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狐仙洞府里,翠黛和锦屏两位公主正在后洞下棋解闷儿。棋子刚落定,忽听得外头侍女们慌慌张张跑来,嘴里直嚷:"了不得!那冷面真人冷于冰打上门来了!"
两位公主手里的棋子啪嗒掉在棋盘上,你瞅瞅我,我瞅瞅你,脸都吓白了。锦屏咬着嘴唇说:"早先咱们抓了他道友连城璧,今日怕是来寻仇的。"翠黛攥紧了腰间宝剑:"横竖躲不过,不如会他一会。"
前殿里头,冷于冰负手而立,正打量着满屋子的奇珍异宝。这九莲冠的道人忽然摇头轻叹:"小小狐妖,倒比王侯还阔气。"话音未落,只听环佩叮当,香风扑面而来。
打头两个绝色女子,一个穿杏黄衫子,一个着海棠红裙,腰间都悬着明晃晃的宝剑。后头跟着百十个侍女,把个前殿挤得满满当当。冷于冰却不慌不忙,拱手道:"二位公主别来无恙?"
那锦屏公主偷眼打量,见这道人面如冠玉,目似寒星,腰间丝绦上坠着个碧莹莹的玉佩,虽含笑说话,眉梢却带着三分煞气。她心里咯噔一下,暗想:"难怪都说冷面真人的名头能止小儿夜啼。"
翠黛强作镇定还了礼,试探道:"先生方才说'世好'二字,不知从何说起?"冷于冰掸了掸天青色道袍的袖口:"令尊雪山老人在九华山赠我《天罡总枢》时,曾与贫道论及二位。"
这话像块热炭掉进冰水里,两位公主登时变了脸色。锦屏手里的帕子绞成了麻花,翠黛的指甲险些掐进掌心——她们那偷过老君天书的父亲,可不正是栽在这本《天罡总枢》上!
侍女们端上来的珍果摆了满桌,什么火枣冰梨、交梨火枣,都是凡人见也没见过的仙家之物。冷于冰却只拈了颗青杏,慢条斯理把当年雪山老人盗书、白龙夫人丧命的事说了个透彻。说到雷火焚鲲鱼那段,两个公主手里的茶盏哐当掉在地上,碎瓷片子溅得老高。
"所以这书啊,"冷于冰掸去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"令尊虽得了去,却是一个字也没福分读的。"殿外忽然刮过一阵穿堂风,吹得烛火忽明忽暗,照得两位公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。
那帮女妖精听了于冰的话,一个个瞪圆了眼睛,吓得魂儿都要飞了。只有翠黛这丫头半信半疑,总觉得于冰是在吹牛吓唬她们。她伸出细白的手指,从盘子里抓了一大把松子仁儿塞给锦屏,自己又抓了一把攥在手心里,冲着于冰笑道:"世叔既然有这么大的神通,不如猜猜我们手里各有多少松子?"
于冰哈哈一笑:"这点小把戏算什么?可你们手里压根儿没松子,叫我怎么猜?"
两个女妖笑得花枝乱颤:"世叔真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呢?松子明明在我们手里攥着!"
"不信你们自己摊开手瞧瞧。"于冰慢悠悠地说。
两人一摊手,顿时傻了眼——手心空空如也。满屋子的女妖都惊得直吸气。翠黛扯着锦屏的袖子直嘀咕:"明明抓在手里的,怎么一眨眼就没了?"
于冰这时才摊开自己的手掌,只见左右手心里各躺着一把松子仁。众女妖看得直拍手,两个丫头更是服气:"世叔这一手就够我们开眼界了!"说着又凑过来问:"您今儿来是串门子呢,还是有事吩咐?"
正说到要紧处,忽然外头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:"安仁县舍利寺的梅大姑娘来了!"锦屏刚要推辞,于冰却摆摆手:"这小狐狸精记恨我二十年了,来得正好。"
两个女妖脸色一变:"二十年前在舍利寺用雷劈死赛飞琼的,莫非就是世叔?"见于冰点头,她们急得直搓手:"这可万万见不得!"
