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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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温如玉带着苗秃子和郑三,坐着马车一路颠簸到了试马坡。刚进门,郑婆子就扭着腰迎上来,满脸堆笑:"哎哟我的大爷啊,孩子们年纪小不懂事,得罪了您,连我们老两口都跟着遭殃。要不是老头子亲自去请,您怕是还不肯赏脸呢!"

如玉扯了扯嘴角没搭话,径直往厅里走。苗秃子急吼吼地要往金钟儿房里钻,如玉一把拽住他袖子:"急什么,先在厅上坐会儿。"

正说着,玉磬儿从西屋晃出来,手里绞着帕子,皮笑肉不笑地招呼:"哟,大爷来啦?"如玉点点头,示意她坐下。这当口萧麻子风风火火闯进来,人还没站稳就扯着嗓子嚷:"温大爷好大的架子!上回我们四五个人追出好几里地都没赶上,今儿可算逮着您了!"说着团团作揖,眼睛却直往东屋瞟。

苗秃子抓耳挠腮等得不耐烦:"金姑娘怎么还不露面?"萧麻子挤眉弄眼:"小蹄子心里还揣着闷棍呢,我去揪她出来!"说着掀开东屋门帘,故意高声嚷嚷:"先前天天催我们去请温大爷,如今人来了倒摆起谱来!青天白日的装什么睡?"

又磨蹭了半盏茶工夫,才见金钟儿揉着眼睛慢腾腾挪出来。如玉偷眼打量,见她穿着深蓝绸面棉袄,外罩灰鼠皮背心,腰间沉香色汗巾系得松松垮垮。往日里总爱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,今儿个却随意挽着,脸上薄薄敷了层粉,倒比平常更添几分慵懒风情。

这姑娘走到厅中央,眼角余光扫过如玉,偏要挨着门边坐下,扭着脸不吭声。苗秃子凑过去嬉皮笑脸:"我的心肝儿,连我也恼了?我可是拼着老脸才把人给你请来的,连个安都不请?"萧麻子立刻呛声:"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,配让人请安?"苗秃子梗着脖子:"我苗三爷走南闯北,论品相那也是二等人物,怎么就不配了?"满屋子人哄笑起来。

萧麻子转头对如玉说:"温大爷别见怪,实在是您上回那巴掌打得太狠..."话音未落,金钟儿突然低头,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。苗秃子慌忙掏出帕子给她擦脸,嘴里骂骂咧咧:"这老乌龟尽会挑事儿,好端端把人惹哭了!"

等金钟儿止住眼泪,苗秃子扯着萧麻子咬耳朵:"他俩这么僵着不是事儿,得想个法子说和。"萧麻子神秘兮兮压低声音:"用不着咱俩操心,等天黑透了,那位独眼老先生出来晃悠两下,顶咱们说十车好话。"玉磬儿正喝茶呢,噗嗤笑喷了:"闹半天你俩的脸面还比不上人家裤裆里那玩意儿!"萧麻子作势要打,倒把金钟儿逗得破涕为笑。

酒菜上桌,金钟儿筷子都不动,推说肚子不舒服,没坐多久就回屋了。苗秃子和萧麻子可算逮着机会,你一杯我一杯喝得眼都直了,活像饿鬼投胎。也难怪,自打何公子走后,郑三家二十多天没接着阔客,苗秃子在泰安还能混几顿肉吃,萧麻子馋得嘴里都能淡出鸟来。两人风卷残云般扫光酒菜,打着饱嗝剔牙时,各屋已经点起蜡烛。

萧麻子晃晃悠悠站起来:"温大爷久别重逢,苗三爷又是初来乍到,咱们早些散了吧。"众人七手八脚把如玉推进金钟儿屋里,反手就把门给锁了。

金钟儿懒洋洋从炕上爬起来让座,萧麻子摆手:"春宵一刻值千金,我们明儿再来讨喜酒喝。"等脚步声远了,金钟儿抱起枕头又躺回去。如玉讪讪地坐在椅子上,随手抓过柜顶的算命书翻看,其实半个字都没看进去,眼角总往炕上瞟。

