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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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金钟儿和苗秃子他们刚吃过早饭,下人收拾了碗筷,端上热茶来。金钟儿抿了口茶,眉头微蹙:"温大爷这事儿,到底该怎么处置才好?"

萧麻子摸着下巴上的胡茬,眼珠子一转:"这事儿啊,非得老苗出马不可。"

苗秃子一听,舌头都吓出来了:"哎哟我的祖宗!那温如玉现在恨我恨得牙痒痒。我正愁没脸见他呢,你倒说非我不可,这不是存心拿我开涮么?"

萧麻子嘿嘿一笑:"你这人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。想让温大爷回心转意,除了金姐这条门路,就算他勉强搭理你,也绝不会像从前那般亲近。"说着凑近苗秃耳边,如此这般嘀咕了一阵。

金钟儿在旁边听着,忽然噗嗤一笑:"萧大哥这主意妙啊!要真这么办,十有八九能把他引回来。"

苗秃子急得直跺脚:"你们俩咬耳朵说悄悄话,又要用我,又瞒着我,这差事我可干不了!"

萧麻子拍拍他肩膀:"急什么,到时候你自然明白。"转头又把郑三叫来,细细交代一番。郑三领命去准备,过了两日,雇了马车和苗秃子一道往泰安去了。

再说那温如玉,自从在试马坡受了气,一路憋着火回到泰安。路上不是骂随从张华没用,就是嫌车夫不会赶车。回到家更是摔盘子砸碗,看谁都不顺眼。整日在书房里转悠,一会儿想着何公子迟早要走,一会儿又觉得金钟儿父母离不开自己。越想越烦,心里跟猫抓似的。

过了几日,忽然想到自己的积蓄,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:"如今满打满算就剩六七百两银子,加上房子也不过千两家产。再这么挥霍下去,往后可怎么活?不如收心读书,明年正好赶考,说不定能中个举人进士,也好给祖宗争光。那贱人如今这般绝情,说不定正是我转运的兆头?"

拿定主意后,他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:张华管外务,韩思敬管内务,丫鬟们该嫁人的嫁人,还得了百十两彩礼钱。又把七百两本钱交给旧相识的掌柜生利息,自己专心读起书来。

这天正捧着《四书》用功,忽听小厮来报:"苗三爷来了。"温如玉慢悠悠下炕,苗秃子已经窜了进来,规规矩矩作了个揖。

"什么时候到的?"如玉淡淡地问。

"早上刚进城。"苗秃子眼睛滴溜溜转,看见桌上堆着《朱子大全》《易经体注》之类的书,忍不住笑道:"摆这些刑具做什么?"

"闭门读书。"

"读书是好事,倒也不必闭门。"苗秃子挤眉弄眼,"你可真够狠心的,说走就走。留下我和萧麻子在那儿天天吃瘪。"

如玉冷笑:"你们吃瘪关我什么事?郑三借我那八十两银子,你和萧麻子可是保人,该还我了吧?我现在是什么光景?"

苗秃子一拍大腿:"你还不知道吧?那小何公子走了!"

"他走不走与我何干?"

"嘿,这小子看着体面,其实是个抠门精!"苗秃子来了精神,"头三天赏了郑三三十两,后来住了二十五天,连人带马都是郑家伺候,临走只给十二两。郑婆子跟他理论,你猜怎么着?这小子被骂得狗血淋头,硬是一文不加。最后竟说要到巡抚衙门告状,把郑婆子气得直跳脚。要不是萧麻子拦着,非打起来不可!"

如玉哼了一声:"萧大哥倒是个讲义气的。"

苗秃子挠着光秃秃的脑袋:"可不是嘛!如今郑家两口子赔了本钱,天天念叨你的好。金钟儿也后悔得要命,这几天茶饭不思......"

"少跟我扯这些!"如玉一拍桌子,"我就问银子什么时候还!"

苗秃子讪笑道:"有了自然还你。你是不知道,金姐这些日子以泪洗面,强颜欢笑,心里可苦着呢......"

"我问的是银子!"如玉瞪圆了眼睛。苗秃子缩了缩脖子,不敢再提金钟儿的事了。

如玉轻轻叹了口气,说道:"他这是为小何儿走了才这样。"

苗秃子一听就急了,拍着胸脯赌咒:"他要是为小何儿,叫我全家老小都不得好死,我活不过明天早上!"