"怎么?怕我收拾不了她?"于冰笑得茶杯都端不稳了。
锦屏急得直跺脚:"她那点道行给世叔提鞋都不配!我们是怕您老人家想起旧怨..."话没说完,于冰已经让丫鬟去请人了。
不一会儿,就听见环佩叮当。只见个满头珠翠的小妖精扭着腰进来,身高不过四尺,腰身倒有五围粗。那双三寸金莲走得歪歪扭扭,活像只没褪尽毛的猴子。绿裙子红斗篷穿得花里胡哨,偏偏还要拿把描金扇子遮半边脸,捏着嗓子问:"这位爷是谁呀?"
两个女妖刚要介绍,那小妖精听见"冷于冰"三个字,顿时吓得魂飞魄散。扇子啪嗒掉在地上,扭头就要跑,结果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,珠花撒了一地。于冰看得直乐,随手一招:"回来!"那小妖精就像被线牵着似的,又哆哆嗦嗦退了回来。
侍女们要给她搬凳子,于冰一摆手:"她也配坐?"果然五六个丫鬟愣是搬不动她的腿。翠黛纳闷道:"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?"于冰朝小妖精一指,她立刻哭得梨花带雨:"二位公主救命啊!他跟我有杀母之仇..."
"报仇?"于冰冷笑,"你娘修炼千年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,当年在舍利寺还想戏弄我。我不劈她,天也要收她!"说着语气转缓,"你这两百年修行不易,若肯改过向善,未必不能得道。要是学你娘那套..."话没说完,小妖精已经连滚带爬逃走了,连告辞都顾不上。
两个女妖拍着胸口直笑:"这丫头差点被世叔吓破胆!"于冰却摇头:"二百一十年后,她必遭雷劫。"见她们还要追问,这才说起正事:"其实今日来,是受你们父亲所托..."
于冰微微一笑,捋着胡须道:"二位姑娘要是不嫌我说话直,我就把实情一五一十告诉你们。"
那两个女妖精连忙凑近,眼睛亮晶晶的:"您尽管吩咐,我们一定照办。"
"去年我遇见令尊时,"于冰慢条斯理地说,"老人家拉着我的手叹气:'我这辈子就这两个女儿,疼得跟眼珠子似的。如今我在天庭当差,实在没空管教。可她们行事多有不合天理之处,就怕哪天触怒上天,白白送了性命。'老人家再三拜托我来洞府走一趟,传授你们修炼真诀,日后也好接替他的仙职。"
两个女妖一听,欢喜得直拍手:"我们正愁没有高人指点呢!要是世叔肯传授妙法,这辈子都记着您的大恩大德。"
于冰却摇摇头:"我今日要传的,可不是那些呼风唤雨的法术。性命之学才是根本——法术只能应急一时,修得性命真功,那可是能与天地同寿的造化。"
"性命之学?"两个女妖歪着头,翠黛般的眉毛都拧成了结,"这是什么讲究?"
"天给的叫命,自己修的叫性。"于冰盘腿坐正,"儒释道三家说法不同。儒家讲究尽性立命,佛家主张养性听命,我们道家专攻炼性寿命。关键就在于以神为性,以气为命——神不守住,性子就被杂念带偏;气不稳固,命数就让声色勾了去。所以非得性命双修不可。"
女妖们眨着眼睛追问:"那要怎么守神固气呢?"
"神和气啊,好比人身上的灵丹妙药。"于冰手指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画圈,"最要紧的是不能漏了元精。修道之人要把精炼成气,气化成神,最后神与道合。这就是七返九还的玄机。"
"七返九还?"两个姑娘听得入神,不约而同往前倾身。
"去了又回叫返,得了又转叫还。"于冰见她们认真,讲得更起劲,"采药要看时辰,制药要讲分寸,入药得看机缘,炼药全凭火候。没采药前,先得找着药根——西南方有个叫黄庭的地方,恍恍惚惚藏着宝贝..."
他忽然压低声音,像在说天大的秘密:"前辈仙人留下口诀'分明一味水中金,可于华车仔细寻',说的就是找药根的门道。要垂着眼帘闭着嘴,灭了欲望调匀呼吸,连身子都忘了,差不多就跟木头人似的..."
