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家那会儿,最爱和人聊些神神鬼鬼的事儿。每当夜深人静,灯影摇曳,总要拉上三五好友,围坐一块儿,说些稀奇古怪的故事,给喝酒吟诗添些趣味。后来日子过得紧巴,搬到乡下教书,总觉得见识短浅,就到处搜罗些野史杂记,权当打发时光。可惜这些书良莠不齐,多半叫人看了直发笑。
后来读到《情史》《说邪》《艳异》这类书,倒比先前看的耐嚼些。不过这些书千篇一律,终究不够惊心动魄。直到得了《江海幽通》《九天法篆》这些奇书,我才真信世上竟有这等妙文。
那时候我也动过心思,想写本《百鬼记》。可转念一想,写一个鬼就得配一段故事,还得环环相扣,鬼鬼不同,比施耐庵写《水浒》更费功夫。我这半吊子本事,就像用短线缝袜子,怕是要闹出狗咬尾巴、鸡啄米的笑话,徒惹人讥讽。偏生几个知己再三撺掇,我也着实心痒。可惜没过多久,接二连三的变故,这事儿就搁下了。
丙寅年替人担保借了四千多两银子,往后几年变卖家产填补窟窿,才还上一半。癸酉年带着家里剩下的物件,千里迢迢到扬州变卖,指望能还清债务,当个逍遥的穷书生。谁知命运弄人,连这些老物件都保不住。要不是我那位在盐城做官的堂叔收留,我怕是要流落街头了。在盐城住了俩月,又染上怪病,吃什么药都不见效。
堂叔知道我心事重,那年七月他奉命进京前,再三劝我写书解闷。我总觉着著书立说得博览群书才行,硬要学人家,就像没长翅膀偏要飞。可转念一想,人过三十什么没经历过?逝者已矣,活着的人总不能整天愁眉苦脸。要是不找点营生,跟怕噎着就不吃饭有什么两样?再说万丈高楼也是砖石垒的,飞瀑流泉也是滴水聚的。诗赋古文我不敢贸然动笔,像小说这类,千人写过,总能捕风捉影,添油加醋凑成篇。又怕写得不好惹是非——一个穷愁潦倒的人,握着支秃笔硬要标新立异,怕是要像祢衡击鼓骂曹那样招人恨,既得罪人又折损德行。这么一想,兴致就凉了半截。可书里那些男男女女,早就在我眼前晃悠,吃饭睡觉都能听见他们说话。
冬十一月在扬州看病,客栈冷清,长夜难熬,就草草写了三十回,取名《绿野仙踪》。给同住的人看,竟谬获夸赞。
丙寅年堂弟说严到辽州做官,专门派人接我过去。在那儿九个月,只添了二十一回。戊寅年堂弟回乡守孝,我无颜见江东父老,从此南北漂泊,给富贵人家当牛做马,一晃数年,再没工夫碰那书稿。
辛巳年去梁洲办事,路上勉强又写了几回。壬午年到河南,才算草草完稿。看着这些潦草字迹,自己也觉得粗劣不堪。说到底,异乡漂泊无处排遣,才搞出这呕心沥血的东西。
从前刘向写《列仙传》,葛洪记《神仙传》,我在这《绿野仙踪》里添个编外神仙,给修道之人指条明路,也算效仿吕洞宾普度众生的心志罢。至于文章好坏,随世人骂去。竹头木屑尚能利用,马勃牛溲也可入药。这一百回里若有一两处能博君一笑,不至于让人看得眼疼喉梗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
余居家时,最爱谈鬼,每于灯清夜永际,必约同诸友,共话新奇,助酒阵诗坛之乐。后缘生计日蹙,移居乡塾,殊歉嫌孤陋寡闻,随广觅稗官野史,为稍迁岁月计。奈薰莸杂糅,俱堪喷饭。后读《情史》《说邪》《艳异》等类书十余部,较前所寓目者,似耐咀嚼。然印板衣摺,究非荡心骇目之文。继得《江海幽通》《九天法篆》诸传,始信大界中真有奇书。
余彼时亦欲破空捣虚,做一百鬼记,因思一鬼定须一事,若事事相连,鬼鬼相异,描神画吻,较施耐庵《水浒》,更费经营。且拆袜之才,自知线短,如心头触胶盆,学犬之牢牢,鸡之角角,徒为观者讪笑,无味也。施因同志怂恿,余亦心动久之。未几叠遭变故,遂无暇及此。
丙寅又代人借四千余金,累岁破产弥缝,仅尝其半。
癸酉携家存旧物,远货扬州,冀可璧归赵氏,做一潇洒贫儿,无如洪崖作祟;致今古董涅镕。若非余谷家叔宦游盐城,恃以居停糊口,余宁仅漂泊陌路耶!居盐两月,即为竖所苦,百药罔救。
家叔知余聚散萦怀,于是岁秋七月,奉委入都之前二日,再四嘱余著书自娱。余意著书非周流典坟、博瞻词章者,未易轻下笔。勉强效颦,是无翼而学飞也。转思人过三十,何事不有,逝者如斯,惟生者徒戚耳。苟不寻一少延残喘之路,与兴噎废食者何殊?况层峦绝巘,积石可成;飞流悬瀑,积水可成。诗赋古作,固不可冒昧结撰,如小说二字,千手雷同,尚可捕风捉影,攒簇渲染而成也。又虑灰线草蛇,莫非衅窦,以穷愁潦倒之人,握一寸毛锥,特辟幽踪,则弥衡之骂,势必笔代三挝,不惟取怨于人,亦且损德于己。每作此想,兴即冰释。然余书中若男若妇,己无时无刻不目有所见,不耳有所闻于饮食魂梦间矣。
冬十一月,就医扬州,旅邸萧瑟,颇愁长夜,于是草创三十回,名曰《绿野仙踪》。付同寓读之,多缪邀许可。
丙子余同祖弟说严授直隶辽州牧,专役相迓。至彼九约月,仅增益二十一回。
戊寅舍弟丁母艰,余羞回故里。从此风尘南北,日与朱门作牛马,牢牢数年,于余书未遑及也。
辛巳有梁洲之役,途次又勉成数回。壬午抵豫,始得苟且告完。污纸秽墨,亦自觉鲜良极矣。总缘蓬行异域,无可遣愁,乃作此呕吐生活耳。
昔更生述松子奇踪,抱朴著壶公逸事,余于《列仙传》内添一额外神仙,为修道之士悬拟指南,未尝非吕纯阳欲渡尽众生之志也。至于章法句法字法有无工拙,一任世人唾之骂之已尔。夫竹头木屑,尚同杞梓之收;马勃牛溲,并佐参苓之用。余一百回中,或有一二可解观者之颐,不至视为目丁喉刺,余荣幸宁有极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