正说着,小厮端着热茶进来了。苗秃子接过茶碗,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,抹了抹嘴连忙说道:"前儿个晚上,约莫四更天,我出去小解。听见他在屋里长吁短叹,还自己骂自己呢。说什么'金钟儿啊金钟儿,你这个瞎了眼的奴才,活蛇没耍成,倒把心上人给得罪了,结下这解不开的仇。你平日的聪明劲儿都哪儿去了?你赚的大钱又在哪儿?'接着又听见啪啪两声,像是自己在抽嘴巴子。"

如玉听到这儿,突然哈哈大笑,转头对两个小厮说:"你们给我把这秃子轰出去!"两个小厮笑嘻嘻地上前就要拉扯。苗秃子一边躲闪一边笑骂:"去你娘的清秋露吧!"

如玉斜眼看他:"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,那苏秦、张仪、陆贾、随何这些说客,是你个秃子能当的?"

苗秃子双手合十,装模作样地喊冤:"冤枉啊冤枉!南无通灵显圣孔雀明王大菩萨在上。你疑心我给金钟儿当说客,我今后再不提她一个字。你们俩爱怎么闹怎么闹,关我屁事!只是我来时,她还有几句话,我也不敢说了。倒是给你带了包东西,嘱咐我一定要当面交给你。"

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包袱放在桌上。如玉看都不看,一把扫到地上:"别脏了我的经书!"吩咐小厮拿去烧了。小厮刚捡起来要往火盆里扔,苗秃子一个箭步冲下地抢回来,笑骂道:"你们主仆几个都是不识数的!"小厮又笑着来抢,苗秃子呸了一口:"烧了他的不打紧,叫我拿什么脸去见她?"

重新坐回炕上,苗秃子凑近问道:"你读书是真心还是假意?"如玉笑道:"又说秃话了。"苗秃子正色道:"要是假意读书,我还来坐坐;要是真心读书,我可不敢耽误你正事。"如玉摆摆手:"管它真假,你常来就是。"苗秃子起身道:"我先走了。"如玉挽留:"吃了饭再走吧。"苗秃子摆摆手:"改日再来叨扰。"

送走苗秃子,如玉拿个枕头垫在腰后,想着刚才的话,自言自语笑道:"我就知道这浪蹄子没了鱼儿就想起虾来了。小何儿前脚刚走,后脚就打发这秃子来做说客。我可不是那没骨气的小厮,任人摆布。"

一低头,看见苗秃子带来的包袱还在桌下,不禁失笑:"这秃驴真是鬼精鬼精的。明着不收,他倒偷偷留下了。"拿过包袱一看,约莫四寸见方,蓝绸子包着,外面还用针线密密缝住。捏了捏,里头软硬都有。如玉心想:"拆开看看也无妨。反正苗秃子又没正式交给我,问起来就说不知道。"

拆开包袱,里头有一封信,一个锦缎包,一个红纸包。先打开红纸包,是一缕青丝,乌黑油亮,有小拇指粗细,三尺来长,发根用红绒线缠着。那股桂花香气直往鼻子里钻。如玉点点头:"这头发倒像是那小蹄子的,比旁人确实黑些。"

再打开锦缎包,是双大红洋缎绣花鞋,鞋面绣着粉白淡绿的花样,石青线锁的鸳鸯边,鹦哥绿的绸子提跟,锁口还压着两道金线。鞋底沾着些泥印,不过三寸半长。一见这鞋,如玉顿时心猿意马,拿在手里左看右看,这只摸摸,那只捏捏,足足把玩了半个时辰才放下。

最后拆开信,只见上面写道:

"妾身粗鄙,蒙父母养育十九年,向来任性惯了。前番承蒙教诲,至今想起仍觉惭愧。每日对镜梳妆,未尝不叹息感念郎君直言相劝的苦心。这世上除了郎君,谁肯这般坦诚相待?只是郎君负气而去,妾身满腹委屈无处诉说。同行姐妹多有猜疑,那些嫉妒我们交好的,更是编成歌谣到处传唱。这都怪妾身年轻冒失,仗着宠爱失了分寸。自郎君别后,妾身终日恍惚,对月垂泪,枕畔难眠。郎君久在风月场中,姐妹们都以得您青睐为荣。妾身怎敢奢望重修旧好?只是始乱终弃,恐怕仁人君子也不忍为。若能得您宽恕,再续前缘,妾身感激不尽。若您嫌弃,妾身也只能心灰意冷,做个终日以泪洗面的可怜人了。随信附上微物,聊表心意。提笔时心绪烦乱,不知所云。罪妾金钟儿叩首。另附小词一首......"

