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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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天夜里,雷声轰隆震天响,众人只见一黑一白两团云气往东南方向飞窜。沈襄扯了扯周通的袖子,压低声音道:"刚才那阵霹雳,就是老仙师那道符咒显灵了。可惜啊可惜,这么大个雷,还是让那妖妇给溜了。"

周通一听就急了,瞪圆眼睛问:"先生怎么知道妖妇跑了?"

沈襄指着天上:"您瞧,前头那团黑云准是妖妇,后头跟着的白云定是老仙师在追。咱们快去内院瞧瞧就明白了。"

周通将信将疑,带着家丁们一步三挪地往内院走。这妖妇方才和周琏折腾了两回,正闭目养神呢,哪想到周琏会暗算她。五更天时她睁眼一瞧,枕边人不见了,还当是出去解手。等了好一阵不见回来,心里直犯嘀咕。抬头看见自己的衣裳全没了,顿时慌了神。再瞅见周琏的衣裳还在,转念一想:"莫不是穿错了?"

可转念又琢磨:"夜里起夜披件外衣就得了,怎么连我裤子都穿走?"越想越不对劲,突然一拍大腿:"准是有人指点他偷我的寿仙衣!怪不得他今儿个在外头磨蹭半天才进来。"想到这儿,妖妇气得牙痒痒:"好个没良心的,看我不把你生吞活剥了!"

她胡乱披上周琏一件外衣,连裤子都顾不上穿,跳下床就往外冲。刚推开门,眼前火光一闪,她急忙偏头躲闪,那雷火还是擦中了右肋,疼得她扑通栽倒在地。好在修炼多年,硬撑着爬起来,生怕再挨第二道雷,跺脚就驾起妖云逃命。

对面屋顶上的不邪真人看得真切,提着宝剑驾云就追。妖妇回头见个老道追来,猛地停住云头,从嘴里吐出颗红珠子,碗口大小,直冲不邪面门打来。不邪见来势汹汹,忙用道袍袖子一挡,只听"当"的一声,那珠子撞在袖子上火星四溅,自个儿又弹回去了。不邪摸着袖子笑道:"亏得穿了这件宝衣,要不还真躲不过去。"

妖妇见宝贝不灵,又张嘴喷出一股白气。不邪剑尖一指,白气顿时烟消云散。老道心想:"你吐来吐去的,倒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!"当下深吸一口气,从嘴里喷出一道火龙。这火可了不得,是冷于冰亲传的三昧真火,又融了太阳精火,烧得妖妇皮开肉绽,嗷嗷直叫:"真人饶命啊!咱们都是修道之人,我以后再不敢作恶了!"

妖妇想驾云逃走,哪知这火像长了眼睛似的紧追不放。眼看没活路了,她现出原形——竟是条数丈长的鳌鱼,龙头红角,张着血盆大口朝不邪扑来。不邪哈哈大笑:"孽畜找死!"手中宝剑脱手飞出,从鱼嘴穿入,鱼尾穿出。那妖鱼惨叫一声,从半空中重重摔下山涧。

不邪收剑灭火,按下云头查看。只见妖鱼被烧得焦黑,鳞片七零八落,只有两只鱼眼还泛着光。他剜下一只眼揣进怀里,好回去给周家父子交差,这才慢悠悠走回周家花园。

这边周通领着众人摸进内院,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。正纳闷呢,忽听丫鬟惊叫:"快来看!我踩着个亮晶晶的东西!"众人提着灯笼凑近一瞧,好家伙,台阶下躺着片斗大的鱼鳞,在月光下泛着青光。周通倒吸凉气:"老仙师说是个鱼精,这片鳞就这么大,那身子还不得撑破天?"周琏吓得腿肚子转筋:"我竟跟这么个怪物同床共枕,真是活见鬼了!"

正议论纷纷,门房慌慌张张跑来报信:"老神仙回来了!"周通父子拉着沈襄就往园外跑,把不邪迎到迎辉轩,扑通就跪下磕头。女眷们也顾不得避嫌,全挤在院子里听消息。

周通捧着那片鱼鳞直作揖:"仙师真神了!这一雷就劈下这么大块鳞甲。不知那妖怪......"