约莫一更天,金钟儿突然起身,端着烛台去镜前抿了抿头发,重新裹好手帕,漱口时故意把水吐得哗啦响。铺好被褥后,她解开衣裳纽扣,头也不回地问:"您这是要坐一宿?我哪儿得罪您了?"如玉干巴巴回道:"这就睡。"两人一个面朝里,一个面朝外,中间隔得能再睡两个人。其实谁都没睡着,一个等着对方来哄,一个端着架子不肯低头,就这么僵到二更天。如玉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,心里直叹气:"我这是何苦来哉?不如去厅里熬到天亮,回家算了。"

温如玉一把掀开被子,抓过衣服就往身上披。正弯腰要穿裤子,金钟儿突然翻过身来,眼睛还带着睡意:"这大半夜的,你穿衣服做什么?"

"我去找何公子。"如玉手上动作不停。

金钟儿脸色顿时变了:"你还有脸跟我说这话?"

"那你要我怎么说?"如玉提着裤腰愣住了。

金钟儿盯着他看了半晌,突然冷笑两声,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,啪嗒啪嗒往枕头上掉。如玉手里的裤子突然穿不下去了,慌忙凑过去:"有话你直说,咱们掰扯清楚。"

"算了,"金钟儿别过脸去,"你干脆再给我几个耳光得了。"

说着猛地坐起来,一把扯下如玉刚披上的外衣,狠狠甩到床脚。她眼圈通红,咬着嘴唇又背过身去。如玉赶紧钻进被窝,从后面紧紧抱住她:"还跟我置气呢?"

金钟儿一声不吭。如玉把她身子扳过来,右腿压在她身上,左胳膊枕在她脖子底下,先亲了两口,又用自己的脸蹭她的泪痕,半开玩笑地说:"谁让你见了何公子就跟丢了魂似的,把我当烂泥踩?"

"就算我真看上何公子,"金钟儿抽噎着,"也不过是女人家没定力,犯得着扇我耳光吗?"

"你当着那么多人骂我下流东西又怎么说?"

"你骂我的时候还少吗?"金钟儿越说越委屈,"咱俩好了这大半年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你竟下得去手..."说着使劲推了他一把。

如玉笑着往她身上压:"别推,我报仇的法子多着呢。今晚非让你死在我手里不可。"说着不由分说分开她双腿,挺着身子就往里顶。

金钟儿疼得直抽气:"慢点儿...顶到肚子了..."

这边两人正缠绵,那边苗秃子跟玉磬儿完事后睡了一觉,突然醒过来琢磨:"小温和金钟儿不知和好没有?我得去瞧瞧。"他轻手轻脚披衣下床。

玉磬儿迷迷糊糊问:"大半夜的干嘛去?" "解手。"苗秃子蹑手蹑脚溜出房门。

他摸到东厢房窗根底下,听见里面动静大得吓人。苗秃子用指甲在窗纸上戳了个洞,眯眼往里瞧——只见金钟儿一只穿着大红绣花鞋的脚被如玉攥在手里,另一只脚勾在如玉腰上。那鞋子又瘦又小,比玉磬儿的脚秀气多了。

再看金钟儿,满面潮红,眼睛半闭半睁。苗秃子看得浑身燥热,酸溜溜地嘀咕:"小温这钱花得值啊!哪像我..."正说着,突然见如玉把金钟儿双腿往上一抬,发狠似的动作起来。金钟儿两手死死掐住如玉的腰,突然尖叫:"亲爹啊...我要死了..."脑袋在枕头上乱滚,脸色都变了。

苗秃子哪里还忍得住?裤裆里那活儿硬得跟铁棍似的。他扭头冲回西屋,看见玉磬儿正坐在马桶上小解,二话不说拦腰就抱。结果用力过猛,连马桶一起抱了起来。

玉磬儿吓得魂飞魄散:"你疯啦?!" 苗秃子把马桶往地上一扔,把玉磬儿按在炕沿上就往上扑。他本就急红了眼,没几下就完事了。长舒一口气钻进被窝装睡。玉磬儿坐起来一看,马桶翻在地上,屎尿流了一地,气得破口大骂:"你个挨千刀的!比疯狗还疯!尿都没撒完就被你吓回去,弄得满腿都是..."