词是《燕归梁》的调子,写的是相思之苦。

如玉把信和词翻来覆去读了五六遍,心想:"这情书写得真是老道,字字说到心坎里,句句在理,没有半句肉麻话。"又把那双绣花鞋拿出来把玩一番,这才打开书柜,把东西都收进去。从此书也不读了,整天一个人在房里自言自语,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。

第二天一早,苗秃子又来了,进门就问:"包袱里的东西都点验过了吧?我可算交差完事了。"如玉装傻:"什么包袱?"苗秃子挤眉弄眼:"少跟我装神弄鬼。这屋里就你们主仆进出,我昨儿明明放在桌下,难道你们都瞎了不成?"

如玉摆摆手,笑得直摇头:"我可真没瞧见那东西。"

苗秃子凑近些,压低声音:"咱哥俩说正经的。你要真跟那丫头断了,就把定情信物还我,我好回去交差;要是可怜她一片痴心,说不得还得我苗媒婆再跑趟腿。"

"我跟那贱人永世不见!"如玉一甩袖子。

苗秃子挤眉弄眼:"走着瞧呗。"

两人正笑着,外头传来脚步声。只见苗家老仆领着个小厮,提着条油亮亮的火腿,两只肥板鸭,还端着个大托盘进来。托盘里码着五六十个松花蛋,一坛子糟鲥鱼,四包百花糕,八小瓶双粘酒,瓶身上还贴着红纸签。

如玉皱眉:"你这是闹哪出?"

苗秃子搓着手笑道:"实话跟你说,郑老汉在我家住了两宿了。这些吃食都是他孝敬你的,怕你不肯收。知道咱俩是过命的交情,特地托我送来。你可不能驳我面子啊!"

"快拿出去!"如玉突然沉下脸,"我家不存王八送的东西!"

苗秃子拍腿大笑:"怪不得金姐说你心狠,果然不假!人家大老远挑来的,难不成还让人挑回去?你要不收,我可跟你没完!"说着又是做鬼脸,又是扯袖子,闹得不可开交。

如玉无奈:"收了也吃不出滋味,何必强人所难?"

"知道我这老脸不值钱是吧?"苗秃子突然转身就跑。

谁知郑三早就在大门外候着,这会儿被苗秃子拽进书房,扑通就跪下了,咚咚直磕头。如玉伸手去扶:"有话起来说。"

郑三颤巍巍站起来,佝偻着腰替闺女金钟儿问安。苗秃子大咧咧坐下,冲如玉使眼色:"要我说,让郑老哥坐着说话多好。"

如玉让小厮搬来个矮凳。郑三哪敢真坐?推让了半天,才用半边屁股挨着凳子边。苗秃子叹气道:"老哥啊,我嘴皮子都磨破了,温大爷死活不肯收礼。"

郑三扑通又跪下:"大爷对小的恩比天高,做牛做马都报答不完。这点吃食不值什么,留着赏人也好。要是为小女不懂事得罪了大爷,我们老两口可没得罪您啊!"

"起来吧。"如玉摆摆手,"看你这老脸,我收两样就是了。"

郑三急得直摆手:"剩一样都不行!大爷要是不全收,老汉这就把脑袋磕碎在这儿!"

如玉哈哈大笑:"得得得,都收下吧!"转头叫张华把东西搬进去,又赏了郑三和小厮一百五十个钱。郑三这才千恩万谢地坐下。

"你家那位财神爷什么时候走的?"如玉忽然问。

郑三慌忙摆手:"大爷就是小的一家子的财神。"

"何公子不算财神?"

"别提他了!"郑三苦着脸,"苗三爷跟您说过,小的非但没沾着光,还把几件衣裳都当了给他主仆吃喝。如今小女瘦得不成人形,天天跟她娘哭闹,说是被坑惨了。这事说来都怪家里那婆娘......"

苗秃子插嘴:"那个吹牛皮使小钱的货色,提他作甚!"

小厮端茶进来,三人喝着。郑三突然抹起眼泪:"小的还有个不情之请......小女病得厉害,三四天水米不进,昏昏沉沉总说想见大爷一面......"说着哽咽起来,"临走时拉着我说了许多伤心话,听得我这心里......"