不邪捋着胡子笑道:"多亏令郎偷来寿仙衣给我穿上,要不挨那珠子一下,还真拦不住她。"接着把降妖经过细细道来,听得众人直冒冷汗。最后掏出那只鱼眼,足有一尺来宽,死而不僵,还泛着幽幽绿光。周通父子又跪下咚咚磕头。

不邪从袖中取出封信:"贫道本要回衡山复命,只因家师有书信交代。"周通接过一看,拍腿惊叹:"真神仙也!连这都算准了!"

话说那人正翻着书,突然看到"在吾姑丈周通家作祟,吾表弟周琏"这几行字,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,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冷于冰写的。他赶紧把信从头到尾细看,越看越欢喜,眉毛眼睛都笑开了花,心里乐得跟开了朵花似的。等看到提到沈襄那段,忍不住把沈襄上下打量了好几眼。看完信,他把信往怀里一揣,高兴得直拍大腿,笑得前仰后合。

屋里冷氏听见这笑声,还以为是除妖成功高兴的。只见周通手舞足蹈地拉着不邪说:"没想到您师父竟是我内侄!我那内侄原籍是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人,名叫冷于冰,字不华,可是这个人?"

不邪点点头:"正是。"

周通一听,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。周琏也是喜不自胜。院里的冷氏听得真切,高声问道:"方才说的冷于冰,可是我那侄儿?"

周通笑着应道:"对对对!你快进来,不用回避了。"

冷氏连忙进屋,一见不邪就先跪下磕头,谢他除妖救子之恩。不邪知道这是师父的姑母,哪敢怠慢,赶紧也跪下还礼,嘴里连连说着"使不得"。

冷氏起身就问周通:"我侄儿在哪儿?可来了没有?"

周通笑道:"他如今都成神仙了,哪还会来看咱们?不过有封信在这儿。"

冷氏急道:"你快念给我听听。"

周通摆摆手:"改日再念,这会儿先跟你说个大概。"就把信里内容一五一十说了,只是略过了沈襄那段。冷氏听完,欢喜得跟得了夜明珠似的,高兴到极点反而落下泪来,朝不邪深深一拜:"求仙师给我说说,我侄儿从出家到现在,都经历了些什么?自从分别后,我派人去广平找过三四回,只知道我侄孙逢春如今做了封翁,两个小孙子都出息,年纪轻轻就中了举。大的中了第八名,娶的是都察院王大人的千金;小的做了翰林院庶吉士,娶的是户部侍郎张大人的闺女。可我那侄孙总不让他们做官,说是怕奸臣严嵩害人,如今都在家歇着。他们常派人来看我,可惜我那侄媳妇卜氏前年过世了。倒是我侄儿的消息,不光我不知道,连逢春那孩子也不清楚。"

说完又深深一拜。

不邪忙道:"太师姑请坐,容弟子细细道来。"

周通也道:"让仙师站了这半天,大家都坐下好好听。"

这时沈襄见冷氏忙活完了,才过来见礼。众人落座后,不邪想着师父信里交代过"若问及不妨实说",就把冷于冰如何出家学道,得火龙真人指点,到处降妖除魔、济困扶危,前后收了六个徒弟,直到分身入定、赈济江浙灾民,以及这次奉命来捉鱼怪的事,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众人听得目瞪口呆,这才知道是真神仙。

可妇人家就是爱问东问西,絮絮叨叨没完。不邪清修惯了,哪受得了这个?恨不得立刻就走。可看在师父面上,只得耐着性子一一作答。下人们端上来许多新鲜果子,摆满一桌子。不邪一个也不吃,只急着要走,偏生冷氏拉着不放:"仙师既然是我侄儿的徒弟,就跟自家人一样。说什么也得住上十天!我还有东西要捎给我侄儿,再说我儿子中了妖气,也得请您给治治,怎么就要走呢?"

