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州府里有三位好兄弟,邹士龙、刘伯廉和王之臣,那交情比管仲鲍叔牙还铁,钱财都能掰开分着用。后来王之臣和邹士龙一起中了举人,同乘一条船进京赶考。那天邹士龙刚上船就愁眉不展,王之臣拍着他肩膀劝道:"大丈夫志在功名,这点离别算什么?"士龙叹口气:"我不是愁这个。我家娘子怀着七个月身孕,算着正月里就要生产,实在放心不下。"
之臣眼睛一亮:"巧了!我家里那位也是这般光景。老天爷定会保佑的,你别太忧心。"士龙突然抓住之臣的手:"咱们从小同窗读书,后来一起进学宫,如今又同时中举,连家里娘子都怀着孩子,这缘分岂是偶然?不如这样——若将来生的都是儿子,就让他们结为兄弟;都是女儿就做姐妹;若是一男一女..."他顿了顿,酒碗往船板上一搁,"就结为夫妻!"
之臣哈哈大笑:"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!"当即叫仆人取来好酒,两人对饮到月挂桅杆。后来进京会试,士龙金榜题名,之臣却落了榜。临别时士龙送到郊外长亭,从袖中取出一封家书:"劳烦兄长带回去,家里的事也请多照应。"之臣抹了把眼角:"你只管专心准备殿试,家里有我。"两人红着眼眶分了手。
之臣到家时,妻子魏氏已经生了个大胖小子,取名朝栋。问起生辰,魏氏说:"正月十五辰时生的。听说邹大人家酉时得了个千金,叫琼玉。"之臣喜得直搓手,赶紧把家书送去邹家。士龙的夫人李氏早得了喜报,拆信看到指腹为婚的事,立刻张罗酒菜款待之臣。那天之臣醉醺醺回家时,怀里还揣着李氏硬塞的谢礼。
后来士龙外放当知县,特意请刘伯廉做媒人下聘礼。之臣备了金镶玉如意,士龙回赠一对碧玉鸾钗。等士龙赴任后,两家书信往来从没断过。之臣后来屡试不第,只当了个松江府同知,临终前给士龙留了封信,字字句句都是托付幼子。
那年南京城飘着细雨,刚升任巡道的士龙接到信,官服都没换就奔去吊丧。见老友清贫得连棺材钱都凑不齐,士龙当场掏出百两银子,又向上司申请了沿途车船,亲自扶灵回乡。丧事办完,士龙想接朝栋去任所读书,那孩子却跪着不肯起:"父亲新丧,母亲孤苦,儿子怎敢远行?"士龙听得鼻子发酸,从此按月送钱接济,可王家还是日渐败落。直到朝栋十四岁考中秀才,士龙才又露出笑容,特地派人送了贺礼。
转眼参政大人士龙告老还乡,贺客盈门那天,穿着补丁衣裳的朝栋跟着刘伯廉来道喜。正巧碰上府县官员拜见,士龙看见准女婿的寒酸样,脸上像挨了一巴掌。等客人散尽,他叫来刘伯廉:"当年虽有过婚约,可六礼未全。我如今是官宦人家,总不能把千金小姐随便嫁了。"朝栋听说后,把毛笔狠狠摔在砚台上:"明知我家贫还刁难!待我考取功名,看他还有何话说!"
