吃完,次日添四两就成。"叮嘱完又凑到沈襄跟前:"还有件要紧事——我跟东家说你是我的堂弟,名叫向仁,千万记牢了!"
第二天,沈襄从行李里取出不换送的六十四两银子,连那头毛驴一并给了体仁。体仁喜滋滋收了驴,忽然嘀咕:"这畜生这几日吃了我不少草料,卖了吧,还能换几个钱贴补家用。"沈襄听得直摇头。沈小姐啐道:"亏你还是读书人,贪财贪到这地步!"又正色道:"周家是富贵门第,我兄弟穿得寒酸了要叫人看轻。这六十两银子你别动,给他置办衣裳被褥。"
体仁急得跳脚:"哪有穷秀才讲究穿戴的?越穷越显风骨!"两口子为这银子吵了两天,最后还是沈小姐做主,让朱清采买齐全,另雇两个裁缝赶制新衣。体仁心疼得直抽冷气——花的可都是沈襄的银子啊!
转眼到了初一,周家送来两副请帖。初二那天,周通亲自带着儿子周琏来拜师,设宴款待。体仁喝到掌灯时分才回家。从此沈襄就在周家坐馆,上下都尊称他"叶师爷"。
这万年县虽是小地方,风气却怪——不巴结富户,专敬科第人家。提起周通,都撇嘴叫"臭铜郎中"。周通每听到这称呼就窝火,见儿子生得聪明俊秀,便指望他考取功名,好扬眉吐气。哪怕每年花上千两银子请先生也心甘情愿。先前请过举人张四库,教了一年多,恰逢院试,十八岁的周琏竟考中了秀才。周通喜得重谢张四库四五百两银子。谁知后来张四库中了进士入翰林,周通的美梦又落空了。
他早听说儒学叶体仁是名士,一直不敢贸然请先生,怕教坏儿子,只让体仁批改文章。如今请了沈襄,本是信实体仁的眼光,可听说只是个秀才,心里又打起鼓来。于是托朋友牵线,邀本县生员成立文会,每月集会六次,轮流做东。周家财大气粗,每月独自承办三次。集会地点也不拘,寺庙道观都去过。几次下来,众人都夸沈襄批改得当,加上他是叶师爷的"堂弟",入会的人越发多了。
这天正轮到城里文昌阁的老贡生齐其家主持文会。这齐家虽说不算大富大贵,倒也不愁吃穿。只是这位老先生一辈子就知道埋头读书,从不懂经营生计,家底渐渐就薄了。他为人最是方正,不光不做逾矩的事,连不合礼数的话都从不说半句。膝下两个儿子,大儿子齐可大是个糊涂虫,二十四岁了连个秀才都没考上;小儿子齐可久才八九岁。还有个女儿叫蕙娘,年方二十尚未许人,生得那叫一个标致——柳叶眉杏核眼,樱桃小口一点点,更难得的是那股子灵透劲儿,眼波流转间仿佛会说话似的。
文会这天,齐可大也来了。大清早,一群读书人便聚在齐家院子里。齐老先生出了两道题目,众人各自寻了座位,磨墨提笔,摇头晃脑地做起文章来。
齐家这书房前后都有院子,前后窗户都装着雕花窗棂。前窗为了采光都支起来了,后窗却关得严实——因着通着内院呢。周琏这日辞别了沈襄来赴会,恰坐在后窗西北角,正对着窗棂写文章。
那蕙娘听说来了许多读书人,心里便像揣了只小鹿。趁父亲在外头张罗,母亲庞氏在厨房忙活,她轻手轻脚溜到书房北窗外。先在中窗用指尖蘸唾沫点破窗纸,眯着眼往里瞧:只见高矮胖瘦五六十号人,虽说都是年轻后生,可要么眉眼歪斜,要么鼻塌嘴阔。偶有几个白净的,身量骨架又不够挺拔。正失望时,忽转到西北角窗外,照样戳破窗纸一瞧——这一眼可了不得,正对上伏案疾书的周琏,顿时心如擂鼓,两颊飞红。哪里还舍得走?索性把窗纸撕开铜钱大的窟窿,左眼右眼轮换着细看。