两个女妖听得直咽口水,其中一个忍不住插嘴:"那采药的时辰呢?"
"整日里要装傻充愣,"于冰眯着眼睛笑,"炼成颗如意宝珠才算数。天地初开时不过一团气,人出生时也和天地一个样。天靠道化生万物,人却总被心思牵着鼻子走..."
他忽然正色道:"最要紧的是心中别存心思,念里别起念头。守着丹田那点气,让它回到祖宗那儿去。前辈说'息息绵绵无间断,行行坐坐转分明',这就是入药的造化。炼药时更要十二个时辰不间断,文火慢炖..."
"就像煮汤不能断火?"年轻些的女妖突然领悟。
"正是!"于冰拍腿笑道,"金鼎要常暖,王炉火不寒。采药时药里藏着火,炼药时火里含着药。能把药和火都收拾明白,金丹自然就成了。"
年长的女妖忽然红着脸问:"那...要是采男子的真阳来补自己的元气,管用么?"
"哈哈哈!"于冰笑得直拍石桌,"偷别人的精来补自己,吸人家的髓来养自己,这还算什么修道?装神弄鬼半夜偷人,弄些下作勾当——真有心成仙的,能这般作践自己么?"
两个女妖顿时面红耳赤,扑通跪倒在地:"我们再不敢动这些歪念头了!求您收我们当徒弟吧!"
于冰连忙伸手扶起两位女妖,连连摆手道:"这可使不得!当年要不是你父亲那封引荐信,我哪有今日的修为?饮水思源,我怎敢忘了根本?说起来,我师父火龙真人当年传授我的呼吸吐纳之法,比你们现在修炼的导引术见效快上百倍。今日传给你们,也算不负故人所托。"
两个女妖听得眼睛发亮,赶紧把侍女们都支了出去。于冰压低声音将口诀细细传授,两个女妖激动得手足无措,一个劲儿地说:"有了这口诀,不出三十年我们就能褪尽兽形,永远保持人身,再不用与禽兽为伍了。这般恩德,简直比天地还大!"
她们非要请于冰端坐上位,行拜师之礼。于冰再三推辞:"只要你们诚心修炼,就是对得起你们父亲了,何必非要拜师?不过有件事千万记住——这口诀本是我师门秘传,连同道中人都不得轻授。今日破例传给你们,我可是担着天大的干系。你们切记不可再传同类,否则我哪有脸面再见恩师?"
两个女妖连忙赌咒发誓:"莫说是同类,就是我父亲想学,也得先请示过师尊才敢传授。"说着又要行拜师大礼。
于冰实在推脱不过,又听她们恳求道:"师尊若嫌我们是披毛戴角的异类,只求看在父亲面上,稍稍垂怜便是大恩。"这话说得于冰心头一软,想到天狐的面子,终于不再推辞。
侍女们搬来座椅,于冰端坐受礼。两个女妖喜出望外,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,垂手站在两旁。于冰正色道:"当年我收了个猿猴徒弟,就被师父重重责罚。如今既收你们入门,须得严守戒律,潜心修行。若是行差踏错连累于我,倒叫我日夜悬心。"
"弟子谨遵师命,绝不敢有半分逾越。"两个女妖齐声应道。
于冰点点头:"每过三年,我自会来考校你们修为。你们父亲不日将要来访,替我带个好。告辞了。"说罢大袖一挥,满殿金光乍现。众妖只觉眼前一花,再睁眼时,殿中早已空无一人。
众侍女惊得直咬手指,两个女妖追出殿外,只见东南方天际一朵红云疾驰而去,转眼就消失在云端。她们又是欢喜又是敬畏——喜的是得了这般神通广大的师父,在同族中何等荣耀;惧的是师父能前知万事,若犯了戒律,只怕难逃天谴。从此洗尽铅华,专心修炼。
果然每隔三年,于冰便如期而至指点修行。第三日天狐来访,得知女儿拜在于冰门下,又得了真传,喜不自胜。三十年后,两个女妖彻底褪去兽形;一百六七十年后,双双位列仙班,修为更胜其父雪山天狐百倍。这正是:
当年一封引荐信, 今日收得女门生。 瑶池会上重相见, 方知此会非等闲。
访妖仙误逢狐大姐 传道术收认女门生
词曰:
往事可重,停云古洞。狭路逢仇。数言提训。放去狐女如飞,任他归。
相传口诀无人见,二妖欣羡,泥首于堂殿。须臾剑佩隐无迹,凝眸皎日长空碧。
——右调《月照梨花》。
前回言不换别了城璧、如玉,回衡山玉屋洞去。再说冷于冰与温如玉寻梦后,驾云光早到虎牙山,在骊珠洞外落下,用手一指,闩锁尽落,重门顿开,一步步走了入去。见对面一座石桥,桥西松柏影中,一带石墙;桥东有一条石砌的阔路,花木参差,掩映左右。正中间两扇石门,已大开在那里,门内立着一架石屏风。转过屏风,见院落阔大,房屋颇多。院内有许多妇女,穿红挂绿,行坐不一。众妇女看见于冰,一个个大惊失色,都围了来问讯。
于冰道:“你家主人可在么?”
