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世上最缺的,就是道义和真理;而最不缺的,就是虚妄和苟且。人心啊,总是稀罕那些难得的,轻视那些泛滥的。所以那些穿粗布衣的平民、做臣子的,只要行为清白正直,越是穷困就越显尊贵,哪怕死了,天下人也会更加敬重他们——正因为这样的人太少了。
可就算用最高标准来衡量,连神农、黄帝都有可指摘之处,何况舜和汤呢?就像古代名马飞兔、要褭,也总有不足之处。要是砍木头非得完全笔直,那宫殿就别想盖成了。
当年舜想把天下让给朋友石户的老农,那老农却撇嘴说:"您这人啊,忙忙碌碌像个陀螺,不过是个卖力气的!"觉得舜的德行还不够,居然背着行囊,带着老婆孩子躲到海岛上去,一辈子再没回来。舜又去找另一个朋友北人无择,这位更不客气:"您可真奇怪!明明是个种地的,偏要往尧的宫门里钻。现在还想用您那套丢人的做法来玷污我?我嫌恶心!"说完就跳进苍领渊自尽了。
后来商汤要讨伐夏桀,先去找隐士卞随商量。卞随摆手:"关我什么事?"汤追问:"那该找谁?"卞随装糊涂:"不知道。"汤又去问务光,务光也是这套说辞。最后汤提到伊尹,务光才说:"这人能忍辱负重,别的我就不知道了。"等灭了夏桀,汤要把天下让给卞随,卞随急得直跺脚:"当初找我商量伐桀,准是把我当强盗;现在打了胜仗又来让位,分明是觉得我贪心。这乱世里,没德行的人总来羞辱我,我实在受不了!"说完就跳颍水死了。汤又去让位给务光,务光更绝:"废黜君主不义,杀害百姓不仁,别人冒险我得利,这叫不要脸!不是正道得来的好处,白送我都不要。这污浊的世道,我连踩它的土地都嫌脏!"背着石头就沉了募水。
这四位高人啊,看天下就像看天外之物,世俗的富贵对他们来说,就算白给都不要。他们守着高洁的品行,自得其乐,外物伤不到分毫。不贪利,不慕势,宁死也不愿同流合污。
至于舜和汤,他们像包罗万象的天地,不得已才行动,顺应时势做事。以造福百姓为本,以万民利益为准则。就像钓鱼人,得看鱼的大小选饵料,观察浮漂动静来收线。
齐国和晋国打仗时,有个平阿来的小兵丢了戟捡到矛,撤退时心里不踏实,路上拽住个行人问:"我丢戟得矛,能回家吗?"行人说:"都是兵器,怎么不能?"他还是不放心,又拦住高唐的叔无孙。叔无孙皱眉:"矛不是戟,戟不是矛,这能抵罪吗?"小兵"哎呀"一声,扭头冲回战场,结果战死了。叔无孙叹道:"君子救人危难,就该分担灾祸。"也追上去战死。要是让这样的人带兵,绝不会败退;让他们辅佐君主,定会以死尽忠。可惜死得这么不值,只因担当的职责太小。责任小的人,往往看不清大义。谁知道天下还有多少像他们这样的人?所以君主想找廉洁之士,非得用心寻访不可。
齐庄公时有个叫宾卑聚的,梦见个壮汉戴白帽、穿红领黑衣,佩着黑剑鞘,冲他脸上吐唾沫。惊醒后整宿睡不着,天亮就找来朋友说:"我从小要强,活到六十岁没受过辱。昨晚这梦就是羞辱,我非找到这人不可,找不着就死!"每天清早和朋友站在街口等,三天没等到,回去就自尽了。要说这事值不值当另说,但这股不受辱的劲儿,谁能比得上?
真正的君子行事,必定遵循道义。世俗说他困顿,其实是通达;行事不义,就算世人说他显达,实际是穷途末路。所以君子的穷通和俗人标准不同。该赏就受,该罚就领。赏得不合道义,给也不要;罚得正当,赦免都不接受。为国家考虑,必求长治久安。而要让君主基业长久,行事就得问心无愧。
孔子见齐景公时,景公要送他廪丘作食邑。孔子推辞不受,回去对弟子说:"君子应按功劳领俸禄。我劝谏景公,他还没实行就先赏赐,太不了解我了!"赶紧让弟子备车离开。孔子不过是个布衣,当过鲁国司寇,可他的操守连万乘之君都难企及,三王的辅臣都比不上,就因为取舍半点不马虎!
墨子派弟子公上过去越国游说。越王听了墨子主张很高兴,对公上过说:"只要你老师肯来,我把吴国旧地阴江一带三百社封给他。"公上过回来传话,墨子问:"你看越王能听我的、用我的主张吗?"公上过摇头:"恐怕不能。"墨子叹气:"不但越王不懂我,连你也不懂。要是他听我的,我粗茶淡饭当个普通百姓都行;要是不听,把整个越国给我也是白搭。不接受主张却收土地,这是出卖道义。要卖道义何必去越国?在中原照样能卖。"有些道理人人都该想明白。秦国乡野之人能为小利兄弟反目,亲戚相残。现在有人送一个国家,却怕损害道义而推辞,这才是真操守。比起那些秦国的粗人,境界不知高到哪里去了。
楚国和吴国眼看就要打起来了,楚国的军队少,吴国的军队多。楚国将军子囊站在营帐里,摸着剑柄叹了口气:"咱们跟吴国打,准输。打了败仗,大王的名声受损,国土也要割让,我这样的忠臣实在不忍心啊。"他没跟楚王请示,直接带着军队撤了。
撤到城郊的时候,子囊派人去跟楚王说:"臣请求以死谢罪。"楚王摆摆手:"将军撤退是为了国家利益,既然对国家有利,何必寻死?"子囊跪在地上,额头抵着黄土:"要是撤退的人不用受罚,以后当臣子的都会找借口临阵脱逃。长此以往,楚国就要被天下人欺负了。"说完就拔出佩剑往脖子上一抹。楚王红着眼眶说:"成全将军的忠义吧。"让人准备了薄棺,还把斧钺放在棺材上——这是对罪臣的处置。
要说这楚国啊,从郼、岐那么点地方起家,到现在能让万国来朝,靠的就是这样的忠臣。楚国传了四十二代,中间经历过干溪之乱、白公之乱,也有过郑袖、州侯这样祸国的奸臣,可到现在还是万乘大国,不就是因为时不时能出个子囊这样的臣子吗?
