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妇人和周琏驾着云雾腾空而起,不过一顿饭的功夫,便稳稳当当落回地面。妇人让周琏睁开眼睛,周琏定睛一看,嘿,这不又回到自家平台上了嘛!可把他乐坏了。
妇人拍拍他的肩:"我在这儿等你,你先去跟你爹娘把话说清楚。记住,要原原本本把我的意思说明白,一个字都不许含糊。行不行,赶紧回来给我个准信儿。"
周琏连连点头,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平台。府里下人们远远瞧见,顿时炸开了锅,欢呼声跟打雷似的,纷纷跑去报信。
周通老两口和蕙娘听说这消息,欢喜得跟疯了似的,撒腿就往这边跑。周琏迎面走来,一家人劫后重逢,活像是从阎王殿里捡回条命,个个喜出望外。周琏瞧见蕙娘头上缠着布,左胳膊吊着,忙问怎么回事。这才知道是被狂风从平台刮下来摔的,心疼得直抽抽。
大伙儿拥着进了蕙娘屋里,男女仆役把门窗围得水泄不通,都想听听这段奇遇。周琏把怎么去的、怎么回的,还有那妇人提的条件,一五一十说了个透彻。听得众人目瞪口呆,心里直犯嘀咕。
周通拉着老伴冷氏咬耳朵:"只要儿子平安回来,咱家就有活路。这妇人神通广大,是仙是妖还说不准。眼下她说什么咱都应着,往后见机行事。"转头又对蕙娘说:"好孩子,你且委屈些时日。要是不躲着她,别说全家遭殃,只怕你性命都难保。万一她再把琏儿掳走,你们夫妻可就永无相见之日了。你这就收拾收拾,带着贴身丫鬟回娘家住着。千万嘱咐你爹娘别上门来,日常用度和请医用药,我自会差人打点。"
说着就催下人备轿。蕙娘心里一百个不情愿,可公公把话说到这份上,只得含泪应下。周琏握着她的手再三叮嘱要好生将息,心里也是七上八下。周通又告诫全府女眷:"待会儿那妇人下来,你们都得像伺候大奶奶似的恭敬,要是得罪了她,可不是闹着玩的!"转头推着周琏:"快去回话吧,别让人家在平台等急了。先请她到内花亭坐着,等你媳妇走了再接来屋里。"
周琏匆匆去了。这边蕙娘哭成泪人儿,坐着轿子回娘家。不多时,就见周琏领着个天仙似的佳人走来。这美人比蕙娘还要标致几分,莲步轻移间,裙裾飘飘,跟着周琏进了花亭。众婢女虽没跪拜,可都记着老爷嘱咐,规规矩矩分立两旁。
只见那美人朱唇轻启,笑吟吟道:"劳烦诸位向老爷太太通传,就说我要当面请安。"话音未落,早有三四个腿脚快的跑去报信。不一会儿回来两个婆子:"老爷太太请仙姑到内院东屋相见。"
妇人款款起身,随周琏来到东屋。周通夫妇赶忙相迎,她却端端正正行起大礼。冷氏连忙搀扶:"我们凡夫俗子,怎当得起仙姑大礼!"
妇人正色道:"媳妇与您家公子是天定姻缘,特来了却这段因果。求二老当自家儿女看待,莫要疑神疑鬼。往后媳妇若有不是,尽管当面训斥,千万别见外。至于仙姑这称呼,母亲万万叫不得,府里上下也都改口才好。既然做了周家媳妇,就是自家人。若还当外人看待,叫媳妇如何自处?"
周通忙道:"犬子说您是上元夫人之女,我们老两口哪敢托大。既然把话说明,往后就当自家儿媳看待。"妇人又深深道个万福:"多谢二老垂怜。"周通赶紧吩咐下人:"快给新大奶奶沏茶备饭!"说完就退了出去。
府里众人见她貌若天仙,说话又通情达理,都当是真仙下凡,私下议论周琏有福气。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,没两天就闹得满城风雨,都说是千古未有的奇闻。
第二天大清早,齐贡生就登门了。周通带着沈襄出迎,老学究拱拱手:"昨日小女归宁,说令郎携妇人腾云而归。这可是盘古开天以来头一遭啊!《中庸》有云'国家将亡,必有妖孽',亲家该当自省。"
周通懒得接话,把人让进书房。贡生捋着胡子问:"那妇人还在府上?"沈襄答道:"正在内院东屋住着。"贡生眼睛一亮:"先生可知其来历?"沈襄摇头:"来无影去无踪,又会法术,我哪能摸清底细?"
