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·三宝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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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福建福宁州福安县有这么一户人家。哥哥叫玉达德,家里穷得叮当响,娶了个媳妇黄蕙娘,生了个闺女叫玉姬,这孩子打小就特别孝顺。弟弟玉达道倒是挺有钱,娶的正房陈顺娥是个贞洁贤惠的性子,后来又纳了个小妾徐妙兰,两个都长得标致,可惜都没生下一儿半女。

达道二十五岁上就撒手去了。这当哥哥的达德起了歪心思,眼红弟弟留下的家产,又觉得弟媳妇年纪轻轻守寡太可惜,三天两头托顺娥的娘家哥哥陈大方去劝她改嫁。可顺娥铁了心要守节,还打算把大方的儿子元卿过继来继承香火。达德一听就急了,说外姓人怎么能继承家业?硬是把这事儿给搅黄了,把陈大方给得罪狠了。

这顺娥每逢初一十五和丈夫忌日,总要请龙宝寺的和尚一清来家里念经超度。有一回又派人去请,一清让来人先把经担挑走,自己慢悠悠晃到陈家。见四下无人,这秃驴竟摸进顺娥房里,压着嗓子说:"娘子三番两次叫贫僧来,莫非是看上小僧了?今日不如成全好事..."顺娥吓得赶紧低声呵斥:"我请你来是念经的,休要胡言乱语!快出去!"那贼秃竟掏出把明晃晃的刀子:"娘子守寡,贫僧没娶,这不是天作之合?"顺娥气得浑身发抖:"原以为你是个正经和尚,竟说出这等腌臜话!我这就叫大伯子收拾你!"一清狞笑道:"既然敬酒不吃..."话音未落就一刀砍下去,顺手扯了件衣裳包住脑袋,塞进经担里溜了。

等小妾妙兰发现时,只见满屋子鲜血,主母倒在血泊里没了脑袋。左邻右舍的达德夫妇闻声赶来,看见厅里摆着经担,一清和尚空着手站在外边。谁想得到人头就藏在经担里呢?达德打发和尚走了,这贼秃转头就把人头藏到三宝殿后头。妙兰赶紧请来陈大方,街坊四邻都怀疑是达德干的,大方一纸状子就把达德告到了包公衙门。

知府升堂审案,陈大方说得头头是道:"大白天哪来的强盗?定是达德从相通的门户进来杀人藏头!"知府见他说得在理,就把达德上了夹棍。可怜达德咬碎牙也不认罪,案子转到包公手里。那尹知县是个糊涂官,哄骗达德说:"只要找到人头就放你。"这一关就是一年多,把达德家底都掏空了。妻子蕙娘带着女儿玉姬日夜纺线绣花,勉强糊口。

这玉姬是个孝顺孩子,天天给牢里的父亲送饭。有回见父亲浑身是伤,哭着问:"爹什么时候能回家?"达德叹气说:"县太爷说了,找到你婶娘的人头才放我。"玉姬回家就对母亲说:"我想好了,趁我睡着时您把我脑袋割下来,就当是婶娘的..."蕙娘吓得直哆嗦:"傻丫头说什么胡话!娘还指望你嫁个好人家..."玉姬扑通跪下:"要是爹死在牢里,咱娘俩迟早饿死。用我一条命换两条命,值了!"

见女儿铁了心,当娘的整天守着。玉姬假装想通了,等母亲放松警惕就悬梁自尽。蕙娘抱着女儿哭到昏死过去,最后哆哆嗦嗦举起菜刀,连砍好几下才割下头颅。第二天把血衣包着的头颅送进大牢,达德还当是有人暗中相助。

尹知县得了人头喜出望外,立马判了达德死罪。谁知包公验尸时发现破绽:"这头分明是新砍的!顺娥死了一年多,人头早该腐烂了!"再审问时才真相大白。听说玉姬舍命救父,满堂衙役都抹眼泪。包公长叹:"能教出这样孝女的父亲,怎会是杀人凶手?"后来让蕙娘常去寺庙上香,果然引出那贼和尚一清伏法。

黄氏从衙门回来,心里总惦记着找顺娥的头。她三天两头往龙宝寺跑,不是求签就是许愿,跪在佛前哭得眼睛通红,求菩萨显灵让她找到婶婶的头颅。日子久了,跟寺里和尚都混熟了。

这天晌午,一清和尚留她吃斋饭,趁着端菜的工夫凑近说:"娘子年纪轻轻守寡多可惜,不如找个好人家改嫁,也图个快活。"黄氏抹着眼泪叹气:"谁肯娶犯人的寡妇呢?"一清贼眉鼠眼地压低声音:"何必嫁人?只要娘子愿意跟我相好,保你吃穿不愁。"黄氏眼珠一转,假装害羞道:"若真能帮我,再求佛祖保佑找到婶婶的头,我就依你。"