楚昭王在位时有个叫石渚的官员,为人刚正不阿。有天他在路上遇见杀人案,追上去一看——凶手竟是自己父亲。他调转车头回宫,站在大殿上说:"杀人犯是家父。要儿子审判父亲,我不忍心;包庇罪犯,又坏了国法。臣子犯法当死,这是规矩。"说完就往斧钺底下跪。
楚王赶紧扶他:"没追上就算了,何必治罪?你继续当差吧。"石渚摇摇头:"不护着父亲,算不得孝子;为了君王枉法,算不得忠臣。大王赦免我是恩情,但臣不敢废法。"硬是跪在斧钺下不肯起来,最后血溅王庭。这石渚啊,真是既尽了忠,又全了孝。
说到治国之道,最上乘的就是以德服人。神农黄帝那时候,不用赏赐百姓就勤勉,不用刑罚恶行就绝迹。德行到了,四海再大也挡不住,华山再高也拦不了,就算吴王阖闾的兵法、孙武吴起的军队也敌不过。古时候的圣王,德行像天地般广大,像日月般光明,百姓跟着他走却不知为何要跟,这才叫顺天应人。
当年三苗部落不服管,大禹要出兵,舜帝说:"用德行感化吧。"结果三年后,三苗真归顺了。孔子听说这事直赞叹:"懂得德行真谛的人,连孟门山、太行山都不算险阻。德行的感化,比驿站传令还快。"周朝太庙把金属乐器摆在后面,就是表明德行比武备重要。
晋献公因为宠妃骊姬要废太子。太子申生住在曲沃,有天骊姬骗他:"大王梦见你生母了。"太子赶紧祭祀,把祭肉献给父王。骊姬在肉里下毒,献公正要吃,她假装关心:"从那么远送来,先让人尝尝吧。"试吃的人当场毙命,连喂狗的狗也死了。太子明知被陷害,却不肯辩解:"父王没了骊姬,寝食难安。"直接拔剑自刎。他弟弟夷吾逃到梁国,重耳更惨,从翟国逃到卫国,卫文公给他吃闭门羹;路过五鹿到齐国,正赶上齐桓公去世;到曹国,曹共公竟让他光膀子抓鱼,就为看他肋骨是不是连着的;到宋国才遇上讲礼数的宋襄公;到郑国又碰钉子,大臣被瞻劝郑文公:"要么以礼相待,要么干脆杀了。"郑文公不听。后来重耳在秦国帮助下复国,发兵攻打郑国索要被瞻。被瞻对郑文公说:"把我交出去吧。"郑文公懊悔:"是寡人的错。"被瞻却说:"杀我能救国,值了。"结果晋文公要煮了他,被瞻扒着锅沿喊:"三军将士听着!从今往后谁再忠君,就等着下油锅吧!"晋文公赶紧赔不是,撤兵把人送回去了。您看这被瞻,忠君救国两不误,连敌人都敬重,仁义带来的好处可大了去了。
墨家钜子孟胜跟阳城君交好。有回阳城君外出,把玉璜掰成两半当信物,交代孟胜:"见符才能交城。"后来楚王去世,大臣们在灵堂围攻吴起,阳城君参与其中。新楚王问罪,阳城君逃跑,楚国要收回封地。孟胜对弟子们说:"我受人之托,现在不见信物又守不住城,不死说不过去。"
弟子徐弱劝他:"要是死了能帮阳城君,那值得;可现在死了只会让墨家绝后啊!"孟胜摇头:"我跟阳城君,不是老师就是朋友,不是朋友就是君臣。今天我不死,往后谁还找墨家当老师?谁还跟墨家交朋友?谁还用墨家当臣子?我死是为了践行墨家道义!"他安排把钜子之位传给宋国的田襄子,徐弱听完说:"既然这样,我先走一步开路。"当场自刎。最后孟胜带着一百八十个弟子殉节,只有三个人去送信物。那三人传完信又想回去陪葬,田襄子拦着:"孟胜把钜子传给我了,你们得听我的。"他们不听,跑回去死了。墨家认为不听钜子命令就是背叛——这种气节,可不是严刑厚赏能逼出来的。
说到用人之道,最高明的是讲道义,其次才是赏罚。要是道义不够让人效死,赏罚不够让人进退,还想驱使百姓,古今都没这道理。百姓不是工具,用对方法才是关键。吴王阖闾用兵不过三万,吴起带兵不过五万,可现在的万乘大国,兵多了对外不能御敌,对内不能安邦——不是百姓不好用,是当权者不会用啊!古来多少坐拥天下却亡国的,不就是百姓不肯出力吗?
宝剑不会自己砍人,车子不会自己跑动,总要有人驱使。种麦得麦、种谷得谷,没人觉得奇怪。用民也像播种,不选好种子就想收获,哪有这种糊涂事?