苗秃子猛地拍腿:"我说呢!那日走时瞧金姐脸色蜡黄,没想到病成这样。真是郎心似铁,红颜薄命啊!"边说边跺脚叹气。

如玉淡淡道:"明年要科考,我还得读书。这些杂事分心,实在去不了。"

郑三又跪下,带着哭腔:"小的绝不是要骗大爷钱财。这辈子就这么个闺女,眼看要病死了......只求您今日去见一面,明儿回来都成!"

"你先起来,过几日我自己去,不用你请。"

苗秃子突然拍案而起:"温如玉!你还有没有良心!"

"秃子放肆!"如玉笑骂,"敢直呼我名讳?"

"你跟金钟儿好歹夫妻一场,如今她病得要死,跟你有杀父之仇不成?这般推三阻四!"苗秃子越说越激动,秃脑袋往窗台上一靠,闭眼摇头,"你就是个欺君罔上的奸臣,杀人放火的强盗!"

如玉哈哈大笑:"这秃驴满嘴胡吣!"

见郑三还跪着不起,他其实早想去,只是端着架子。这会儿顺势笑道:"起来吧,咱们商量商量。"

郑三急忙道:"大爷发慈悲,这就动身吧!"

苗秃子跳起来:"实话告诉你,救人如救火!郑老哥早雇好车,在前头等半天了!"

"总得吃了饭......"

"路上吃!"郑三急得直搓手。

如玉坚持要吃饭,一边吩咐张华另雇辆车,一边往后院走。苗秃子追出来扯住他,突然作揖打躬:"我知道你要带银子。老哥我这张老脸实在没处搁了,求菩萨救命,借我十两,下月准还!"

"你要银子做什么?说实话。"

苗秃子赌咒发誓:"您就是我亲爹,我哪敢骗您?只因陪着那小何公子,在玉磬姐那儿住了三十多晚,半个子儿没给,实在没脸见人......"

如玉搓了搓手,笑眯眯地说:"等到了试马坡,你就用十两银子吧。"说完转身就往后院去了。

苗秃子回到屋里,冲郑三直叹气:"要不是我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他,这事儿还未必能成呢。如今这世道,那些嫖客比老鼠还精,肯花冤枉钱的倒要让他们三分。你没瞧见何公子那副德性,算个什么东西?"

郑三连连点头:"多亏三爷您帮忙,我心里感激不尽。"

苗秃子摆摆手:"说这话就见外了,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。你多赚几个钱,我比谁都高兴。"

两人正说得热乎,如玉从里屋出来了。韩思敬在东西两间书房里摆好了碗筷。

苗秃子咂咂嘴:"要我说啊,大伙儿一块吃得了。分两处吃,孩子们来回端菜倒酒,白费腿脚。"

郑三连忙摆手:"我就是不吃饭,也不敢跟爷们同桌啊。"

如玉笑着摇头:"我都准备两桌了,你就在东厢吃吧。"

郑三退出来,往东书房去了。不一会儿,两处都吃完了饭。张华雇的马车也到了,正要进去吃饭。如玉压低声音说:"路上吃吧,车夫都等半天了。"

四个人这才动身。

这正是: 青楼里的老鸨诡计多端, 帮闲的跑腿费尽心思。 就算是有八只手的嫖客, 也得被他们折腾得够呛。

原文言文

  传情书帮闲学说客 入欲网痴子听神龟

  词曰:
  把玩发青丝,绣履还重执。整日相看未足时,便忍使鸳鸯寂。
  契友传书字,神龟送吃食。一番鼓惑一番迷,休怪其车马驰一驱。
  ——右调《眉峰碧》。

  话说金钟儿、苗秃等吃罢早饭,打杂的收去家伙,送上茶来,金钟儿道:“温大爷话,到底该怎么处?”

  萧麻子道:“此事非老苗不可。”

  苗秃将舌一伸道:“听话。他此番因我趋奉小何儿,恼我入骨。我还愁没脸见他,你反说非我不可,岂不是作弄我?”