苗秃子蒙着头一声不吭,躲在被窝里偷笑。玉磬儿骂累了,只好抓了把炉灰盖住秽物,又打了盆水洗手,嘴里还絮絮叨叨半天才躺下。苗秃子一动不敢动,生怕再招骂。

这边如玉和金钟儿闹到四更天才消停。第二天早上,如玉梳洗完毕来到前厅,看见萧麻子、苗秃和玉磬儿都在。萧麻子笑嘻嘻地起身:"一夜夫妻百日恩,什么过节都消了吧?"

如玉坐下说:"我本来就没往心里去。" 苗秃子阴阳怪气道:"得了吧!昨儿我们劝半天都不管用,睡一觉就好了?真是重色轻友!"

萧麻子打趣道:"这还多亏了你功劳。" "我有什么功劳?" "光头先生的功劳,不就是你的功劳?"众人哄堂大笑。

正说笑着,金钟儿掀开帘子袅袅婷婷地走出来。她今天打扮得跟朵花儿似的,眉心点着朱砂,唇上抹着胭脂,头上戴着银鼠皮帽子,衬得肌肤如雪。她在如玉身边坐下,萧麻子打趣道:"好厚的脸皮!"

金钟儿抿嘴一笑:"再厚也不是牛皮做的。" "好你个小蹄子,拐着弯骂我是不是?"萧麻子笑骂。苗秃子直勾勾盯着金钟儿看,被她瞪了一眼:"看什么看?"

苗秃子眯着眼打量金钟儿,突然噗嗤一笑:"哎哟喂,你这俩大黑眼圈,活像被人揍了两拳。昨晚上晕过去那会儿磕着了吧?"

金钟儿斜眼瞥他:"就你眼尖?"

"嘿,还嘴硬!"苗秃子搓着手凑近,"识相的快让爷香一个,这事儿就算翻篇。要敢说半个不字——"他掰着手指头数落,"我可要把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全抖搂出来。再说了,当初请温大爷来的时候,你亲口答应要给我亲两下,老萧可都听见了!"

金钟儿拿帕子掩着嘴笑:"我这嘴味儿冲,别熏着您。"

"少来这套!"苗秃子急得直跺脚,"你说我嘴臭?问问你玉姐,她还夸我嘴里带着苹果香呢!"

玉磬儿正在嗑瓜子,闻言"呸"地吐出壳儿:"可别恶心人了!"

萧麻子叼着烟袋打圆场:"金姐儿,赏他个香香算了。人家大半夜顶着露水替你跑腿请人,我这保人都看不过去。你要再不答应,这秃驴该来啃我的老脸喽!"

温如玉听得哈哈大笑。金钟儿歪着头,鬓边绢花直颤:"偏不!"

"好哇!"苗秃子叉着腰,"这是铁了心要赖账?那我可要问问——"他突然指着窗户,"你家这窗棂纸怎么破了个窟窿?"

金钟儿霎时涨红了脸,扭头捶打如玉:"早起我就瞧见了,还当是你毛手毛脚弄的。原来是他搞的鬼!"

玉磬儿先是一愣,突然拍着大腿笑弯了腰:"我说你昨晚怎么跟猴儿似的上蹿下跳!"笑得钗环乱颤,差点从炕上滚下来。

苗秃子忙不迭作揖:"都是自家人,给留点面子......"

萧麻子烟袋锅敲得炕沿当当响:"这秃驴昨晚准没干好事!"转头催玉磬儿,"快说说,让咱也乐呵乐呵。"

玉磬儿笑得直抹眼泪,任他怎么问都不开口。正闹得欢,小厮端着早饭进来,五人胡乱吃了些粥点。

饭后苗秃子拽着如玉到院里,搓着衣角支吾:"我今儿想回去了。"

如玉诧异:"家里又没事,急着走啥?"

"事儿是没有......"苗秃子踢着石子,"可我跟五姐相好你是知道的。在她家过夜吧,不睡一屋脸上挂不住;睡一屋吧,这世上哪有白占便宜的?一晚上少说一二两银子,我哪儿扛得住啊!不如搭个顺路车......"

如玉拍拍他肩膀:"早说好给你十两。这样,先前欠郑三的债,加上往后玩的账,回头我替你垫一半?"