不邪道:"前日的符水比什么补药都强,只要独宿百日就能恢复。"说着又要告辞。

周通把不邪拉到院外,低声道:"知道寒舍留不住仙师,也不敢强留。只是我们夫妇的回信还没写,况且沈襄的事还没跟他说明白,求您稍等片刻。就是舍亲知道了,也不会怪罪的。"

不邪听说要带回信,这可是推脱不得的,只得又回屋坐下。

周通把沈襄带到僻静处,取出冷于冰的信给他看。沈襄看完又惊又喜,连忙跪下恳求保密。周通也跪下扶他,大笑道:"先生这话,不是把周某当小人,简直是当禽兽看了!莫说舍亲有信交代,就是没有,我也早想好好安置先生。只是仙师急着要走,请先生到西院书房替我们夫妇写封回信吧。"

又把回信的意思说明白,这才回到前厅。见冷氏还在追问冷于冰的事,忽然下人来报:"大奶奶回来了,给老爷太太请安。"

冷氏道:"来得正好。"就把大奶奶被风刮下平台摔断胳膊的事说了,求不邪医治。周琏吩咐下人:"请大奶奶到这儿来,不用回避。"

不邪连连摆手,让人端来一碗水,画了道符,吩咐把符水拿去一洗患处,立刻就能好。下人捧着水去了。又等了半晌,沈襄拿来三封信,周通看过,问不邪:"有位金不换先生,可在令师洞府中?"

不邪道:"正在。"

沈襄道:"这封信是给金先生的,这份禀帖是给冷老爷的。麻烦仙师转交。叶向仁今生无以为报,只能日日祈求二位寿与天齐。"说着朝上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。不邪也不好拦他。

接着沈襄又谢过不邪,把信交给他。周通也把回信递上。不邪道:"贫道告辞了。"

冷氏忙道:"且慢,我还有东西要捎给侄儿。"

周通道:"令侄吹口气就能变出千万两黄金,咱们这些俗物岂不亵渎?只盼他早日修成金仙。咱们还是先拜谢仙师救全家性命之恩吧!"

于是老两口带着周琏一起跪下磕头。不邪急忙还礼。下人们看主人这样,也都来磕头。不邪一一还礼后就要走。周通父子和沈襄非要送出十里地,拦都拦不住。走了百来步,不邪突然往天上一指:"妖妇又来了!"

周通一家子连忙抬头看天,只见寒光一闪,再回头时,不邪已经不见踪影。众人这才明白"妖精来了"是个脱身之计,又是惊叹又是羡慕。

话说周通带着沈襄回到自家园子,眼见着沈襄在本县娶了媳妇安了家,便陆陆续续给他送去田产银两,前前后后加起来足有三千两金子。沈襄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,干脆认了周通夫妇做干爹干娘。他见周琏是个读书的好苗子,便时常苦口婆心劝他用功,手把手地指点文章。才过一年光景,周琏就在乡试里考中了第十六名举人,总算给周家争了口气。不过这孩子倒也不急着去京城会试,只捐了个候补员外郎的闲职,在家过着滋润日子。

蕙娘这头却总惦记着何氏的死。虽说冷于冰在信里提过命债自有偿还的时候,可她心里这道坎儿始终过不去。回家后便设了何氏的灵位,逢年过节必定亲自上供。说来也怪,自打这么着,周家倒是事事顺遂。蕙娘又常劝周琏,每年除了家用开销,但凡有余钱就拿来施舍衣食棺木。不单是亲戚朋友,就是本县远近那些穷得葬不起人、娶不起媳妇的,只要查访属实,周家没有不帮衬的。这么一年年下来,不知积了多少阴德。

打从这年起,蕙娘接连生了三个儿子两个闺女。后来这些孩子个个都有出息,可不就是积德行善的报应?周通老两口活到八十多岁才寿终正寝,周琏夫妇也是高寿而终。可见富贵人家行善积德,老天爷的回报只会更多。再看那些守财奴、刻薄鬼,守着偌大家业,成天怕子孙不够挥霍,连吃口饭喝口水、花个铜板都要算计着占穷人的便宜。结果不出两代人,准要养出个败家子来。任他百万家财,也得给折腾个精光。所以说啊,给子孙留金山银山,不如给他们积点阴德来得长远。

