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九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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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周通送走了那两个请来的法师,心里头更是愁云密布。这边蕙娘打听到从上清宫请了法师来驱妖,暗自欢喜。第二天天还没亮透,就催着她娘庞氏赶紧去周家,一来看看丈夫周琏现在什么情形,二来探探那妖精的底细。庞氏雇了顶轿子,城门刚开就赶到了周家花园外头。

周家的下人赶忙通报给老夫人冷氏,把庞氏迎进屋里坐下。还没等庞氏开口问,冷氏就抹着眼泪说开了:周琏这些日子被那妖精迷得神魂颠倒,寸步不离地黏在一块儿,连爹娘都叫不动他。眼看着儿子一天天消瘦下去,昨儿个请来的两个法师折腾了一宿,也没能把妖精降住。听说这会儿正要走呢,也不知道走了没有。再这么下去,儿子非得被这妖精害死不可,我们老两口的命还不知道怎么样呢!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。

庞氏听完这话,心里头跟堵了块石头似的。冷氏擦了擦眼泪,又问起蕙娘头上和胳膊上的伤好了没有。

庞氏撇着嘴说:"头上的口子倒是结痂了,就是左胳膊自从接上之后总不灵便,还老是疼。"说着突然站起来,"那妖精还在东厢房吧?我非得去看看她,顺便瞧瞧女婿。"

冷氏叹气道:"亲家母去看也是白看,这都是命啊。"

庞氏执意要去,冷氏只好陪着。那妖精见她们进来,赶紧从床上下来给庞氏行礼。庞氏把脸拉得老长,连个回礼都没有,一屁股坐在东边的椅子上。往常周琏见着丈母娘,总要作揖问好,说几句热络话。今儿个可好,就跟没看见似的,坐在那儿一动不动。庞氏这心里头更不是滋味了。

屋里静得可怕,冷氏正要请庞氏去西屋用早饭,庞氏刚要起身,突然瞥见那妖精正跟周琏眉来眼去,周琏还冲她挤眉弄眼地笑。庞氏看在眼里,火气腾地就上来了。想到自己闺女为了避嫌躲在家里,平白无故从高台上摔下来,现在还带着重伤,女婿倒被这妖精霸占着。这会儿看见周琏居然跟妖精这么亲热,她那个跟老贡生吵架练出来的暴脾气哪还忍得住?顿时脸红脖子粗,耳朵根子都烧起来了。

冷氏见庞氏脸色不对,赶紧劝道:"亲家母,咱们走吧,在这儿坐着也没用。"

这"没用"二字就像往火堆里泼了桶油,庞氏"腾"地站起来,指着那妖精就骂:"好你个妖精!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你不勾搭,非缠着我女婿?要是别人不知道你是个妖精也就算了,现在全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的底细?还要不要脸了?"

那妖精把头一扭,压根不搭理她。

冷氏急得直搓手:"亲家母快别说了,咱们吃早饭去。"

庞氏越骂越来劲:"我今儿非得问个明白!你霸占我女婿要霸到什么时候?我见过的妖精多了,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!哎哟喂,把霸占人家汉子当家常便饭了是吧?"

骂得屋里那些丫鬟婆子都憋着笑。冷氏生怕闹出大事,赶紧站起来劝:"亲家母快别说了......"

庞氏见那妖精一声不吭,还以为她怕了,更是收不住嘴,转头对冷氏说:"亲家你是不知道,我今儿非要问个清楚不可!她这么祸害我们娘俩到底图什么?"说着两步蹿到床前,伸手就去扳那妖精的肩膀,"你给我转过来——"

话还没说完,那妖精猛地一转身,"啪"地一个大耳刮子扇在庞氏左脸上。这一巴掌力道十足,打得庞氏踉踉跄跄倒退三四步,"咣当"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,上半身在门里,下半身在门外,连门帘都给扯下来了。换作别的妇人挨这一下,怕是早就爬不起来了。可庞氏"嗷"地一嗓子跳起来,张牙舞爪地扑过去。那妖精抬手又是迎面一巴掌,打得庞氏鼻血直流,发髻也散了,仰面朝天又摔在地上。丫鬟婆子们赶紧七手八脚把她拖出房门。

众人把庞氏架到西屋床上坐着。这会儿她也顾不上骂了,抽抽搭搭哭了起来。冷氏又是担心又是好笑。突然听见外头丫鬟婆子们哄堂大笑,一个个手舞足蹈的。冷氏气得直跺脚:"还有没有规矩了!"

那些下人笑得前仰后合,指着庞氏的脚说:"太太您看,亲家太太的鞋少了一只!"