周琏正咬着笔杆凝神构思,忽觉窗外白光一闪,抬眼时只见个雪白脸儿倏忽不见。心下嘀咕:"定是齐家女眷偷看。"刚要低头,那蕙娘却又来瞧。谁知周琏这回也盯着窗洞,四目相对,蕙娘慌忙缩回身子。周琏暗想:"她既看得我,我怎看不得她?"索性站起来隔着书桌往外望——但见窗外站着个天仙似的姑娘,不胖不瘦,不高不矮,石榴裙下露着双尖尖翘翘的绣鞋,真真是洛神再世,西施重生。周琏这一看不要紧,只觉得耳中嗡鸣,心尖发颤,手中毛笔啪嗒掉在桌上。
正神魂颠倒时,忽被人拍肩:"看什么呢?"周琏慌忙回头,见是同窗,干笑道:"我数他家有几进院子。"那人又问:"《易经》里'拔茅连茹'的'茹'字怎么写?"周琏随口答了,等那人一走,急扑到窗前——哪还有人影?气得捶桌:"这考不上秀才的蠢材,坏我好事!"
正懊恼间,窗外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又出现了。周琏忙不迭用眼神迎上去,只见那白玉似的手指忽然伸来,"嗤啦"扯开大片窗纸,整张俏脸明晃晃贴在窗前。两人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竟都痴了。
忽听有人喊:"周兄!"周琏回头,见同窗王曰绪笑嘻嘻过来:"文章写完了吧?借我瞧瞧!"周琏推说才写两段,那王曰绪却挤过来抓起稿纸,摇头晃脑念得抑扬顿挫。看完还要周琏评点他的文章,周琏哪有心思?胡乱夸了几句"绝妙",那书呆子竟当真要当场修改,蹭着肩膀又挤出去。
等周琏再扑到窗前,佳人早没了踪影。他瘫在椅子上跺脚:"这杀千刀的!百年难遇的机缘..."正骂着,窗外人影一晃,那张芙蓉面又现出来。这回更不得了,那姑娘忽然舒展柳眉,轻启朱唇,冲他嫣然一笑。这一笑啊,笑得周琏三魂去了两魂半,急得要褪手上金镯相赠,忽听后院传来童声:"姐姐!娘满院子找你呢!"
文会这天大清早,周琏磨墨提笔,正写着文章呢,忽然听见窗外有动静。他抬头一瞧,只见窗缝里闪过一张俏生生的脸。那姑娘发现被人瞧见,慌忙把脸一缩,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躲开了。
周琏蹭地站起来,扒着窗缝使劲往外瞅。那姑娘走得飞快,裙角翻飞间,活像朵带着露水的鲜花,被风一吹就飘进了内院。方才在屋里只瞧见个正脸,这会儿看见背影,可把周琏看呆了——那削肩细腰的模样,走路时裙裾飘飘的姿态,可不就是《洛神赋》里写的神仙姐姐么!
他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,手里的毛笔啪嗒掉在砚台里,溅出几点墨汁。有气无力地嘟囔着:"我这条命啊,今儿算是交代在这儿了。"
发了好一会儿呆,才想起文章才写了一半。抬眼一看,别人第二题都写了大半篇了。他急得直冒汗,胡乱抓着笔往下写,可写着写着又忍不住往窗外瞄,生怕错过什么。正抓耳挠腮呢,忽然听见老贡生敲着桌子喊:"午饭备好了,诸位先用饭吧!"
