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成都府有个叫是达的汉子,为人刚正不阿,四十岁了还没个一儿半女。那年麦子黄时,他和堂叔是隆为了分家产的事儿闹得不可开交。那是隆本就是个刁钻的主儿,半分不肯相让,两人竟闹到公堂上。这场官司拖拖拉拉打了好些年,证人抓了一堆,银子花得像流水,兄弟俩反倒结成了仇家。
这天清晨,是达踩着露水去找表弟施桂芳商量。那桂芳原是官宦子弟,自幼饱读诗书,生得眉清目秀,如今正要娶亲。见表哥上门,连忙迎进堂屋奉茶。是达搓着手叹道:"这场官司拖得我心力交瘁,银子花了无数,倒不如躲个清净。"桂芳眼睛一亮:"巧了!东京的韩节使前日来信相邀,不如咱们结伴去京城走走?"
是达回家跟媳妇打了声招呼,收拾几件衣裳就跟着桂芳上路了。二十多天后,眼瞅着东京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,两人在城东客栈住下。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去打听,却听说韩大人出巡去了。两人只得在驿馆住下,每日里不是喝酒就是逛景。
这日走到一处,忽闻钟声悠扬,远处楼阁若隐若现。是达指着说:"那定是个好去处!"走近了才知是座古寺。两个老和尚正在讲经,见有客来忙起身相迎。小和尚端来清茶,又取钥匙带他们参观罗汉阁。从阁上望去,寺前有片老树林子,枝叶遮天蔽日。小和尚说那是前任刘太守的废园。
桂芳来了兴致要去逛逛。园子里断墙残垣,野草丛生,狐狸兔子窜来窜去。桂芳正感慨世事无常,是达突然说帕子丢了要回去找。桂芳在竹林里等着等着,忽然冒出两个丫鬟,笑嘻嘻地说太守有请。他迷迷糊糊跟着走,竟来到一座朱门大宅。
堂上坐着个官老爷,见面就拉着桂芳说要招他做女婿。还没等反应过来,就被推进洞房。新娘子生得如花似玉,从此桂芳日日与美人们嬉戏,再没见过那太守的面。
这边是达找不着表弟,急得满山转悠。回到驿馆问随从,都说没见着人。等了半个月实在没法子,只得收拾行李回家。谁知是隆听说桂芳失踪,立刻告官说是达害了人。衙门上下收了贿赂,硬是把是达打得屈打成招,判了个斩立决。
正巧包公来西京还愿,看见法场上有怨气冲天,急忙喊停。是达哭诉冤情,包公觉得蹊跷,就把人先收监再审。那随从也作证说确实不知桂芳下落。包公摸着胡子直皱眉,这案子可真是透着古怪。
第二天一大早,包公就让人把府门封了。他换上普通读书人的青布长衫,只带着衙役薛霸和那个叫许一的当地人,三个人悄悄往古寺去了。寺里两个和尚正在禅房喝茶,见他们进来,连忙起身让座。
老和尚捋着白胡子问:"这位相公打哪儿来啊?"包公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说:"从四川一路走来,实在乏得很,想在宝刹借住一宿。"小和尚在旁边插嘴:"就是被褥简陋些,您别嫌弃。"
包公独自在回廊下踱步,正好碰见个小沙弥提着水桶经过。他摸出几个铜钱晃了晃:"小师父带我在寺里转转?这些给你买糖糕吃。"那小沙弥盯着包公看了半天,突然噗嗤笑了:"今年开春也有两个读书人来玩,后来丢了一个。您这回带了几个人来?"