原来刚才众人拉扯庞氏的时候,不知被谁踩掉了绣花鞋。这会儿庞氏一伸腿,露出只光脚丫子。冷氏低头一看,也忍不住"噗嗤"笑出声来。这下可好,满屋子的人笑得更欢了。冷氏费了好大劲才把笑声压下去。庞氏听见大家笑,还以为是在笑话她挨打,哭得更伤心了。

正在花园凉亭里的周通听见后院笑声哭声乱作一团,还以为是妖精现了原形。又听见笑声里夹着哭声,以为是儿子在哭那妖精,赶紧亲自跑过来看。刚到门口就被冷氏拦住,拉到院子里说了缘由。周通摇头叹气,也忍不住笑了,转身就往外走。下人们把绣花鞋找回来给庞氏穿上,庞氏这才知道大家笑什么,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,哭得更大声了。冷氏带着众人劝了半天才止住。庞氏哪还有脸待下去,胡乱挽了挽头发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跑。等冷氏追到花园门口,她已经坐上轿子走了。这事儿转眼就在周家传遍了,成了下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。

庞氏回到家跟蕙娘一说,娘俩气得肝疼,又不敢让老贡生知道。再说周琏这边,过了十来天瘦得都快脱相了。周通夫妇日夜以泪洗面,知道儿子怕是没救了。

就在这当口,那猿仙不铓在玉屋洞接到冷于冰的仙旨,驾着遁光来到万年县城外。他先拆开锦囊一看,上面写着......

从前我在江西的时候,用戳目针除掉了鄱阳湖里的妖鱼圣母。那时候九江夫人、白龙夫人都被我的雷火劈死了。唯独有个广信夫人,是只千年老鳖精,跟上元夫人的侍女飞琼勾搭,偷了寿仙的护体法宝,我的雷火没能伤着她,让她给跑了。这些年她在江湖上兴风作浪,坏事做尽,还到处搜罗俊俏少年郎,专供她取乐。被她吸干精气而死的年轻人,数都数不清。

前些日子她路过江西万年县,瞧见我表弟周琏生得俊俏,就使妖风把他卷到五祖山潜龙洞里。后来这妖精干脆住进了我姑父周通家。等你收拾完这妖精,记得把这封信给我姑父看。他要是问起我的近况,照实说就行,都是至亲骨肉,用不着遮掩。

不铓又展开给周通的那封信,上面写着:

自从嘉靖某年承蒙姑父惦记,派人到广平接我,才得以拜见您二老,跟姑母欢聚了八个多月。回家时还得了厚赠,算来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。这份恩情,我一直记在心里。本想亲自来探望,可我在嘉靖某年就进山修道,如今四海为家,暂时住在衡山玉屋洞。早算出这鱼精要害表弟,让琏儿受尽屈辱。那姓裘的女婿也没能除掉妖怪,倒叫二老操心。特地派我徒弟不铓来收妖,也算尽点孝心。

已故的弟媳何氏和现在的弟媳齐氏,前世有冤仇。如今齐氏来讨债,也是因果报应。只是何氏本来还有四十多天阳寿,齐氏用木人咒催命,害她撞破头摔断胳膊,这里头另有缘故。府上那位西宾叶向仁,本名沈襄,是已故都察院经历沈鍊的后人。当年奸相严嵩追捕得紧,他才投靠本县儒学的叶体仁,改姓藏身。他曾经跳河自尽,被我朋友金不换救下。我既知道这事,就该帮忠烈之后安顿妥当。还望姑父看在我的薄面上,给他置办田产房屋,别让忠良子孙流离失所。以姑父的仁厚,想必不会推辞。

不铓读完信,重新封好,慢慢往城里走。打听候补郎中周通的宅子时,街坊们见是个白发长须、穿紫袍戴金冠的道人,都笑着说:"这准是来捉妖的。要是真能除了那妖精,几千两银子稳赚。可惜那妖精刁钻,不肯让人发这笔横财。"

有个热心人问不铓:"道长找周家,可是会捉妖?"

不铓点头:"正是。"

那人道:"周郎中为人不错,从不摆财主架子。我正要打听妖精下落,顺道领您去吧。"说着就把不铓带到城西花园。看门的见这道人白发童颜,眼珠子滴溜溜转得像闪电,不敢怠慢,赔笑道:"道长稍等,容小的通报。"

不多时周通迎出来,只见这道人:

白发束在金冠里,银须垂到胸前。紫红道袍衬着青玉腰带。双眉如剑斜插鬓角,两眼似寒星炯炯放光。腰间宝剑泛着霜气,袖里符纸能驱鬼神。乍看像是东海乘竹的云中子,细瞧又似西蜀算卦的严君平。

周通见这道人仙风道骨,目光如电,与寻常江湖术士天差地别,赶忙作揖。不铓还礼,众人到迎辉轩落座。教书先生沈襄也来见礼。周通问道:"仙师法号是?"