老学究一脸高深:"至诚之道可以前知,可惜我等修为不够啊!"转头又对周通说:"可否容老夫一见?"周通怕他满口之乎者也得罪人,连忙推辞:"这妇人不见外客,见了也无益。不如叫犬子出来叙话?"
谁知贡生犯了倔劲:"老夫今日非见不可!"周通拗不过,只得派人去内院传话,特意嘱咐冷氏先跟新媳妇打个招呼,说这亲家说话迂腐。
不多时下人回来耳语:"太太说过了,新奶奶说见见无妨。"周通只好领着沈襄作陪,一行人来到妇人住处。冷氏先向贡生行礼,贡生还了揖,沈襄刚要跪拜,被周通拦住。妇人向二人道了万福,各自落座。
贡生伸出两根手指点着妇人问周通:"昨日驾云来的就是这位?"见周通点头,老学究突然闭目凝神,嘴里念念有词。周通小声对沈襄说:"我这亲家读遍圣贤书,怕是在念什么驱邪咒语。"沈襄摆摆手:"且看他如何。"
谁知这咒语念得格外久,旁边丫鬟们挤眉弄眼,捂着嘴直偷笑。过了好半晌,贡生猛然睁眼大喝:"妖孽还不速退!"两眼瞪得铜铃大,直勾勾盯着妇人。又过了会儿,颓然叹道:"老夫无能为力矣。"周通忙问:"亲家方才念的什么?"
那贡生捋着胡子,一脸严肃地说:"我听说圣人的经典最能驱邪,刚才我从《大学》开头一直念到'读者不可因其浅近而轻视'那段。"说着还摇头晃脑,活像个私塾先生。
沈襄听了,忍不住"噗嗤"一声笑出来。这一笑可不得了,引得屋里的大小丫鬟媳妇都捂着嘴直乐。就连周通也憋不住,嘴角直抽抽。他赶紧把贡生请到外间坐下,拉着沈襄作陪。
贡生边走边拉着沈襄的袖子嘀咕:"这妇人眼波流转,生得太过妖艳,必定是个淫邪之人!我真替贤婿担心啊。要是他死在这妇人手里,对我女儿可是大大的不利。"说着说着已经走到大门口,一拱手:"告辞了。"
周通忙留他用早饭,贡生摆摆手:"就算有美酒佳肴,奈何我这五脏庙不答应啊!"说完就钻进轿子,一溜烟走了。
周通回到书房,搓着手问沈襄:"先生看这妇人如何?"
沈襄沉吟道:"容貌确实是绝色,是仙是妖还不好说。不过看她举止端庄,倒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。"
周通眼睛一亮:"先生博览群书,可曾见过仙女下嫁凡人的记载?"
沈襄笑道:"野史杂记里这样的故事何止千百?但都当不得真。依我看,前些日子那阵妖风来得蹊跷。借着风势把令郎卷走,如今又一同回来,恐怕是被令郎的情欲所迷。真要是神仙,断不会如此。我猜十有八九是个道行高深的狐妖。不如把令郎叫来,问问闺房之事可有什么异常?"
周通连连称是,立刻差人把儿子周琏叫来。周琏支支吾吾半天,才红着脸说:"别的都寻常,就是...就是她身子特别凉。"
沈襄摸着胡子思索片刻:"这么说来,恐怕不是狐妖,而是阴物所化。"
周通一拍大腿:"我家有个西域来的护院扎拉布,胆大过人。今晚让他去刺杀这妇人如何?"
沈襄哈哈大笑:"这妇人神通广大,岂是一个刺客能对付的?要是刺杀不成,后患无穷啊!依我看邪不压正,不如让我写两道呈文,请县太爷用印后,一道送给关帝庙,一道送给城隍庙,焚化了或许能请动神明诛灭妖邪。"
周通点头如捣蒜:"妙计!不过千万要保密,要是被她知道,可就大祸临头了。"
谁知呈文烧了好几天,一点动静都没有。
又过了些日子,周琏脸色蜡黄,眼神呆滞,把周通夫妇愁得不行。他们又找沈襄商量,想请法师来降妖。沈襄连连摆手:"这妇人早就说过,要是把她当妖怪看待,到时候可别后悔。咱们上哪儿找真正的高人去?万一请来些江湖骗子,不但除不了妖,再把令郎拐跑了,那真是哭都来不及!"