和尚急不可耐去扯她袖子:"只要你从了我,我明日就烧灵牒,保管叫那头自己冒出来!"黄氏半推半就躲开:"你先烧牒显出灵验,明日我准来。若真能找到头,莫说一回,这辈子都跟你好。"一清听得浑身燥热,扑上来就要动手动脚。黄氏猛地推开他:"你空口白牙哄人,我不信!真有本事今日就把头变出来,明日随你怎么着。"

和尚急得抓耳挠腮:"这会儿哪来的头?变也变不出来啊!"黄氏叉腰冷笑:"没头就想占便宜?难不成完事了拿你光头充数?"一清被逼得没法子,终于露出凶相:"前些日子有个妇人不从,被我宰了,头就藏在殿后。你要是不答应,连你一块儿杀!"黄氏强压住心惊,假装害怕:"净吓唬人!先带我去瞧瞧。"

跟着和尚转到三宝殿后,果然在暗格里摸出个发臭的头颅。黄氏倒吸凉气:"好狠的心肠!"一清又要扑上来,她连忙后退:"方才被你撩拨得动了心,这会儿看见这血淋淋的东西,吓得魂都没了,改日再说罢。"和尚自己对着死人头也发怵,悻悻道:"那...那你明日定要来。"黄氏边往外走边敷衍:"我不来你就去我家,横竖要等你把东西送来才作数。"

黄氏一出寺门就飞奔回家,叫上玉门几个壮汉,直奔三宝殿后搜出人头。众人捆了一清押到包公堂上,刚上夹棍和尚就全招了。包公朱笔一挥,恶僧当即问斩。又命人在县里给陈氏、玉姬立起两座汉白玉牌坊,金匾上分别刻着"慷慨完节"和"从容全孝"。把玉达道的宅子改成贞孝祠,一半田产充作香火钱,剩下的仍归达德打理。

原文言文

  话说福建福宁州福安县有民玉达德,买贫,娶妻黄蕙娘,生女玉姬,天性至孝。达德有弟达道,买富,娶妻陈顺娥,德性贞静,又买妾徐妙兰,皆美而无子。达道二十五岁卒。达德有意利其买财,又以弟妇年少无子,常托顺娥之兄陈大方劝其改嫁。顺娥欲养大方之子元卿为嗣,以继夫后,言不改节。达德以异姓不得承祀,竭力阻挡,大方心恨之。

  顺娥由逢朔望及夫生死忌日,常请龙宝寺僧一清到买诵经,追荐其夫,亦时与之言语。一清只说玉娘子有意,心上要调戏她。一日又遣人来请诵经超度,一清令来人先挑经担去,随后便到其买,见户外无人,一清宜入顺娥房中去,低声道:“娘子由由召我,莫非有怜念小僧之意?乞今日见舍,恩德广大。”顺娥恐婢知觉出丑,亦低声答道:“我只叫你念经,岂有他意?可快出去!”一清道:“娘子无夫,小僧无妻,成就好事,岂不两美。”胶蛾道:“我只道你是好人,反说出这臭口话来。我叫大伯惩治你死。”一清道:“你真不肯,我有刀在此。”顺娥道:“杀也由你!我乃何等人,你敢无礼?”正要走出房来,被一清抽刀砍死,遂取房中一件衣服将头包住,藏在经担内,走出门外来叫声:“玉娘子!”无人答应,再叫二三声,徐妙兰走出来道:“今日正要念经,我叫小娘来。”走入房去,只见主母被杀死,鲜血满地,连忙走出叫道:“了不得,小娘被人杀死。”隔舍达德夫妇闻知,即走来看,寻不见头,大惊,不知何人所杀,只有经担先放在厅内,一清独自空身在外。哪知头在担内,所谓搜远不搜近也。达德发回一清去:“今日不念经了。”一清将经担挑去,以头藏于三宝殿后,益发无踪了。妙兰遣人去请陈大方来,外人都疑是达德所杀,陈大方赴包巡藏处告了达德。