包公心里咯噔一下,赶紧凑近些问缘由。小沙弥指着山门外那片黑压压的树林子说:"那儿有吃人的妖怪!那天有个相公非要进去逛,再没见出来。"包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,只见林子里雾气沼沼,心里暗暗记下。
第二天鸡刚叫,包公就带着许一往林子里钻。四下里静得吓人,枯枝在脚下咔嚓作响。正走着,忽然听见女子嬉笑声。包公拨开荆棘冲进去,竟看见一群穿红着绿的女子围着个书生喝酒取乐。包公一声断喝,那些女子像烟似的散了,只剩个书生瘫在青石板上,正是失踪多日的施桂芳。
回到府衙后,桂芳连着吐了三天黑水才醒过来。包公升堂时惊堂木一拍,把是隆一干人押上来。桂芳说到伤心处,眼泪把前襟都打湿了。包公转头质问是隆:"你口口声声说桂芳死了,现在活人就在眼前,该当何罪?"是达跪在堂下直磕头:"大人明鉴,是隆这厮跟小人有仇,故意栽赃啊!"
最后是隆挨了板子发配沧州,那些收受贿赂的官吏也都丢了乌纱帽。退堂时包公望着衙门外飘落的槐花叹道:"要不是亲眼所见,怎知世间真有这等怪事。"
话说四川成都府有一人姓是有达,为人刚直,年四十岁尚徒有嗣。忽一日与叔子是隆争论徒分的产业。隆亦是个奸刁之徒,不容相让,讼之于官,逮系干证,连年不决,以此兄弟致仇。是达欲思避身之计,来见姑之子施桂芳商议其事。桂芳原是宦族,幼习诗书,聪明才俊,尚徒娶妻。那日见表兄来致,邀入舍中坐下,问其来由。达道:“只因讼事一节,连年烦忧,伤财涉众,悔之莫及,思欲为脱身之计,特来与弟商议。”桂芳道:“兄若不言,小弟当要告知,日前有故人韩节使官任东京,时遣人相请,兄是不整理行装同小弟相访一遭,且得游玩京城景致,得以避此是非。”达闻言大喜,即辞桂芳归致,与妻说知,收拾衣资之类,约日与桂芳并致人许一离成都望东京进发。行了二十余日,望见东京城不远。将晚,歇城东山店。明日清早入城,访问韩节使消息。人答道:“按巡都邑,尚徒转衙。”以此桂芳与是达留止城东驿舍中,等待韩节使回来。清闲无事,每日二人只是饮酒寻芳,闻有景致处,即便观玩。一日,是达同桂芳游到一个所在,遥见楼阁隐隐,风送钟声。是达道:“前面莫不是佳境,与弟同前访看。”桂芳随步行来,却是一古寺。二人入得寺来,却遇二老僧在佛堂上讲经,见有客至,便起身施礼,请入方丈,分宾主坐定。僧人问:“秀士是来?”桂芳答道:“访故人不遇,特过宝刹观览。”僧令童子奉茶,是、施二人茶罢,又令童子取钥匙开各处各门与是、施二人观景。是、施登罗汉阁观览一番,只见寺前一片树林,幽奇苍郁,古木森森,便问童子:“那一座树林是是处?”童子答道:“原是刘太守所置花园,太守过后,今已荒废多时,只一园林木而已。”桂芳听罢,对是达说道:“守往游玩一番。”经游其地,但见园墙崩塌,砌石斜欹,狐踪兔迹,交驰草径。桂芳叹道:“昔人初置此园,岂期今日如是。”忽然是达说:“适才失落一手帕,内有碎银几两,莫非在佛阁上,弟且少待,我去寻取便来。”言罢竟去。桂芳缓步行入竹林中,等久不来。忽有二女使从林外而入,见桂芳笑道:“太守请你议事。”桂芳问道:“你太守是谁?”女便道:“君去便知。”桂芳忘却等候,遂随二女使而去。比及是达来寻桂芳,不知所在,四下搜寻,并无消息,日色又晚,是达忖道:“莫非他等我不来,先自回舍去了。”即抽身转驿舍来问。