周通急得直跺脚:"照先生这么说,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儿等死吗?"
沈襄捻着胡须道:"我倒有个主意。龙虎山上清宫的张天师,若能请来,真假立辨。不如派人备上厚礼,我再写封呈文,快马送去。若能请得天师亲临,那就万无一失了。"
周通喜出望外:"要不是先生提醒,我哪想得到这茬!"
当即秘密派了四个得力家丁,连夜带着厚礼出发。可周琏沉迷美色,一天比一天憔悴,模样都快认不出来了。周通私下劝他保重身体,他哪里肯听?整天就知道和那妇人厮混。老两口愁得吃不下睡不着。
过了些日子,请天师的人回来了,说天师前几日奉旨进京祈雨去了,不过请来了两位法力高强的法官,稍后就到。周通听说天师虽没来,但有法官到,心里总算踏实些。连忙吩咐在花园西院的迎辉轩准备客房,又命人备下酒席。
不多时,两位法官到了。一位姓裘的老者,一位姓魏的年轻人。酒席间周通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。饭后,裘法官说:"我们先去看看那妇人。"
周通又把妇人和周琏的约定说了一回。裘法官点头:"这么说,确实不能让她知道。也罢,先把令郎叫来我们看看。"
周琏被叫来后,两位法官仔细端详良久。等他走后,魏法官说:"令郎满脸阴气,但又不像是被鬼缠身。我先画道符试试。"
裘法官连忙制止:"这妇人能腾云驾雾,手握风雷,岂是一道符能制服的?得大费周章才行。"转头对周通说:"今晚在这院里设个法坛,要七张方桌,备齐香烛黄纸、朱砂笔、桃木剑、神将甲马等物,二更天前都要准备停当。"
又特别嘱咐:"所有人不得偷看,不得私下议论。不过可以在妇人住处附近观望。要是看见什么神异之物,千万不能大惊小怪,不能指指点点。"
周通一一应下,派人暗中传话。又担心地问:"今晚法师做法,小儿和那妇人同住,又不能叫他回避。万一伤着小儿可如何是好?"
裘法官哈哈大笑:"要是伤了令郎,我们岂不是来杀人的?放心!"
二更时分,两位法官把迎晖轩的院门一关。众人都在妇人院外远远张望。快到三更天,只见西北方升起一团云雾,转眼就飘到妇人房顶。隐约可见云雾中有个金甲神将,手持长矛。正要落下时,妇人屋顶突然冲出一道白气,把云雾冲得四散。
到了四更天,西北方又忽明忽暗地闪起火光。突然火光中跳出一个怪物——红头发蓝脸盆,血盆大口,獠牙外露,五尺来高,举着个大杵,快如闪电般扑向妇人房间。这时屋里飞出一颗酒杯大的红珠,"砰"地打在怪物头上。那怪物顿时像烟花般炸开,化作一缕红光冲天而去。
众人守到天亮,再没见什么异样。周通派人去探看,那妇人安然无恙。他急忙找到沈襄,竖起大拇指:"裘、魏两位法师真是高人!"把夜里所见详详细细说了一遍。
沈襄却咬着手指直摇头。周通急道:"这妇人肯定是妖孽无疑了,可就是除不掉,这可如何是好?"
沈襄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说:"等太阳出来,咱们一起去见两位法师,说不定他们还有别的妙法。"
日头爬得老高,照得迎晖轩的窗棂都发烫。两个法官耷拉着脑袋进来,脸上臊得通红,支支吾吾道:"咱们...这就告辞了。"
周通急得直跺脚:"那妖精还在我儿房里,二位怎能撒手不管?"