众人哗啦啦站起来摆桌子,足足坐了八九桌。周琏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,筷子夹了三四回才夹起一粒花生米。饭后继续作文时,他更是手忙脚乱——左手按着卷子写字,右手还得扶着窗框,眼睛时不时往那个窟窿眼儿里瞅。可直到日头西斜,那姑娘再没露过面。
原来上午那会儿,蕙娘她娘庞氏忙着给学生们张罗茶水饭食,她才能偷溜出来瞧个新鲜。吃过午饭她娘闲下来了,她哪还敢乱跑?再说这老贡生家规矩大得很,外头雇工不许进内院,里头女眷不许出外院。蕙娘在屋里急得直跺脚,只能盼着下次文会再找机会。
周琏草草写完两篇文章,天都擦黑了才跟着众人散去。平日里他跟媳妇最是恩爱,可今晚回家一看,觉得自家娘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。媳妇何氏问他话,他嗯嗯啊啊应付着,倒头就睡。何氏还当他在文会上跟人拌了嘴,由着他去。哪知道周琏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一夜饼,满脑子都是那惊鸿一瞥的身影。
这真是: 情丝缠人心,无缘最自在; 一旦系佳人,相思无绝期。
叶体仁席间荐内弟 周小官窗下戏娇娘
词曰:
彤云散尽江涛小,风浪于今息了。倩他吹嘘聊自保,私惠知多少。
郎才女貌皆娇好,眉眼传情袅袅。隔窗嫌伊归去早,想念何时了?
——右调《桃园忆故人》。
话说沈襄自从金不换于运河内救了他的性命,又在德州店中送了他百十多两银子和驴儿一头,一路感念金不换不尽。晓行夜宿,那日到了江西万年县地界,先寻旅店安歇。
次日,便问本县儒学叶体仁下落。早有人说与他,在县东文庙内西首,一个黑大门便是。沈襄找到学门前,见两个门斗坐着说话。沈襄道:“烦二位通禀一声,就说是叶师爷的至亲,从北直隶来相访。”
门斗道:“先生贵姓?”
沈襄道:“你不必问我名姓,你只如此说去,就是了。”
那门斗必要问明,方肯传说。
正言间,早见体仁一老家人朱清,从里边走出,看见沈襄,大惊道:“舅爷从何处来?”
沈襄使了个眼色,朱清会意,将沈襄领入客房内,急入内院,向体仁夫妇说知。沈小姐听得他兄弟到了,又惊又喜。叶体仁是个极小胆的人,沈练问成叛逆正法,他久已知道;又现奉部文,到处缉拿沈襄,听了这句话,不由的面上改了颜色,心上添了惊怕,口里说不出话来。沈小姐早明白他丈夫的意思,说道:“你不用狐疑,我兄弟是你至亲,你便不收留他,他出外被人拿住,也会扳拉你,不怕你不成个叛党!到那时,人也做不成,鬼到要变哩!”
体仁无可如何,问朱清道:“可有人看见舅爷没有?”
朱清道:“只有两个门斗在外边问舅爷名姓,舅爷不肯说,还是小人将舅爷领入来,现在书房内。”
体仁道:“此后有人问及,就说是我的从堂兄弟。你去请人来罢!”
少刻,沈襄入来,看见他姐姐早哭的雨泪千行,先与体仁叩拜,次与沈小姐叩拜。沈小姐拉住,大哭起来。慌的体仁乱嚷道:“哭不得,哭不得!休要与我哭出乱儿来,不是顽的!”
拉沈襄到房内坐下,姐弟二人揩拭了泪痕。沈小姐问他父亲沈练被害原由,沈襄细细诉说。说到伤心处,两人又大哭起来。
急的体仁这边一拉,那边一推,恨不得将二人口唇割下,直闹乱的不哭了方休。次后说到金不换救命赠银话,沈小姐道:“天下原有慷慨义气、不避祸患、救人的好男子!若是你投河时遇着你姐夫,十个定淹死九个了!”
体仁道:“我是为大家保全身家计,但愿不弄破为妙。据你这样说,我不是嫌厌令弟来么?”