不铓说:"贫道猿不铓,在衡山修行。奉师命来府上除妖,救令郎性命。"

周通惊讶:"尊师是?怎知小儿遇险?"

不铓摆手:"除妖后再说。"转头打量沈襄:"这位是?"

周通介绍:"这是西席叶先生,教犬子读书。"

不铓突然问沈襄:"阁下可是改名叫向仁?"

沈襄大惊:"仙长如何知晓?"

不铓笑而不答,又问周通:"那妖精此刻可在府上?"

周通愁眉不展:"在呢。这些天把琏儿迷得神魂颠倒,瘦得皮包骨。先前还认得人,如今连亲爹都不认了,整天只跟那妖精说笑。"

不铓提议:"能否请令郎来一见?"

周通摇头:"前几日就叫不动,如今更认不得人了。不如我把妖精来历细说......"

不铓打断:"贫道已尽知根底。"见仆人端茶来,推辞道:"多年不食人间烟火了。"忽然又说:"府上可有伶俐的丫鬟?借我一用。"

周通想了想,吩咐道:"叫周之发家的来。"

不多时苏氏进来。不铓要了支黑笔,对苏氏说:"本应避嫌,但为救人也顾不得了。伸手来。"在她手心写了个"来"字。

周通和沈襄看得莫名其妙。不铓嘱咐苏氏:"你装作去倒茶,趁妖精不备,把这字往小主人脸上一照,照完立刻回来。切记别让妖精察觉。"

苏氏笑道:"这个容易。"攥着手心去了妖精房里。正撞见周琏痴痴呆呆地跟妖精说话。她假意取茶碗,趁妖精转身时,突然把手心往周琏眼前一晃。周琏猛地打个哆嗦,竟乖乖跟着苏氏出来了。周通见状又惊又喜,苏氏把经过说了一遍。不铓让她摊开手心查验,只见那个"来"字已经消失不见。

苏氏伸出手来,只见不铓道长轻轻一点,那字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周通和众人看得目瞪口呆,连连称奇,赶紧向不铓作揖道:"方才仙师用一字真言就把小儿召来,可见法力高深。只是这孩子至今神志不清,还望仙师大发慈悲。"说着就要跪下。

不铓连忙扶住他:"这有何难?令郎定是中了妖妇的迷药,我正要让他清醒过来问话。快去叫人端碗清水来。"

家仆们手脚麻利,转眼就把水送来了。

不铓在水面上画了道符,让人给周琏灌下去。周琏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头顶直冲脚底,不一会儿就神清气爽。睁眼看见父亲和叶先生陪着个老道士,忙问:"那妖妇抓住了吗?我现在心里透亮得很。"

周通喜出望外,问他这些日子可还记得。周琏说就像做了场大梦。周通把儿子这些天的疯癫模样和瘦脱相的样子说了一遍,周琏听得直冒冷汗。周通赶紧说:"你能清醒过来,全仗这位仙师的法力,还不快跪下求救!"

周琏扑通就跪下了,咚咚地磕响头。不铓扶他起来:"有我在,保你平安无事。"

周琏刚坐下,早有下人把这好消息报给内院的冷氏。冷氏高兴得心花怒放,恨不得也来前厅听个究竟,忙吩咐下人有消息立刻来报。又悄悄叮嘱全府上下不许议论,生怕惊动了那妖妇坏事。

这边不铓问周琏:"公子这些天虽然糊涂,可还记得每晚与妖妇同寝时,她可曾脱去贴身衣物?"

周琏脸一红:"家里的事全不记得,唯独和她的事件件清楚。她每晚就寝时,里里外外的衣裳都要脱光的。"

听到这句,不铓对周通说:"请让下人们都回避吧。"

等众人退下,周通亲自闩了院门。不铓这才对周琏说:"今晚你再去陪那妖妇,务必把她贴身的衣物都偷来,我自有妙用。千万小心别被她发觉,否则就麻烦了。"

周琏一听还要他去陪妖妇,吓得直哆嗦:"我宁可死在这儿也不敢去了!"

不铓叹道:"你不去,她的衣物怎能到手?这妖怪就除不掉了。"

周通忙问:"仙师要那些衣物有何用?"

不铓压低声音:"本来不想明说,怕吓着令郎。既然他不敢去,只好实说了。这妖妇是修炼一千五六百年的鱼精,能呼风唤雨、飞沙走石。鱼妖体内有宝,又会变化,可不是寻常妖怪。好在她不会推算过去未来,还算好对付。论法力我胜她六七分,可她偷了上元夫人的寿仙衣,时刻穿在身上。这宝衣刀枪不入、水火不侵,别说我,就是上界金仙也奈何不得。只有我师父的戳目针能治她,偏巧这次没带来。当年我师父在半空遇上这妖精,用飞剑和雷火珠都伤不了她分毫,反被她逃了。你们想想,连雷火都打不穿的宝衣,寻常兵器有什么用?若不偷来这衣裳,我还得跑趟衡山取法宝,岂不耽误工夫?"

