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·兔戴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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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武昌府江夏县,有个叫郑日新的汉子,和他表弟马泰从小就要好。日新常去孝感做布匹买卖,有一回带着马泰同去,赚了不少银钱。转过年来正月二十,两人各自揣着二百多两银子,告别家人上了路。走到第三日,到了阳逻驿这地方。

日新抹了把汗说:"表弟啊,咱俩要是一块儿进城收货,怕是一时半会儿收不齐,耽误工夫。不如分头行动,你去新里街,我进城去?"马泰连连点头:"正合我意。"两人说着就进了常打交道的李昭店里。李掌柜见是老主顾,赶忙烫酒布菜,还劝着:"新年新岁的,多喝两盅,一年可就这一回。"推杯换盏间,两人都喝得面红耳赤,好容易才拦住掌柜继续添酒。结账时李昭还直摆手,最后勉强收了银子。

在驿道岔路口作别时,日新拽着马泰袖子嘱咐:"收着布就雇脚夫往城里送。"马泰满口答应着往西去了。谁知这后生走了不到五里地,酒劲儿上来腿脚发软,坐在路边石头上歇脚,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,睁眼时日头都偏西了。他慌慌张张赶路,走到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,唤作南脊。正心里发毛呢,碰见个放牛的汉子叫吴玉。

这吴玉是个惯会谋财害命的主儿,故意搭话:"客官,天都要擦黑了还不找地方投宿?这地界近来可不太平,往前十里都是荒山野岭,保不齐有剪径的强人。"马泰本就心虚,被这话一吓更不敢走了,赔着笑问:"大哥家住何处?"吴玉往远处一指:"前头沅口就是。"马泰像抓着救命稻草:"既然不远,容我借住一宿,明早定有重谢。"吴玉假意推辞:"我家又不是客栈,床铺也简陋..."见马泰再三恳求,才装作勉强答应:"看你是个老实人,且随我回吧。"

两人到了吴家,吴玉冲屋里喊:"婆娘,有客人借宿,整治些酒菜来。"他老娘和媳妇龚氏早知道这杀千刀的勾当,见又带人回来,脸色难看得很。马泰还当是嫌自己叨扰,一个劲儿说好话:"嫂子莫恼,明日必当厚报。"那龚氏把门帘一摔,马泰还摸不着头脑。

酒菜上桌后,吴玉拼命劝酒。马泰本就刚醒酒,架不住热情又灌了几杯。那酒里早下了蒙汗药,三杯下肚就人事不省。吴玉把他扛到后院柴房,等到深更半夜,将人背到左近的源口,又拿马泰的衣裳包块大石头,"扑通"一声扔进深塘里。这歹徒做这等勾当,害的人命可不止一条了。

再说日新在孝感城里收了两天布,总不见马泰送货来。又等了十来天,实在坐不住,亲自往新里街寻人。找到相熟的牙行杨清打听,杨清反倒奇怪:"今年怎么来得这样迟?"日新心里"咯噔"一下:"我表弟早该来你这儿收布了,我在城里等他发货,怎的迟迟不来?"杨清瞪大眼睛:"哪有什么表弟来过?"两人掰扯半天,满街牙行都说没见过马泰。当晚杨清摆酒接风,日新却愁眉不展。众人劝他:"许是去别处收货了。"日新越想越不对劲:表弟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儿?

第二天他赶回阳逻驿问李昭,李昭赌咒发誓说正月二十二分手后再没见过马泰。日新沿路打听,都说开年后没见着命案。再折回新里街细问,各店客人都是二月才到的。日新心里雪亮,揪着杨清衣领喝道:"我表弟带着二百两银子来你这儿,定是你见财起意!若是在路上遇害,总该有尸首,好好个大活人能飞了不成?"杨清急得跳脚:"满店客人都可作证!"两人越吵越凶,最后扭打起来。日新连夜写信让家人递状子,一纸诉状告到了县衙。

孝感县太爷张时泰接了状子,没两天杨清也递了辩词。升堂那日,惊堂木"啪"地一响,县太爷先问日新:"你告杨清谋害马泰,可有证据?"日新叩头道:"歹人奸猾,求大老爷明察。"杨清喊起撞天屈:"马泰压根没进过我家门,若见过他一面,情愿抵命!"县太爷传来李昭对质,酒肆老板说的确见两人分道扬镳。

杨清急得满头汗:"小店里人来人往,他要真来过,怎会没人看见?左右邻居都可作证!"县太爷把四邻和客商都传来问话,众人都说没见过马泰。日新冷笑:"邻居都是你熟人,客商又都是二月才来,自然帮你说话。"县太爷见问不出结果,下令给杨清上刑。三十大板下去,杨清咬死不认。夹棍一上,这老实人熬不过,只得胡乱招认。县太爷追问尸首下落,杨清疼得昏死过去,醒后想横竖是个死,索性认了:"尸首抛进长江,银子花完了。"这糊涂官当下定了死罪,大枷往杨清脖子上一套,就等秋后问斩。