话说大禹那时候,天下有上万个诸侯国。等到了商汤时期,就只剩下三千多个了。您猜怎么着?到如今这些国家一个都没剩下。为啥呢?都是因为不会用老百姓啊!
用不好老百姓,说到底就是赏罚不到位。商汤、周武王能用夏朝、商朝的老百姓,管仲、商鞅能用齐国、秦国的老百姓,那都是有门道的。只要摸清门道,老百姓没有不能用的。用老百姓就像撒网,抓住纲绳一拉,整张网就张开了。这纲绳是啥?就是老百姓喜欢的和讨厌的。喜欢荣华富贵,讨厌灾祸屈辱。用灾祸来惩罚,用富贵来奖赏,赏罚都落到实处,老百姓哪有不听使唤的?
当年吴王阖庐在太湖练兵,让士兵们顶着利剑前进,地上流的血都快成河了。越王勾践在宫里试炼百姓,老百姓争着往火里跳、往水里钻,死了一千多人,直到敲锣才停下来。为啥这么拼命?就因为赏罚分明啊!就像莫邪宝剑,在勇士手里是利器,在懦夫手里就成了废铁,关键看你会不会用。
您看夙沙国的百姓,自己把国君绑了投奔神农。密须国的百姓,捆了自家君主送给周文王。商汤、周武王不光能用自己人,连敌国的百姓都能用。会用人,国家再小、兵力再弱也能成事。古时候多少平民百姓能平定天下,就是懂得用别人的力量。这用人之道啊,说到底就两个字——诚信。
宋国有个赶车的,马不肯走,他就把马推进溪水里。反复三次,就算造父这样的驾车高手,也不过如此威逼马匹。可要是不懂驾车之道,光知道耍威风,那马反而更不听话。有些国君也是这样,不懂治国之道,就知道耍威风。威风越大,百姓越不买账。亡国之君多半都是这么把国家玩完的。威风就像盐,做菜不放盐没滋味,放多了又齁得慌。得托着爱心和利益来用,百姓才吃这套。要是光知道耍威风,迟早要倒大霉。夏朝、商朝就是这么亡的。
真正会用人就像赶马车,缰绳轻轻一抖,千里马自然跑得欢。老百姓天天盼着为您效力,一旦有机会,那劲头就像万丈悬崖泄洪水,谁能挡得住?《周书》说得好:"对百姓好,他们就是您的财富;对百姓不好,他们就是您的仇人。"与其有一大帮仇人,还不如没有。周厉王贵为天子,弄得百姓都恨他,结果被赶到彘地,连子孙都绝了后。现在有些国君光想着人多势众,却不知道善待百姓,这不是给自己找仇人吗?
古代圣王治理百姓,用仁义来教化,用实惠来安抚,用诚信来引导,帮他们消灾解难,给他们谋福利。所以百姓对君王,就像印章按在泥上,方的按下去就是方的,圆的按下去就是圆的;又像种子撒在地里,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五帝三王之所以天下无敌,就是深谙此道。他们人虽然不在了,可留下的教化还在发挥作用。
魏武侯在中山国时问李克:"吴国为啥亡了?"李克说:"因为老打仗老打赢。"武侯纳闷:"这不是好事吗?"李克解释道:"老打仗百姓累,老打赢国君飘。让骄傲的国君驱使疲惫的百姓,不亡国才怪呢!骄傲就会放纵,放纵就会挥霍;疲惫就会怨恨,怨恨就会算计。上下都到极限了,吴国亡得还算晚的。这就是夫差在干隧自尽的原因啊。"
东野稷给鲁庄公表演驾车,前进后退笔直如绳,左右转弯圆如规画。庄公连声叫好,觉得造父也不过如此。让他连续转一百个圈,结果没转完马就累趴了。颜阖见了说:"我早料到会这样。他那马跑得太规矩,肯定要累垮。"这就好比乱治国的人使唤百姓,不管人性,不顾人情,规矩多得记不住,命令多得跟不上,危险的事逼着干,干不好就罚。百姓往前冲图赏赐,往后退怕受罚。明知能力不够还得硬撑,撑不住了上头又来问罪,这不是逼着百姓造反吗?
所以说礼节太繁琐就不庄重,事业太繁杂就难成功,法令太苛刻就没人听,禁令太多反而行不通。夏桀、商纣的禁令数都数不清,结果百姓造反,自己反倒遭殃。子阳特别严厉,有人不小心折了弓,怕被处死,干脆放恶狗把子阳咬死了。周鼎上刻着弯弯曲曲的花纹,就是在告诫人们:做事别太过分。
要是老百姓啥欲望都没有,就算您再贤明也指使不动。对无欲无求的人来说,当皇帝和当奴役没区别,有天下和没立锥之地一个样,活成彭祖和夭折的婴儿没啥不同。可只要有一个欲望,他们就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,起早贪黑干活不喊累。所以啊,欲望多的人好用,欲望少的人难用,没欲望的人根本没法用。但光有欲望还不行,上头得会引导。这引导欲望的门道,可得好好琢磨。
话说这世间啊,真正会当领导的,那都是能让手下人永远有奔头的主儿。您瞧那些南蛮北狄,穿的衣服、住的房子、使的器具,连说话调调都跟咱们不一样。可人心里头那点念想啊,天底下都一样!三王那么圣明都改不了这理儿,顺着人性才能成事;桀纣倒行逆施,可不就亡国了么?最怕的是有些人啊,把歪风邪气当成本性,就像泡在染缸里久了,连自己都分不清本来颜色了。
(啪!醒木一响)您看那街边野狗,没食的时候都趴着挺安生。可要是扔块烧鸡——好家伙!立马咬得鸡毛乱飞,有的断了腿,有的折了腰。为啥呢?有争抢的由头在啊!治国也是这个理儿,太平盛世让百姓争着行善,乱世才逼人作恶。这其中的利害,怕是天地都装不下哟!