后花园的茶花开得正艳时,琼玉带着丫鬟丹桂赏花,忽见墙外走过个俊秀书生。丹桂小声说:"那就是王公子。"第二天她们又去园子,琼玉让丹桂把朝栋叫到小门边,把父亲要悔婚的事说了。朝栋攥紧拳头:"婚约是父辈定的,我宁可饿死也不退亲!"琼玉急得直跺脚:"我爹虽有意另择佳婿,我死也不从。你今夜三更来,我有话说。"
那晚月牙儿刚爬上树梢,朝栋摸黑来到花园角门。丹桂提着灯笼引他进去,只见琼玉备了酒菜等着。三杯下肚,朝栋忍不住去搂姑娘的腰,琼玉却推开他:"今日相会是为明志,岂能做苟且之事?"正说着,小丫头突然指着窗外:"巡夜的来了!"两人慌忙吹灭蜡烛,却不小心碰倒了酒壶。等外头没了动静,琼玉才发现自己醉倒在朝栋怀里,罗衫半解羞得满脸通红。朝栋趁机求欢,琼玉半推半就,两人竟在花架下成了好事。天蒙蒙亮时,琼玉塞给朝栋几匹绸缎、金镯银钗,约好明夜再来。
从此朝栋夜夜翻墙相会,两个月的露水姻缘,把后花园的茉莉都熏出了甜腻味儿。
那日天色刚擦黑,王朝栋因母亲染病在家照料,没能如常赴约。邹家小姐琼玉的贴身丫鬟丹桂在后门处徘徊许久,手指绞着衣角,不时探头张望。忽听得巷口脚步声近,小丫头眼睛一亮,提着裙角迎上去:"公子可算来......"话音未落,却见黑影里蹿出个獐头鼠目的汉子——正是惯偷祝圣八。
丹桂吓得转身就往院里跑,绣鞋在青苔上打了个滑。那贼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,眼见小丫头要喊出声,寒光一闪,匕首已没入她后背。正屋里琼玉正对着灯花绣帕子,忽听帘外"咚"的一声闷响。推窗看见血泊里的丹桂,她捂着嘴退到堂屋屏风后,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。
祝圣八摸进闺房,把妆奁里的金银首饰裹了个干净。直到东方泛白,琼玉才敢哭着去拍母亲房门:"昨夜来了贼人......"邹参政披衣起身,见女儿面色惨白,急问:"怎不喊人?"琼玉攥着母亲衣袖直摇头:"那贼杀了丹桂,我......我躲在暗处不敢出声。"
后门口的血迹已经发黑,参政盯着女儿问:"丹桂怎会死在偏院?"琼玉咬着唇不答话。当爹的心里咯噔一下,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。偏生琼玉受了惊吓,当夜就发起高热,昏沉间总喊着"别杀丹桂"。
邹参政捏着状纸在书房踱步,既没捉到贼人又没赃物,正犯愁时,管家梅旺小跑着进来。原来他在银匠铺门口瞧见个眼熟的金镯子——那錾着缠枝纹的镯子,可不就是小姐去年丢的那只?银匠饶贵搓着手说:"是王秀才拿来换银子的,特意嘱咐别声张。"
"好个道貌岸然的读书人!"参政气得胡子直颤,当即写了状子告到巡按衙门。状纸上墨迹淋漓,说王朝栋穷疯了夜入民宅,先奸杀婢女后劫掠财物,连金镯子都拿去换了银钱。
这日衙门鼓响三通,包公看着堂下跪着的青衫书生。王朝栋额头抵着青砖:"那镯子确是邹小姐所赠。自指腹为婚以来,她见小生家贫难行六礼,私下赠过钗环缎匹......"话到一半突然红了耳根。
包公摆手退去左右,单留他跪在二堂。书生这才嗫嚅着坦白:"去岁七夕,小姐约在后园葡萄架下......"原来那琼玉早将贴身的金镯玉簪赠予情郎,还说过"纵使父亲悔婚,我也非君不嫁"的话。
惊堂木"啪"地一响,包公捋须道:"明日当堂对质,若你所言不虚,本官必还你个公道。"朝栋重重磕下头去,束发的布巾都散开了。窗外槐花正落,纷纷扬扬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。
第二天,包公升堂审案。邹士龙亲自出来对质,他朝包公拱手道:"这小子品行不端,还望大人看在朝廷的份上,依法严惩。"包公捋着胡须道:"理在法在,法理面前不分亲疏。朝栋是官宦子弟,读书人中的俊才,怎能厚此薄彼?"转头问朝栋:"你父亲是清官,你却做贼寇,良心何在?"
朝栋急得直跺脚:"学生自幼熟读诗书,行事仁义,怎会干这等勾当!"包公一拍惊堂木:"既不是你做的,赃物从何而来?"朝栋涨红了脸:"是他家小姐亲手给我的,哪用得着抢!"邹士龙冷笑:"分明是理屈词穷,又把脏水泼到我女儿身上。"
包公眯起眼睛:"深闺小姐如何能与你私相授受?"朝栋咬了咬唇:"这事说来话长。"包公示意衙役递上茶水:"你且细细道来。"
"去年三月,我路过他家花园。"朝栋捧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,"正巧看见小姐带着丫鬟丹桂赏花,我们四目相对许久才分开。隔日再去,小姐已在园中等候,让丹桂唤我进去。"他说着突然哽咽,"小姐说父母商议要退婚,打算让伯廉来说和,出一百两银子解除婚约,只有夫人不同意。"
堂外树影婆娑,几只麻雀在檐下叽喳。朝栋抹了把脸继续道:"小姐见我衣衫破旧,约我夜里相见。那晚丹桂在门口等候,引我进去饮酒,赠我金镯一对、银钗数双、丝绸三匹。"他突然跪下,"近日家母病重,我实在没钱抓药,才拿一只金镯找银匠兑换,谁知被他家仆人梅旺骗去。至于丹桂遇害,学生确实不知情啊!"