不到半年光景,正赶上包公奉皇命巡视天下,一路来到湖广武昌府。那天夜里,他细细翻阅案卷,看到这桩案子时,忽然觉得精神困倦,便伏在桌案上打了个盹。梦里忽见一只兔子,头上戴着帽子,在案前跑来跑去。醒来后,包公心里琢磨:这梦里的兔子戴帽,可不就是个"冤"字?想必这案子另有隐情。

第二天,包公单独提审了杨清。问李昭时,他只说"确实是一起喝酒后分的手";再问杨清和邻居们,都说"再没见过马泰"。包公暗自思量:这人肯定是在半路上出了事。第三天,他假装生病不上堂,换了便装带着两个随从,悄悄往阳逻驿方向查访。

走到南脊那个地方,只见四下荒僻得很。包公抬头细看,忽然望见前面水塘边的树荫下,黑压压落着一群乌鸦。三人走近一看,水面上竟浮着一具还没完全腐烂的尸首。包公立刻让随从去阳逻驿调来二十名驿卒和一顶轿子。驿丞知道是包公亲临,连忙带着轿夫赶来迎接。

包公命令驿卒下水捞尸。那水塘深不见底,有个叫赵忠的驿卒站出来说:"小人会些水性,愿下去打捞。"包公点头应允。赵忠游到塘中央,把尸体拖上岸。包公又吩咐:"你再往深处找找,看还有什么。"赵忠一个猛子扎下去,竟摸到好几具已经腐烂的尸骨,实在捞不上来,只好上岸禀报。

包公当即下令,把住在塘边附近的十几户人家都抓来问话。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说:"这塘是灌溉用的公塘,不归哪一家所有。"问到死者身份,又都摇头说不认识。包公把这些人带回驿站,路上暗自盘算:这么多人,总不能个个都用刑吧?

回到驿站,包公让驿卒把这些人带上来,叫他们跪成一排挨个报姓名,让文书登记造册。包公看完名单,突然拍案道:"前些日子本官梦见好几个人来告状,说被人害死后扔在塘里。今日果然在塘中发现尸首,正应了梦境——这名单上就有梦中之人!"说着拿起朱笔在名单上胡乱圈点,突然高声喝道:"没干坏事的站起来,杀人的继续跪着!"

那些人问心无愧,纷纷起身。唯独吴玉吓得两腿发软,站也不是跪也不是。他刚要起身,包公猛地一拍惊堂木:"你这杀人凶手,还敢站起来!"吴玉顿时面如土色。包公先打了他四十大板,厉声问道:"害的是什么人?老实招来!"见吴玉抵死不认,又命人上夹棍。吴玉这才招供:"都是过路的单身客人。小的假意请他们来家借宿,用毒酒灌醉后扔进塘里...实在不知道姓名。"

包公指着那具新尸问:"这个是何时害的?"吴玉哆嗦着回答:"今年正月二十二晚上。"包公心里一动:这不正是郑日新和马泰分别的日子?立即传唤李昭,驿卒却说李昭去府衙听审还没回来。包公便放了其他人,单独把吴玉关押起来。

回府那天,大小官员都出城迎接,纷纷打听缘由。包公把案情一一道来,众人无不叹服。第二天再审杨清时,杨清含泪说:"小人当初实在受不住酷刑,想着横竖都是死,不如暂且认罪..."包公当堂给他去了枷锁。又责问郑日新:"你当初怎么不查清楚就乱告状?"郑日新连连磕头:"小人沿途打听,谁知这贼人做得这般周密..."

最后追查赃银时,吴玉的老娘以为要来抓她,竟跳了塘。他媳妇龚氏也跟着跳下去,被差役救起。龚氏哭诉:"我劝过丈夫,他连婆婆的话都不听,何况是我?"包公判她改嫁。郑日新本该治个诬告罪,念在他要收殓义弟尸骨,就从轻发落。至于吴玉——秋后问斩的告示,当天就贴满了武昌城的大街小巷。