(端起茶碗润润嗓子)说起晋文公伐原城那会儿,跟将士们说好只打七天。到期没攻下来,谋士都说再等等准能破城,您猜怎么着?文公一甩袖子:"信用才是国宝!"立马撤兵。第二年再去,原城人听说文公这么守信,直接开城门投降了。连卫国人都感动得归顺——这就叫"攻原得卫"哇!
(忽然压低声音)要说这信用二字,那可了不得。春天东风要是失信,花儿都开不旺;夏天该热不热,庄稼就长不好。君臣之间没了信用,百姓就要戳脊梁骨;朋友之间没了信用,再好的交情也得散伙。齐桓公当年打鲁国,鲁庄公被逼得在盟坛上拔剑抵着自己脖子:"横竖都是死,不如死在您跟前!"最后还是管仲劝桓公守信退兵,这才成就了九合诸侯的霸业。
(摇头晃脑)可这人呐,哪有十全十美的?尧舜还被说成不慈不孝呢!君子要求别人将心比心,要求自己可得按最高标准。您看孔子在鲁国那会儿,明明看不惯季孙氏专权,还得拐着弯劝谏,自比是"清水浊水都能混的蛟龙"。所以说啊,救落水的哪顾得上衣裳湿?追逃犯的谁还讲究跑步姿势?
魏文侯有个弟弟叫季成,还有个好友叫翟璜。这天文侯琢磨着要选个丞相,可在这两人之间左右为难,就跟手底下的谋士李克商量。李克搓着手说:"主公要是拿不定主意,不如问问乐腾和王孙苟端这两人谁更贤能。"文侯一拍大腿:"妙啊!"可转念一想,王孙苟端是翟璜举荐的,乐腾是季成推荐的。最后文侯还是选了自家弟弟季成当丞相。
您说这事儿怪不怪?连朝夕相处的亲弟弟和多年老友都看不透,又怎么指望他能看清乐腾和王孙苟端的底细呢?亲近的人不了解,反倒要问疏远的人,这道理说不通啊。文侯这么草率决定丞相人选,实在欠考虑。李克出的主意也不高明。不过他俩的过错,就像金属和木头比硬度——金属再软,总归比木头强些。
后来孟尝君跟白圭闲聊,问起:"都说魏文侯名声比齐桓公还响,可功业却比不上春秋五霸,这是为啥?"白圭捋着胡子说:"文侯拜子夏为师,和田子方称兄道弟,对段干木恭敬有加,这名气自然就上去了。可您看他选丞相时,就盯着'季成和翟璜选谁好'这点事儿,格局小了。丞相可是百官之首,选人得放眼天下啊。光在这俩人里头打转,跟任人唯亲也差不了多少。尊师重友是为公,偏爱亲戚可是私心。让私心压过公心,这是亡国的征兆。不过文侯能名扬天下,全靠那三位贤士给他撑场面。"
再说个宁戚的故事。这人有大才却穷得叮当响,想投奔齐桓公又没门路。后来跟着商队赶着货车来到齐国,天擦黑时在城门外歇脚。正巧桓公出城迎客,夜里城门大开,火把照得通明,随从前呼后拥。宁戚在车底下喂牛,望见桓公的车驾,心里一酸,就敲着牛角唱起悲歌。桓公耳朵尖,一把按住车夫的手:"慢着!这唱歌的不是寻常人!"当即吩咐备车把宁戚接回宫。
回宫后,桓公赐他新衣冠,郑重接见。宁戚头回见面就侃侃而谈治国之道,第二天再见时,已经说到平定天下的方略。桓公听得心花怒放,就要重用他。群臣急忙劝阻:"这人是卫国来的,离咱齐国又不远,不如先派人去打听打听底细。若真是贤才,再用也不迟啊。"桓公却摇头:"不妥。这一打听,难免发现些小毛病。要是因小过失就错过大才,正是君主失去天下贤士的原因。"听人言观其行,既然亲眼所见,何必再打听?人无完人,权衡之后用其所长,这才是用人之道。桓公这点就做得漂亮。
【离俗】
一曰:世之所不足者,理义也;所有馀者,妄苟也。民之情,贵所不足,贱所有馀,故布衣、人臣之行,洁白清廉中绳,愈穷愈荣,虽死,天下愈高之,所不足也。然而以理义斫削,神农、黄帝犹有可非,微独舜、汤。飞兔、要褭,古之骏马也,材犹有短。故以绳墨取木,则宫室不成矣。
舜让其友石户之农,石户之农曰:“棬棬乎后之为人也!葆力之士也。”以舜之德为未至也,於是乎夫负妻戴,携子以入於海,去之终身不反。舜又让其友北人无择,北人无择曰: “异哉后之为人也!居於畎亩之中,而游入於尧之门。不若是而已,又欲以其辱行漫我,我羞之。”而自投於苍领之渊。
汤将伐桀,因卞随而谋,卞随辞曰: “非吾事也。”汤曰:“孰可?”卞随曰:“吾不知也。”汤又因务光而谋,务光曰:“非吾事也。”汤曰:“孰可?”务光曰:“吾不知也。”汤曰:“伊尹何如?”务光曰:“强力忍诟,吾不知其他也。”汤遂与伊尹谋夏伐桀,克之。以让卞随,卞随辞曰:“后之伐桀也,谋乎我,必以我为贼也;胜桀而让我,必以我为贪也。吾生乎乱世,而无道之人再来诟我,吾不忍数闻也。”乃自投於颍水而死。汤又让於务光曰:“智者谋之,武者遂之,仁者居之,古之道也。吾子胡不位之?请相吾子。”务光辞曰:“废上,非义也;杀民,非仁也;人犯其难,我享其利,非廉也。吾闻之,非其义,不受其利;无道之世,不践其土。况於尊我乎?吾不忍久见也。”乃负石而沈於募水。