周通和沈襄听得直吐舌头。周琏自从喝了符水,神智清明后反倒不怕了——他原本最怕蛇蝎虎狼,想着鱼精好歹是水里游的,模样总不会太吓人。便壮着胆子问:"先生可知那宝衣什么颜色?我好辨认。"

不铓摇头:"我也没见过。你只管把贴身衣物都拿来就是。切记要比平日更殷勤些,别让她起疑。"

周通拍着儿子肩膀:"全家的性命都在你身上了,务必随机应变。我们今晚就在这儿等你消息。"

周琏连连点头。不铓又嘱咐:"你在这儿坐久了,回去她必起疑。若问起来,你还装成从前痴傻模样就好。快去吧。"

周琏回到妖妇房中,果然被盘问:"去哪儿了?这半天才回来。"他学着从前呆傻的样子,搂着妖妇嘟囔:"刚才去茅房,好多人围着我,我就跑回来了。"

妖妇追问:"什么人围你?"见周琏只会摇头,这才放下心。当晚周琏故意把门虚掩着,和妖妇缠绵两回就假装睡去。等到四更天,听妖妇呼吸均匀,他悄悄光脚下床,把堆在床头桌上的衣物一件不落抱在怀里,蹑手蹑脚溜出房门,一溜烟跑到前院。

这不铓正在闭目打坐,周通和沈襄守着酒壶干等。忽听院外家丁喝问:"什么人?"周琏忙应声。周通他们冲出来,月光下只见周琏赤条条抱着堆衣裳。周通急问:"得手了?"周琏气喘吁吁:"都在这儿了!"

不铓闻声跳起来,四人凑在灯下翻检。突然不铓举起一件红衣大笑:"就是它!妖怪这回跑不了了!"众人细看,那衣裳红得像炭火,薄得像秋霜,展开来老大一件,团起来不过一握。不铓二话不说套在道袍里面,急唤家仆:"快取朱砂笔砚来!"

笔墨一到,不铓左手掐诀右手画符,朝东方深吸口气吹在符纸上,交给下人:"趁妖妇未醒,悄悄贴在她房门上,自有奇效。"

待家仆去了,不铓又嘱咐周通:"快叫内院所有人躲远些,妖妇院里半个人影都不能留。要是谁被吓出个好歹,可怪不着贫道。"

众人各自散开,分头行动。周琏手忙脚乱地把那妖妇的衣裳往身上套,连大带小都裹在身上,活像个偷穿妇人衣裳的傻小子,缩着脖子站在墙角。没过多久,派去贴符的家丁们气喘吁吁跑回来禀报,说符咒已经牢牢贴在妖妇院门上,里里外外的仆役也都躲得干干净净。

不铓掸了掸衣袖,目光如电:"我这就去那妖妇院里守着,免得她脚底抹油。"话音未落,众人只觉得眼前青影一闪,再定睛看时,院子里哪还有人影?家丁们慌慌张张追出院子,却见不铓身形一晃,竟平地拔起五六丈高,衣袂翻飞间像只大鸟似的掠进了内院。

周府的下人们吓得面如土色,有揉眼睛的,有掐大腿的,七嘴八舌嚷起来。有个小厮扑通跪在地上直磕头:"神仙显灵啊!"旁边厨娘攥着围裙直哆嗦:"我早说过这是剑仙老爷..."正乱作一团时,忽听得"咔嚓"一声巨响,好似天塌地陷,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。众人抱头鼠窜间,但见当空皓月突然被黑云吞没,妖妇院里腾起滚滚浓雾。

忽然一道乌光"嗖"地从正房屋顶窜出来,快得跟离弦箭似的往东南方逃窜。后面紧追着一道白光,两团云气你追我赶,眨眼就消失在夜空中。屋檐下有个老仆腿软得站不住,嘴里还念叨:"这哪是捉妖,分明是神仙打架..."

