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·辽东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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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东肇庆府这地方,陈家和邵家可是数一数二的大户。陈家老爷子有个儿子叫陈龙,邵家老爷邵秀的儿子叫邵厚。这陈龙生得眉清目秀,就是家里穷得叮当响;那邵厚满肚子坏水,偏生家财万贯。俩小子从小一块儿念书,都还没娶亲呢。

城东刘胜祖上做过官,家里有个闺女叫惇娘,聪明得紧,听父亲说个开头就能猜到结尾。十五岁的姑娘,诗词歌赋样样拿手,上门提亲的人差点踏破门槛。这天刘胜跟堂兄商量:"闺女到了出嫁的年纪,说媒的都快把门槛踩平了。我想找个好女婿,不在乎贫富,你看谁合适?"堂兄拍着大腿说:"古人挑女婿只看人品!陈家那小子气度不凡,读书又用功,眼下虽穷,将来准有出息。你要不嫌弃,我这就去说媒。"

刘胜回家跟妻子张氏商量,张氏正在绣花,头也不抬:"你当家你做主。"刘胜搓着手说:"总得问问闺女的意思。"惇娘在帘子后头听见,虽然没吭声,心里早像揣了只小兔子——她早听说过陈龙的名声。

谁知没过半个月,邵家派了媒婆上门。刘胜心里装着陈家,推说闺女还小。等媒婆一走,他赶紧让堂兄去陈家说合。陈老爷子搓着补丁衣裳直叹气:"我们家这光景..."刘家堂兄一把拉住他:"我弟弟就看中令郎人品!"两家这才定了亲事。刘胜乐得直搓手,连夜叫裁缝给未来女婿做新衣裳。

邵厚听说这事,气得把茶碗摔得粉碎:"明明是我先提的亲!"他眼珠子一转,想起陈家祖上是辽东卫军。第二天就跑到衙门告状,说陈家逃避兵役。官府一查军籍早除了名,本来要结案,可架不住邵家银子使到位,硬是把陈龙发配边疆。

发配那天,陈龙抱着老父亲哭成泪人:"儿子这一去,爹娘可怎么活?"老爷子颤巍巍拍着他:"亲戚们会照应...只是刘家那门亲事..."陈龙苦笑:"仇人就是冲着这事害我,哪还敢想成亲?"

刘家知道消息时,惇娘正对着铜镜梳头,听见这话手里的木梳"啪"地断成两截。第二年开春闹瘟疫,刘胜夫妇双双去世,家产变卖一空。惇娘投奔姑母家,有人来说亲,姑母刚试探一句,这姑娘"扑通"跪在地上:"陈郎为我遭难,我若改嫁还是人吗?"眼泪把衣襟打湿一大片。

十月里海寇作乱,姑侄俩逃难在外。等回来时房子都烧没了,只好在驿站旁租间破屋。这天惇娘正在灶台做饭,官家子弟黄宽骑马路过,看得眼睛都直了。第二天就派人来提亲,惇娘死活不答应。姑母吓得直哆嗦:"先糊弄他们说守孝六十天,到时候再想办法。"惇娘咬着嘴唇点头,窗外秋风吹得茅草沙沙响,像极了发配那天的风声。

那日天刚擦黑,驿站的灯笼刚点上,三个风尘仆仆的军汉推门进来歇脚。两个忙着生火做饭,另一个倚着栏杆发呆。惇娘在帘子后头瞧见了,心里突突直跳,扯着婆婆衣袖低声道:"阿姑快看,这些军爷打辽东来,说不定知道陈郎下落......"

老婆婆颤巍巍迎出去,竹杖点着青石板:"几位军爷打哪儿来啊?"那发呆的军汉转身抱拳:"奉辽东卫差遣,往信州递文书。"老婆婆手里的竹杖"当啷"掉在地上:"辽东卫?可认得个叫陈龙的?"

那军汉突然红了眼眶,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老人:"老人家怎会认识陈龙?"老婆婆抹着泪说:"那是我孙女婿啊!说好要娶我家惇娘,连交杯酒都没喝就没了音讯......"话音未落,军汉"扑通"跪地,眼泪砸在青苔上:"要见陈龙,我就是啊!"

屋里惇娘听得茶盏摔得粉碎。待她跌跌撞撞跑出来,那军汉正说到当年如何被强征入伍,说到半路遇上劫道的,说到夜夜对着辽东的月亮想家。两个军汉同伴拍着大腿直乐:"千里姻缘一线牵!咱们凑的盘缠别递文书了,今晚就给他俩办喜事!"