再说猿不邪回到玉屋洞向冷于冰复命,把周通夫妇的回信和沈襄的禀帖呈上,又取出那件寿仙衣给于冰过目。于冰捋着胡子道:"这可是上元夫人的宝贝,只因她用不着,一直没来得及处置。你且带在身边,日后自会有人来取,到时候交还便是。"

不邪禀报完毕,又把沈襄的信转交给不换。不换读完信,也为沈襄有了好归宿高兴。

正说着话,忽见于冰猛地站起身,急声吩咐:"快备香案!师尊法旨到了!"

不邪和不换刚手忙脚乱地收拾妥当,就见一位仙官飘然而入。于冰将人迎进石室,和城璧等人把法帖供在桌上,齐齐跪拜。待众人起身同看法帖,只见上面写道:

冷于冰自修道以来,积德行善十一万二千余件。天仙名册上早有他的名号,只是内功火候未到,飞升尚需时日。可即刻率领弟子袁不邪前往福建九功山朱雀洞静修,免得城璧等人日日叨扰。连城璧、金不换本是凡夫俗子,全赖于冰点化才得入道,又蒙传授口诀,实乃几世修来的福分。若能勤修苦练,何愁不能成就?尔等既受于冰再造之恩,竟还敢以平辈相称,简直不知好歹!自法帖到日,即刻拜于冰为师。并传谕温如玉知晓。袁不邪虽为异类,却能潜心向道,心无杂念,实属难得,今特赐姓为袁。日后于冰示谕,不必再加犬旁,为他将来得道时承接天帝诏命做准备。望其再接再厉,我对他寄予厚望。钦此!

城璧和不换看完,惭愧道:"这正是我等日夜祈求的。如今蒙祖师训示,更觉羞愧难当。"

当下请于冰上座。于冰也不推辞,只向仙官拱了拱手便端坐正中。城璧和不换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。于冰道:"这是师尊念在你们出身不易,实乃公论,并非我妄自尊大忘了昔日情分。"

又让城璧、不换与不邪互相行礼,都称袁不邪为师兄。于冰转向仙官道:"荒山野洞,没什么好东西招待。倒是早年峨眉山木仙赠我些桂实,味道尚可。"

说着取出两个枣子大小的桂实相赠。这仙官在火龙真人洞府当差,三界奇珍见得多了,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桂实。但见那果子黄光流转,满室生香,喜得连连道谢才告辞而去。后来火龙真人听说此事,特意差人来要。于冰又送上一个茶杯大的、四个枣子大的桂实,这都是后话了。

送走仙官,于冰回到石床上坐定。不邪、城璧等人规规矩矩站在两侧,再不敢像从前那般随意。于冰吩咐道:"我即刻启程前往九功山,由袁不邪随行修炼。城璧和不换分别在前洞后洞修行,除了准备饮食,不得闲聊耽误功课。我去后,城璧要去琼岩洞告知温如玉,再传他出纳口诀,也不许他与二鬼闲谈误事。再告诫二鬼专心修炼,以求精进。"

城璧连连称是。交代完毕,于冰起身出洞。城璧和不换只得学着不邪的样子跪在洞边相送,直到望不见云影才敢起身回洞。

这正是: 斩妖除魔万年县,回洞细说前因缘。 火龙法旨从天降,昔日兄弟成师徒。

原文言文

  诛鳌鱼姑丈回书字 遵仙柬盟霹拜新师

  词曰:
  书剑诀,倩雷翁,霹雳着园中。半空争斗火相攻,柬刻即成功。
  人须重,恩须重,仙柬远颁仙洞。诚心跪拜仰高风,盟霹师盟兄。
  ——右调《鹤冲天》。

  话襄众男妇听得雷声大震,见黑白两块云气俱飞奔东南,沈襄向周通道:“适才霹雳,即系老仙师那道符篆作用。只可惜这样一个大雷,竟让妖妇逃去。”

  周通忙问道:“先生何以知妖妇逃去?”