故如石户之农、北人无择、卞随、务光者,其视天下,若六合之外,人之所不能察。其视贵富也,苟可得已,则必不之赖。高节厉行,独乐其意,而物莫之害。不漫於利,不牵於埶,而羞居浊世。惟此四士者之节。
若夫舜、汤,则苞裹覆容,缘不得已而动,因时而为,以爱利为本,以万民为义。譬之若钓者,鱼有小大,饵有宜适,羽有动静。
齐、晋相与战,平阿之馀子亡戟得矛,却而去,不自快,谓路之人曰:“亡戟得矛,可以归乎?”路之人曰:“戟亦兵也,矛亦兵也,亡兵得兵,何为不可以归?”去行,心犹不自快,遇高唐之孤叔无孙,当其马前曰:“今者战,亡戟得矛,可以归乎?” 叔无孙曰:“矛非戟也,戟非矛也,亡戟得矛,岂亢责也哉?”平阿之馀子曰: “嘻!”还反战,趋尚及之,遂战而死。叔无孙曰:“吾闻之,君子济人於患,必离其难。”疾驱而从之,亦死而不反。令此将众,亦必不北矣;令此处人主之旁,亦必死义矣。今死矣而无大功,其任小故也。任小者,不知大也。今焉知天下之无平阿馀子与叔无孙也?故人主之欲得廉士者,不可不务求。
齐庄公之时,有士曰宾卑聚。梦有壮子,白缟之冠,丹绩之衤旬。东布之衣,新素履,墨剑室,从而叱之,唾其面。惕然而寤,徒梦也。终夜坐,不自快。明日,召其友而告之曰:“吾少好勇,年六十而无所挫辱。今夜辱,吾将索其形,期得之则可,不得将死之。”每朝与其友俱立乎衢,三日不得,却而自殁。谓此当务则未也,虽然,其心之不辱也,有可以加乎?
【高义】
二曰:君子之自行也,动必缘义,行必诚义,俗虽谓之穷,通也。行不诚义,动不缘义,俗虽谓之通,穷也。然则君子之穷通,有异乎俗者也。故当功以受赏,当罪以受罚。赏不当,虽与之必辞;罚诚当,虽赦之不外。度之於国,必利长久。长久之於主,必宜内反於心不惭然後动。
孔子见齐景公,景公致廪丘以为养。孔子辞不受,入谓弟子曰:“吾闻君子当功以受禄。今说景公,景公未之行而赐之廪丘,其不知丘亦甚矣!”令弟子趣驾,辞而行。孔子,布衣也,官在鲁司寇,万乘难与比行,三王之佐不显焉,取舍不苟也夫!
子墨子游公上过於越。公上过语墨子之义,越王说之,谓公上过曰:“子之师苟肯至越,请以故吴之地阴江之浦书社三百以封夫子。”公上过往复於子墨子,子墨子曰:“子之观越王也,能听吾言、用吾道乎?”公上过曰:“殆未能也。”墨子曰:“不唯越王不知翟之意,虽子亦不知翟之意。若越王听吾言用吾道,翟度身而衣,量腹而食,比於宾萌,未敢求仕。越王不听吾言、不用吾道,虽全越以与我,吾无所用之。越王不听吾言、不用吾道,而受其国,是以义翟也。义翟何必越,虽於中国亦可。”凡人不可不熟论。秦之野人,以小利之故,弟兄相狱,亲戚相忍。今可得其国,恐亏其义而辞之,可谓能守行矣。其与秦之野人相去亦远矣。
荆人与吴人将战,荆师寡,吴师众。荆将军子囊曰:“我与吴人战,必败。败王师,辱王名,亏壤土,忠臣不忍为也。”不复於王而遁。至於郊,使人复於王曰:“臣请死。”王曰: “将军之遁也,以其为利也。今诚利,将军何死?”子囊曰:“遁者无罪,则後世之为王臣者,将皆依不利之名而效臣遁。若是,则荆国终为天下挠。”遂伏剑而死。王曰:“请成将军之义。”乃为之桐棺三寸,加斧锧其上。人主之患,存而不知所以存,亡而不知所以亡。此存亡之所以数至也。郼、岐之广也,万国之顺也,从此生矣。荆之为四十二世矣,尝有干溪、白公之乱矣,尝有郑襄、州侯之避矣,而今犹为万乘之大国,其时有臣如子囊与!子囊之节,非独厉一世之人臣也。
荆昭王之时,有士焉曰石渚。其为人也,公直无私,王使为政。道有杀人者,石渚追之,则其父也。还车而反,立於廷曰:“杀人者,仆之父也。以父行法,不忍;阿有罪,废国法,不可。失法伏罪,人臣之义也。”於是乎伏斧锧,请死於王。王曰:“追而不及,岂必伏罪哉!子复事矣。”石渚辞曰:“不私其亲,不可谓孝子;事君枉法,不可谓忠臣。君令赦之,上之惠也;不敢废法,臣之行也。”不去斧锧,殁头乎王廷。正法枉必死,父犯法而不忍,王赦之而不肯,石渚之为人臣也,可谓忠且孝矣。
【上德】
三曰:为天下及国,莫如以德,莫如行义。以德以义,不赏而民劝,不罚而邪止。此神农、黄帝之政也。以德以义,则四海之大,江河之水,不能亢矣;太华之高,会稽之险,不能障矣;阖庐之教,孙、吴之兵,不能当矣。故古之王者,德回乎天地,澹乎四海,东西南北,极日月之所烛。天覆地载,爱恶不臧。虚素以公,小民皆之,其之敌而不知其所以然,此之谓顺天。教变容改俗,而莫得其所受之,此之谓顺情。故古之人,身隐而功著,形息而名彰,说通而化奋,利行乎天下,而民不识,岂必以严罚厚赏哉?严罚厚赏,此衰世之政也。
三苗不服,禹请攻之,舜曰:“以德可也。”行德三年,而三苗服。孔子闻之,曰:“通乎德之情,则孟门、太行不为险矣。故曰德之速,疾乎以邮传命。”周明堂金在其後,有以见先德後武也。舜其犹此乎!其臧武通於周矣。
