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·瓦器灯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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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永从县有个叫李马英的才子,满腹经纶,乡试会试一路高中,殿试得了二甲,被派到泰州当知州。这位李大人上任后,清正廉明,把那些欺压百姓的地痞流氓整治得干干净净。学堂越办越红火,衙门里的小吏们也都规规矩矩。街市上听不到争吵声,乡野间一片安宁,老百姓都说泰州真是烧了高香,摊上这么个好官。只是这位李大人对亲戚故旧难免会讲些情面。可惜好景不长,一场大病袭来,李大人竟卧床不起。

那天,李大人把妻子赵氏叫到床前,气若游丝地说:"我本想与你白头偕老,如今老天爷要收我去了。你带着我的灵柩回乡,好好教导儿子继承我的书香门第,别让他流离失所。"说完就咽了气。赵氏哭得肝肠寸断,最后竟一头撞在棺材上殉了情。按察使听说这事,赶忙派人吊唁,又火速上报朝廷。皇上降旨表彰李马英是良臣,赵氏是烈女,派驿马护送灵柩回乡,还建了祠堂祭祀。

可他们那个儿子罗大郎,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,书没读几本,脾气倒是暴躁得很。他爹当官清贫,家里本就没攒下什么钱,这小子却挥霍无度,把家底败了个精光。成天不务正业,跟着地痞流氓厮混,在乡里横行霸道,后来干脆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。

这天,罗大郎正蹲在南桥边发呆,忽然看见银匠石坚送亲戚水朝宗去渡口。石坚担心朝宗喝醉了,特意买了六个瓦灯盏,包好了递给他,再三叮嘱:"这东西金贵,你可千万拿稳了。"朝宗醉醺醺地摆手:"我自己的东西还能不上心?"说完就摇摇晃晃地走了。罗大郎一听这话,眼珠子一转,心想:"石银匠这么小心嘱咐,包里准是银子!"立马撒腿就追。

追到龙泉渡口,正听见朝宗醉醺醺地喊摆渡的阮自强撑船。阮自强咳嗽着说:"我病着撑不动,你自己撑吧。"朝宗晃晃悠悠跳上船,罗大郎赶紧跟上去:"我来帮你撑。"一篙子离了岸,两篙子到了河中央,三篙子时天色已晚,四下无人。罗大郎瞅准机会,一把将朝宗推下深水,抢了包裹就溜,只落下一把雨伞在船上。第二天阮自强让儿子去收拾船,把伞捡回了家。

当晚罗大郎兴冲冲地打开包裹,哪有什么银子,只有六个破灯盏。气得他直跺脚,提笔在龙光庙后门写了首歪诗:"你好差,我好错,只因灯盏霍。若要报此仇,除是马生角。"写完把灯盏摔得粉碎,灰溜溜地回家了。

过了两天,朝宗的儿子有源在家坐立不安:"我爹前天进城找石家亲戚,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?"赶紧进城打听。石坚说:"那天我留他住下,他非要回去,喝得醉醺醺的,就带了六个灯盏和一把伞。你沿路找找看。"有源一路打听,直到渡口找到阮自强。阮自强说:"前天晚上是有个醉汉和人一起渡河,不知谁撑的船,落下把伞在这儿。"有源一见伞就嚎啕大哭:"这是我爹的伞!如今在你家,定是你害了我爹!"当即叫来左邻右舍,一纸状子告到县衙。

状子上写着:蝗虫不除,庄稼遭殃;害虫不灭,树木难长。官府若不剿匪,商旅怎能平安?恶霸阮自强,摆渡为生,专害百姓。某日傍晚,家父带着微薄钱财酒醉渡河,被推落深水,尸骨无存。次日在他家找到雨伞为证。可怜我父命丧江中,本想歇脚渡口,却入了贼窝。求青天大老爷明察,为家父讨回公道!

当时冯世泰当县令,一看状子立即准了:"人命关天,非同小可。本官定将凶手缉拿归案,替你父亲讨个公道。"马上差人去抓阮自强。阮自强没办法,只好也写了诉状。

诉状上说:人命关天,不能无中生有;强盗作案,总要人赃俱获。我靠摆渡为生多年,前些天生病卧床半月没出门。那晚天黑,不知谁过了河落下把伞,第二天我儿子收拾船捡回来的。有源找父亲见到伞就诬陷我。再说渡口人来人往,我怎敢谋财害命?真要害人,为何不把伞藏起来?求大老爷明察秋毫,捉拿真凶,还我清白!

冯县令刚批准了自强的诉状,立刻传唤有源上堂对质。有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捶胸痛哭:"自强这厮谋害我爹性命,还把尸首沉入江底,天理难容啊!要不是他干的,我爹的雨伞怎会落在他家?街坊邻居都能作证!"