一边着收拾饭,一边走至外面,将门斗并新买的一个小厮,和厨房做饭、挑水的二人都叫来,特特的表白了一番,说:“适才来的是一从堂兄弟,并不是亲戚,你们都要明白。”
说罢,入内室,又叮嘱沈襄改姓为叶,着叫他大哥,叫沈小姐嫂子。见两人都应允,方才略放宽了些怀抱。
沈小姐为兄弟初到,未免日日要买点肉吃。体仁最是俭省,一年四季,只有祭丁后方见肉;非初一、十五,若买了豆腐也要生气。沈襄一连住了五天,到吃了二斤半肉,白菜、豆腐又搭了好几斤。体仁嘴里虽不好说,心上着实受不得,日夜砣绉着眉头,和家中死下人的一般。想算个安顿沈襄的地方,又不知他有何才能,且恐怕到人家露出马脚,于己不便。又想及沈襄曾教过学,便欣喜道:“日前本地绅衿周通,托我与他留心一学问渊博先生,教读他儿子周琏。那周通六七十万两家私,且是个候补郎中。沈襄有了破露,他的身家甚重,只用他出钱料理,连我也无事了。”
想到此处,急急入来,问沈襄道:“你日前说教过学,可教的是大学生、小学生?”
沈襄道:“大小学生都教过。”
体仁道:“想来你的八股是好的了?”
沈襄道:“也胡乱做几句,只是不通妥。”
体仁道:“我此刻与你出个题目,你做一篇。”
沈襄道:“若必定着我出丑,我就做。”
体仁见不推辞,甚喜,口中便念出“浩浩其天”一句来。不意沈襄腹内融经贯史,又是极大才情,此等题素常都是打照过的,随要过纸笔来,没有一顿饭时,即写真送体仁过目。体仁是中过乡试第三名经魁的人,于八股二字奇正相生,大小无不合拍;只因他屡下会场,荐而不中,又兼家贫,才就了教职。自知命里没进士,因此连会场也不下,恐费盘缠。他到是江西通省有数的名土,今见沈襄下笔敏捷,又打算着此题难做;将沈襄的文字接在手中,口中不言,心内说道:“这小子完得这般快,不知胡说些什么在内。”
只看了个破承起讲,便道好不绝,再看到后面,不住的点头晃脑,大为赞扬。将通篇看完,笑说道:“昌明博大,盛世元音也。当日岳丈的文字,我见过许多,理路是正的,不及你当行多矣。只可惜你在患难中,只索将解状二元让人家罢了。”
又怕沈襄于此等题目,素日做过,又随口念出一题道:“虽不得鱼”着沈襄做。
沈小姐道:“做了一篇,好就罢了,怎么又出题考起来?”
体仁道:“你莫管。”
沈襄做此等题,越发不用费力,顷刻即就。体仁看了,喜欢的手舞足蹈,向沈小姐道:“令弟大事成矣!”
沈小姐道:“什么大事可成?”
体仁便将周通日前所托详说,又道:“只是他儿子的文字,素常都是我看,每年总有五六十两送我,还有衣服、靴帽之类。我若将令弟荐去,他就不用我了。为自己亲戚,也说不得。”
沈小姐道:“此举极好!只怕他已请了人,便把机会失去。”
体仁道:“目今他儿子的文章,还都是我看,那里便请了人?就请人,也要请教我看个好歹。”
沈襄道:“这周通佩服姊丈,想来他也是个大有学问人。”
体仁笑道:“他有什么学问?不过以耳作目罢了。刻下他儿子不过完篇而已,每做文字,还是遇一次有点明机,一次便胡说起来。人物到生的清俊不过,若认真读书,不愁不是科甲中人。只要请好先生教他。”
沈小姐道:“既然他父子都不通,还认得什么好丑?你为何两三番考我兄弟?”