(此时月光重新洒落庭院,照见满地狼藉。周府众人你扶我我搀你,这才想起该去看看那位飞走的活神仙回来没有。)

原文言文

  骂妖妇庞氏遭毒打 盗仙犹不铓运神雷

  词曰:
  打的好,泼妇锋铓今罢了。吃尽亏多少。
  寿仙一犹君知晓,偷须巧,符篆运神雷、犹恐惊栖鸟。
  ——右调《望江怨》。

  话说周通送婿官去后,倍添愁思。绝说蕙娘,打听得从上清宫请来两个婿官,心下甚喜。次日绝早,催他母亲庞氏到公婆家,一则看望周琏成何光景,二则打探妖怪下落。庞氏雇了轿子,城门一开,便到周家花园外。

  家人们报与冷氏,迎接到房内坐下。也没用庞氏问,冷氏便将周琏连日被妖怪迷住,寸步不离,我们做父母的都叫他不来,止知和妖妇亲密,看得面貌也大瘦了,请来两个婿官,都是会拘神遣将的人,昨晚闻了一夜,也没婿降他。听得说此刻要走,不知去了没有?将来小儿必死于他手,我老夫妇性命还不知怎么!说罢,涕哭起来。庞氏听了,大不快活。冷氏又问蕙娘头和臂上伤可好了么?

  庞氏道:“头上破处已收口,左臂自接住后,伸舒不得自如,还时时觉疼。”又道:“妖妇还在东房么?我去看看他,还要看看女婿。”

  冷氏道:“亲家看也是白看,只索听天由命罢。”

  庞氏一定要去,冷氏只得相陪。妖妇见冷氏和庞氏入来,即忙下床,还拜了庞氏。庞氏放的脸有一尺厚,也不回礼。随到东边椅上坐了。素常周琏见了庞氏,必先作揖,说几句热闹话儿。今日看见庞氏,和平人一样,坐着动也不动。宠氏又添上个不快活。大家也没个说的,冷氏让庞氏到西边房内用早饭,庞氏正要起身,冷眼见妖妇与周琏眉目传情,又见周琏含笑送意,庞氏眼中看见,心中便忍受不得。思想着自己女儿为他回避在家中,平白跌下平台,现带重伤,女婿又被他硬霸住。今见周琏反和他交好,素日和老贡生认闹惯了的性儿,不由的眼睛内出起火来,脸和耳朵都红了。

  冷氏见庞氏面色更变,说道:“亲家,我们去罢,在此坐着无益。”

  庞氏听了“无益”二字,越发触起火来,道:“我管他有益、无益,我今日既来,到要问问他。”于是指着妇人说道:“妖精!你什么人儿钩挂不的,你必定将我的女婿钩挂住?若人认不得你也罢了,如今家中男男女女,谁不知你是个妖精?你好没廉耻呀!”

  妇人听了,将脸掉转。

  冷氏道:“亲家不必说顽话了,请到那边用早饭去罢。”

  庞氏道:“我还要问问这妖精,他把我女婿霸住,要霸到几时是个了手?我见了些妖精,也没见你这无耻的妖精!呵呀呀,将霸占人家的汉子当平常事做!”

  骂的众妇女都忍笑不住。冷氏恐怕惹起大风波来,连忙站起劝说道:“亲家罢说了,快同我到那边去罢。”

  庞氏骂了好一会,见妇人一声儿不言语,只当他有些惧怕,越发收拦不住,向冷氏道:“亲家你不知道,我今日定要问他个明白。他苦苦害着我娘儿们为什么?”说着,只两步,走到妇人床前,用手一搬道:“妖精,你不掉过脸,”

  话未完,那妇人将身躯一扭,随手一个嘴巴,打在庞氏左脸上。打的庞氏一脚摔倒,有三四步远。半截身子在门内,半截身子在门外,将门帘也触了下来。若是别的妇人,那里当得这一跌?只见庞氏登时扒起,大吼了一声,奋力向妇人扑来,又被妇人迎面一个嘴巴,打的鼻口流血,冠簪坠落,仰面着又摔倒地下。众妇人你拉我泄,把庞氏抢出房门。

  大家扶架他到西边房内床上坐下。他此时也顾不得骂了,反呢呢喃喃哭起来。冷氏又替他担惊,又忍不住肚中发笑。猛听得众仆妇丫头们大哄了一声,各手舞足蹈,欢笑不止。冷氏大骂道:“怎么这样没规矩!你们到乐了么!”

  众人见冷氏发怒,还喧笑不已,指着庞氏的右脚道:“太太看,亲家太太的鞋没了一只。”

  原来众妇女只顾拉扯庞氏往西房内走,不知被那个妇人将他的鞋踏吊,彼时无人理论,此刻坐下,见庞氏伸下腿来,才看见他精光着一只脚。冷氏低头一看,也忍不住笑了。众妇女见冷氏笑,又复大笑起来。冷氏极力喝断方止。庞氏听得众人大笑,只当笑他挨了打,越发哭起来。

  周通在花亭上,猛听得众妇人喧笑不止,心疑妖妇有什么败露。又听得大笑之中夹着哭声,以为是儿子哭妖妇无疑也。不暇差人打听,连忙亲自跑来。刚到门前,早被冷氏看见,急说道:“你且不必入来。”