原文言文

  话说武昌府江夏县民郑日新,与表弟马泰自幼相善。新常往孝感贩布,后泰与同往一次,甚是获利。次年正月二十日,各带纹银二百余两,辞家而去,三日到阳逻驿。新道:“你我同往孝感城中,一时难收多货,恐误日久。莫若二人分行,你往新里,我去城中何如?”泰说:“此言正合我意。”入店买酒,李昭乃相熟店主,见二人来,慌忙迎接,即摆酒来款待,劝道:“新年酒多饮几杯,一年一次。”二人皆醉,力辞方止,取银还昭,昭亦再三推让,勉强收下。三人揖别,新往城中去讫。临别嘱泰道:“随数收得布匹,陆续发夫挑入城来。”泰应诺别去。行不五里,酒醉脚软,坐定暂息,不觉睡倒。正是:醉梦不知天早晚,起来但见日沉西。忙赶路行五里,地名叫做南脊,前无村,后无店,心中慌张。此地有吴玉者,素惯谋财,以牧牛为名,泰偶遇之。玉道:“客官,天将晚矣,尚不歇宿?近来此地不比旧时,前去十里,孤野山冈,恐有小人。”泰心已慌,又被吴玉以三言四语说得越不敢行,乃问玉道:“你家住何地?”“前面沅口就是。”泰道:“既然不远,敢借府上歇宿一宵,明日早,即当厚谢。”玉佯辞道:“我家又非客店酒馆,安肯留人歇宿?我家床铺不便,凭你前行亦好,后转亦好,我家决住不得。”泰道:“我知宅上非客店,但念我出外辛苦,亦是阴骘。”再三恳求。玉佯转道:“我见你是忠厚的人,既如此说,我收了牛与你同回。”二人回至家中,玉谓妻龚氏道:“今日有一客官,因夜来我家借宿,可备酒来吃。”母与龚氏久恶见玉干此事,见泰来甚是不悦。泰不知,以为怒己,乃缓词慰道:“小娘休恼,我自当厚谢。”龚氏睨视把门一丢,泰竟不知其故。俄而玉妻出,乃召入泰来,其妻只得摆设厚席,玉再三劝饮,泰先酒才醒,又不能却玉之情,连饮数杯甚醉。玉又以大杯强劝二瓯。泰不知杯中下有蒙药在内,饮后昏昏不知人事。玉送入屋后山房安歇。候更深人静,将泰背至左旁源口,又将泰本身衣服裹一大石背起,推人荫塘,而泰之财宝尽得之矣。其所害者非止一人,所为非止一次也。日新到孝感二三日,货已收二分,并未见泰发货至。又等过十日,日新自往新里街去看泰。到牙人杨清家,清道:“今年何故来迟?”新愕然道:“我表弟久已来你家收布,我在城中等他,如何久不发布来?”清道:“你那表弟并未曾到。”新道:“我表弟马泰,旧年也在你家,何推不知?”清道:“他几时来?”新道:“二十二日同到阳逻驿分行。”满店之人皆说没有。新心中疑惑,又去问别的牙家,皆无。是夜,清备酒接风,众皆欢饮,新闷闷不悦。众人道:“想彼或往别处收买货去,不然,人岂会不见。”新想:他别处皆生,有何处去得?只宿过一晚,次早往阳逻驿李昭店问,亦道自二十二日别后未转。乃自忖道:或途中被人打抢?新一路探问,皆说今新年并未见打死人。又转新里街问店中众客是几时到,都说是二月到的。新乃心中想道:此必牙家见他银多身孤,利财谋害,亦未见得。新谓清道:“我表弟带银二百两来你家收布,必是你谋财害命。遍问途中并无打抢。设若途中被人打死,必有尸在,怎的活活的一个人哪里去了?”清道:“我家满店客人,如何干得此事!”新道:“你家店中客人都是二月到的,我那表弟是正月里来的,故受你害。”清道:“既有客到,邻里岂无人见?街心谋人,岂无人知?你平白黑心说此大冤。”二人争论,因而相打。新写信雇一人驰报家中。次日具状告县。

  孝感知县张时泰准状行牌。次日杨清亦是诉状。县主遂行牌拘集一干人犯齐赴台前听审。县主问:“日新你告杨清谋死马泰,有何影响?”新道:“奸计多端,弥缝自密,岂露踪影?乞爷严究自明。”清道:“日新此言皆天昏地黑,瞒心昧己,马泰并未来我家,若见他一面,甘心就死。此必是日新谋死,佯告小的,以掩自己。”新道:“小人分别在李昭店买酒吃过,各往东西。”县主便问李昭,昭道:“是日到店买酒,小的以他新年初到,照例设酒,饮后辞别,一东一西。怎敢胡言。”清道:“小的家中客人甚多,他进小的家中,岂无人见?本店有客伴可问,东西有邻里可察。”县主即各拘来问道:“你们见马泰到杨清店否?”客伴皆道不见。新道:“邻里皆你相知,彼纵晓得亦不肯说,客伴皆是二月到的,马泰乃正月到他家里。他们哪里得知?大抵马泰一人先到,杨清方起此不良之心。乞爷法断偿命。”县主见邻里、客人各皆推阻,勒清招认。清本无辜,岂肯招认?县主喝令将清重责三十,不认,又令夹起,受刑不过,乃乱招承。县主道:“既招谋害,尸在何处?原银在否?”清道:“实未谋他,因爷爷苦刑,当受不起,只得屈招。”县主大怒,又令夹起,即刻昏迷,久而方醒。自思:“不招亦是死,不若暂且招承,他日或有明白。遂招道:“尸丢长江,银已用尽。”县主见他招承停当,即钉长枷,斩罪已定。