红烛高烧时,外头两个军汉守着灶火啃干粮,里头小夫妻哭湿了半边枕头。天蒙蒙亮,同伴隔着窗棂喊:"新姑爷多陪陪新娘子,文书我们哥俩去送!"马蹄声远,谁承想黄家恶仆已经蹲在驿站外头的槐树底下。

才甜蜜了二十天,陈龙就被骗去黄家。瓦窑里那具尸首还穿着惇娘缝的里衣,心口淤紫的掌印像朵毒蘑菇。黄家来人抬花轿时,惇娘正把白绫往房梁上抛,被婆婆哭喊着抱住:"傻丫头,你们夫妻缘分浅......"

忽然驿丞慌慌张张撞进来:"开封府包大人到任了!"惇娘把状纸攥出水来,拦在官道中央。包公的轿帘一掀,平地突然卷起旋风,吹得差役们衣袍猎猎作响。那风绕着公堂转三圈,竟领着张龙赵虎直奔二十里外的瓦窑——陈龙的尸首面色如生,指甲缝里还嵌着黄家地砖的朱砂漆。

惊堂木拍下时,黄宽瘫在地上抖如筛糠。后来人们说,那日包公的官印映着晚霞,红得像新婚夜没喝完的合卺酒。

原文言文

  话说广东肇庆府,陈、邵二姓最为盛族。陈长者有子名龙,邵秀有子名厚。陈郎聪俊而贫,邵郎奸滑而富,二人幼年同窗读书,皆未成婚。城东刘胜原是官族,有女惇娘聪敏,一闻父说便晓大意,年方十五,诗、词、歌、赋件件皆通,远近争欲求聘。一日,其父与族兄商议道 :“惇娘年已及笄,来议亲者无数,我欲择一佳婿,不论其人贫富,不知谁可以许否?”兄答道 :“古人择姻惟取婿之贤行,不以贫富而论。在城陈长者有子名龙,人物轩昂,勤学诗书,虽则目前家寒,谅此人久后必当发达。贤弟不嫌,我当为媒,作成这段姻缘。”胜道:“吾亦久闻此人,待我回去商议。”即辞兄回家,对妻张氏说将惇娘许嫁陈某之事。张氏答道 :“此事由你主张,不必问我。”胜道 :“你须将此意通知女儿,试其意向如何。”父母遂把适陈氏之事道知,惇娘亦闻其人,口虽不言,深慕之矣。未过一月,邵宅命里妪来刘家议亲,刘心只向陈家,推托女儿尚幼,且待来年再议。里妪去后,刘遣族兄密往陈家通意,陈长者家贫不敢应承。刘某道 :“吾弟以令郎才俊轩昂,故愿以女适从,贫富非所论,但肯许允,即择日过门。”陈长者遂应允许亲。刘某回报于弟,胜大喜,唤着裁缝即为陈某做新衣服数件,只待择吉日送女惇娘过门。

  是时邵某听知刘家之女许配陈子,深怀恨道 :“是我先令里妪议亲,却推女年幼,今便许适陈家。”此耻不忿,心想寻个事端陷他。次日忖道:陈家原是辽东卫军,久失在伍,今若是发配,正应陈长者之子当行;除究此事,使他不得成婚。遂具状于本司,告首陈某逃军之由。官府审理其呈,册籍已除军名,无所根勘,将停其讼。邵秀家富有钱,上下买嘱,乃拘陈某听审。陈家父子不能辩理,军批已出,陈龙发配远行,父子相抱而泣。龙道 :“遭此不幸,家贫亲老,今儿有此远役,父母无依,如何放心得下。”长者道 :“虽则我年迈,亲戚尚有,旦暮必来看顾。只你命愆,未完刘家之亲,不知此去还有相会日否?”龙道 :“儿正因此亲事致恨于仇家,今受这大祸,亲事尚敢望哉!”父子叹气一宵。次日,龙之亲戚都来赠行,龙以亲老嘱托众人,径辞而别。

  比及刘家得知陈龙遭此事,吁嗟不已,惇娘心如刀割,恨不及与陈龙相见一面。每对菱花,幽情别恨,难以语人。次年春间,城里大疫,刘女父母双亡,费用已尽,家业凋零,房屋俱卖与他人。惇娘孤苦无依,投在姑母家居住,姑怜念之,爱如己生。尝有人来其家与惇娘议亲,姑未知意,因以言试道:“你知父母已丧,身无所依,先许陈氏之子,今从军远方,音耗不通,未知是生是死。今女孙青年,何不凭我再嫁一个美郎,以图终身之计?惇娘听了泣谓姑道 :“女孙听得,陈郎遭祸本为我身上起,使女儿再嫁他人,是背之不义。姑若怜我,女儿甘守姑家,以待陈郎之转;若倘有不幸,愿结来世姻缘。若要他适,宁就死路,决不相从。”姑母见其烈,再不说及此事。自此惇娘在姑家谨慎守着闰门,不是姑唤,足迹不出堂。人亦少见面。