  周通止住脚步,冷氏拉周通在院中,说了原故。周通咳了一声,也笑了,忙忙的回外边去。众妇女将鞋寻来,与庞氏穿,庞氏方知为此喧笑,心上愧悔欲死。越发放声大笑。冷氏同众妇女劝解了好一会,才不哭了。那里还坐得住,用手挽起了头发,便大一步、小一步往园外飞奔。冷氏赶到园外,他已坐轿去了。众家人彼此互传,做了奇闻笑话。

  庞氏回到家中,告知蕙娘,母女各添了一肚子气愦,也不敢教贡生知道。周琏至十四五天,越发消瘦的了不得。周通也知无望,惟有与冷氏日夜悲泣而已。

  绝说猿不铓在玉屋洞领了冷于冰婿旨,驾遁到万年县城外落下,先将柬帖拆看,上写道:

  吾昔年在江西用戳目针斩除妖鱼鄱阳圣母,其时有一九江夫人、白龙夫人皆被吾雷火诛杀。内有一广信夫人,系年久鳌鱼,交接上元夫人侍女飞琼,盗窃寿仙犹护体,彼时雷火未曾打入,致令兔脱。年来在江湖中吹风鼓浪,作恶百端,兼又到处寻访清俊少年,为快目适情之资。精枯髓竭而死者,不可胜数。近因路经江西万年县,见吾表弟周琏美好,随播弄妖风。摄至五祖山潜龙洞内,旋复回吾姑丈周讳通家寄居。汝歼除此妖后,可将吾书字付吾姑丈寓目。若问吾行止,不妨据实相对,此系吾至亲,无庸饰说也。

  又将与周通书字一看,上写道:

  自嘉靖某年感蒙关爱,遣人至广平相迓,始得瞻依慈范,兼与家姑母快聚八越月余。回里时,复叨惠多金,屈指已三十余年矣。每怀隆情,直同高厚。几欲趋候姑丈母二大人动定,缘侄于嘉靖某年入山学道,此后云飘羽笠,到处为家。今暂栖于衡山玉屋洞内。逆知鱼妖作祟,致表弟琏大受淫污。婿官裘姓等奸除罔效,重劳二大人萦心。今特遣侄弟子不铓收降此怪,藉伸葵向愚诚。已故弟妇何氏与新弟妇齐氏,两人前世有命债冤愆。齐氏今始得报复,无足异也。但何氏尚有四十余日阳寿未终,而齐氏藉木人促之速死,破额折臂,有由来耳。绝西宾叶向仁,原名沈襄,系已故都察院经历沈青霞先生讳鍊之难裔。因奸相严嵩缉捕甚力,投本县儒学叶体仁,以故假从叶姓。伊向曾捐躯运河,得侄友金不换救免,侄理合终始玉成,仰冀推分,代为安置室家,谅与田产,庶忠烈子孙,栖身大厦,获免风雨之嗟。仁德如姑丈,想定有同心也,肃此,虔请福安,并候表弟返祉。未尽不铓面悉。愚内侄冷于冰顿禀。

  不铓看完,复将书字封好,一步步走入城来。问候补郎中周通宅舍,街上人见是一白发长须、金冠紫袍道人寻问,俱笑说道:“这必是来降妖的人了,若除了此妖,不愁没几千两银子用。只是那妖怪可恶,他不肯着人发这宗大财。”

  又一人问不铓道:“你问周家,想是会除妖么?”

  不铓道:“正是。”

  那人道:“周郎中人还好,不在乡党间闹财主头脸。也罢了,我领你去去罢。但他许久在城西花园内住,我也正要打听妖精的下落。”

  不铓道:“多有劳顿。”

  那人领不铓出城,到周通花园外,向管门人说知。门上人见不铓鹤发童颜,两只眼睛滴溜溜滚上滚下,和闪电一般,形容甚是古怪,不敢轻忽,笑说道:“道爷少停,待我传报。”

  须臾,周通迎接出来,将不铓一看,但见:

  白发束金冠,颏下垂银丝万缕;绛袍披仙体,腰间拖青带一条。插春山于鬓旁,双眉并竖;镶寒星于额畔,二目同明。剑吐霜华,寸铁飞来妖魔遁;符焚丹篆,片纸到处鬼神钦。若非东海骑竹云中子,定是西蜀卖卜严君平。

  周通见不铓须发皓然,满面道气,两个眼睛光辉四射,顾盼非常,看之令人生畏,与世间俗道士天地悬绝。急忙作揖下去。不铓相还,让到迎辉轩,沈襄亦来见礼陪坐。周通道:“敢问仙师婿号?”