苗秃子愁眉苦脸:"一半也够呛......"蹲地上揪了半天草茎,终于站起来,"罢了罢了,谁让咱们是兄弟。留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,再陪你几天吧。"

转眼到了腊月,北风卷着雪粒子往人脖子里钻。自打十一月初来试马坡,苗秃子还家去了两趟,如玉却住到十二月二十七都没走的意思。张华急得直跺脚,三番五次拿"年节该上坟"劝,这才说动主子启程。

临行前算账,给郑三一百一十两,替苗秃垫了三十二两,萧麻子得了二十两谢礼。当初五十两的借据干脆烧了——毕竟这地头蛇镇得住场子。前前后后花了小二百两,连打杂丫头们都得了六两赏钱。

金钟儿送到大门口,眼泪把胭脂冲得一道道的,攥着如玉衣袖不撒手。郑三也假惺惺抹眼睛,萧麻子装模作样叹气。直到堡门外马车扬起雪尘,那哭喊声还追着车轮转。

这正是: 老天若懂情滋味,也要愁白少年头。 明月若无离别恨,夜夜圆满照西楼。 浪子落魄偏遇爱,姐儿多情也图财。 莫道青楼无真意,铜钱落地响叮当。

原文言文

  赴章台如玉释嫌怨 抱马桶苗秃受叱呼

  词曰:
  昔时各出伤心语,今夜欢娱同水乳。女修文,男演武,揉碎绣床谁作主。
  听淫声,猛若虎,也把花娘撑弩。掀翻马桶君知否,秃儿情亦苦。
  ——右调《应天长》。

  话说温如玉同苗秃、郑三坐车到试马坡,入得门来,先是郑婆子迎着说道:“孩子们年轻,得罪下大爷,就连俺老两口子也恼了,许久不来走走。今日若不是老头儿去请,还不肯来哩。”

  如玉笑了笑,入了厅房。苗秃子就要同往金钟儿房里去,如玉道:“我们且在厅上坐坐。”

  待了一会,只见玉磬儿从西房内走来,淡淡的一笑,说道:“大爷来了?”

  如玉道:“来了。请坐罢。”

  玉磬儿坐在一傍。少刻,萧麻子也到。一入门便笑道:“大爷好利害人!那日我们四五个赶了好几里,也没赶上。今日来了,全全我们的脸罢。”

  说毕,各作揖坐下。彼此叙谈着吃茶。苗秃子道:“怎么这金朋友,还不见出来?”

  萧麻子道:“小行货子,心里还怀着棒捶儿哩,等我去叫他。”

  於是走到东房门前,将帘子一掀,笑说道:“温大爷不来,你三番五次催我们去请;正经来了,你又躲着不见。还不快起来?青天白日里,睡的是什么?”

  说罢复回厅上坐着。

  又待了好半晌,方见金钟儿揉眉擦眼。如玉偷眼一看,但见穿着一件深蓝绸子大棉袄儿,外套青缎灰鼠皮背心,腰里系着条沉香色汗巾,青缎子百折裙儿,大红缎平底花鞋,头上搭着皂绢手帕一方;乌云乱挽,宝髻斜垂,薄粉轻施,香唇淡点;步履之间,比素日又文雅些。走到了厅中间,有意无意的斜觑了如玉一眼,拉过把椅子来,坐在下面,将脸儿朝着门外,一句话儿也不说。苗秃子笑道:“我的小肉肉,你和我也恼了?我替你舍死忘生,请了一回,你也不与我请个安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你不自己想想是个甚么东西,敢和人说‘请安’二字?”

  苗秃子道:“我在嫖场中不过手内无钱;若论人才,就走遍天下,也是个二等资格,还不值他一请安么?”

  众人都笑了。萧麻子道:“金姐掉过脸儿来说话。”

  金钟儿总不回答。萧麻子向如玉道:“这也怪不得他,委实那日温大爷的嘴巴,太手重些了。”

  金钟儿听了,将粉项一低,那眼中的泪,就像断线珍珠相似,扑籁籁乱滚下来。苗秃子骂道:“这象皮龟,真不成人类!好端端的被他一个屁,就点缀哭了。”

  从袖中取出个手帕儿来,斜着身子,替他揩泪,口里骂萧麻子不绝。揩抹了一会,金钟儿不哭了。

  苗秃向萧麻子道:“他两口子一句话儿也不说,我和你一该想个法儿,与他两个作合才好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用不着你我,只用到定更时候,那一只眼儿的光头老先生出来,只用他头头晃脑几下,就强似我们作合数倍。”

  玉磬儿拍手打掌的大笑道:“原来你两个的脸,还不如人家一根球。”

  萧麻子大喝道:“胡说!”