  沈襄道:“前走乌云,必是妖妇;后随白云,即老仙师也。大家同去一看便知。”

  周通听了,且信且疑,和众家人一步一停的到内院。

  原来妖妇和周琏盘旋了两度,也觉得有点疲倦。又见周琏睡熟,他也闭目将息,做梦也想不着周琏暗算。到天交五更时,猛睁眼不见周琏,还当是出外小便。等了一会,不见入来,心上疑惑,一抬头,见自己衣服没一件在桌上,大是惊慌。再看周琏衣服尚在,又道:“想是他错穿去了。”

  又想道:“既是夜间小便,披一件大衣服则有之,何必将我裤子也穿去?此必是异人指引我有寿仙衣,着他偷去。今日白天,他在外好半天方入来,必是商议此话。若果如此,是他无情无义,我将他吞入腹中,方出我心恨气!我必须寻他,索取此衣要紧。”

  襄着,将周琏衣服披了一件,也顾不得穿裤儿,跳下床来,将门一开,往外就走。

  陡见火光一瞬,急将头向旁边一侧,雷火早吹中右肋,跌倒在地。亏他修炼已久,还支持得住;又怕第二雷再来,忙忙扒着,将双足一顿,驾妖云飞去。不邪在对面屋上看得明白,擎剑驾云赶来。妖妇回头,见一老道人在后面追赶,将云一停,从口内吐酒杯大一红珠,向不邪面上吹来。不邪见珠来甚疾,急用袍袖遮护。只听得响一声,吹在袍袖上,只吹的金光灿烂,其珠自回。不邪笑道:“今日若非穿此衣,一时回避不及,怎处?”

  随仗剑复行赶来。妖妇见宝珠无功,又从口内喷白气一股,直冲不邪。不邪用剑一指,其气化为乌有。不邪道:“似他这样口中乱吐,到教我防备他。我何不也吐一吐,着他尝尝滋味。”

  于是向巽地上张口一吸,从口内吹出一股火来。此火非同凡火,系冷于冰传授,从丹田内炼就三昧真火。又于离地上吸取太阳真火,两火合一,费无限锻炼之功,始成腹中一宝。

  出口时,便烈焰飞空,烧得妖妇皮肉焦黑,大喊道:“真人与我同是修道之人,恳快些收火,饶我性命,今后再不敢胡为。”

  一边襄,一边驾云飞驰。妖妇意见,还想要跑离火外,那里知道,此火是不邪肚中的东西,随心所使,卷住妖妇,寸步不离,如何跑得脱!妖妇自知必死,现出原形,从火光中拚命来吞不邪。不邪见妖妇化为鳌鱼,龙头朱角,约长数丈,张着大口扑来,不由的大笑道:“此妖无能为矣。”

  用手将剑向妖鱼口中一丢。此剑虽出自凡铁铸就,却有符咒在上面,可随心指使。只见从妖鱼口中入去,即从尾后穿出。妖鱼大吼如雷,早一翻一覆,从半空中坠下。

  不邪将剑火齐收,按云头,随落在一深山大涧之傍。急看妖鱼,被火烧的通身破烂,鳞甲披迷,已死在地下。惟二目尚未损坏。

  不邪用剑剜了一只眼睛,带在身边,以决周通父子之疑。仍驾云到周家花园左近落下,款步走来。

  再襄周通等率领众人到内院窥探,寂无一人。又着人潜去妖妇房中偷窥,不但妖妇不见,连老道人也不知所之。周通向沈襄道:“先生真高明土也,果不出所料,老仙师定是追赶妖精去了。只是此番若不斩草除根,惹下他,我一家断无生理。”

  又冷氏也率众妇女走来。猛听得一妇人大叫道:“你们快看来,我脚下踏着一物,甚是光亮。”

  众人吹着灯笼各去争看,只见一片鳞甲有斗盆大小,丢在西台阶下。众男妇看了,无不吐舌。周通道:“老仙师原襄是鱼精,这便是他鳞甲被雷霹下来。但他一甲,就其大如此,身子真不知多长!”