众妇女道:“这是我家翠黛二公主的府第。我家公主与我家锦屏大公主,俱在后洞下棋,你问着要怎么?”
于冰道:“你可速将你两个公主请来,就说我是衡山玉屋洞的冷于冰相访。”
众妖妇久知冷于冰名姓,听了这三个字,无不惊魂动魄。大家呼哨了一声,都没命的跑入后洞去了。
于冰走至正殿门内,见摆设的古玩字画,桌椅床帐,件件精良,不禁点头叹息道:“一个披毛带尾的小妖,便享受人世不易得的服饰珍玩,真是罪过。你看他们闻我的名头去了,少不得还要转来,我不如在此坐候。”
再说两个妖狐正在后洞下棋顽耍,猛听得侍女们报说冷于冰如何长短,直入我们洞内。二妖闻知,大是惊慌。少刻,侍女们又报道:“那冷于冰坐在我们前殿了。”
两妖私相计议道:“我们先时曾拿住他道友连城璧,他今日寻上门来,定是立意晦气。到只怕要大动干戈,我们也无可回避,只索与他见个高低。”
商量了一会,各带了防身宝物,准备着与于冰赌斗。于冰在前殿,早知其意;心内不禁失笑。
须臾,听得殿外语声喧哗,从殿阶下走上两个妇人来,打扮的甚是艳丽,面貌无异天仙,腰间各带着双股宝剑,后面跟随着百十个妇女。于冰念在天狐分上,不好以畜类相待,欠身举手道:“二位公主请了!”
那两个妖妇将于冰上下一看,见于冰头戴九莲束发铜冠,身穿天青火浣布道服,腰系芙蓉根丝绦,足踏墨青桃丝靴,背负宝剑一口,面若寒玉凝脂,目同朗星焕彩,唇红齿白,须发如漆,俊俏儒雅之中,却眉梢间带点杀气,看之令人生畏。二妖看罢,心里说道:“这冷于冰果然名不虚传!”随即也回了个万福。
于冰道:“贫道忝系世好,到贵洞即系佳客,坐位少不得要僭了。”说罢,在正中坐下。
二妖见于冰举动虽有些自大,却语言温和,面色上无怒气,心上略放宽些。随口应道:“先生请便。”
两妖在下面椅上,分左右坐了。问道:“先生可法号于冰么?”
于冰道:“正是。”
二女妖道:“久仰先生大名,轰雷贯耳。今承下顾,茅屋生辉。方才先生言‘世好’二字,敢求明示?”
于冰道:“系从令尊雪山推来。”
二妖喜道:“先生是几时会过家父?”
于冰不好题连城璧事,改说道:“贫道去年在江西九华山,与令尊相遇,极承关爱,送我《天罡总枢》一部。这‘世好’二字,系从此出。”
二女妖起初闻于冰名姓,动拚命相杀之心;继见于冰言貌温和,动猜疑防备之心;今听到受他父亲《天罡总枢一部》,又动同道一气之心。不由的满面生春,笑问:“家父经岁忙冗,不知怎么有余暇,得与先生相晤?”