裘法官搓着手心直冒汗:"昨夜那阵仗您也瞧见了,咱们这点道行实在拿不出手。要是再赖着不走..."他偷瞄了眼同伴,"怕是要自取其辱喽。"
周通急得扑通跪下,沈襄也帮着说情。可那两个法官像脚底抹了油,死活要溜。周通又张罗早饭挽留,人家连筷子都不肯摸。没法子,只得包了沉甸甸的谢仪,推来让去四五回才收下。
裘法官临走还直叹气:"老员外赶紧另请高明吧,这妖精道行深得很。要是张天师在,请动龙虎印或许能降住。可惜..."他忽然压低嗓门,"就算请来天师府的印,顶多吓跑她一时。这妖精铁了心要缠您家公子,迟早..."说着猛摇头。
周通拽着法官袖子不撒手:"您二位在道门人脉广,好歹指条明路啊!"
魏法官苦着脸直摆手:"裘道友在龙虎山都是数得着的,天师都尊他声法师。连他都..."突然瞥见小厮来搬行李,赶紧拱手开溜。
这边周通愁得在花亭里转磨,沈襄捧着茶盏直发愣。忽听得内院传来银铃似的笑声——那妖精正揽着周琏梳头呢。
"跟我回五祖山可好?"妖精指尖绕着周琏的发梢。周琏登时脸色煞白,膝盖直打颤。妖精噗嗤笑了:"瞧你吓得...昨夜三更你爹请法师召神将来拿我,我可是..."她忽然收住话头,从锦囊倒出五色药丸。
"吃了这个,就能长相厮守。"她捏着颗紫黑丸子。周琏想都没想就吞了,顿时觉得浑身燥热,看那妖精越发挪不开眼。从此整天腻在房里,连爹娘叫都十回有八回不搭理。老两口对坐着抹泪,窗外蝉鸣吵得人心烦。
这时候贡生还在摇头晃脑念圣贤书,哪知道世间真有妖精作祟。就像那两个溜号的法官,空说什么龙虎印,到底屁用不顶。
读圣经贡生逐邪气 斗幻术法官避妖媛
词曰:
要见伊人面,见时胡嚼念。腐儒殊可怜,应和驴同圈。
法官挥宝剑,拘神人共羡。竟夜不成眠,除妖尔许难。
——右调《醉公子》。
话说妇人和周琏架云雾升在半空,不过顿饭时候,已落平地。妇人着周琏睁眼看视,依旧还归在平台上、周琏大喜。妇人道:“我在此等你,你先去见你父母,把我的话要说的明明白白,一句不可含糊。依得、依不得,速来回覆我。”
周琏满口答应,下了平台。早有许多男妇看见,欢声若雷,各分头去传报。
周通夫妇和蕙娘皆欣喜如狂,没命的跑来看视。周琏早到面前,父母妻子重见,犹如死去复生,各喜出意外。周琏见蕙娘包着头,络着左臂,忙问原故。方知是被风刮下平台所致,心上甚是疼怜。一同到蕙娘房中,大小男妇,于门内窗外听说原由。周琏将如何去、如何来,并妇人相订的话,详详细细说了一遍。众男妇都听呆了,大家心内都胡猜乱疑。周通向冷氏道:“但得儿子回来你我便有生路。此妇神通广大,是仙是妖,均未敢定。他说的话,须句句依他,将来再做裁处。”
又向蕙娘道:“你须权变一时,若不回避他,不但于我全家不利,只怕你的性命也难保。若再将我儿子拿去,便终身无见面之期了。你可于此时收拾一切,将伺候你的妇人女厮,俱同到你娘家住,听候动静。千万嘱咐你父母,断断不必来。至于一应食用并请医调治,我自差人天天照料办理。”
又吩咐家人速备轿子莫误。
蕙娘听了,满肚中不快活、不服气。因公公苦口叮咛,无奈何,只得依允。周琏再四嘱令保重,心上也甚是作难。周通又吩咐众妇女道:“此妇下平台时,你们个个都要和待你大奶奶一样,惹下他关系不小。”
又向周琏道:“功夫大了,他在平台久候,你快去回覆,可请他到内花亭暂坐。等你妻去后,再请他到这屋中来。快去,快去!”
周琏去了。蕙娘大哭着坐轿回娘家去讫。
少顷,众男妇见周琏和一天仙般美人走来。看人才又比蕙娘在上些。只见他轻移莲步,袅袅婷婷,同周琏入花亭中坐下。
众妇女虽不叩拜,却也遵老主人教戒,各恭恭敬敬,侍立两傍。
又见他起朱唇、露皓齿,笑盈盈向众妇女道:“你们可替我在老爷太太上禀知,说我要拜见请安。”
众妇女连声答应,早去了三四个传说。须臾,来了两个妇女说道:“老爷太太请仙姑到内东院屋中相见。”
妇人听了,随即站起,同周琏走入东屋。
周通夫妇连忙迎接。妇人便端端正正叩拜下去,冷氏双手相扶,说道:“我老夫妇皆尘世凡人,怎敢当仙姑重礼!”