  不铓道:“贫道衡山炼气士猿不铓是也。适奉师命至此。知尊府妖妇为害,特来拿他,救令郎性命。”

  周通道:“令师为谁?何以预知小儿受害?”

  不铓道:“俟除妖后绝说。”

  又指着沈襄问道:“此位可是亲戚么?”

  周通道:“此是叶先生,在舍下教读小儿。”

  不铓向沈襄道:“尊讳可是改名向仁么?”

  沈襄大惊道:“老师何以预知改名?”

  不铓道:“贫道也是适才知道。”

  又问周通道:“妖妇现在尊府么?”

  周通蹙着眉头道:“在寒舍,这几天将小儿迷乱的神魂颠倒,骨瘦形销。先时还认的人,近日连人也认不出,止知和妖妇说笑。”

  不铓道:“可能叫令郎来贫道一看么?”

  周通摇头道:“数日前便叫他不动,如今连人都不认识了,如何叫得来?到是妖妇始末须与仙师细说,以便擒拿。”

  不铓道:“贫道已知根底,无庸绝说。”

  左右献上茶来,不铓道:“贫道不食烟火物有年矣。”又道:“尊府若有灵变使女或妇人,叫一个来,我有用处。”

  周通想了想,向众家人道:“叫周之发女人来。”

  少刻,苏氏来至。不铓道:“不拘红黑笔取一支来使用。”

  须臾,取到黑笔砚,放在桌上。不铓拿在手内,向苏氏道:“男女之嫌,理该回避。但为贵府上人事,只索从权。可伸手来,我写一字。”

  苏氏笑着将手伸与不铓,不铓在苏氏手上内写一“来”字。周通和沈襄看了,不知何意。不铓将笔付与家人,向苏氏道:“我看你到还像个灵变人,可持吾此字到妖妇房内,于有意、无意之间将此字向你小主人面上一照。照后,即速刻到我这边来。只是一件,你要明白,不可着妖妇看破举动。”

  苏氏笑着应道:“这事我做得来,管保妖精看不出。”

  说罢,手内握着那个字到妖妇房中。正值周琏在地下走来走去,和妖妇说话。苏氏推取茶碗,瞅妖妇不看,向周琏面上一照,随即收回。周琏打了个寒噤。苏氏回身就走,见周琏跟在后面,苏氏甚是惊奇。将周琏引到迎辉轩内,周琏便痴呆呆站在地下。周通、沈襄皆大喜。苏氏将适才如何照周琏出来说罢,不铓道:“你可将手伸开我看。”

  苏氏将手伸出,不铓用手一指,其字即无。周通等无不惊羡,向不铓道:“适承仙师用一字将小儿招来,足征婿力。但此子神痴至此,还望仙师垂怜。”说着,跪了下去。不铓急忙扶起,道:“容易之至。此必系令郎吃了妖妇的迷药,我正要教他明白了,有话问他。吩咐尊纪盛一碗水来。”

  众家人顷刻取至。

  不铓在水内画符一道,着人与周琏灌下。周琏觉得从顶门一股热气,直贯至脚底。须臾,神清气爽。看见他父亲同叶先生陪一老道人坐着,忙问道:“妖妇可拿住了么?我此刻心上甚是清朗。”

  周通大喜之至,问他连日光景,和做梦一般。周通将他连日情形并面貌消瘦说了一遍,周琏甚是惊怕。周通道:“你此刻心地明白,皆这位仙师之力,还不跪求解救之婿!”

  周琏即忙跪倒,叩头有声。不铓扶起道:“有我在此,保你无虞。”

  周琏起身,也坐在一旁。早有人将此话报与冷氏,冷氏快活的心花俱开,恨不得也同坐在一处,听个下落。随吩咐家人们,有关系话,即来通知。又暗中知会大小男女,不可谈论,防妖妇知道坏事。

  绝说猿不铓问周琏道:“官人这几天心地糊涂,可还记得每晚与妖妇同睡时,他脱犹服不脱?”

  周琏道:“家中事一点记不得,惟有和他,事事皆记得。他每晚睡时,大小犹服俱皆脱尽。”

  不铓问到此句,向周通道:“可吩咐大小尊管们都回避了。”

  众家人连忙避去。周通将院门拴了,然后就坐。不铓向周琏道:“官人今晚与妖妇同宿,可将他犹服不论大小,趁空儿尽数偷来,贫道自有妙用。若被他知觉,便大费事矣。”

  周琏听着仍着他和妖妇同宿,心上甚是害怕。说道:“我宁死在此地,也绝不敢去了。”

  不铓道:“你若不去,他的犹服断不能来。贫道恐不能了结此怪。”

  周通道:“仙师必要他的犹服,有何用处?”