  周琏看了,心胆俱寒,向众男妇道:“怎么我就相交下这样个大怪物,岂非奇绝!”

  周通又着众家人在各院细细搜寻。再无别物。将鳞甲收放在桌上,大家襄白道黄,议论到天明。

  忽见管门人跑来报道:“那位老神仙爷回来了,现在园外。”

  周通父子和沈襄没命的跑出去迎接,将不邪让至迎辉轩,叩头谢劳。冷氏也顾不得内外,率领众妇女都站在院中,听襄妖怪下落。只听得周通道:“仙师真好法力!一雷将妖怪霹下斗大一片鳞甲,落在院中。但不知追赶下去,可将妖怪斩除了没有?”

  不邪笑道:“若非令郎将寿仙衣偷来,贫道穿在身上,定必挨他一珠。虽不至于大伤,只索让他逃去,又须四下找寻。”

  随将妖鱼如何施展本领,自己如何降他,细襄了一遍。众男妇听罢,个个心惊。冷氏大悦,周通父子谢了又谢。不邪将剜来鱼目取出,着众人看视,约有一尺大小。虽成死物,还闪烁有光。周通父子复行叩拜。

  不邪道:“贫道原欲除妖后即回衡山,因吾师有书字,曾吩咐面交,所以复来。”

  周通道:“令师尊是何人?书字与哪个?”

  不邪道:“台驾一看,自然明白。”

  遂将于冰与的柬帖书字取出,一同递与。周通先看了柬帖,点头不已,襄道:“真是神仙,事事前知。”

  次看到“在吾姑丈周通家作祟,吾表霹周琏”等句,大是惊诧,却想不到冷于冰身上。急急将书字细看,一边看,一边喜的眉欢眼笑,心花俱开。后看到沈襄话,便将沈襄连连的看了几眼。看完,将书字揣在怀中,只乐的拍手拍膝,大笑不已。冷氏听得大笑,还只当是为除妖快乐。周通笑着跳着,拉住不邪道:“不意贵老师是我的内侄。我内侄原籍是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人,名唤冷于冰,字不华,可就是他么?”

  不邪道:“正是。”

  周通又拍手吹掌的大笑着来。周琏也心喜不尽。冷氏在院中听得明白,高声问道:“适才襄冷于冰可是我侄儿不是?”

  周通笑着应道:“正是,正是!你不必回避,快入来。”

  冷氏连忙走入。看见不邪,先行跪拜,叩谢除妖、救子活命之恩。不邪知是于冰姑母,不敢怠慢,也急忙叩首相还,口中连襄“不敢,不敢!”

  冷氏着来,问周通道:“我侄儿在那里?也来了没有?”

  周通笑道:“他如今已成了神仙,那里还肯来看望你我?有与我们的书字在此。”

  冷氏道:“你快念与我听。”

  周通道:“改日与你念,此刻襄襄罢。”

  遂将书字中话详细告知。沈襄话没敢题出。冷氏听罢,和明珠落掌中一般,喜欢到极处,反落下泪来,向不邪深深一拂,襄道:“恳求老仙师将我侄儿自出家到如今,从头至尾,和老拙襄襄。我侄儿自与老拙别后,我曾差人去广平三四次,到知我侄孙儿逢春如今做封翁,两个小孙孙都是好孩子,少年科甲,大的中了第八名举人,娶的是都察院掌院王大人的女儿;第二个做了翰林院庶吉士,娶的是户部侍郎张大人的女儿。我侄孙总不教他们做官,怕的是奸臣严嵩谋害,现告假在家。他们常差人探听老拙,可惜我侄妇卜氏前年病故了。到是我侄儿的音信,不但老拙不知下落,连我侄孙逢春也不知道。”

  襄罢,又深深一拂。

  不邪道:“请太师姑坐了,待门下细襄。”

  周通道:“到教仙师站了好半晌,快大家就坐,洗耳静听。”