  未及半年,适包公奉旨巡行天下,来到湖广历至武昌府。是夜,详察案卷,阅到此案,偶尔精神困倦,隐几而卧,梦见一兔,头戴帽子,奔走案前。既觉,心中思忖:梦兔戴帽,乃是冤字。想此中必有冤枉。次日,单调杨清一起勘审。问李昭,则道:“吃酒分别是的”。问杨清、邻居,皆道“未见”。心中自思:此必途中有变。次日,托疾不出坐堂,微服带二家人往阳逻驿一路察访,行至南脊,见其地甚是孤僻,细察仰观,但见前面源口鸦鹊成群在荫塘岸边。三人近前观之,但见有一死人浮于水面,尚未甚腐。包公一见,令家人径至阳逻驿讨驿卒二十名,轿一乘,到此应用。驿丞知是包公,即唤轿夫自来迎接,参见毕,包公即令驿卒下塘取尸。其深莫测。内有一卒赵忠禀道:“小人略知水性,愿下水取之。”包公大悦,即令下塘,浮至中间,拖尸上岸。包公道:“你各处细搜,看有何物?”赵忠一直闯下,见内有死尸数人,皆已腐烂,不能得起,乃上岸禀知包公。包公即时令驿卒擒捉上下左右十余家人,问道:“此塘是谁家的?”众道:“此乃一源灌荫之塘,非一家非一人所有。”包公道:“此尸是何处人的?”皆不能识。将十数余人带至驿中,路上自思:这一干人如何审得,将谁问起?安得人人俱加刑法?心生一计,回驿坐定。驿卒带一干人进。包公着令一班跪定,各报姓名,令驿书逐一细开其名呈上。包公看过一遍,乃道:“前在府中,夜梦有数人来我台前告状,被人谋死,丢在塘中。今日亲自来看,果得数尸,与梦相应;今日又有此人名字。”佯将朱笔乱点姓名,纸上一点,高声喝道:“无辜者起去,谋死人者跪上听审。”众人心中无亏,皆走起来,惟吴玉吓得心惊胆战,起又不是,不起又不是。正欲起来。包公将棋子一敲骂道:“你是谋人正犯,怎敢起去!”吴玉低首无言。喝打四十大板,问道:“所谋之人乃是何等之人,从直招来,免动刑法。”吴玉不肯招认。包公令取夹棍夹起,乃招承道:“此乃远方孤客。小人以牧牛为由,见天将晚,遂花言巧语,哄他到小的家中借歇,将毒酒醉倒,丢入塘中,皆不知姓名。”包公道:“此未烂尸首,今年几时害死的?”吴玉道:“此乃正月二十二日晚上害死的。”包公自思:此人死日恰与郑日新分别同时,想必是此人了。即唤李昭来问。驿卒禀道:“前日往府听审未回。”包公令众人各回,将吴玉锁押。

  次日,包公起马回府,府中官僚人等不知所以,出郊迎接,皆问其故。包公一一道知。众皆叹服。又次日,调出杨清等略审,即令郑日新往南脊认尸明白回报,取出吴玉监勘审。乃问清道:“当时你未谋人,为何招承狱?”清道:“小人再三诉告并无此事,因本店客人皆说二月到的,邻里都怕累身,各自推说不知,故此张爷生疑,苦刑拷究,昏晕几绝。自思:不招亦死,不若暂招,或有见天之日。今日幸遇青天,访出正犯。一则老爷明察沉冤,次则皇天不昧。”包公令打开杨清枷锁。又问日新道:“你当时不察,何故妄告?”新道:“小人一路遍问,岂知这贼弥缝如此缜密。小人告清,亦不得已。”包公道:“马泰当时带银多少?”新道:“二百两。”又问吴玉道:“你谋马泰得银多少?”玉道:“只用去三十两,余银犹在。”包公即差数人往取原赃。其母以为来捉己身受刑,乃赴水而死。龚氏见姑赴水,亦同跳下,公差救起。搜检原银,封锁家财,令邻里掌住,公差带龚氏到官。龚氏禀道:“丈夫凶恶,母谏成仇,何况于妾?婆婆今死,妾亦愿随。”包公道:“你既苦谏不从,与你无干,今发官嫁;日新,本该问你诬告的罪,但要你搬尸回葬,罪从免拟。”日新磕头叩谢,吴玉市曹斩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