于冰道:“令尊名登天府,充上界修文院总领之职。九华山一晤,适偶然耳。”
二女妖见于冰说得名号职分俱对,深信无杀害之心。两个一齐起身,从新万福。于冰亦作揖相还。
二女妖等得于冰坐下,方才就坐,说道:“心慕尊名,时存畏惧。不意先生与家父有通融书籍之好,平辈不敢妄攀。然家父年齿,必多於先生几岁,今后以世叔相称可也。”
于冰大笑道:“世叔称呼,断不敢当,只以道兄相呼足也。”
二女妖又低嘱众侍女,速备极好的酒果。一语方出,诸物顷刻即至。
众妇女揩抹春台。于冰道:“到不劳费心!贫道断绝烟火有年矣。”
二女妖笑道:“世叔乃清高之士,安敢以尘世俗物相敬?敞洞颇有野杏山桃,少将点孝顺之心。”
于冰推辞间,已摆满一桌,约有二十余种奇葩异果,竟是中国海外珍品杂陈。二女妖让于冰正坐,亲自将椅儿移至桌子两傍相陪。侍女们斟上酒来,二女妖起身相奉。于冰道:“既承雅谊,我多领几个果子罢,酒不敢领。”
二女妖亦不敢再强,拣精美之物,布送过口。于冰也不作客,随意食用。
二女妖道:“家父赠《天罡总枢》,未知书内所载何术?”
于冰道:“此书泄天地终始造化,详日月出没元机。大罗金仙读此书者,百无一二。书虽出自令尊所授,令尊却一字未读。”
二女妖道:“这是何说?”
于冰就将他父亲盗老君书起,直说到诛九江、追广信、戳目针钉死白龙夫人,并雷火焚烧老鲲鱼,将此书熟读后,到赤霞山,交火龙真人,转送八景宫等语。
众女妖听了,俱吓的目瞪神痴。惟翠黛女妖心下有些疑信相半,看于冰是以大言唬吓他们,随伸纤纤细手,将盘中松子仁儿挝了一大把,递在锦屏女妖手内,自己又挝了一把,紧紧握住,向于冰道:“世叔既具如许神通,定知我两人手内松子仁数目,恳求慧力,试猜一猜!”
于冰笑道:“此眼下些小伎俩也,算得甚么?但你两个手中,并没一个松子仁,教我从何处猜起?”
二女妖皆大笑道:“世叔真以小儿待我们,松仁现都在我们手内,怎说一个没有?”
于冰道:“你两个可将手展开一看,便知有无?”
二女妖一齐将手开看,果然一个没有,众女妖皆大为惊异。翠黛向锦屏道:“你我明明握在手内,怎么一开手就全没了?端的归于何处?”
于冰笑道:“却都在我手中。”
随将两手一开,每一只手内各有松仁一把。众妖妇皆大笑。二女妖道:“即此一斑,可知全豹。安得不教人诚信悦服?”
又问道:“世叔今日惠顾,还是闲游叙好,还是别有说话?”
于冰道:“我是奉令尊谆托而来,非闲游也。”
二女妖道:“不知家父所托何事?”
于冰正欲说明来意,只见一个侍女报道:“安仁县舍利寺的梅大姑娘来了!”
锦屏女妖道:“你可说家有尊客,且请到我那边坐。”
于冰道:“这小妮子怀恨我,非一年矣。他今日来得正好,我到要见见他。”
二女妖道:“二十年前,舍利寺雷霹赛飞琼,可是世叔么?”
于冰道:“正是我。”
二女妖道:“既如此,此女断与世叔相会不得。”
于冰笑道:“你们还怕我见不过他么?”
二女妖道:“他的道行与萤火相似,岂有个天心皓月,反见不过他?只恐世叔心存旧隙,不肯轻饶,我们做主人的不安。”
于冰大笑道:“断无此理!只管教他入来!”