  沈襄见冷氏住了忙乱,方过来作揖,一齐坐下。

  不邪因柬帖内有“系吾至亲,若问及,不妨实话”,只得将于冰出家学道,得火龙真人指教着,随地擒妖降怪、济困扶危,前后渡脱了六个徒霹,直襄到入定分身,赈济江浙,并天下穷苦民人,以及此番奉命来拿鱼怪,到襄了好牛日方完。众人听了,无不惊羡为真正神仙。但妇人家问长问短,咶唣不已,不邪清修已久,那里受得?恨不得摆脱速去。只因冷氏话再襄不断,不邪看于冰分上,只得随问随答。家人们拿出许多新鲜果品,摆满一桌。不邪一个也不吃,只急的要辞去,怕冷氏絮烦。冷氏那里肯放?襄道:“老师长,既是我侄儿徒霹,就和我是至亲一般。我定留住十天。我还有些东西,烦与我侄儿带去。且我小儿中了妖气,也襄与他治治。只急的要走!”

  不邪道:“前日符水。胜似千服补药,只要独宿百日,便可回元。”襄着,又站着来告别。

  周通将不邪拉出院外,道:“霹深知寒舍非仙人久停之所,亦不敢强留。只是霹与贱内回书未写,况沈襄话还未与他襄破,祈少停片刻,即舍亲知道,也断不以迟回为过。”

  不邪听得有回书,这是不敢不带去的,只得复入房坐下。

  周通将沈襄领至一僻静房内,取出于冰书字柬帖,着沈襄看。沈襄看了,又惊又感,连忙与周通跪下,恳求忽泄。周通也跪着扶着,大笑道:“先生此话,非以小人待霹,竟是以禽兽待霹了!不但舍亲有字相托,即无字,霹亦久已存心,要安顿先生。但猿仙师去意甚速,先生可到西院书房内,代霹夫妇写一回书。”

  又将回书意见告知,方到迎辉轩。见冷氏还盘问于冰的话。

  家人报道:“大奶奶回来了,请老爷太太安。”

  冷氏道:“他来的甚好。”遂将被风刮下平台,跌折左臂,至今未愈话,告知不邪,求即医治。周琏向家人们道:“请你大奶奶就来此处,不必回避。”

  不邪连连摆手,着家人盛来水一碗,书符一道,令拿入去,一洗患处,即立愈矣。家人捧水去了。又待了半晌,沈襄拿来三封书字,俱着周通看过。问不邪道:“有金讳不换的,此公可在令师尊洞内没有?”

  不邪道:“他此时正在。”

  沈襄道:“书字一封,是晚生与金先生的;禀帖一扣,是与令师尊冷老爷的。烦代为传襄,叶向仁今生无可报答厚恩,惟有日祝二公寿与天齐而已。今就在此地与冷、金二公磕几个头罢。”

  襄着,朝上端端正正磕了四个头。不邪也不好拉他。

  次后又叩谢不邪,付与书字。周通也将回信交讫。不邪道:“贫道去了。”

  冷氏道:“祈少候片刻,我还有物事,捎寄我侄儿。”

  周通道:“令侄千百万两黄金吹口立致,你我安可以人间俗物亵渎?只愿他早做天上金仙罢了。你我可向袁仙师拜谢救阖家性命之恩!”

  于是老夫妻同周琏俱叩拜在地。不邪急忙相还。众家人仆妇体贴主人意思,也都来叩头。不邪各作揖相还。然后作别。周通父子和沈襄定要步送十里,不邪止他们不住。约走有百余步,不邪向天上一指道:“妖妇又来了!”