自强拖着病体连连叩头,声音嘶哑:"大人明鉴,小的卧病半月连门都出不去。那伞是我家小儿洗船时捡的,青天白日多少双眼睛都瞧见了。要真做了亏心事,早该把伞藏得严严实实,哪敢叫人看见?更不会让有源来告发啊!求大人传唤里长邻居一问便知。"

冯县令当即差人把邻居何富、江滨拘来问话。两人跪在堂下异口同声:"自强摆渡三年从无劣迹,这半月确实病得下不来床。他家孩子捡伞那天,我们都在场亲眼所见。有源他爹遇害的事,我们实在不知情,可不能冤枉好人。"

有源急得直跺脚:"大人别信他们!这两人都是自强的死党,定是收了银子串供!不用大刑哪肯说实话?"冯县令闻言拍响惊堂木,衙役立刻给何富二人上了夹棍。

刑具嘎吱作响,两人疼得满头大汗却仍咬牙喊冤:"我们与自强不过寻常邻里,哪来的银钱贿赂?句句都是良心话啊!就算夹死我们,也不敢昧着良心诬陷好人!"冯县令见他们宁死不屈,挥手撤了刑具,先把自强收监,退堂后却越想越蹊跷。

第二天鸡刚叫,冯县令就换了粗布衣裳溜达到龙泉渡口。渡船上来往行人都在叹气:"可怜自强病还没好,又摊上这冤枉官司,还不如病死在家里干净。"他假装路人搭话,连问七八个都是这般说法。转到龙光庙后墙,忽然瞥见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:"你错我也错,全怪灯盏祸。若要冤仇报,除非马生角。"

冯县令盯着"马生角"三个字直皱眉,忽然一拍大腿,连夜跑去见包大人。包公捋着胡子笑道:"马生角合起来不就是'冯'字?这桩冤案合该你来破!"

回衙后冯县令立刻提审庙祝:"近日可有生人来过?"庙祝战战兢兢回话:"有个叫罗大的城里人,前几日来庙里转悠,还拿毛笔在后墙乱画。"差役把罗大押上堂时,冯县令冷不丁喝道:"你家可有马生角的怪事?"罗大顿时面如土色,两腿直打哆嗦。

三班衙役水火棍往地上一跺,罗大瘫软在地全招了。原来那夜他借着庙里灯盏微光行凶,错把朝宗当仇家推下了渡船。包公判词掷地有声:"罗大身为宦门之后,竟做杀人越货的勾当。黑夜行凶终难逃天网,洗雪自强冤屈,慰藉有源丧父之痛。秋后问斩,以正国法!"

原文言文

  话说永从县李马英,才高学博,乡会联登,殿试二甲,选为泰州知州。及到任,恪守官箴,动遵王法,城狐社鼠,绝迹潜踪。学校日崇,吏胥日畏。市无闹语,野有清宁。皆道泰州何幸得此贤侯。只是遇了亲故年家,略要听些分上。奈何一旦病疾流连,竟不能起。乃呼其妻赵氏道:“我本期与淑人百岁快乐,今天限我年,不能强生尘世,你宜扶柩还归故乡,教诲你子接绍我书香,无令失所。”语毕遂终。赵淑人哀痛不胜,抚棺自缢。按院闻知,悉行吊礼,急奏朝廷,降旨旌表马英为良臣,淑人为烈女,驰驿还乡,立祠享祭。

  厥子罗大郎素性凶狂,又无学术,父官清苦,宦囊久虚,食用奢华,家赀消减,不守礼法,流入棍徒,恣恶恃强,横行乡曲,游手好闲,混为盗贼。一日,坐于南桥,忽见银匠石坚送其亲戚水朝宗于渡口,虑其酒醉,买有瓦器灯盏六枚,执其包裹而嘱之道:“此物件须珍重,不可恍惚。”朝宗道:“是我自家所当心者,何必叮咛。”遂别去。大郎听了此言即起谋心道:“石银匠送此人再三嘱咐,必是倾泻银子回家。”遂急急赶至前途,欲谋所有。望见龙泉渡边,闻得朝宗醉呼渡子阮自强撑船渡河。自强道:“我有病不能撑船,你自家撑去。”朝宗带醉跳上渡船,大郎连忙踏上船道:“我与你撑去。”一篇离岸,二篙渐远,三篙至中流。天色昏沉,夜晚悄黑,两岸无人,漫天祸起,即将朝宗推入深水中,取其包裹登岸而去,只遗下一把雨伞在船。次日,阮自强令男去看船,拾还家中。是夜,大郎谋得朝宗包裹,悄地打开,并无银两,只有瓦器灯盏六枚,心中惨然不悦,自嗟自怨,乃援笔而题龙光庙后门道:“你好差,我好错,只因灯盏霍。若要报此仇,除是马生角。”题毕,将灯盏打破归家。

  越二日,朝宗之子有源在家,心下惊恐,乃道:“我父前日入城谒石亲,至今未还,是何迟滞?”遂往城访问。石坚道:“我前日苦留令尊,他急急要回,正带酒醉,并无他物,只有灯盏六枚,雨伞一把,你可随路访问。”有源如其言,寸寸节节,访问不已。直至渡口,问及阮自强。自强道:“前日晚上,有一醉汉同人过渡,不知何人撑过,遗下雨伞一把,我收拾得在此。”有源一见雨伞即号泣道:“此是我父的雨伞,今在你家,必是你谋死我父性命。”即投明邻右人等,写状告于本县。