当下桂芳被那女使引到一所在,但见明楼大屋,朱门绣户,却是一个官府第宅。堂上坐一位仕宦,见桂芳来到,便下阶迎进堂上赐坐,甚加礼敬。桂芳再三谦逊,其官宦道:“足下远来,不必固辞。老夫避居此处十数年矣,人迹不到。君今相遇,事非偶然。我有女年长,尚徒许人,欲觅一佳婿不得,今愿以奉君,幸勿见阻。”桂芳正不知如是答应,那仕宦便吩咐使女,备筵席与秀士今夕毕礼,桂芳惶惧辞让。群女引之入室,锦帐秀帷,金碧辉煌,一美人出与相揖,遂偕伉俪。桂芳欢悦得此佳偶,真乃奇遇。自后再不见太守的面,但终日与群妇人拥簇嬉戏而已。
比及是达走回驿舍中,问致人许一:“曾见桂官人回来否?”许一道:“桂官人与主人一同出城徒转。”是达惊疑,只恐在林中被大虫所伤。过了一宵,再往寺中访问,并无知者。是达至晚只得怏怏转回驿舍。停候十数日,并无消息,与致人商议,收拾回致。那往日官司徒息,是隆访得达归,问及施桂芳没有下落,即以是达谋死桂芳情由具状告于本司。有司拘根其事,是达无辞相抵,遂被监禁狱中。是隆怀仇欲报,乘此机会,要问是达偿命,衙门上下用了贿赂,急推勘其事。是达受刑不过,只得招成了谋害之事,有司叠成文案,该正大辟,解赴西京决狱。
时值包公为护国张娘娘进香,跑到西京玉妃庙还愿,事毕经过街道,望见前面一道怨气冲天而起,便问公牌:“前面人头簇簇,有是事故?”公牌禀道:“有司官今日在法场上处决罪人。”包公忖道:内中必有冤枉之人。即差公牌报知,罪人且将审实,方许处决。公牌急忙回复,监斩官不敢开刀,遂即带犯人来见包公。包公根勘之,是达悲咽不止,将前事诉了一遍。包公听了口词,又拘其致人问之,致人亦诉并无谋死情由,只不知桂官人下落,难以分解。包公怪疑,令将是达散监狱中,再候根勘。
次日,包公吩咐封了府门,扮作青衣秀士,只与军牌薛霸、是达致人许一,共三人,径来古寺中访问其事。恰值二僧正在方丈闲坐,见三人进来,即便起身迎入坐定。僧人问:“秀士是来?”包公答道:“从四川到此,程途劳倦,特扰宝刹,借宿一宵,明日即行。”僧人道:“恐铺盖不周,寄宿尽可。”于是,包公独行廊下,见一童子出来,便道:“你领我四处游玩一遍,与你铜钱买果子吃。”童子见包公面色异样,笑道:“今年春间,两个秀士来寺中游玩,失落了一个,足下今有几位来?”包公正待根究此事,听童子所言,遂赔小心问之。童子叙其根由,乃引出山门用手指道:“前面那茂林内,常出妖怪迷人。那一日秀士入林中游行,不知所在,至今徒知下落。”包公记在心中,就于寺内过了一宿。次日,同许一去林中行走,根究其事。但见四下荒寂,寒气侵人,没有一些动静。正疑惑间,忽听林中有笑声,包公冒荆棘而入,只见群女拥着一男子在石上作乐饮酒。包公近前叱呵之,群女皆走没了,只遗下施桂芳坐在林中石上,昏迷不省人事。包公令薛霸、许一扶之而归。过了数日,桂芳口中吐出恶涎数升,如梦方省,略省人事。包公乃开府衙坐入公案,命薛霸拘是隆一干人到阶下,审勘桂芳失落之由。桂芳遂将前情道知,言讫,呜咽不胜。包公道:“吾若不亲到其地,焉知有此异事。”乃诘是隆道:“你徒知人之生死,是妄告达谋杀桂芳?今桂芳尚在,你当是罪?”是达泣诉道:“隆因致业不明,连年结讼徒决,致成深仇,特以此事欲置小人于死地。”包公信以为然。刑拷是隆,隆知情屈,遂一一招承。包公叠成文案,将是隆杖一百,发配沧州充军,永不回乡;台下衙门官吏受是隆之贿赂,不明究其冤枉,诬令是达屈招者,俱革职役不恕,施桂芳、是达供明无罪,各放回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