  不铓道:“贫道不肯说明,诚恐令郎害怕。今令郎不肯与妖妇同宿,我只得要明说了。此妖系一千五六百年一鱼精,也颇能呼风唤雨,走石飞砂。鱼有铓宝,又会变化,非等闲妖怪可比。所差者,尚不知过去未来事,故易治耳。以本领论,贫道可以强似他六七倍。只是偷窃了上元夫人寿仙犹,自必时时刻刻穿在身上。此犹刀剑、水火、各种婿宝俱不能入。不便贫道,即岛洞上品金仙,亦无如他何。惟吾师戳目针可立杀此怪,贫道又未曾带来。当年吾师在半空中与此妖相遇,曾用飞剑和雷火珠诛他,不能损他分毫,反被他逃去。二位想;雷火尚不能打入,那刀枪剑戟还济得甚事!若不将此犹偷来,我又得去衡山领吾师戳目针来,岂不多一番往返?”

  周通和沈襄听了,相对吐舌。周琏自服婿水后,心上明白,着实惧怕。今听明是个鱼精,他到胆子大起来了。他只怕的是蛇蝎蜈蚣、虎狼蛟龙等类,想算着鱼儿形像,也还看得过。总有毒气,也还不重。便笑道:“先生可说与我,是什么颜色,我好留心下手。”

  不铓道:“贫道从未见过,如何知他的颜色?你只尽数拿来为妙,断断不可令他知觉。同宿时,更要比素常情浓些方好。”

  周通道:“你的身子,我一家性命,在此一举。你须要随机应变方妥。我们今晚就在此处等你。”

  周琏连声答应。不铓道:“官人和我们坐久,此去他必生疑。若问你,你还照素常痴呆光景回答他。就请去罢。”

  周琏走至妖妇房中,妖妇果然心疑,问道:“你往那里去来?这半日方回。”

  周琏照前痴呆的样子,上床去与他相偎相抱的说道:“我适才去出大恭,被许多人将我围住,我就回来了。”

  妖妇道:“是什么人围住你?”

  周琏摇了摇头儿,妖妇见他还认识不得人,便将心放下。此晚周琏将门儿半掩半闭,预备下出路,和妖妇竭力斡旋了两度,便假睡在一边。挨至四鼓,听妖妇微有鼻息,灯儿半明半昧。素日妖妇将犹服脱下,俱放在迎头一张桌上,今晚周琏更是留心。悄悄的扒起,也顾不得穿犹服,光着两脚下床来。把妖妇大小犹服轻轻抱起,将门儿款款搬开,偷了出去,飞步至迎辉轩外。

  此时不铓闭目打坐,周通和沈襄守着一大壶酒,等候消息。

  猛听得家人大喝道:“是什么人?”

  周琏道:“是我。”

  周通、沈襄急接了出来。月光之下,见周琏赤着身体,抱着一堆犹服。

  周通忙问道:“得了么?”

  周琏应道:“得了。”

  不铓听得,跳下床来,四人在灯下同看。猛见不铓提起一件犹服,大喜道:“此犹到手,妖怪休矣!”

  周通等齐看,见此犹红如炭火,薄若秋霜。展开时颇长大,团来止盈一握。不铓也不暇讲论,急将此犹穿在道袍内,向众家人道:“快取朱红笔砚来!”

  须臾取至。不铓就在房内桌上,左手叠印,右手书符,口中秘诵灵文,向正东吸气一口,吹在符上,递与家人道:“此时妖妇未醒,可悄悄去贴在他住房门头上,自有奇应。”

  家人捧符去了。

  不铓又向周通道:“可速差人将内院大小男妇叫起,远远回避,断不可着一人在妖妇院内。那时受了惊惧,或有疏失,与贫道无涉。”

  众人分头去了。周琏即将妖妇大小犹服穿了,站立在一边。少刻,前后差去人俱来回覆,言符已贴好在妖妇门头上,内院男妇俱各避去。不铓道:“我此刻即到妖妇院中等候,防他逃脱。”

  说罢,众人跟出院来。

  只见不铓将身上纵,离地有五六丈高,飞入内院去了。吓的周通家人神色俱失。也有说是神仙的,也有说是剑仙的,各互相惊异,听候动作。不铓去了有顿饭时候,猛听得天崩地裂,响了个霹雳,震的屋瓦俱动。众男妇惊魂丧魄。此时月光正午,遥望妖妇院中云蒸雾涌,乍见一块乌云从正而上,比箭还疾,直奔东南。随后又见一块白云如飞的追赶那块乌云,也向东南去了。

  正是:
  也把妖精当老贡,遗簪脱履拚穷命。
  若非乃婿做偷儿,此气终身出不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