晋献公为丽姬远太子。太子申生居曲沃,公子重耳居蒲,公子夷吾居屈。丽姬谓太子曰:“往昔君梦见姜氏。”太子祠而膳于公,丽姬易之。公将尝膳,姬曰:“所由远,请使人尝之。” 尝人,人死;食狗,狗死。故诛太子。太子不肯自释,曰:“君非丽姬,居不安,食不甘。”遂以剑死。公子夷吾自屈奔梁。公子重耳自蒲奔翟。去翟过卫,卫文公无礼焉。过五鹿,如齐,齐桓公死。去齐之曹,曹共公视其骈胁,使袒而捕池鱼。去曹过宋,宋襄公加礼焉。之郑,郑文公不敬,被瞻谏曰:“臣闻贤主不穷穷。今晋公子之从者,皆贤者也。君不礼也,不如杀之。”郑君不听。去郑之荆,荆成王慢焉。去荆之秦,秦缪公入之。晋既定,兴师攻郑,求被瞻。被瞻谓郑君曰:“不若以臣与之。”郑君曰:“此孤之过也。”被瞻曰:“杀臣以免国,臣愿之。”被瞻入晋军,文公将烹之,被瞻据镬而呼曰:“三军之士皆听瞻也:自今以来,无有忠於其君,忠於其君者将烹。”文公谢焉,罢师,归之於郑。且被瞻忠於其君,而君免於晋患也;行义於郑,而见说於文公也。故义之为利博矣。
墨者钜子孟胜,善荆之阳城君。阳城君令守於国,毁璜以为符,约曰:“符合听之。”荆王薨,群臣攻吴起,兵於丧所,阳城君与焉。荆罪之,阳城君走。荆收其国。孟胜曰:“受人之国,与之有符。今不见符,而力不能禁,不能死,不可。” 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:“死而有益阳城君,死之可矣;无益也,而绝墨者於世,不可。”孟胜曰:“不然。吾於阳城君也,非师则友也,非友则臣也。不死,自今以来,求严师必不於墨者矣,求贤友必不於墨者矣,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。死之,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。我将属钜子於宋之田襄子。田襄子,贤者也,何患墨者之绝世也?”徐弱曰:“若夫子之言,弱请先死以除路。”还殁头前於孟胜。因使二人传钜子於田襄子。孟胜死,弟子死之者百八十。三人以致令於田襄子,欲反死孟胜於荆,田襄子止之曰:“孟子已传钜子於我矣,当听。”不听,遂反死之。墨者以为不听钜子不察。严罚厚赏,不足以致此。今世之言治,多以严罚厚赏,此上世之若客也。
【用民】
四曰:凡用民,太上以义,其次以赏罚。其义则不足死,赏罚则不足去就,若是而能用其民者,古今无有。民无常用也,无常不用也,唯得其道为可。阖庐之用兵也,不过三万。吴起之用兵也,不过五万。万乘之国,其为三万五万尚多,今外之则不可以拒敌,内之则不可以守国,其民非不可用也,不得所以用之也。不得所以用之,国虽大,势虽便,卒虽众,何益?古者多有天下而亡者矣,其民不为用也。用民之论,不可不熟。
剑不徒断,车不自行,或使之也。夫种麦而得麦,种稷而得稷,人不怪也。用民亦有种,不审其种,而祈民之用,惑莫大焉。
当禹之时,天下万国,至於汤而三千馀国,今无存者矣,皆不能用其民也。民之不用,赏罚不充也。汤、武因夏、商之民也,得所以用之也。管、商亦因齐、秦之民也,得所以用之也。民之用也有故,得其故,民无所不用。用民有纪有纲。壹引其纪,万目皆起;壹引其纲,万目皆张。为民纪纲者何也?欲也恶也。何欲何恶?欲荣利,恶辱害。辱害所以为罚充也,荣利所以为赏实也。赏罚皆有充实,则民无不用矣。阖庐试其民於五湖,剑皆加於肩,地流血几不可止。句践试其民於寝宫,民争入水火,死者千馀矣,遽击金而却之。赏罚有充也。莫邪不为勇者兴惧者变,勇者以工,惧者以拙,能与不能也。
夙沙之民,自攻其君而归神农。密须之民,自缚其主而与文王。汤、武非徒能用其民也,又能用非己之民。能用非己之民,国虽小,卒虽少,功名犹可立。古昔多由布衣定一世者矣,皆能用非其有也。用非其有之心,不可察之本。三代之道无二,以信为管。
宋人有取道者,其马不进,倒而投之鸂水。又复取道,其马不进,又倒而投之鸂水。如此三者。虽造父之所以威马,不过此矣。不得造父之道,而徒得其威,无益於御。人主之不肖者,有似於此。不得其道,而徒多其威。威愈多,民愈不用。亡国之主,多以多威使其民矣。故威不可无有,而不足专恃。譬之若盐之於味,凡盐之用,有所托也。不适,则败托而不可食。威亦然,必有所托,然後可行。恶乎托?托於爱利。爱利之心谕,威乃可行。威太甚则爱利之心息,爱利之心息,而徒疾行威,身必咎矣。此殷、夏之所以绝也。君利势也,次官也。处次官,执利势,不可而不察於此。夫不禁而禁者,其唯深见此论邪!