  只这一声,不但温如玉、苗秃子,连金钟也儿忍不住笑了,随后萧麻子也笑了。

  打杂的拿入酒菜来,五人坐定。金钟儿连筷子也不拿。问他,只说肚里不受用。略坐了一会儿,就回房里去了。苗秃与萧麻就和与酒有仇的一般,你狠一大杯,我狠一大杯,顷刻告干了一壶。打杂的又添上酒来,两人复灌了数杯,方将锋芒下去。又放开憨量,吃起菜来。皆因何公子去后,郑三家二十余天,无上眼客人。苗秃在泰安来往,还吃了几次肉;萧麻子口里实淡出水来。今日安肯轻易放过?只吃的瓶尽盘空,方肯住手。萧麻子坐在一傍剔牙,苗秃子嚷着要吃茶。须臾各房里点起烛来,萧麻子道:“温大爷是久别,苗三爷也是初到,我们早散了罢,明日一早再会。”

  苗秃道:“你说的是。”

  遂一齐送如玉到金钟儿房内。

  金钟儿从炕上扒起来,让众人坐。萧麻子道:“你两口儿好好安歇罢,我明日上来看你。”

  说罢,同苗秃出去。如玉要相送,被苗秃将门倒扣上去了。金钟儿见众人已去,拉过枕头来,依旧倒在炕上睡去。如玉见金钟儿不睬他,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,口内沉吟,心中酌量。见金钟儿总是睡觉,一抬头,见柜顶上有几本书,取下来看视,是几本算命子平,一句也看不入去。不住的偷眼窥同金钟儿。约有起更一时分,只见金钟儿起来,走到如玉面前,将烛拿去,往镜台边放,对着镜子,把头发整理了几下,用手帕从新罩了罩,拿起杯茶来,嗽了嗽口,唾在地下;然后到炕沿边。将被褥打开,铺垫停妥;又将内外衣服扭扣儿解开,也不换睡鞋,回头向如玉道:“你坐一夜么?我得罪你了?”

  如玉道:“我也就睡。”

  金钟儿脱去上下衣服,面朝里睡了。如玉又坐了有两杯茶时,也将衣服脱去,揭起被子,睡在一边;离的金钟儿远远的,面朝上纳闷。金钟儿是等着如玉央及他;又不肯失了身分先搂揽如玉。如玉急欲与金钟儿和合,一也不肯先下这一口气。究竟两个都是假做作,没一个睡得着。

  约二更时分,如玉见金钟儿睡的声息不闻,心里说道:“我何苦受这样罪?不如出厅屋里去,坐到天明,回家是正务。”

  旋将被子揭起,取过衣服来,披在身上,将要穿裤子,只见金钟儿翻过身来,问道:“你这时候穿上衣服怎么?”如玉道:“我与你寻何公子去。”

  金钟儿道:“你还敢和我向这样说?”

  如玉道:“你教我该怎么说?”

  金钟儿看着如玉,点了两下头儿,那泪痕就长一行、短一行流在枕边。如玉拿着裤子,就穿不上了,忙问道:“你到有什么话,不妨明明白白较论一番。”

  金钟儿道:“罢么。你只再打我几个嘴巴就是了。”

  扑起来,将如玉的衣服,从身上拉下,用力丢在傍边;眼含着痛泪,又翻转身,面向里睡去了。如玉急忙钻入被内,从后面紧紧的搂住,问道:“你到还敢恼我么?”

  金钟儿也不言语。如玉将他搬过来,先将右腿搭在他身上,将左胳膊伸入他项下,搂住亲了两个嘴;又用自己的脸蛋儿,与他来回揩抹泪痕,笑说道:“谁教你见了个何公子,就爱的连性命也不顾,待我和粪土一般?”