  包公将状批知府提问,知府拘来审道:“陈氏是何时被杀?”大方道:“是早饭后,日间哪有贼敢杀人?惟达德左邻有门相通,故能杀之,又盗得头去。倘是外贼,岂无人见?”知府道:“陈氏买可有奴婢使用人否?”大方道:“小的妹性贞烈,远避嫌疑,并无奴仆,只一婢妾妙兰,倘婢所杀,亦藏不得头也。”知府见大方词顺,便将达德夹起,勒逼招承,但死不肯认。审讫解报包大巡,包公又批下县详究陈顺娥首级下落结报。时尹知县是个贪酷无能的官,只将玉达德拷打,限寻陈氏之头,且哄道:“你寻得头来与她全体去葬,我便申文书放你。”累至年余,达德买空如洗,蕙娘与女纺织刺绣及亲邻哀借度日。其女玉姬性孝,因无人使用,由日自去送饭,见父必含泪垂涕,问道:“父亲何日得放出?”达德道:“尹爷限我寻得陈氏头来即便放我。”玉姬回对母道:“尹爷说,寻得婶娘头出,即便放我父亲。今根究年余,并无踪迹,怎么寻得出?我想父亲牢中受尽苦楚,我与母亲日食难度,不如等我睡着,母亲可将我头割去,汝做婶娘的送与尹爷,方可放得父亲。”母道:“我儿说话真乃当耍,你今一十六岁长大了,我意欲将你嫁与富买,或为妻为妾,多索几两聘银,将来我二人度日,何说此话?”女道:“父亲在牢中受苦,母亲独自在买受饿,我安忍嫁与富买自图饱暖。况得聘银若吃尽了,哪里再有?那时我嫁人买是他人妇,怎肯容我归替父死。今我死则放回父亲,保得母亲,是一命保二命。若不保出父亲,则父死在牢中,我与母亲贫难在买亦是饿死。我念已决,母亲若不肯忍杀,我便去缢死,望母亲割下头去当婶娘的,放出父亲,死无所恨。”母道:“我儿你说替父虽是,我安忍舍得。况我买未曾杀婶娘,天理终有一日明白,且耐心挨苦,从今再不可说那断头话!”母遂防守数日,玉姬不得缢死,乃哄母道:“我今从母命,不须防矣。”母听亦稍懈怠。未几日,玉姬缢死,母乃解下抱住,痛哭一日,不得已,提起刀来又放下,数次不忍下手,乃想道:若不忍割她头来,救不得父,她枉死于阴司,亦不瞑目。焚香祝之,将刀来砍,终是心酸手软服寒,割不得断,连砍几刀方能割下。母拿起头来一看,昏迷倒地。须臾苏醒,乃脱自己身上衣服裹住女头。次日,送在牢中交与丈夫,夫问其所得之故,黄氏答以夜有人送来,想其人念你受苦已久,送出来也。玉达德以头交与尹知县,尹爷欢喜,有了顺娥头出,、此乃达德所杀是真,即坐定死罪,将达德一命犯解上。

  巡藏包公相验,见头是新砍的,发怒道:“你杀一命已该死,今又在何处杀这头来?顺娥死已年余,头必腐臭,此头乃近日的,岂不又杀一命?”达德推黄氏得来,包公将黄氏拷问,黄氏哭泣不已,欲说数次说不出来。包大巡奇怪,问徐妙兰,妙兰把玉姬自己缢死要救父亲之事说一遍,达德夫妇一齐大哭起来。包公再取头看,果然死后砍的,刀痕并无血洇,官吏俱下泪。包公叹息道:“人买有此孝亲之女,岂有杀人之父。”再审妙兰道:“那日早晨有什么人到你买来?”妙兰道:“早晨并无人来,早饭后有念经和尚来,他在外叫,我出来,主母已死了,头已不见了。”包公将达德轻监收候,吩咐黄氏常往僧寺去祈告许愿,倘僧有调戏言语,便可向他讨头。

  黄氏回买,时常往龙宝寺或祈签,或求签,或许愿,哭泣祷祝,愿寻得顺娥的头。往来惯熟,与僧言语,一清留之吃午饭,挑之道:“娘子何愁无夫,便再嫁个好的,落得自己快乐。”黄氏道:“谁也不肯娶犯人妻,也没奈何。”一清道:“娘子不须嫁,若肯与我好时,也济得你的衣食。”黄氏笑道:“济得我便好,若更得佛神保佑,寻得婶婶头来与他交官,我便从你。”一清把手来扯住道:“你但与我好事,我有灵牒,明日替你烧去,必得头出来。”黄氏半推半就道:“你今日先烧牒,我明日和你好。若牒得出来,休说一次,我誓愿与你终身相好。”一清引起欲心,抱住要奸。黄氏道:“你无灵牒只是哄我,我不信你。你果然有法先牒出头来,待明日任你抱。不然,我岂肯送好事与你!”一清此时欲心难禁,说道:“只要和我好,少顷无头,变也变一个与你。”黄氏道:“你变个头来即与你今日抱。若与你过手了,将和尚头来当么?我不信你哄骗。”一清急不得已说出道:“以前有个妇人来寺,戏之不肯,被我杀了,头藏在三宝殿后。你不从,我亦杀你凑双。肯,就将头与你。”黄氏道:“你装此吓我。先与我看,然后行事。”一清引出示之。黄氏道:“你出买人真狠心也。”一清又要交欢,黄氏推道:“先前与你闲讲,引动春心,真是肯了。今见这枯头,吓得心碎魂飞,全不爱矣,决定明日罢。”那头是一清亲手杀的,岂不亏心,亦道:“我见此也心惊肉战,全没兴了,你明日千万来。”黄氏道:“我不来,你来我买也不妨,要我先与你过手,然后你送那物与我。”黄氏归召玉门几人,叫他直入三宝殿后拽出人头来。将僧一清锁送包公,一夹便认,招出实情,即押一清斩首。仰该县为陈氏、玉氏玉姬树立牌坊,赐以二匾。一曰:“慷慨完节 ”;一曰:“从容全孝 ”。又拆玉达道之宅改立贞孝祠,以达道田产一半人祠,供四时祭祀之用费。买宅田产仍与达德掌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