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·二阴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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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东唐州有个叫房瑞鸾的妇人,十六岁嫁给周大受,到二十二岁丈夫就去世了,留下个刚满周岁的儿子可立。这妇人咬紧牙关守寡,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。转眼十八年过去,可立长成了壮实小伙,砍柴种地样样能干,对母亲更是百般孝顺,乡里乡亲没有不夸的。

这日房氏独坐纺车前,纺锤转着转着忽然停住。她望着窗外的日头想:儿子是成人了,可家里穷得叮当响,哪有钱给他娶媳妇?我给人帮工挣的那点银子,刚够糊口。要是这么过一辈子,我守节是守住了,可丈夫的香火就要断了,那才是大不孝啊!

她颤着手点燃三炷香,对着丈夫灵位念叨:"我守了十七年寡,天地鬼神都看得见我的真心。今日求您显个灵——若要我守节到死,就赐个阳签;若是允我改嫁,用彩礼钱给儿子娶妻延续香火,就赐个阴签。"竹签哗啦一响落在地上,竟是个阴签。房氏又惊又疑,抹着眼泪再祝:"一签难定真假,若您真觉得传宗接代要紧,就再赐个阴签。"谁知连掷两次,竹签都阴面朝上。

没过几日,房氏就托媒人说亲。可立扑通跪在母亲跟前,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:"娘要改嫁早该在儿小时候嫁,如今守到头发都白了,前头的苦不是白吃了?定是儿子不孝..."房氏硬着心肠甩开儿子的手:"这事由不得你!"

上村有个叫卫思贤的财主,五十岁上死了老婆,早听说房氏贤惠,赶忙让媒人带着三十两雪花银上门提亲。房氏把银子装进木匣,锁匙塞给儿子:"这银子娘先带走,过两个月回来看你。"可立推着锁匙直往后退:"儿子没本事给娘置办嫁妆,哪还有脸要娘的钱?"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场。

房氏嫁到卫家才两个月,就拉着新丈夫衣袖说心里话:"我本不想改嫁,可实在没法子...等用这彩礼钱给儿子娶上媳妇,我还回来伺候您。"卫思贤倒是个厚道人,拍腿就说:"前村吕进禄家闺女月娥,模样周正又勤快,和你儿子正般配!"

房氏急匆匆赶回儿子家,掏出个蓝布包袱:"那银子娘是怕你乱花才带走。如今吕家姑娘和你同岁,快拿这钱去提亲!"可立娶回月娥那天,新娘子低眉顺眼给婆婆敬茶,房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
谁知这小两口夜里竟是一个睡床一个睡地。眼看到了腊月,月娥实在憋不住,红着脸推醒丈夫:"你待我千好万好,怎么就是不肯...莫不是嫌我丑?"可立望着房梁长叹:"娶你的银子是卖娘换来的,我怎忍心用这钱寻欢作乐?等攒够三十两还了娘,再与你做真夫妻。"

月娥急得直跺脚:"咱们种地的,猴年马月能攒够?"可立铁了心:"攒不够就一辈子当兄妹,你要改嫁我不拦着。"月娥气得眼泪打转:"为这事改嫁,那不成畜生了?不如我回娘家干活,帮你一起攒钱!"第二天一早,小两口就背着包袱往吕家去了。

寒冬腊月,北风呼啸。吕进禄硬是把女儿月娥送回周家,月娥推三阻四不肯走,气得老父亲直跺脚。临行前月娥拉着母亲衣袖哭诉,说丈夫周可立是个孝子,因为欠着婆婆银子,至今不肯与她同房。

吕进禄半信半疑,转头找兄长进寿商量。进寿拍着膝盖说:"这事不假!前些日子我去侄女婿隔壁王家收账,特意打听过。那王文亲口告诉我,周家小子确实孝顺,为着欠母亲银子没还清,硬是三年没碰媳妇。"

"唉!"进禄搓着冻红的手叹气,"咱家要是有余钱,倒能帮衬几两。可眼下刚够糊口,闺女又不愿改嫁,总不能让她在娘家耗一辈子。"进寿闻言眼睛一亮:"我早备下三十两银子,二十两是现钱,十两是典了田产凑的。这般孝子贤妇,老天爷定不会亏待。这银子他们日后能还便还,还不上就当给孝子积德了!"