【适威】
五曰:先王之使其民,若御良马,轻任新节,欲走不得,故致千里。善用其民者亦然。民日夜祈用而不可得,苟得为上用,民之走之也,若决积水於千仞之溪,其谁能当之?
《周书》曰:“民,善之则畜也,不善则雠也。”有雠而众,不若无有。厉王,天子也,有雠而众,故流于彘,祸及子孙,微召公虎而绝无後嗣。今世之人主,多欲众之,而不知善,此多其雠也。不善则不有。有必缘其心,爱之谓也。有其形不可为有之。舜布衣而有天下,桀,天子也,而不得息,由此生矣。有无之论,不可不熟。汤、武通於此论,故功名立。
古之君民者,仁义以治之,爱利以安之,忠信以导之,务除其灾,思致其福。故民之於上也,若玺之於涂也,抑之以方则方,抑之以圜则圜;若五种之於地也,必应其类,而蕃息於百倍。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。身已终矣,而後世化之如神,其人事审也。
魏武侯之居中山也,问於李克曰:“吴之所以亡者何也?”李克对曰:“骤战而骤胜。”武侯曰:“骤战而骤胜,国家之福也,其独以亡,何故?”对曰:“骤战则民罢,骤胜则主骄。以骄主使罢民,然而国不亡者,天下少矣。骄则恣,恣则极物;罢则怨,怨则极虑。上下俱极,吴之亡犹晚。此夫差之所以自殁於干隧也。”
东野稷以御见庄公,进退中绳,左右旋中规。庄公曰:“善。”以为造父不过也。使之钩百而少及焉。颜阖入见,庄公曰:“子遇东野稷乎?”对曰:“然,臣遇之。其马必败。”庄公曰:“将何败?”少顷,东野之马败而至。庄公召颜阖而问之曰:“子何以知其败也?”颜阖对曰:“夫进退中绳,左右旋中规,造父之御,无以过焉。乡臣遇之,犹求其马,臣是以知其败也。”
故乱国之使其民,不论人之性,不反人之情,烦为教而过不识,数为令而非不从,巨为危而罪不敢,重为任而罚不胜。民进则欲其赏,退则畏其罪。知其能力之不足也,则以为继矣。以为继,知,则上又从而罪之,是以罪召罪。上下之相雠也,由是起矣。
故礼烦则不庄,业烦则无功,令苛则不听,禁多则不行。桀、纣之禁,不可胜数,故民因而身为戮,极也,不能用威适。子阳极也好严,有过而折弓者,恐必死,遂应猘狗而弑子阳,极也。周鼎有窃曲,状甚长,上下皆曲,以见极之败也。
【为欲】
六曰:使民无欲,上虽贤,犹不能用。夫无欲者,其视为天子也,与为舆隶同;其视有天下也,与无立锥之地同;其视为彭祖也,与为殇子同。天子,至贵也;天下,至富也;彭祖,至寿也。诚无欲,则是三者不足以劝。舆隶,至贱也;无立锥之地,至贫也;殇子,至夭也。诚无欲,则是三者不足以禁。会有一欲,则北至大夏,南至北户,西至三危,东至扶木,不敢乱矣;犯白刃,冒流矢,趣水火,不敢却也;晨寤兴,务耕疾庸,巽为烦辱,不敢休矣。故人之欲多者,其可得用亦多;人之欲少者,其得用亦少;无欲者,不可得用也;人之欲虽多,而上无以令之,人虽得其欲,人犹不可用也。令人得欲之道,不可不审矣。
善为上者,能令人得欲无穷,故人之可得用亦无穷也。蛮夷反舌殊俗异习之国,其衣服冠带、宫室居处、舟车器械、声色滋味皆异,其为欲使一也。三王不能革,不能革而功成者,顺其天也;桀、纣不能离。不能离而国亡者,逆其天也。逆而不知其逆也,湛於俗也。久湛而不去则若性。性异非性,不可不熟。不闻道者,何以去非性哉?无以去非性,则欲未尝正矣。欲不正,以治身则夭,以治国则亡。故古之圣王,审顺其天而以行欲,则民无不令矣,功无不立矣。圣王执一,四夷皆至者,其此之谓也!执一者至贵也,至贵者无敌。圣王托於无敌,故民命敌焉。
群狗相与居,皆静无争。投以炙鸡,则相与争矣。或折其骨,或绝其筋,争术存也。争术存,因争;不争之术存,因不争。取争之术而相与争,万国无一。
凡治国,令其民争行义也;乱国,令其民争为不义也。强国,令其民争乐用也;弱国,令其民争竞不用也。夫争行义乐用与争为不义竞不用,此其为祸福也,天不能覆,地不能载。
晋文公伐原,与士期七日。七日而原不下,命去之。谋士言曰:“原将下矣。”师吏请待之,公曰:”信,国之宝也。得原失宝,吾不为也。”遂去之。明年,复伐之,与士期必得原然後反。原人闻之,乃下。卫人闻之,以文公之信为至矣,乃归文公。故曰“攻原得卫”者,此之谓也。文公非不欲得原也,以不信得原,不若勿得也。必诚信以得之。归之者非独卫也。文公可谓知求欲矣。
【贵信】
七曰:凡人主必信,信而又信,谁人不亲?故《周书》曰:“允哉!允哉!” 以言非信则百事不满也。故信之为功大矣。信立则虚言可以赏矣。虚言可以赏,则六合之内皆为己府矣。信之所及,尽制之矣。制之而不用,人之有也;制之而用之,己之有也。己有之,则天地之物毕为用矣。人主有见此论者,其王不久矣;人臣有知此论者,可以为王者佐矣。
天行不信,不能成岁;地行不信,草木不大。春之德风;风不信,其华不盛,华不盛,则果实不生。夏之德暑,暑不信,其土不肥,土不肥,则长遂不精。秋之德雨,雨不信,其谷不坚,谷不坚,则五种不成。冬之德寒,寒不信,其地不刚,地不刚,则冻闭不开。天地之大,四时之化,而犹不能以不信成物,又况乎人事?