妇人道:“媳妇与女婿系天数该合,始到此了此情债。望二位大人以儿女看成,莫疑为妖灵狐媚,便是万幸。媳妇今后若少有不合道理处,还求二位大人当面叱责,毋从世套。至于仙姑称呼,不但母亲不可,即家中男妇亦不可。今既做女婿妻房,便是一家骨肉。若还以路人相待,媳妇何以存身?”
周通道:“我儿子说你是上元夫人之女,我老夫妻实不敢以尊长自居。今既说明,我们便以儿妇相待了。”
妇人又深深一拂道:“多谢二位大人垂怜。”
周通向众妇女道:“快与你新大奶奶烹茶备饭!”
随即出去。众男妇见他人才绝世,说话儿句句可人,没一个不以他为真仙下界,私叹周琏有大命大福,羡慕不已。早传的通国皆知,以为今古未有的奇事。
次日早,齐贡生来。周通同沈襄迎接,贡生举手道:“昨小女回家,说令郎同一妇人驾云而回。此天皇氏未有之奇闻。《学庸》云:‘国家将亡,必有妖孽。’老亲家急宜修省。”
周通也不回答他,让到书房坐下。贡生道:“此妇还在么?”
沈襄道:“现在内园东屋。”
贡生道:“先生可知其根底否?”
沈襄道:“他来去不测,兼通幻术,我焉能知其根底?”
贡生道:“至诚之道,可以前知。我辈俱未能造此,言之可愧!”
又向周通道:“此妇可许一见否?”
周通怕他语言迂腐,得罪下了,连忙止他道:“此妇不肯见客,就见他也无益。到是叫小儿出来一见,以慰亲家悬计。”
贡生道:“弟欲见之心确乎其不可拔,必须一见,以决弟疑。”
周通却他不过,着人说与冷氏,先向新妇道达,并言贡生说话冒昧。少刻家人出来,向周通低语道:“太太道达过了,新妇说这有何妨,着请入去拜见。”
周通请沈襄一同相陪,到妇人房内。
冷氏先向贡生一拂。贡生还揖,沈襄忙与冷氏下拜,被周通拉住。妇人与贡生、沈襄万福,大家坐下。贡生伸二指,指着妇人问周通道:“昨日驾云来的,就是他么?”
周通点头。
贡生听了,便将两眼紧闭,口中默默念诵起来。
周通低低向沈襄道:“舍亲是无书不读的人,或者念诵什么咒语,亦未敢定。”
沈襄道:“不必惊动他,少刻自知。”
不意他念诵的功夫颇大,众妇女交头接耳,互相窃笑。好半晌,只见贡生将两眼睁开,大声道:“你还不去么?”
两只眼硬看妇人,看了一会,向周通、沈襄道:“吾无能为矣。”
周通道:“老亲家适才念诵甚么?”
贡生道:“我闻圣经最能逼邪,方才从‘大学之道’直念到‘读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’。”
沈襄忍不住鼻子内呼出了一声,勾引的大小妇女都笑起来。周通也由不得笑了笑。连忙让贡生外边坐,和沈襄陪了出来。
贡生向沈襄道:“此妇明眸善睐,娇艳异常,奸淫必矣!吾甚为小婿忧之。假如死于此妇之手,于小女大不利焉。”一边走,一边说道:“我去了。”
周通留他吃早饭,贡生道:“虽有旨酒佳肴,其如五脏神不愿随鞭镫何?”言讫,坐轿子去了。
周通回到书房,问沈襄道:“先生看此妇何如?”
沈襄道:“容貌实系绝色,仙妖均未敢定。然举止文雅大方,似与小户人家妇女天渊。”
周通道:“先生博通经史,淹贯百家,仙女下嫁凡夫,亦有此书否?”