  告为仇不共戴事:蝗虫不捕,田少嘉禾。蠹害未除,庭无秀木。天台若不剿盗,商旅怎得安宁。喇虎阮自强,驾船渡子,惯害平民。本月日傍晚,父朝宗幸得蝇头,回经马足,酒醉过船,撑至中流,打落深水,登时绝命,不见尸迹。次日,究根伊家,雨伞见证。泣父江皋翘首,正愁闻乌鸟之音;渡口息肩,却误入绿林之境。剑寒三尺雪,见则魂飘;口喝一声雷,闻而肠裂。在恶哄接客商,明人实为暗贼。谋财杀命,蜜口变作腹刀。乞准断填,上告。

  此时,冯世泰作县尹,一见有源告状,即为准理:“人命关天,事非小可。我当为你拘拿被告人审明,偿你父命。”遂差人拘拿阮自强。强不得已乃赴县诉状。

  诉为漏斩陷斩事:人命重根因,不得无风而吹浪。强盗重赃证,难甘即假以为真。谋财非些小关系,杀命犯极大罪刑。痛身撑渡为生,迎送有年,陡因疾病,卧床半月,未出门户。前夜昏黑,不知何人过船,遗下雨伞一把。次早儿往洗船拾归。有源寻父见伞,诬身谋害。且路当冲要,谁敢私自谋人?既有谋人,因何不匿伞灭迹?丁姓之火,难将移在丙头;越人之货,岂得驾称秦产。有源难免无言,当为死父报真仇;天台固自有法,乞为生民缉真犯。上诉。

  冯大尹既准自强诉词,遂唤有源对理。有源哭谓:“自强谋杀父命,沉匿父尸,极恶大变,理法难容。若非彼谋,何为伞在他家?乡里可证。”自强哭诉:“卧病半月,未曾出门,儿拾雨伞,白日青天,左右多人共见,哪有谋害情由?若有谋情,必然藏匿其伞,怕见踪迹,岂肯令人得知,更叫你来首我?乞拘里甲邻右审问,便见明白。”冯侯乃拘邻里何富、江滨到县鞠问。二人同声对道:“自强撑渡三年,毫无过恶,病患半月,果未出门,儿子洗船拾伞,果是有确,此乃左右众人眼同面见。有源之父被谋,未知真实,安得诬陷自强。”有源即禀:“这何富、江滨皆是自强切近心腹,皆受自强银两贿赂,故彼此互为回护,若不用刑,决不直吐。”冯侯遂将二人夹起。再三拷问,二人哭辩道:“小人与自强只是平常邻居,何为心腹?自强家贫且久病,何来贿赂?一言一语,皆是天理人心,公平理论,岂敢曲为回护?若说夹死小人,即以刀截小人头,亦不敢说自强谋人性命。”冯侯闻得两人言语坚确,始终无一毫软款,喝手下收起刑具,将自强监禁狱中;干证原告喝出在外,退入私衙想了一回。明日清早,乔装打扮,径往龙泉渡头访个虚实。但听人言纷纷,皆说自强不幸,病未得痊,又遭此冤枉,坐狱受苦,不若在家病死,更得明白。随即过渡再访,人言亦皆相同。冯侯心中叹息道:果然人言自强真是受诬,不知谋杀朝宗者果是何人?心中自猜自疑,又往龙光庙密访,并无消息。四顾看来,但见庙后门题得有数句字道:“你好差,我好错,只因灯盏霍。若要报此仇,除是马生角。”冯侯看此数句话头,意必有冤枉在内,且岂有马生角之理。就换了衣帽去见上司包公面言此事。包公道:“马生角是个冯字,你姓冯,此冤枉的事毕竟你能推出。”

  冯侯别了包公,随即回衙。次日升堂,差人至龙光庙拿庙主来问道:“你庙中数日有何人常来?”庙主道:“并无人来。只有一人小人曾认得,是城中人叫罗大,日前来庙中戏耍。”县主又问道:“可向你借物否?”庙主道,“借物没有,我只看见他自桌上拿一枝笔,步到庙后写得几个字。”县主即差人拘拿罗大至县,遂以“马生角”问道:“你家有一马生角否?”罗大听县主之言,心中惊然,失色答道:“不知。”县主大怒,用重刑拷究。罗大受刑不过,一口招认谋死朝宗之由。据招申详,包公判道:“审得罗大,派出宦门,身归贼党。饥寒不忍,甘心谋害他人。货财无资,肆意劫掠过客。闻石坚之嘱水人,赴至渡口,杀朝宗而坑阮渡,埋殁波心。虽因灯盏之误,实欺神庙之灵。黑夜杀人,天眼昭昭难掩。白日填命,王法凛凛无私。自强之诬由兹洗雪,有源之愤赖是展舒。一死之辜既伏,九泉之冤可伸。暂时置之重狱,秋后加以典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