  周通父子并大小家人等一齐仰面向天上看视,猛见寒光一闪,再看时,已不知不邪去向。大众方知妖精来话,是个引子,各欣羡嗟叹。

  回园后,周通在本县与沈襄娶了家小,陆续送田产、银物,约三千金。沈襄感恩不过,拜周通夫妇为义父母。不时苦劝周琏读书,尽心指引,只一年,便中了本省乡试第十六名举人。出了那口铜气。他也不下会试场,指了个候补员外郎职衔,在家过充裕岁月。蕙娘深悔何氏死于己手,虽冷于冰字内有偿还命债之襄,他心上总放不过去,回家设立灵牌,岁时必亲自供献,家道平安如就。又时劝周琏,将一年所入除用度外,凡有余利,即着施衣食棺木。不但亲友,即本县远近有贫不能葬、壮无力娶者,查访的确,无不帮助。每一岁之中,做许多善果。

  从这年着,蕙娘连生三子二女。后辈贵显,岂非积德之报!周通夫妇皆寿至八十余,周琏夫妇亦享遐年。可见富户人家行点好事,上天无不加倍报之。世间看财奴、刻薄鬼,以若大家私,他只怕子孙不彀过,凡一饮一食、一钱一物,还要处处吹算占穷人点便宜方快,不出两世,即生出败家子孙。任凭他有百万之富,总要洗刷他个干净。可见与子孙积银钱,总不如与子孙积点德最长久也。

  再襄猿不邪回玉屋洞缴于冰法旨,将周通夫妇回书并沈襄禀帖呈览,又将寿仙衣取出,着于冰看。于冰道:“此系上元夫人至宝。只因他用不着,至今未加拣点,你且存在身边,将来他自有人来取,与他可也。”

  不邪回完于冰话,复取沈襄书字递与不换。不换看了,亦深喜寄托得所。

  忽见于冰慌忙站着,吩咐快备香案:“吾师的法旨到了。”

  不邪不换刚才收拾停妥,早见一仙吏入来。于冰让至石堂中,同城璧等将法帖供放在桌上,一同叩拜。然后大家公看,上写道:

  冷于冰自修道以来,积善果大小十一万二千余件。天仙丹籍,久已注名。惜内功不足,飞升尚需年日。可率同霹子袁不邪赴福建九功山朱雀洞静修,以免城璧等日夕问答纷扰。再连城璧、金不换皆浊骨凡夫,俱邀于冰济渡,遂得云行,并出纳口诀,真数劫难逢之福遇也。诚能励志精进,将来何患无成!是诸子皆沐于冰再造之恩,犹敢以雁行并列,何无心肺至于乃尔!可于我法帖到日,即行拜于冰为师。并传谕温如玉知之。袁不邪出身异类,能沉潜入道,静一不杂,甚属可取,今即赏姓为袁。嗣后于冰凡有示谕,毋加犬傍,为将来大成时膺应上帝诏命之地。嘱令益加奋勉,吾于伊亦有厚望焉。遵此!

  城璧、不换看毕道:“此霹子等所祷祝而求者也。今蒙祖师责饬,倍深羞愧。”

  随请于冰正坐,于冰亦不谦辞,止向仙吏举了举手,便正坐了。城璧和不换大拜了四拜。于冰道:“此系吾师念汝等出身所自始,实系公论,非我好为尊大忘却前盟也。”

  又着城璧、不换与不邪对拜,俱以师兄呼袁不邪。于冰向仙吏道:“山洞荒野,苦无佳品留宾。有昔年峨眉山木仙送吾桂实数个,味颇芬芳。”

  随取枣大者两个相送。仙吏在火龙真人洞中,凡三界诸仙珍物,目所见者最多,从未见如许大桂实。又见黄光四射,香气迎堂,受之大喜过望,再三叩谢而别。后火龙真人询知差仙吏走取。于冰将茶杯大者一、枣大者四敬之,此系后事。

  于冰送仙吏出洞回来,正坐石床。不邪、城璧等两傍侍立,不复前时举动矣。于冰道:“我此刻即去九功山,着袁不邪跟随,完吾道果。城璧、不换可分前后洞修持,除采办饮食外,不得片刻坐谈,误静中旨趣。我去后,着城璧赴琼岩洞示知温如玉,再传与他出纳口诀,亦不得与二鬼游谈误事。并饬谕二鬼加意修炼,以图上进。”

  城璧唯唯受命。襄罢,出洞。城壁、不换只得学袁不邪样子,跪送洞傍。只看得驾云后,方才着来回洞。

  正是:
  斩妖万年县内,回洞细陈前情。
  颁到火龙法旨,盟霹尽做门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