沈襄道:“野史外传,纪载宁仅千百?要皆不可为训。以晚生愚见看来,日前那阵大风,怪异非常。藉此风将令郎摄去,今又同回,此又系为令郎情欲所迷。神仙决不如此。愚意揣夺,十有八九系狐之通天者。可将令郎叫来,问他床被间事,果有异于人否?”
周通连连点头,差人将周琏叫来,同沈襄细问。周琏道:“事事与人无异。惟下体内过寒。”
沈襄沉吟道:“如此说,必非狐狸,乃阴妖也。”
周通道:“我家人中有一扎拉布,是西域人,颇有胆力。今晚着他刺死此妇,未知可否?”
沈襄大笑道:“此妇有通天彻地手段,岂一刺客所能了决!倘刺而不死,下文可胜道耶!愚意邪不胜正,晚生此刻做呈词两张,差人求本县用印,代为申详关帝并牒本县城隍,向庙中焚烧,或者邀冥诛,即是老先生福德感应。”
周通道:“甚好。然须慎密之,被他知道,惹祸不浅。”
不意焚烧后,寂然无应。
又过了数天,见周琏面色黄瘦,神情也有些痴呆,周通夫妇大是愁苦,又与沈襄相商,欲访求术士降妖。沈襄道:“此妇与令郎有言在先,若把他当妖魔鬼怪看待,有那时休要怨他之语。我们知道谁是高人?胡乱请些僧道来,除妖降不成,再将令郎被他摄去,终身求一面而不可得,悔之晚矣!”
周通道:“信如先生言,则小儿可静听其死乎?”
沈襄道:“晚生到想出一策。若得此人来,可立辨真伪。本省龙虎山上清宫,现有张天师,何不差人备重礼诚恳,晚生再写一张呈词,到彼投递,倘邀降临,则万无一失矣。”
周通大喜道:“非先生言,我那里想得起?”
于是秘差能干家人四个,连夜赍厚礼去了。岂期周琏为色欲所困,日甚一日,形容与前大不相同。周通暗中劝他以保养身体为重,他如何肯听?止知和妇人取乐。周通夫妇愁惧欲死。
过了几天,请天师人回来,言天师于数日前奉诏入都祈雨去了,今请来极有道力法官二人,少刻即到。周通听得天师虽未至,有法官来,觉得怀抱少开。忙吩咐在园子第二层西院,迎辉轩做客舍,又令整备酒席。须臾,法官到来。周通、沈襄迎入。一老年人姓裘,一少年人姓魏,席间叙说妇人原由。酒席完后,裘法官道:“我两人入去看看此妇,何如?”
周通又将妇人和周琏说的话细述了一遍,裘法官道:“哪些说,是教他知道不得。也罢了,请令郎来一见。”
周通着人将周琏叫至,两法官看了一会,周琏去了。魏法官道:“令郎满脸都是阴气,又非鬼物缠绕,我且画一道符,拿去试试他。”
裘法官连连摆手道:“此妇云来雾去,手握风雷,岂一符所能遣除?还得大费周章。”
向周通道:“可着尊纪们于此院中设一坛,用七张方桌、香烛黄纸、朱笔宝剑、神降甲马等物,交二鼓时分,俱要完备。”
再吩咐大小男女:“不可在门隙中偷窥,不可在背间议论长短,到不妨在妇人房屋左近观望。若见异样神物到彼处,切不可大惊小怪,不可谈论形像凶恶,不可用手指点。”
周通一一答应,着人内外暗中说知。又问裘法官道:“今晚法师遣将拘神,逐除妖妇,奈小儿与妖妇同宿,又不敢教他回避。万一小儿亦被伤在内,该怎处?”
裘法官大笑道:“若伤了令郎,是我们特来除人矣,那里还是除妖!放心,放心!”
到二更以后,两个法官将迎晖轩院门关闭,众男妇俱在妇人院外远远观望。等至三更将近,只见西北上烟云缭绕,约料从二法官院中升起。少刻,那云气如飞而至,隐隐绰绰。看的里面有一神将,披金甲,执长矛,将到妇人房前。只见妇人屋顶上出白气一股,将那云气和神将冲起数丈高下,化为乌有。
到四鼓时,又见西北上火光忽明忽灭。少刻,那火光一闪,于火光中进出一物。月色之中,看的甚是真切。只见那物赤发蓝面,海口锯牙,身约五尺长短,手中拿一大杵。疾同鹰隼,光若掣电,直奔妇人房前。只见屋内喷出一珠,大如酒杯,红似火炭,在那物头上碰了一下。只见那物若天星四散,化红光一缕,冲空而去。众男妇等候至天明,再无所见。周通令人窥探妇人动静,安然无恙。周通走入书房,向沈襄道:“裘、魏两法师要算极有本领的人!”