  萧麻子道:“你真是初世为人,不知骨窍。你若着温大爷喜欢你,你除了金姐这条线索,他总喜欢了你,也待你必不及昔日。这件事,必须如此如此,方拿定有八分,可引他来。我还得寻个善写情书的人打动他。”

  又向金钟儿耳边说了几句。金钟儿满面笑容,说道:“到是的你有妙想头。像这样做去,他十分有九分来了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你两个说密话,又用我,又要瞒我,我就去不成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不瞒你,你到临期自知。”

  又将郑三叫来,说明意见。郑三办理去了。过了两天,郑三雇了车,和苗秃一同起身,到泰安便住在苗秃家。

  次日早饭后,苗秃先到如玉家来。

  再说温如玉从试马坡那日惹了气,抱恨回泰安,沿途动怒,不是骂张华无能,便嫌怨车夫不走正路。到了家中,每日家丢盘打碗,男男女女,都是有不是的人。在书房中,想一回何公子,断断不能久住;除了自己,他急切间还寻不出个如意的人来。总然这淫妇心狠,他父母也丢不开我。千头万绪,心上无一刻宁息。又过了几天,想到自己日月上,心内着惊道;“我如今止存着六七百两银子,连这房子算上,不过千两的家私。若再胡闹尽了,将来作何结局?不如改邪归正,读几句书。明年是下科场的年头,或者中个举,再中个进士,与祖父增点光,亦未可限量。如今这淫妇绝我至此,安知不是我交运的时候?”

  主意定了,吩咐张华专管家中门户,买办日用东西;韩思敬照看内里米面家器之类;几个家人媳妇,收拾早午饭食;两个小小厮,伺候书房。将三四个大些的丫头,即刻托媒人作合婚配,到还得了一百五六十两身价。就把这宗银子留做本年的用度,家存房价,还有六百八十两,也添成七百两整数,交与他旧日掌柜的王国士,收在他铺中使用,月吃一分利钱。又打算着差张华去郑三家要借银。寻出几本文章来,朝夕捧玩。

  这日正看《四书》讲章,只听得小小厮说道:“苗三爷来了。”

  如玉慢慢的下了炕。苗秃子已到房内,先与如玉深深的一揖。如玉问道:“几时来的?”

  苗秃子道:“早间才到。”

  两人坐下。苗秃子看了看,见桌上放着《朱子大全》、《易经体注》,还有十来本文章,苗秃子笑道:“这些刑罚摆列出来做什么?”

  如玉道:“闭户读书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读书固是好事,闭户也可以不必。”

  又笑道:“你好人儿,使性儿就先回来了。留下我与萧麻子,日日吃瞎屁。”

  如玉道:“你们吃屁不吃屁我不管,但是郑三借了我八十两银子,你和萧大哥是保人,也该还我的了。我如今是什么时候?”

  苗秃子道:“你知道小何儿走了?”

  如玉道:“他走不走,与我何涉?”

  苗秃子道:“不想这小子是个言清行浊、外大内小的人。开手住了金钟儿三天,便拿出三十两银子赏郑三。谁想一连住了二十五天,主仆七人,骡马九个,都是郑三支应;临起身,止拿出十二两银子来。郑老婆子反复争论,谁想他没见世面,到二百分被郑婆子用反关话骂了个狗血喷头。我和老萧都替他受不得。不意这小厮大有忍性,随他怎样骂,他只是一文不加。逼到至极处,便说出母鸡下蛋的话来,要去山东巡抚堂上算账。你想,那郑老婆子岂是怕这些话的人?越发语言不逊起来。一句甚是一句。萧麻子怕闹出事来,再三开解,才放他主仆去了。你说这岂不是个疼钱如命、不要脸的个忘八羔儿!且更有可笑处,只为省几个钱,连一句话也不敢和金姐说,只怕金姐和他开口,亏他还是现任知府的公子。小何儿前脚去后,萧麻子便把金姐指教了一口。”

  又将教的话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。如玉道:“到底这萧大哥还是个汉子。我虽和他相交未久,他还重点朋情,背间说几句抱不平的议论;与那些转眼忘恩鸡肠鼠腹的小辈大不相同。”

  苗秃子将秃头连连挠了几下,说道:“不好,杀到我学生关上来了。目今郑三家两口子折了资本,气的要死,日日念诵你的好处不绝。金钟儿也后悔的了不得。”

  如玉道:“那个忘八肏的,也有个后悔?”