君臣不信,则百姓诽谤,社稷不宁。处官不信,则少不畏长,贵贱相轻。赏罚不信,则民易犯法,不可使令。交友不信,则离散郁怨,不能相亲。百工不信,则器械苦伪,丹漆染色不贞。夫可与为始,可与为终,可与尊通,可与卑穷者,其唯信乎!信而又信,重袭於身,乃通於天。以此治人,则膏雨甘露降矣,寒暑四时当矣。
齐桓公伐鲁。鲁人不敢轻战,去鲁国五十里而封之。鲁请比关内侯以听,桓公许之。曹翙谓鲁庄公曰:“君宁死而又死乎,其宁生而又生乎?”庄公曰:“何谓也?”曹翙曰:“听臣之言,国必广大,身必安乐,是生而又生也;不听臣之言,国必灭亡,身必危辱,是死而又死也。”庄公曰:“请从。”於是明日将盟,庄公与曹翙皆怀剑至於坛上。庄公左搏桓公,右抽剑以自承,曰:“鲁国去境数百里。今去境五十里,亦无生矣。钧其死也,戮於君前。”管仲、鲍叔进。曹翙按剑当两陛之间曰:“且二君将改图,毋或进者!”庄公曰:“封於汶则可,不则请死。”管仲曰:“以地卫君,非以君卫地。君其许之!乃遂封於汶南,与之盟。归而欲勿予,管仲曰:“不可。人特劫君而不盟,君不知,不可谓智;临难而不能勿听,不可谓勇;许之而不予,不可谓信。不智不勇不信,有此三者,不可以立功名。予之,虽亡地,亦得信。以四百里之地见信於天下,君犹得也。”庄公,仇也;曹翙,贼也。信於仇贼,又况於非仇贼者乎?夫九合之而合,壹匡之而听,从此生矣。管仲可谓能因物矣。以辱为荣,以穷为通,虽失乎前,可谓後得之矣。物固不可全也。
【举难】
八曰:以全举人固难,物之情也。人伤尧以不慈之名,舜以卑父之号,禹以贪位之意,汤、武以放弑之谋,五伯以侵夺之事。由此观之,物岂可全哉?故君子责人则以人,自责则以义。责人以人则易足,易足则得人;自责以义则难为非,难为非则行饰。故任天地而有馀。不肖者则不然。责人则以义,自责则以人。责人以义责难瞻,难瞻则失亲;自责以人则易为,易为则行苟。故天下之大而不容也,身取危,国取亡焉。此桀、纣、幽、厉之行也。尺之木必有节目,寸之玉必有瑕适。先王知物之不可全也,故择务而贵取一也。
季孙氏劫公家,孔子欲谕术则见外,於是受养而便说。鲁国以訾。孔子曰:“龙食乎清而游乎清,螭食乎清而游乎浊,鱼食乎浊而游乎浊。今丘上不及龙,下不若鱼,丘其螭邪!”夫欲立功者,岂得中绳哉?救溺者濡,追逃者趋。
魏文侯弟曰季成,友曰翟璜。文侯欲相之,而未能决,以问李克,李克对曰:“君欲置相,则问乐腾与王孙苟端孰贤。” 文侯曰:“善。”以王孙苟端为不肖,翟璜进之;以乐腾为贤,季成进之。故相季成。凡听於主,言人不可不慎。季成,弟也,翟璜,友也,而犹不能知,何由知乐腾与王孙苟端哉?疏贱者知,亲习者不知,理无自然。自然而断相,过。李克之对文侯也亦过。虽皆过,譬之若金之与木,金虽柔,犹坚於木。
孟尝君问於白圭曰:“魏文侯名过桓公,而功不及五伯,何也?”白圭对曰:“文侯师子夏,友田子方,敬段干木,此名之所以过桓公也。卜相曰‘成与璜孰可’,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。相也者,百官之长也。择者欲其博也。今择而不去二人,与用其雠亦远矣。且师友也者,公可也;戚爱也者,私安也。以私胜公,衰国之政也。然而名号显荣者,三士羽翼之也。”
甯戚欲干齐桓公,穷困无以自进,於是为商旅将任车以至齐,暮宿於郭门之外。桓公郊迎客,夜开门,辟任车,爝火甚盛,从者甚众。宁戚饭牛居车下,望桓公而悲,击牛角疾歌。桓公闻之,抚其仆之手曰:“异哉!之歌者非常人也!”命後车载之。桓公反,至,从者以请。桓公赐之衣冠,将见之。宁戚见,说桓公以治境内。明日复见,说桓公以为天下。桓公大说,将任之。群臣争之曰:“客,卫人也。卫之去齐不远,君不若使人问之。而固贤者也,用之未晚也。”桓公曰:“不然。问之,患其有小恶。以人之小恶,亡人之大美,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已。”凡听必有以矣,今听而不复问,合其所以也。且人固难全,权而用其长者,当举也。桓公得之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