遂将夜间所见细细说了一遍,沈襄只是咬指摇头。周通道:“此妇是妖无疑矣,只是除不了他,该怎么?”
沈襄道:“此刻天色初明,俟日出时,同老先生见二位法师,他或者还有妙术奇法。”
至日高时分,同到迎晖轩来。两个法官各面带惭色,说道:“我辈此时即告别矣。”
周通道:“妖妇尚在,如何去得?”
裘法官道:“昨夜举动,想皆众目共见,我辈法力止此,若再不识进退,必讨大没趣味。”
周通再四苦留,沈襄亦相帮劝阻,两个法官那里肯听。周通跪在地下哀恳,两个法官也一齐跪下,只是绝意要行。周通又留吃早饭,亦不肯吃。周通没法,厚备劳金相赠,两个法官辞了四五次,方肯收受。向周通道:“老先生宜速访高人,此妖神通不小。若天师在,或请龙虎印或五雷印,庶可降服:奈天师入都,归期未定。今有负委任,反叨厚贶,讨愧之至!”
周通道:“难道贵同事中,岂再没个有大法力的?祈荐一二人,救小弟一家性命。”
魏法官道:“我辈法力实无有出这位裘敝友之右者。就是天师,亦常刮目相待,每以法师相称。今他且不能,余人又何足算?”
周通道:“小儿夜夜与这妖妇同宿,未知伤的了性命否?”
裘法官笑道:“夫妻房欲不节,尚可促寿,况与妖妇作对垒耶?我看令郎神气还未到阻丧地步,多则二十天,少则半月,精力竭矣。到那时,便真是无救!快快的于四方求访高人。”
说着,又将双眉紧蹙,摇着头儿道:“我不怕与老先生添愁烦,此妖妇非真正神仙,第二个也拿他不了。再和老先生实说罢,便请得龙虎、五雷二印俱到,也不过逼他回避一时,他定另想别法,将令郎拿去,直至死而后已。”
从人将行李搬去,周通、沈襄送出园门,两人回到外花亭坐下。周通复求沈襄出谋,沈襄到此际也没法,惟以等候天师回来,再做设处开解。
再说妇人早间梳洗毕,向周琏道:“你可同我回五祖山去罢。”
周琏虽为情欲所迷,到的还心上恋家。听了此话,大是惊惶,神色惧怕之至。妇人笑道:“你待我恩情,尚有何说。只是你父母的心大变了。”
周琏道:“有何心变处?”
妇人道:“昨晚三更以后,你便睡熟,你父母延请术士拘遣神将来害我,我本岛洞真仙,岂惧妖法邪术!”
周琏问神将来由,妇人笑而不言。又道:“我若必定逼你走,一则怕伤你怀抱,二则又见你惊惧之至,我心何安?若和你住在此处,有何颜面?且恐你父母把你隐藏起,远避他乡,亦不可不预为防备。”
周琏道:“就我父母有此心,其如我不肯去何?况你是神仙,凡我所到之地,焉能欺得过你!”
妇人摇着头儿道:“那时我又须费力访你。”说着,凝眸想了一会,于身边取出一小锦囊。锦囊内倾出许多大小丸药,颜色也不一,于内拣出桐子大一紫黑丸,将余丸复归囊内,笑向周琏道:“你若着我和你永远在你家中,不去洞府,你可将这丸药吃在腹中。”
周琏道:“你断不忍心用毒药害我,我就吃了。”说着,用手接来,着在口中。此药亦不用嚼咽,即滚入腹内。岂期吃此药后,爱恋妇人,更十倍于前。除两便之外,老不出门,日与妇人欢笑纵淫。于家中男妇,有时认识,有时便忘之矣。周通夫妇叫他,有去的时候,还有十次、八次,叫杀不去的时候。老夫妻两个惟有相对嗟叹,流泪而已。
正是:
读罢圣经无感应,贡生学问于斯尽。
犹之逃去二法官,卸责空谈龙虎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