  苗秃子道:“言重,言重。他这几天,一点饭也不吃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不管他吃饭不吃饭。郑三借了我的八十两银子,我只要和你明白哩。当日是你害的我,着借与他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我是个忠厚人,从不会替人说谎话。金姐这几天……”

  如玉道:“我问的是银子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我知道。等他有了还你。你且听我说,金姐这几天,眉头不展,眼泪盈腮,天天虽和我们强说强笑,究竟他心上挽着个大疙瘩。”

  如玉道:“他是为小何儿走了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他若是为小何儿,着俺家大大小小都男盗女娼,我活不到明日早间。”

  说着,小小厮送上茶来。

  苗秃子一气饮干,连忙说道:“我前日晚上,有四鼓时分,出院外小便。只听得他独自在屋内短叹长吁,自己叫着自己骂道说:‘金钟儿,瞎眼瞎心的奴才,一个活蛇儿没耍成,到把个心上人儿惹恼了,结下不解的冤仇。你素日的聪明伶俐那去了?你赚的大钱在那里?’我又听得软软的响了两声,像个自己打嘴巴的光景。”

  如玉大笑,向两个小小厮道:“你们把苗秃子与我推出去。”

  两个小厮听了,便来揪扭苗秃。苗秃子笑着打开,骂道:“去你妈的清秋露罢。”

  如玉道:“你也不想一想,这苏秦、张仪、陆贾、随何这几个人,岂是秃子做得?”

  苗秃合掌道:“冤哉,冤哉!南无通灵显圣孔雀明王大菩萨。你疑我与金钟儿说客,我今后再不题他一字。你两个喜怒与我何干?只是我起身时,他还有几句话,我也不敢说了。与你带来一包物件,嘱咐我当面交与你。”

  说着从怀内取出,放在桌上。如玉拿起来,掷在地下道:“你到不要秽污了我的经书!”

  吩咐小小厮烧了。小小厮拾起来,真个向火盆内一入。苗秃子急忙跳下地挝起,笑骂道:“你家主仆们没一个识数儿的。”

  小小厮又笑着来夺。苗秃子唾了一口,说道:“烧了他的不打紧,着我拿什么脸去见他?”

  复又坐在炕上,问如玉道:“你这读书,是真心,还是假意?”

  如玉笑道:“又说起秃话来了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若是假意读书,我还来坐坐;若是真心读书,我休混了你的正务。”

  如玉道:“你莫管真假,只要常来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我且去。”

  如玉道:“你吃了饭去罢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过日扰你。”

  如玉送了苗秃回来,把一个枕头衬在身子傍边,想着苗秃的话儿,笑说道:“我原知道这淫妇没了鱼儿,就想起虾儿来了。小何儿刚才走后,就打发苗秃子来做说客。我还不是那没志气的小厮,听人提调哩。”

  猛低头,见苗秃子带来的那个包儿还在桌子底下放着,笑道:“这秃奴才,真是鬼诈百出。他见我明不肯收,又暗中留下了。”

  拿过那包儿一看,有四寸大小,用蓝绸子包着,外面又加针线缝锁。揣了揣,里边软硬大小的东西都有。如玉道:“我且拆开一看。苗秃子又没交付与我。他问起时,我只说不知道。”

  将包儿拆开,见里面有字一封,又有一个锦缎包儿,一个红纸包儿。先打开红纸包儿一看,见是一缕青丝,黑油油的,有小拇指头粗累,三尺多长,发根儿用红绒线缠着。那种冰桂之香,阵阵入鼻。如玉道:“这几根头发,到也是这小奴才的。毕竟他的比旁人分外黑些。”

  又将锦缎包儿打开,里面是一双大红洋缎平底鞋儿,绣着粉白淡绿话多的花儿在上面;石青线鸳鸯锁口,鹦哥绿绉绸提根儿;锁口周围,又压着两道金钱。看鞋底儿上,微有些泥黑。不过三寸半长短。如玉见了此物,不由的淫心荡漾,意乱神迷起来。将这两只鞋儿不忍释手的把玩。看了这一只,又拿起那一只,约有半个时辰方止。随后将书字拆开细看,上写道:

  妾以陋质,承父母覆育十有九年,喜怒去就,惟妾所欲者,亦十有九年。以故骄纵之性,竟成习癖。前叨惠手泽,迄今掌印犹新。每晨起临镜,未尝不欷歔叹悼,深感知己教戒之至意。世非郎君,谁肯不避嫌怨,如斯爽直者!惟是郎君抱恨而去,妾又一腔冤愤,无可自明。形迹之间,屡招同行疑议。而忌吾两人素好者,方且出歌入咏,畅快揶揄之不暇。此非郎君忍心辱妾,皆因妾青年冒昧,恃爱所致耳。自郎君别后,常忽忽若有所失,星前月下,无不涕零;枕畔魂洽,亦多叙感,咽离忧之思。心境至此,伤也何如!郎君司牧青楼,匪朝伊夕,凡吾辈姐娣,每以得邀一顾盼为荣。妾何人斯,敢冀垂怜格外,再续前缘!然始乱之,而终弃之,恐仁人君子亦不乐为也。倘蒙鉴宥,俯遂幽怀,儿女之情,宁仅欣慰。如谓遗簪覆水,不堪抵蕙充兰,则蒸梨见逐,啖枣求去者,世不乏人,安惟有灰此心,断此肠,学叫夜子规,做天地间第一愁种已尔。寄去微物一封,藉鸣葵向。临颖神乱,不知所云。上温大老爷怜我。待罪妾金钟儿摇尾。外小词一章,敬呈电照。

  锦纸裁篇写意深,愧恨无任。一回提笔一愁吟,肠欲断,泪盈襟。几多恩爱翻成怨,无聊赖是而今。密凭归燕寄芳音,休冷落旧时心。

  ——右调《燕归梁》

  如玉将书字与词儿来回看了五六遍,心中作念道:“这封情书必是个久走花柳行人写得,字字中窍,句句合拍。无半句肉麻话,情意亦颇恳切。”

  看罢,又将那一双鞋儿从新把玩了一番,方才将地下的书柜开了,收藏在里面。自此后,连书也不读了,独自一个在房内,就像有人同他说话的一般,不知鬼嚼的是些什么。

  次日早,苗秃子又来,向如玉道:“包儿内的东西,你定都点验过了。我只交送明白,就是完妥。”

  如玉道:“交送什么东西?”

  苗秃子作鬼脸道:“你少装神变鬼。这间房里,左右是你主仆们出入。我昨日出门时,放在你桌子底下,难道你们都是瞎子不成?”

  如玉道:“我实没见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我与你说正紧话,你若与那孩子绝情断义,可将原物还我,我好销差;若是可怜他那点痴心,说不得王媒婆子还得我做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与那奴才永不见面。”

  苗秃子笑道:“咱们走着瞧罢。”

  如玉也笑了。

  正说着,只见苗秃子家老汉,同一个小小厮,提着一条火腿,一对板鸭,又把着一大盘吃食东西入来,放在地下。如玉看了看,是五六十个皮蛋,一坛糟鲥鱼,四包百花糕,八小瓶儿双粘酒,贴着红纸签儿。如玉道:“你又何苦费这心?”

  苗秃子道:“我实告诉你罢,郑老汉在我家中,已住了两天了。这几样吃食东西,是他孝顺你的,恐怕你不收。知道你和我是知己弟兄,死七日八夜的好朋友,托我送放你。你须赏脸方好。”

  如玉作色道:“快拿出去!我家中不存留龟物。”

  苗秃子大笑道:“怪不得金姐说你心狠,不想果然。你想,他远路担了来,还有个担回去的道理么?你若不收,我也不依。”

  说罢,做鬼脸。杀鸡儿,拉腿子,忙乱下一堆。如玉道:“我收下也无滋味,你何苦强我所难?”

  苗秃子道:“我知道我的脸面小。”随即往外飞跑。

  不想郑三早在大门外等候,苗秃子领他到书房内。郑三扒在地下,只是磕头。如王扶起道:“有话起来说。”

  郑三起来,站在一边,替金钟儿请安。苗秃子和如玉都坐下。苗秃子道:“以我看来,不如着郑老汉坐下甚好。”

  如玉着小小厮在地下放了个坐儿,教郑三坐。郑三那里肯坐?谦虚了好一会,方才用屁股尖儿斜坐在椅上。苗秃子道:“老人家,你知道么?我费了千言万语,你的礼物温大爷总是不收。”

  郑三慌忙跪下道:“小的承大爷天高地厚的恩典,就变驴马,也报不过来。这些须吃食东西,不过是小的点穷心,大爷留下赏人罢了。若为小的女儿不识好歹,他年青得罪下大爷,小的家两口子,又不得罪下大爷。”

  如玉道:“你起来,老嘴老脸的,说了一会,我收两样罢。”

  郑三道:“乘下一样,也使不得。大爷不全收,小的将这不值钱的老奴头,就碰碎在这地下了。”

  如玉大笑道:“罢了,罢了。我都收了罢。”

  随叫张华收拾进去,赏老汉和那小厮一百五十钱。郑三方才起来,坐在一边。

  如玉道:“你家的财神是几时起身的?”