体仁道:“他父子虽不通,他家中来往的门客却有通的。诚恐令弟笔下欠妥,着他们搬驳出来,将令弟辞回,连我的脸也完了。”
沈小姐道:“事不宜迟,你此刻就去。”
体仁道:“今日天色还早,我就去遭罢。”
随即到周通家去。至日落时,还不见回来。沈小姐甚是悬结,只怕事体不成。只等到定更后,体仁半醉回来。一入门,先向沈襄举手道:“恭喜了!”
沈小姐道:“有成么?”
体仁道:“我一到他家,便留我吃便饭,却是极丰盛的酒席。席间,我将令弟学问赞扬的有一无两,怕他不成么?已面订在下月初二日上馆,学金每年一百六十两,外送两季衣服。今日就先与了五十两,作添补零用之费。”
说着,将银从怀中掏出,放在桌上。又向沈襄道:“你到他家,吃穿俱足,要这些修金何用?不如都支出来,让穷姐夫买点米吃吃,岂不是好?”
沈襄道:“我原是苟延岁月人,只不饥不寒,得有安身处足矣!要那修金何用?我身边还有金恩公送我的几十两银子,也一总与姐夫留下罢。”
叶体仁听了,喜欢的心花俱开,随即出去说与朱清:“此后日日加六两肉与舅爷吃;若剩有未吃尽的肉,只用添买四两亦可。像此等调度,全要你留心。”嘱咐罢,入来向沈襄道:“还有一句要紧话,休要到临期忘记了。我已向你东家说过,你是我从堂兄弟,名字叫做向仁,你须切记在心!”
沈襄唯唯。
次日,沈襄从行李内,将不换送的银子,取出六十四两,送了体仁,把骑来的那驴儿,也送了他。体仁大喜收受,说道:“你今日将驴儿送我,就是我的了。我说也不妨:几天草料,吃的了我心上甚慌!我实用他不着,早晚卖了,得几两驴价,贴补贴补也好。”
沈襄笑了。沈小姐道:“亏你是个读书人,怎爱钱到这步田地?”又道:“周家是个大富翁,我兄弟到他家,衣服、被褥平常了,他便要小看我兄弟。方才送你这六十两银子,你收不得,与我兄弟治买了衣服、被褥罢!”
体仁乱嚷道:“不成话了!谁家寒士,还讲究衣服、被褥?越穷人越敬重。”
夫妻两个为这六十两银子,嚷了两天,终被沈小姐作主,着朱清拿办买一切,又叫了两个裁缝做妥。将体仁几乎疼死,饶还是沈襄的银子。
到了初一日,周通家先下了两副请帖,初二日亲来拜请体仁送沈襄入馆。周通领儿子周琏拜从,设盛席相待。体仁至灯后回家。自此沈襄便教读周琏,一家上下通称沈襄为叶师爷。
万年县虽是个小县分,此时风气却不甚贵重富户,重的是科甲人家;每题起周通,便说他是臭铜郎中。止是见了周通,和奉承科甲人一般。周通听在耳中,心上甚恨这“臭铜郎中”四字;因见他儿子周琏生得聪慧俊雅,便打算他是科甲翰院中人,想他中会,出这“臭铜郎中”之气。虽一年出一千两银子请先生,他也愿意,只怕把他儿子教不通。先时请了个举人,叫张四库,到也是个有学问的人。教读周琏,只教读了一年多,学院到广信,周琏彼时才十八岁,不知怎么便进了学,张四库到得了四五百两谢仪。周通得意到极处。谁想张四库便中了进士,做翰林。周通大失所望。