月娥捧着绸帕包的银锭子,手指都在发抖。青布帕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五块银锭,她挨个数过三遍才收进橱柜。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,她正弯腰淘米,忽听房门"吱呀"一声——还当是丈夫回来了,哪知是隔壁焦黑顺着墙缝偷瞄见财起意。

等到周可立踏着暮色归家,小夫妻难得同桌吃饭。月娥眼角带笑,可立却见她总往卧房张望。刚踏进房门,月娥突然变了脸色:"银子呢?"可立被问得莫名其妙。小两口越说越拧巴,一个咬定对方偷银另娶,一个赌咒发誓要休妻明志。

月娥哭着把白绫往房梁上抛,谁知麻绳突然断裂。"砰"的闷响惊动四邻,救下人时她脖颈已勒出血痕。这事闹到包公堂前,偏又寻不着贼人踪影。

惊蛰那日雷声特别响,街坊们聚在焦家门前指指点点。那焦黑被天雷劈得浑身焦炭,唯独裤腰上青绸帕子完好无损。胆大的后生解开一看,二十五块银锭亮晃晃刺人眼。吕家兄弟闻讯赶来时,正看见差役过秤——不多不少整三十两。

卫家老爷听说这事,当即拍案道:"吕进寿不过百两身家,能拿出三成助人。我万贯家财,给继子三百两又何妨?"可立却死活不肯收地契,急得直搓衣角:"我只要接回母亲尽孝。"最后还是包公断得明白:让怀着身孕的房氏暂居卫家,等孩子十岁再归宗。后来那孩子果然争气,乡试时中了经魁。

原文言文

  话说山东唐州民妇房瑞鸾,一十六岁嫁夫周大受,至二十二岁而夫故,生男可立仅周岁,苦节守寡,辛勤抚养儿子。可立已长成十八岁,能任薪水,耕农供母,甚是孝敬,乡里称赞。房氏自思:于已长成,奈家贫不能为之娶妻,佣工所得之银,但足供我一人。若如此终身,我虽能为夫守节,而夫终归无后,反为不孝之大。乃焚香告夫道 :“我守节十七年,心可对鬼神,并无变志,今夫要许我守节终身,遂赐圣阳二签;若许我改嫁以身资银代儿娶妇,为夫继后,可赐阴签。掷下去果是阴签。又祝道 :“签非阴则阳,吾未敢信,夫故有灵,谓存后为大,许我改嫁,可再得一阴签。”又连丢二阴签。房氏乃托人议婚,子可立泣阻道 :“母亲若嫁,当在早年。乃守儿到今,年老改嫁,空劳前功。必是我为儿不孝,有供养不周处,凭母亲责罚,儿知改过。”房氏道:“我定要嫁,你阻不得我。”上村有一富民卫思贤,年五十岁丧妻,素闻房氏贤德,知其改嫁,即托媒来说合,以礼银三十两来交过。房氏对子道:“此银你用木匣封锁了与我带去,锁匙交与你,我过六十日来看你。”可立道 :“儿不能备衣妆与母,岂敢要母银?母亲带去,儿不敢受锁匙。”母子相泣而别。房氏到卫门两月后,乃对夫道 :“我本意不嫁,奈家贫,欲得此银代儿娶妇,故致失节。今我将银交与儿,为他娶了妇,便复来也。”思贤道:“你有此意,我前村佃户吕进禄是个朴实人,有女月娥,生得庄重,有福之相,今年十八,与你儿同年,我便为媒去说之。”房氏回儿家对可立说 :“前银恐你浪费,我故带去。今闻吕进禄有女与你同年,可持此银去娶之。”可立依允,娶得月娥入家,果然好个庄重女子。房氏见之喜欢,看儿成亲之后,复回卫家。谁料周可立是个孝道执方人,虽然甚爱月娥,笑容款洽,却不与她交合,夜则带衣而寝。月娥已年长知事,见此将近一年,不得已乃言道 :“我看你待我又是十分相爱,我谓你不知事,你又长大,说来你又百事晓得,如何旧年四月成亲到今年正月将满一年,全不行夫妇之情?你先不与我交合,我今要强你交媾云雨欢合,不由你假至诚也。”可立道:“我岂不知少年夫妇意乐情浓,奈娶你的银子是嫁母的,我不忍以卖母身之银娶妻奉衾枕也。今要积得三十两银还母,方与你交合。”吕氏道 :“你我空手作家,只足度日,何时积得许多银?岂不终身鳏寡。”可立道:“终身还不得,誓终身不交,你若恐误青春,凭你另行改嫁别处欢乐。”吕氏道:“夫妇不和而嫁,亦是不得已;若因不得情欲而嫁,是狗猪之行也,岂忍为之?不如我回娘家与你力作,将银还了,然后来完娶。若养了我,银越难积。”可立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将月娥送至岳丈家去。