包公转向邹士龙:"若真如此,老先生治家不严,怎能全怪这孩子?"邹参政急得胡子直翘:"一派胡言!我女儿知书达理,岂会做出这等事!"包公突然厉声道:"既说没有,何不让令爱当堂对质?"朝栋立刻接口:"若小姐肯作证,学生甘愿领死!"
邹士龙攥紧了袖口,冷汗涔涔。他想起昨夜确实与夫人说过退婚之事,若女儿真与这书生有私......正犯愁时,包公突然拍案:"老大人身为朝廷命官,怎如此优柔寡断?"这一激,邹士龙只得硬着头皮吩咐梅旺:"备轿接小姐来!"
后堂里,邹小姐听完母亲转述,手指绞着帕子。梅旺在门外催促:"包老爷等着呢!"小姐望着窗棂外飘落的杏花,轻叹一声:"我不去,他的冤屈就洗不清了。"
公堂上,包公见小姐低垂着头,和颜悦色道:"这书生说是你赠的金镯,你父亲说是他抢劫所得。真相如何,你如实说来。"小姐耳根通红,死死盯着自己的绣鞋。朝栋突然扑倒在地,哭喊道:"当初月下盟誓,如今你竟忍心看我送死?我死了不要紧,家中病弱的老母谁来照料?"
小姐的泪珠啪嗒落在青砖上,终于细声道:"金镯确实是我给的......杀丹桂的凶手,我在灯影里瞧见是个半老男子,留着胡须。"包公闻言大笑:"这才是实话!"朝栋一骨碌爬起来,竟跪着挪到小姐身边。见他的发髻散了,小姐下意识伸手替他绾发。邹士龙见状暴跳如雷:"这丫头吓糊涂了,胡言乱语!"
包公意味深长地敲着案几:"令爱吓得眼花,想必老先生看得真切?不如您亲自给这书生定罪?"见邹参政语塞,包公又道:"丹桂分明是替他们传情的红娘,书生怎会忍心加害?"邹士龙仍强辩:"小女年幼,哪会有什么西厢故事!"
"方才绾发时的情状,就是最好的证据。"包公突然正色,"当年你与朝栋父亲既有同窗之谊,又有指腹为婚之约,如今两情相悦,何不早日完婚?"邹士龙梗着脖子:"就算丹桂不是他所杀,也是因他而死!除非查出真凶......"
包公捋须笑道:"七日内必擒真凶,届时择吉日成婚。"邹士龙气得拂袖而去。退堂后,朝栋在家焚香祷告:"父亲在天之灵,孩儿蒙受不白之冤......"当夜梦见父亲掷下一对竹筊,呈"圣若八"字形。
无独有偶,包公那晚也梦见个戴高冠的人作揖道:"犬子蒙您栽培。"同样掷出"圣若八"字形的竹筊。翌日升堂,包公与朝栋说起梦境,旁边有个衙役突然插话:"前任刘大人抓过个叫祝圣八的小偷,后来因是初犯刺字释放了。"
包公眼睛一亮,立即差人拿捕。衙役在祝圣八家门口堵个正着,这贼人还在狡辩:"小人安分守己......"包公冷笑:"安分守己?那臂上刺字怎么来的?"惊堂木重重拍下,震得梁上灰尘簌簌飘落。
包公一拍惊堂木,捋着胡须厉声道:"上次刺臂放你已是法外开恩,如今竟敢再犯,还做出杀婢劫财这等恶事!来人啊,先打四十大板,看他招是不招!"
那祝圣八挨了板子还是嘴硬,推说不知情。包公眼尖,瞧见他腰间挂着两把钥匙,当即命人取下。转头对两名差役低声道:"你俩拿着钥匙去他家,按我说的办。若是走漏风声,每人四十大板,革除差事!"