他久知儒学叶体仁是个名士,因此连先生也不请,恐怕教坏他儿子。只教体仁看文字。今请了沈襄,打算着体仁所荐,必不错;又问明是个秀才,心上有些信不过起来,诚恐学问浅薄,教坏了儿子,须藉众人考验。随烦朋友们牵引本县生童,起了个文会,每一月会文六次,轮流管饭,家道贫寒的,或四五人管一会,七八人管一会不等;惟周通家不轮流,每月独管三会。会文也不拘地方,虽庵观寺院,亦去做文字。会了两三次,通是沈襄评阅。人见沈襄批抹讲解甚是通妥,况又是本学叶师爷兄弟,越发入会的人多了。
这日该本城文昌阁西老贡生齐其家管会。他家道也还有饭吃,只因他一生止知读书,不知营运,将个家道渐次不足起来;却为人方正,不但非礼之事不行,即非礼之言亦从不出口。生了两个儿子,大儿子叫齐可大,为人心地糊涂,年已二十四岁,尚未进学;次子才八九岁,叫齐可久,他还有个女儿,名唤蕙娘,年已二十岁,尚无夫家,生的风流俊俏,其人才还不止十分全美,竟于十分之外要加出几分,亦且甚是聪明,眼里都会说话。这齐可大也在会中,诸生童一早都到齐家庭上。齐其家出了两个题目,大家各分桌就坐,一个个提笔磨墨,吟哦起来。
这齐其家庭房前后都有院子,前后俱有窗槅。庭房前面的窗槅俱皆高吊,庭房后面的窗槅都关闭着,为其通内院也。周琏这日辞过沈襄入会,在后面窗槅内西北角下,面朝着窗槅做文字。
齐贡生家闺女蕙娘,听得诸生童俱到,便动了个射屏窥醉的念头。趁老贡生在外周旋,他母亲庞氏厨下收拾饭菜,便悄悄的走出内院。到庭房北窗外,先去中间用指尖挖破窗纸,放眼一觑:见七大八小,到有五六十个,虽然少年人多,却眉目口鼻都安顿的不是步位。即有几个面皮白净的,骨格都不俊俏,且头脸上毛病极多。又走到东北角窗外,也挖破窗纸,看了看,总是一般,心上委决不下。回身到西北角窗外,也挖开窗纸一觑:这一眼,便觑在周琏脸上,不由的目荡神移,心上乱跳起来。那里还肯罢休?从新把窗纸挖了个大窟窿。用左右眼轮流着细看。周琏正握着笔,凝着眸,想算文理,猛然回过眼来,见窗外一个雪白的面孔,闪了一下,就不见了。心里想道:“这必定是齐贡生内眷偷看我们。”
也就丢开了。怎当那蕙娘不忍割舍,又来偷视。谁想周琏两只眼睛,也注意在那窟窿上,四目一照,那蕙娘又缩了回去。周琏想算道:“他尽着看我,难道不许我看看他?”
将身子站起,隔着桌子,往窗外一觑:见一不肥不瘦、不高不低、如花似玉的个大闺女,站在半面窗外。再看香裙下面,偏又配着周周正正、瘦瘦小小追魂夺命一对小金莲,真是洛神临凡,西施出世。周琏不看则已,一看之后,只觉得耳朵内响了一声,心眼儿上都是麻痒;手里那枝笔,不知怎么吊在桌上。
正在出神之际,一个童生走来,在肩上一拍道:“看什么?”
周琏即忙回头,笑应道:“我看他这后面还有几进院?”
童生道:“《易经》上有‘拔茅连茹’,‘茹’字怎么写?”
周琏道:“草头下着一如字便是。”
那童生去了,周琏急忙向窗外一看,寂然无人。坐在椅上,将桌子一拍道:“这个一万年进不了学的奴才,把人害死!”
正在怨恨间,那窗外的一双俊眼又来了,周琏也便以眼相迎。只见那白面孔一闪,忽见纤纤二指伸入,将窗纸扯去一大片,把那俊俏脸儿,端端正正放在窗空前,两个人四只眼,互相狠看。
正在出神意会,彼此忘形之际,只听得有人叫道:“周大兄!周大兄!”
周琏即忙掉头一看,见第三桌子前,与他同案进学的王曰绪,笑问道:“头篇完了么?我看看!”