  郑三道:“大爷就是小的家财神。”

  如玉道:“难道何公子还不是财神么?”

  郑三道:“大爷不题他到罢了。苗三爷也和大爷说过,小的除一点光儿没沾,将几件衣服也都当的与他家主仆们吃了。如今小的女儿也瘦了好些,日日和他妈嚷闹,说是害了他了。这件事,其实原是小的老婆招惹的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那个说大话、使小钱的小厮,还题他那旧事怎么?”

  小小厮端入茶来,三人吃毕。郑三道:“小的还有个下情求大爷。小的女儿近日病的了不得,这三四天茶饭一点也不吃,只是昏昏沉沉的睡觉心里想要见大爷一面,死也罢了。小的临起身,还嘱咐了许多凄凉话。小的也不忍心说。”

  随即用手巾揩抹眼泪,又硬咽作声道:“着小的来,意思必欲请大爷见见。”

  苗秃子大惊道:“我那日起身时,见金姐脸就着实黄,不意只三四天,便病到这样时候,真是子弟无情,红颜薄命。”

  说着揉手顿足,不住的吁气。

  如玉道:“明岁是科场,我还要读几句书。这些事来来往往,未免分心,实不能从命。”

  郑三又跪在地下,作哭声说道:“小的并不是弄权套,想大爷的钱。小的一生,只有这个女儿,安忍着他病死?只求大爷今日去见一面,就明日回来也不妨。”

  如玉道:“你起来,我过几天自己去,也不用你请。”

  苗秃子将桌子一拍道:“温如玉实是没良心的人!”

  如玉笑道:“这秃子放肆!怎么题名道姓起来?”

  苗秃子道:“你与金钟儿虽是露水夫妻,也要算同床共枕。他目下病到这等时候,与你有什么杀父的冤仇,你必定如此推委。你真是欺君罔上的奸臣,杀人放火的强盗!”

  说罢,将秃头向窗台上一枕,两眼紧闭,只是在那里摇头。如玉大笑道:“这秃奴才,不知口里胡嚼的是什么。”

  又见郑三跪着不起来。他原是满心满意要去,须得拿拿身分。今见两人如此作成,忙笑向郑三道:“你请起来,我们大家相商。”

  郑三道:“大爷若施恩,此刻就请同行。”

  苗秃子跳起来道:“实和你说罢,救兵和救火一样,没有三五天的耽搁。郑老人早已把车子雇下,在我们前等到此时了。”

  如玉道:“就去也大家吃了饭着。”

  郑三道:“路上吃罢。”

  如玉不肯。一边吩咐张华,另雇一辆车子,着他同郑三坐;一边去内院。苗秃子跑出房叫住,笑说道:“我知道你还要带几两银子。我有天大的脸面钱,对不过人,只得求你这救命王菩萨,暂借与我十两,下月清还。”

  说罢,连揖带跪的下去。如玉笑着问道:“你要银子做什么?须实说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你和我活老子一般,我还敢欺你半字?只因奉承小何儿陪伴他,便和玉磬姐前后住了三十多夜,分文未与,脸上如何下得来?因此专恳你这心疼人的孤老。”

  如玉道:“等到试马坡,你用上十两罢。”

  说着入内院去了。苗秃子回房来,向郑三道:“不是我下这般身分,他还未必依允。当今之时,嫖客们比老鼠还奸,花几个憨钱的,到的要让他。你不看何公子的样儿,算做了个什么?”

  郑三道:“多亏三爷作成,我心上感谢不尽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什么话?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。你多弄几个钱,我更喜欢。”

  两人正说着,如玉出来。韩思敬在东西书房内安放杯筷。

  苗秃子道:“依我说,一同吃吃罢。今在两处,孩子们斟酒放菜,徒费奔波。”

  郑三道:“我就不吃饭,也不敢和爷们在一处饮食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已预备下两桌子了,你就在那厢罢。”

  郑三出来,到东书房内。须臾,两处都吃完饭。张华也雇了车来,要去里边吃饭。如玉道:“路上吃罢,车夫已等了半天了。”

  四人一齐起身。

  正是:
  娼龟多计,帮闲出力。
  八臂嫖客,也须断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