  金钟儿道:“就算上我爱了何公子,不过是妇人家水性杨花,罪也不至放打嘴巴。”

  如玉道:“你也不该对着许多人,骂我是下流东西。”

  金钟儿道:“你骂的我成篇累套的,还有个数儿?我和你相交十数个月,没好处了有好处来,亏你忍心下毒手,打我两个嘴巴。”

  说着将如玉一推。如玉笑道:“不用你推我,我也没别法报仇。我只教你今夜死在我手里就是了。”

  于是不由分说,将金钟儿两腿分开,把阳物没头没脑的往阴户内乱塞。金钟儿道:“慢些儿,通的小肚了怪疼的。”

  不言两人行房,且说苗秃子与玉磬儿干肐一度,又睡了一觉,醒来想了想:“今夜小温和金钟儿不知和好不和好?我且偷的去看个景象儿。”

  披了衣服,下地开门。玉磬儿问道:“你出去做甚么?”

  苗秃道:“我要出大恭。”

  悄悄的出了厅房。

  走到东房窗子外,只听得咶咶咂咂,响得凶狠之至;忙用指尖将窗子上纸,触一小窟。往内一觑,只见金钟儿一只右脚在如玉手中;一只左脚,在如玉腰间,穿的是大红缎平底花鞋儿,又瘦又小,比玉磬儿的脚端正许多,甚是可爱。再看金钟儿,星眸斜视,粉面通红。苗秃子看了,高兴的了不得,叹息道:“小温儿虽然花了几个钱,花的还算是值。像我苗老秃,就可怜了。”

  又见如玉,忽将金钟儿两腿掀起,发狠抽提,一下紧似一下;再看金钟儿,双目直视,两手搬住如玉的两胁,大声叫道:“我的亲达达,我今日活不成了。”

  说罢将头在枕头上来回滚了几下,鼻中声息,似有若无,像个昏去的光景,面皮也看的黄了。

  苗秃子那里还挨住?摸了摸自己的阳物,与铁枪一样,连忙跑入西房,看了看玉磬儿,不在炕上,不想在的下马桶上撒尿,苗秃子也顾不得分说,湾倒腰将玉磬儿一抱,不意抱得太猛了,连马桶也抱起来。玉磬儿不晓的他是甚么意思,吓的大惊失色,喊叫道:“你是怎么样?”

  苗秃子将马桶丢在地下,把玉磬儿放在炕沿上,推倒,急将阳物狠命的插入。他本是情急了的人,还有甚么功夫?不过七八抽就停当。拔出来,将腰直起,长出了一口气,揭起被子,钻入里面睡觉去了。玉磬儿坐起,看了看马桶也倒在地下,流的尿屎满地,臭不可闻,不由的心中大怒,指着苗秃子骂道:“冒失鬼的哥哥冒八鬼、冒九鬼,也到不了你这步田地。怎么好好儿出院里去,回来就这般颠狂,比疯子还利害十倍?这不是马桶也倒了,屎尿流下满地,半稀不稠的臭精,弄下我两腿,一泡尿也吓的人也没有溺完,真是那里的晦气,平白里接下个你,还不如接个文雅些的亡八,虽然说是龟钻了龟,少冒失些儿也好。”

  苗秃子用被蒙了头,一声儿也不敢言语,任凭玉磬儿裁剪;他也由不得自笑不已。玉磬儿骂罢,从火盆内取了些灰,倒在地下,将屎尿调和了一会,收拾在马桶内,盖上盖几,将簸箕丢在一边;又在面盆内洗了手,嘴里絮咶了好半响,方才掀起被子同歇。苗秃只装睡着,不也动一动儿,怕玉磬儿再骂。

  再说如玉与金钟儿复相和好,两个鸾颠凤倒,闹到了四鼓方止。次日如玉梳洗罢出来,见萧麻子、苗秃、玉磬儿,都在厅上坐着,见如玉出来一齐站起。萧麻子笑:“一夜恩情,化除了千般嫌怨,实是快乐不过的事。”

  如玉坐下说道:“我原就不计论他。若计论他,也不来了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这都是开后门的话。我们朋友们说合着,两个都不依允;睡了一夜,就相好起来,也未免重色轻友太利害些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到的要算你的大功。”

  苗秃道:“我有何功?”