周琏道:“才完了两个题比,也看不得!”
又见王曰绪笑说道:“你必有妙意精句,不肯赐教。我偏要看看!”
说着,从人丛中挤了来。周琏此时,恨入切骨!只见他走来,将周琏文稿拿起,一边看,一边点头晃脑,口中吟咏声唤不绝。看罢,说道:“你笔下总灵透,我也是这意思,无如字句不甚光洁。”
说着,从袖中掏出来,着周琏看。周琏只得接过来,见一篇已完了,那里有心肠看?他大概瞧了瞧,连句读也没看清楚,便满口誉扬:“真是绝妙的文字!好极,好极!”
王曰绪又指着后股道:“这几句,我看来不好,意思要改换他。”
周琏随口应道:“改换好。”
王曰绪道:“待我改换了,你再看。”
说罢,又挨肩擦臂的走出去了。
周琏急急的往窗外四下一看,那俊俏女娘不知那里去了。
把身躯往椅子上一倒,口里骂道:“这厌物奴才杀了我!这是一生再难得的机会,被他惊开,实堪痛恨!”
急忙又向窗外一看,那里有?还有什么心肠做文字?不由的胡思乱想道:“此人不是齐贡生的闺女,便是他的妹子。怎么那样一个书呆子,他家里有这样要人命的活天仙?岂非大奇事!”
想算着,又站起来向窗外再看,连个人影儿也无。复行坐下,鬼嚼道:“难道竟不出来了?”
又想到:“自己房下也还算妇人中好些的,若和这个女儿比较,他便成了活鬼了!”
又想道:“我父母止生我一个,家中现有几十万资财,我便舍上十万两银子,也不愁这女儿不到我手!”
正胡想算着,见窗外一影,却待站起来看视,那女娘面孔又到。两个互看间,忽见那女娘眉抒柳叶,唇绽缨桃,微微的一笑。这一笑,把周琏笑的神魂俱失。却待将手带的金镯,要隔窗儿送与,只听得后窗外一小娃子叫道:“姐姐,妈一地里寻你,不想你在这里!”
那女娘急将俏庞儿收去。周连连忙站起,将两只眼着在窗空内看去,只见那女娘莲步如飞,那里是人,竟像一朵带露鲜花,被风吹入内院去了。周琏在庭房内,总看的是此女前面,此刻才看见后面,正合了《洛神赋》四句:“肩若削成,腰若约素;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。”——正此女之谓也。
周琏看罢,复坐到椅上,有气无力的说道:“我从今后,活不成了!”
定醒了一会,看自己的文字止有了少半篇;再看众人,已有将第二题写真半篇多了,不由的心下着急起来,也无暇思索,只合就题敷演。一边做着文字,一边又向窗外偷看,只怕耽误了。猛听得老贡生高说道:“午饭停妥,诸位用过饭再做罢。”
众生童俱各站起,拉开桌椅板凳,坐了八九桌。饭毕,又做起来。周琏此时真正忙坏,又要做文字,又要照管那窗槅上窟窿。只到日落时,总不见那女儿再来。原来前半日,蕙娘的母亲庞氏只顾与各生童收拾茶饭,蕙娘便可偷空出来;午饭后他母亲无事,他那里还敢乱跑?况老贡生家教最严,外面两个雇工人,是足迹不许入内院的。蕙娘和他儿媳,是足迹不许出外院的。此刻把个蕙娘急的要死,惟有盼下次管会而已。
周琏苟且完了两篇,已点灯时分,大家各散回家。素常与他妻子最是和美,今晚归来一看,觉得头脸脚手都不好起来,便一句话也不说。何氏问他,也不回答,还当他与会中人闹了口角,由他睡去。那知周琏一夜不曾合眼,翻来覆去,想算道路。
正是:
人各有情丝,喜他无所系;
所系有其人,此丝无断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