  至年冬,吕进禄将女送回夫家,月娥再三推托不去,父怒遣之,月娥乃与母言其故。进禄不信,与兄进寿叙之,进寿道:“真也。日前我在侄婿左邻王文家取银,因问可立为人何如,王文对我说道:‘那人是个孝子,因未还母银不敢宿妻是实。’”进禄道 :“我家若富,也把几两助他,我又不能自给,女又不肯改嫁,在我家也不是了局。”进寿道:“侄女既贤淑,侄婿又是孝子,天意必不久困此人,我正为此事已凑银二十两,又将田典银十两,共三十两与侄女去,他后来有得还我亦可,没得还我便当相赠他孝子。人生有银不在此处用,枉作守虏何为?”月娥得伯父助银,不胜欣喜,拜谢而回。父命次子伯正送姐姐到夫家,伯正便回。月娥回至房中,将银摆在桌上看了一番,数过件数,乃收置橱内,然后入厨房炊饭,谁料右邻焦黑在壁缝中窥见其银,遂从门外入来偷去,其房门虽响,月娥只疑夫回入房,不出来看。少时,周可立回来,入厨房见妻,二人皆有喜色,同吃了午饭,即入房去,不见其银。问夫道 :“银子你拿何处去了?”夫不知来历,问道 :“我拿什么银子?”妻道 :“你莫欺我,我向伯父借银三十两与你还婆婆,我数过二十五件,青绸帕包放在橱内。方才你进来房门响,是你入房中拿去,反要故意恼我。”夫道 :“我进到厨房来,并未入卧房去。你伯父甚大家财,有三十两银子借你 ?你用这办法来赖我,要与我成亲。我定要嫁你,决不落你圈套。”吕氏道:“原来你有外情,故不与我成亲。把我的银子拿去,又要嫁我,是将银催你嫁也,且何处得银还得伯父?”可立再三不信。吕氏本想今夜必然好合,谁知遇着此变,心中十分恼怒,便去自缢,幸得索断跌下,邻居救了,却去本司告首,无处追寻。包公每夜祝告天地,讨求冤白。却有天雷打死一人,众人齐看,正是焦黑,衣服烧得干净,浑身皆炭,只裤头上一青绸帕未烧,有胆大者解下看是何物,却是银子,数之共二十五件。众人皆道 :“可立夫妇正争三十两银子,说二十五件,莫非即此银也。”将来秤过,正是三十两,送吕氏认之。吕氏道:“正是。”众人方知焦黑偷银,被雷打死。惊动吕进禄、进寿、卫思贤、房氏皆闻知来看,莫不共信天道神明,皆称周可立孝心感格;吕月娥之义不改嫁,此志得明 ;吕进寿之仗义疏财,无不称服。由是,卫思贤道 :“吕进寿百金之家耳,肯分三十金赠侄女以全其节孝,我有万金之家,只亲生二子,虽捐三百金与你之前子亦不为多。”即写关书一扇,分三百金之产业与周可立收执。可立坚辞不受道 :“但以母与我归养足矣,不愿产业。”思贤道 :“此在你母意何如。”房氏道:“我久有此意,欲奉你终身,或少延残喘,则回周门。但近怀三个月身孕,正在两难。”思贤道:“孕生男女,则你代抚养,长大还我,以我先室为母,你子有母,我亦有前妻。若强你回我家,则你子无母,你前夫无妻,是夺人两天也。向三百产业你儿不受,今交与你,以表二年夫妇之义。”将此情呈于包公,包公为之旌表其门。房氏次年生一子名恕,养至十岁还卫家,后中经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