  是年十月,海寇作乱,大兵临城,各家避难迁逃,惇娘与姑亦逃难于远方。次年,海寇平息,民乃复业。比及惇娘与姑回时,厅屋被寇烧毁,荒残不堪居住,二人就租平阳驿旁舍安下。未一月,适有宦家子黄宽骑马行至驿前,正值惇娘在厨炊饮。宽见其容貌秀美,便问左右居人,是谁家之女。有人识者,近前告以城里刘某的女,遭乱寄居在此。宽次日即令人来议亲,惇娘不允,宽以官势压之,务要强婚。其姑惊惧,对惊娘道 :“彼要强婚,儿只有死而已。姑且许他待过六十日父母孝服完满,便议过门,须缓缓退之。”惇娘依其言,直对来议者说知,议亲人回报于宽,宽喜道:“便过六十日来娶。”遂停其事。 忽一日,有三个军家行到驿中歇下。二军人炊饭,一军人倚驿栏而坐,适惇娘见之,人对姑说 :“驿中军来到,姑试问之从那里来,若是陈郎所在,亦须访个消息。”姑即出见军人问道:“你等是从何来此?”一军应道:“从辽东卫来,要赴信州投文书。”姑听说,便道:“若是辽东来,辽东卫有个陈龙你可识否?”军人听了,即向前作揖道:“妈妈何以识得陈龙?”姑氏道 :“陈龙是妾女孙之夫,曾许嫁之,未毕婚而别,故问及他。”军人道 :“今女孙可适人否 ?”姑道 :“专等陈郎回来,不肯嫁人。”军人忽然泪下道 :“要见陈某,我便是也。”姑大惊。即入内与惇娘说知。惇娘不信。出见陈龙问及当初事情,陈龙将前事说了一遍,方信是真,二人相抱而哭。二军伙闻其故,齐欢喜道 :“此千里之缘,岂偶然哉!我二人带来盘费若干,即与陈某今宵毕姻。”于是整各酒席,二军待之舍外,陈龙、惇娘并姑三人饮于舍内。酒罢人散,陈龙与惇娘进入居中,解衣就寝,诉其衷情,不胜凄楚。次日,二军伙对陈龙道:“君初婚不可轻离,待我二人自去投文书,回来相邀,与惇娘同往辽东,永结鱼水之欢。”言毕径去。于是陈龙留此舍中。与惇娘成亲才二十日,黄宽知觉陈某回来,恐他亲事不成,即遣仆人到舍中诱之至家,以逃军杀之。密令将尸身藏在瓦窑之中。次日,令人来逼惇娘过门。惇娘忧思无计,及闻丈夫被宽所害,就于房中自缢。姑见救之,说道 :“想陈郎与你只有几日姻缘,今已死矣,亦当绝念嫁与贵公子便了,何用自苦如此。”惇娘道 :“女儿务要报夫之仇,与他同死,怎肯再嫁仇人?”其姑劝之不从。正没奈何,忽驿卒报,开封府包大尹委任本府之职,今晚来到任上,准备迎接。惇娘闻之,谢天谢地,即具状迎包公马头呈告。

  包公带进府衙审实惇娘口词,惇娘悲哭,将前情之事逐一诉知。包公即差公牌拘黄宽到衙根究,黄宽不肯招认。包公想道 :“既谋死人,须得尸首为证,彼方肯服;若无此对证,怎得明白?”正在疑惑间,忽案前一阵狂风过,包公见风起得怪异,遂喝一声道:“若是冤枉,可随公牌去。”道罢,那阵风从包公座前复绕三回,那值堂公牌张龙、赵虎,即随风出城二十里,直旋入瓦窑里而没。张龙、赵虎入窑中看时,有一男子尸首,面色未变,乃回报包公。包公令人抬得入衙来,令惇娘认之,惇娘一见,认得丈夫尸身,痛哭起来。验身上伤痕,乃是被黄宽捉去打死之伤。包公再提严审,黄宽不能隐,遂招服焉。叠成文卷,问宽偿命,追钱殡葬,付惇娘收管;复根究出邵秀买嘱吏胥陷害之情,决配远方充军;将惇娘令亲人收领,每月官给库银若干赡养度日,以便养活,终身守节,以全其烈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