  萧麻子道:“光头先生之功,即汝之功也。”

  大家都笑了。萧麻子道:“小金儿还睡么?”

  如玉道:“他梳了头就出来。”

  四人吃了一会笑,只见金钟儿掀开毡帘,摇摇摆摆的走来,打扮的和一朵鲜花儿一样。眉中间点了一点红,口唇上也点一点红,头上带着青缎银鼠卧兔儿,越显的朱唇皓齿,玉面娥眉。

  走到如玉肩下坐了。萧麻子笑道:“好壮脸呀!”

  金钟儿笑道:“虽然脸壮,却不是象皮的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这小妖精儿,敢藉话儿讥诮我!”

  苗秃子把两眼硬睁着,只是看。金钟儿道:“你看我怎么?”

  苗秃子道:“我看你大大的两个青眼圈,是昨夜昏过去的原故。”

  金钟儿道:“止你看见来?”

  苗秃道:“你到别要嘴硬,会事的快与我个嘴吃,我就不言语了。若说半个不字,我数念个七青八黄;况你又曾说过,请着温大爷来,与我嘴吃,现有老萧作保;一共两个嘴,今日都要归结。”

  金钟儿道:“我的嘴有气味,休要臭着你了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你不必正话儿反说。你说我的嘴臭,你只问你玉姐,他还说我嘴里常带些苹果儿香。”

  玉磬儿道:“你到不恶心我罢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金姐给他个嘴吃罢,也算他披霜带露,替你请温大爷一回。我又是保人,你不与他吃,他就要吃我的哩。”

  如玉大笑。金钟儿摇着头儿笑说道:“不!”

  苗秃道:“我看这光景,是绝意不与我吃了。我只问你:你家窗棂纸是怎么就破了?”

  金钟儿的脸,不由的红了一红,掉转头向如玉道:“我今早起来就看见,还只当是你弄破的。原来是他做得悬虚。”

  玉磬儿听了,心下才明白,向苗秃子拍手大笑道:“怪道你昨晚和疯子一样,不想是这个原故。”

  说着越发笑起来。苗秃子连连作揖道:“一个相与家,要包含些儿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必定这秃奴才昨晚不知出了什么大丑,你们看他这鬼样。”

  问玉磬儿道:“你对我说,我也快活快活。”

  玉磬儿越发笑的了不得。萧麻子再三盘问,他又不说。

  大家正鬼混着,打杂的拿上早饭来。五个人吃毕,苗秃子将如玉拉到院中说道:“我今日回去罢。”

  如玉道:“你家又没事,回去做什么?”

  苗秃道:“事到没事,只是我与你不同。我是个穷汉,又与五姐有相与。到他家不在一处歇卧,彼此脸上不好看;在一处歇卧,世上那有个白嫖的婊儿?一夜一两头,实是经当不起。今日趁回头车儿家去,岂不是两便?”

  如玉道:“我原答应你十两银子。是这样罢,可将你以前欠郑三的多少,此后嫖了的日子,将来回家时合算,我替你垫一半何如?”

  苗秃蹙着眉头道:“就是一半,我也招架不住。”

  作难了一会,说道:“也罢了。一个朋友情分,我丢下你,我也不放心。说不得,再陪伴你几天罢。”

  如玉见张华也无事,打发他回家,照看门户。

  从十一月初间来试马坡,苗秃还回家走了两次;如玉直住到十二月二十七日,大有在郑三家过年之意。亏得张华三番五次以坟前拜扫话规劝,才肯起身。前后与了郑三一百一十两,替苗秃子垫了三十二两,送了萧麻子二十两;将五十两借约,也白白的抽与,为他是试马坡的好汉,镇压诸土棍不敢入门;将聘卖使女们一百八十多两,花了个干净。又与打杂的并郑三家小女厮留了六两赏钱,与金钟儿千叮万嘱,说在明年,不过灯节即来。金钟儿哭的雨泪千行,临行难割难舍。连郑三也吊出眼泪。萧麻子做作的短叹长吁。金钟、玉磬送出门外,萧麻子、郑三同打杂的胡六送出堡门,主仆方回泰安去了。

  正是:
  天若有情天亦老,月如无恨月长圆。
  郎君倒运佳人爱,子弟回头钱是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