二女妖不好过却,吩咐侍女们道:“你们不必说冷老爷在此,可照常请人来。”
少刻,见那小狐精戴着满头花朵,从屏见外袅袅娜娜的进来。但见:
身高四尺,腰粗五围。窄窄金莲,横量足有三寸,纤纤玉手,秤来几及一斤。雕嘴、猴唇、兔形,尚未全变;狗鼻、猫耳、鼠态,必竟犹存。绿蝶裙,红鸳氅,偏是他穿衣讨厌;白珠钗,黄金坠,顿教人见面生嫌。貌向鱼而鱼沉,真个有沉鱼之貌;容对燕而燕落,果然有落燕之容。
只见那小狐精儿斜眉溜眼,带着许多鬼气妖风,前行行,后退退,走将入来,二女妖也接将出去。谦谦让让,到了殿中。
看见了于冰,妆做出许多妖羞模样,用一把描金扇儿,将面孔半遮半露,用极嫩声音问道:“这位先生是谁?”
二女妖便夸张道:“这是我们嫡亲正派世叔,今日才来看望我们。”
那小狐精又吐娇声问道:“不知是那座名山古洞的真人?请说名姓,奴家也好见礼。”
二女妖道:“我这世叔,我们到不便向你说。说起来,你也知道,他姓冷,法号于冰。”
那小狐精儿听了,大惊失色,也顾不得用扇儿遮他的面孔,忙问道:“他叫什么?”
旁边一个嘴快的侍女道:“他叫冷于冰。”
那小狐精儿听了,心惊胆碎,扭回头便跑,不意被台阶滑倒,跌在殿外,将花冠坠地,云髻蓬松。于冰不禁大笑。众侍女将他扶起,他又没命的跑去。还未跑了数步,于冰用手一招道:“回来!”
那小狐精儿又跑了回来,站在殿内。二女妖道:“你不必害怕,有我两人在此。”向侍女们道:“与梅大姑娘拿椅儿来,吃杯酒压压惊罢。”
于冰道:“我面前没他坐处!且他走不动,如何会坐?”
锦屏女妖道:“我试试他。”
拉了一会,分毫不动。五六个侍女一齐推他,他两腿比铁还硬,休想移动一分,侍女们个个吐舌。
翠黛女妖道:“走不动罢了,怎么连话也不说一句。”
于是笑问于冰。于冰用手将小狐精一指,向翠黛道:“你问他,他就会说了。”
翠黛笑问道:“大姑娘,你是怎么?”
小狐精儿泪流满面道:“我被他法术制住了。我和他是不共戴天之仇,今日断无生理,还求二位公主救我!”
于冰道:“你为母报仇,怀之二十余年,这正是你的孝处。今准你见我,也是取你异类有点人心。但是你将主见立错!当日你母亲已修道千年,再加精进,便可至天狐地位;他却不肯安分,屡次吸入精髓,滋补自己元阳,死在他手内人,也不知有多少!又半夜三更,到舍利寺戏弄我。我当年总不击死他,他如此行为,必不为天地所容!人贵自反,勿徒怨人。你今服神炼气,也有二百余年,从此立志苦修,积久岁月,可望有成,若必逆理反常,学你母亲的事业,吾立见其速死耳!良言尽此,你须慎之,毋再遭吾手!去罢!”
那小狐精儿得了这个“去”字,两腿便能动移,那里还顾得与二妖作别,便如飞的跑去了。
要知于冰这几句话,虽是劝戒小狐精,却也是藉他劝戒二女妖的意思。二女妖见小狐精跑去,笑向于冰道:“这娃子几乎被世叔吓死!”
于冰道:“他的结果我已预知,将来与他母亲是一样结果。”
翠黛:“约在何时?”
于冰道:“二百一十年后,必为雷火所诛。”
二女妖道:“适才被这娃子来打断话头。世叔说是为家父谆托而来,愿闻其详。”
于冰道:“二位若不怪我愚直,我就据实相告。”
二女妖道:“但见吩咐,无不敬遵。”
于冰道:“我去年与令尊相会时,令尊道:‘我一生止有二女,钟爱最甚。我如今授职上界,无暇教诲他们。奈他们行为不合道理处甚多,诚恐获罪于天,徒伤性命。’再三着我到贵洞一行,传二位修炼真诀,异时升令尊职位。”
二女妖喜道:“我等苦无高明指授,倘世叔不吝奇法妙术,传与我等,我等有生之年,尽皆戴德之日。”
于冰道:“我今日此来,所欲传者,乃性命之学,非法术之学也。盖法术之学,得之止不过应急一时;性命之学,得之便可与天同寿。”
二女妖道:“敢问何为性命之学?”
于冰道:“本乎天者,谓之命;率乎己者,谓之性。然‘性命’二字,儒释道三教,各有不同。儒家以尽性立命为宗,释家以养性听命为宗,道家以炼性寿命为宗。其要领在于以神为性,以气为命。神不内守,则性为心意所摇;气不内固,则命为声色所夺。此吾道所以要性命兼修也。”
二女妖道:“敢问守神固气之道,修为若何?”
于冰道:“神与气乃一身上品妙药,其妙重在不亡精。故修道者炼精成气,炼气化神,炼神合道。此即七返九还之妙药也。”
二女妖道:“敢问七返九还之药何如?”
于冰道:“已去而复回,谓之返;已得而又转,谓之还。其回转之法,端在采药。然采药有时节,制药有法度,入药有造化,炼药有火候。修道者於未采药之前,先寻药之本源。西南有乡土,名曰‘黄庭’,恍惚有物,杳冥有精。先仙曰:‘分明一味水中金,可于华车仔细寻。’此即寻药之本源也。垂帘塞兑,窒欲调息,离形去智,几于坐忘。先仙曰:‘劝君终日默如愚,炼成一棵如意珠。’此采药之时节也。天地之先,浑然一气。人生之初,与天地同。天以道化生万物,人以心肆应百端。先仙曰:‘大道不离方寸地,功夫细密要行持。’此制药之法度也。心中无心,念中无念。注意规中,一气还祖。先仙曰:‘息息绵绵无间断,行行坐坐转分明。’此入药之造化也。清净药材,密意为先。十二时中,火煎气炼。先仙曰:‘金鼎常教汤用暖,王炉不使火微寒。’此炼药之火候也。”
二女妖道:“敢问采药、炼药、火候等说,条要何如?”
于冰道:“采时谓之药,药中有火焉;炼时谓之火,火中有药焉。能知药而收火,则定里丹成。先仙曰:‘药物阳内阴,火候阴内阳。会得阴阳理,火药一处详。’此其义也。修道者,必以神御气,以气定息。呼息出入,任其自然。转气致柔,舍光默默。行住坐卧,不离这个。功夫纯粹,打成一片,如妇人之怀孕,如小龙之养珠。渐采渐深,渐炼渐凝。动静之间,更宜消息。念不可起,起则火炎;意不可散,散则火冷。炼之一日,一日之周天;炼之一刻,一刻之周天也。无子午卯酉之法,无晦朔弦望之期。圣人传药不传火之旨,尽于此矣。何条要之有?”
二女妖道:“敢问龙虎如何调法,方为至善?”
于冰道:“调龙虎之道有三:上等以身为铅,以心为汞,以定为水,以慧为火,在片刻之间,可以凝结成胎;中等以气为铅,以神为汞,以子为水,以午为火,在百日之间,可以混合成象;下等以精为铅,以血为汞,以肾为水,以心为火,在一年之间可以融结为功。先仙曰:‘调息要调真息息,炼神须炼不神神。’则龙降虎伏矣。”
二女妖道:“敢问婴儿姹女产育之道若何?”
于冰道:“精从下流,气从上散,水火相背,不得凝结成胎,则婴儿姹女,从何产育?人苟爱念不生,此精必不下流,忿念不生,此气必不上炎。一念不生,则万虑澄澈,水火自然交媾,产之育之,有何难也?”
二女妖道:“修持大成日,有五气朝元,三化聚顶,敢问若何?”
于冰道:“眼不视而魂在肝,耳不听而精在肾,舌不声而神在心,鼻不香而魄在肺,四肢不动而意在脾,是为五气朝元。精化为气,气化为神,神化为虚,是为三化聚顶。”
二女妖道:“敢问入手功夫,以何为先?”
于冰道:“心者神之舍,心忘念虑,即超欲界;心忘缘境,即超色界;心不着空,即超无为界。故入手功夫,总以清心为第一。”
二女妖道:“功夫既纯之后,若少有间断,亦能坏道否?”
于冰道:“坏道必先于坏念,念头一坏,收拾最难;回光反照,亦收拾念头之一法耳。”
二女妖道:“某等修持,各一千六七百年。道虽小同,其实大异,人畜之别,即此以定贵贱。今承提命,德同天地,我父若能闻此修为,一天狐安能限其造就?然某等还有冒昧,妄请指教者,若采男子之真阳,滋下元之肾水,于丹道补益,功郊何如?”
于冰大笑道:“盗人之精,而益己之精;吸人之髓,而补己之髓,忠恕先失。抑且装神变鬼,明去夜来,甚至淫声艳语,献丑百端,究之补益,亦属有限。况舍己身之皮肉,为人之皮肉点污戏弄,恐有志成仙者,不肯如此下贱也。”
二女妖满面通红,羞愧无地,说道:“从此斩断情丝,割绝欲海,再不敢没廉耻矣!”说罢,一齐倒身下拜,求认于冰为师。
于冰扶起道;“这断断使不得!我承你令尊一书见惠,始得有今日道果,何敢忘青出于蓝?昔吾师火龙真人曾传我呼吸出纳口诀,其法至简至易,较你们导引炼气,其功迅速百倍,亦可见冷某是一不忘本人。”
二女妖大喜,将众侍女赶出。于冰暗传了口诀,二女妖喜欢的无地自容,一齐说道:“弟子等得此,三十年内,便可脱尽皮毛,永成不没人体,不复与禽兽伍矣。此恩此德,天地何殊?”
一定要请于冰正坐,拜为师尊。于冰推阻至再,说道:“但愿二位从此正心诚意的修炼,我对你令尊方为有光。何必在拜从门下?但还有一节要紧之至:适所传口诀,系得之吾师火龙真人,戒令毋传同道。同道尚不许传,今传与二位,我实担血海干系。此诀只可自知,若从此再传你们同类,我何面再见吾师?”
二女妖道:“不但我们同类,即我父欲学,非禀明师尊可否?亦不敢妄传。”说罢,又定请于冰正坐拜从。
于冰那里肯依?且要立行辞去。
二女妖见于冰坚意不允,又说道:“师尊不肯收认我们,为是披毛带尾异类。只求看我父面上,少鄙薄一二,就是大恩。”
于冰听了这几句话,诚恐将来天狐知道,脸上过不去,于是也不再说,吩咐众侍女将椅儿放正坐了。二女妖知是依允,心上大喜,拜了于冰四拜,分立两傍。于冰道:“我当年收一猿不邪,即被吾师大加罪责。今你二人既列吾教下,须要守我法度,杜门潜修,不可片念涉邪,弄出事来,干连于我不便。我今后到添许多不放心矣。”
二女妖道:“谨遵师尊严训,一步不敢胡行。”
于冰道:“每到三年后,定来考验你们得失。令尊我已预知,后日必来看望于你,可代我多多致意。我去了。”
说罢,将袍袖一摆,满殿通是金光。众妖眼睛一瞬间,再看已不知于冰去向。一齐跑出殿外,仰面观望,见一朵红云,离洞起有二百余丈高下,如飞的向东南去了。众侍女无不咬指吐舌。
二女妖又喜又惧:一喜得此神通广大师尊,为同类所钦羡;一惧有犯戒律,知他事事前知,恐遭雷火之诛。自此断绝尘念,一洗繁华。每到三年后,于冰果来考证,指示得失。至第三日,天狐来看望二女,知拜从在于冰门下,又传道术口诀,大喜过望。到三十年后,二女妖脱尽皮毛,永成人体;一百六七十年后,各入仙班,比他父雪山高出百倍,皆于冰口诀之力也。
正是:
为送《天罡》那段情,始行收认女门生。
须知此会非常会,他日瑶池俱有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