差役来到祝家,对他妻子说:"你丈夫在堂上认了劫邹家财物的事,特地让我们带钥匙来,叫你照着单子开箱取赃物。"那妇人信以为真,忙不迭开箱取物。差役挑着赃物回到府衙,往堂前一放,祝圣八顿时傻了眼。
"现在赃物在此,你还有何话说?"包公目光如炬。祝圣八额头冒汗,只得招认:"那夜小的路过邹家花园小门,听见丫鬟丹佳喊'公子来了'。我一时起了歹念冲进去,她刚要叫喊,我就...就失手杀了她,财物确实是我抢的。"
包公立即差人请来邹参政。老先生颤巍巍地清点赃物:四十件彩衣、三十条绣裙、金首饰一副、银妆盒一个,还有牙梳铜镜等物件,件件都对得上。
"祝圣八!"包公沉声道,"你屡教不改,作恶多端。杀害婢女抢劫财物,害得朝栋险些蒙冤入狱,拆散人家姻缘。如今赃证俱在,按律当斩!"
又转向邹士龙:"你身为朝廷命官,却不讲仁义。背弃亡友之约,险些悔婚。治家不严,才让年轻人私下往来;管教无方,致使婢女丧命、女婿险遭不测。本该依法处置,念你年迈为官,从轻发落。"
最后宣判:"王朝栋本是无辜受屈,免于追究;邹琼玉与他早有婚约,仍判完婚。愿你们白头偕老,永结同心。"
后来王朝栋择吉日迎娶琼玉,夫妻恩爱,侍奉双亲极为孝顺。第二年科举高中,进京会试金榜题名,官至翰林院,传为佳话。
话说潮州府邹士龙、刘伯廉、王之臣三人相善,情同管鲍,义重分金。后臣、龙二人同登乡荐,共船往京会试。邹士龙到船,心中悒怏。王之臣慰解道:“大丈夫所志在功名,离别何足叹?”士龙道:“我非为此。贱内怀有七月之娠,屈指正月临盆,故不放心。”之臣道:“贱内亦然。想天相吉人,谅获平安,不必挂虑。”龙道:“你我二人自幼同学从师,稍长同进黉宫,前日同登龙虎,今又彼此内眷有孕,事岂偶然。兄若不弃,他日若生者皆男,呼为兄弟;生者皆女,呼为姊妹;倘是一男一女,结为夫妻。兄意何如?”臣道:“斯言先得我心。”命仆人取酒,尽欢而饮。后益相亲爱。至京会试,龙获联登,臣落孙山。臣遂先辞回家,龙乃送至郊外嘱道:“今家书一封劳兄带回,家中事务乞兄代为兼摄一二。”臣道:“家中事自当效力,不必挂念,惟努力殿试,决与前三名争胜。”遂掩泪而别。臣抵家见妻魏氏产一男,名朝栋。臣问是何日,魏氏道:“正月十五辰时。邹大人家同日酉时得一女,名琼玉。”臣心喜悦,遂送家书到龙家,龙妻李氏已先得联登捷报,又得平安家信,信中备述舟中指腹的事。李氏命婢设酒款臣,臣醉乃归。自后龙家外事臣遂悉为主持,毫无私意。数月后,龙受知县而回,择日请伯廉为二家交聘,臣以金镶玉如意表礼为聘,龙以碧玉鸾钗一对答之。及龙赴任,往来书启通问,每月无间。臣越数科不中,亦受教职,历任松江府同知。病重,遗书一纸于龙,中间别无所云,惟谆谆嘱以扶持幼子。既而,卒于任所。龙偶历南京巡道,得书大恸,亲往吊奠。臣为官清廉,囊无余剩,龙乃赠银百两,代为申明上司,给沿途夫马船只,奔柩归葬。丧事既毕,欲接朝栋来任攻书,朝栋辞道:“父丧未终,母寡家贫,为子者安敢远行。”龙闻言颇嘉其孝,常给赀以赡之,令之勤读,而家资日见颓败。十四岁补邑痒生,龙闻知甚喜,亦特遣贺。
自后,朝栋惟知读书,坐食山崩,遂至贫穷。而龙历任参政,以无子致仕回家,朝栋亦与伯廉往贺,衣衫褴褛。偶府县官俱来拜,龙自觉羞耻,心甚不悦,朝栋已十六岁,乃托刘伯廉去说,择日完娶。参政遂道:“彼父在日虽过小聘,未尝纳采。彼乃宦家子弟,我女千金小姐,两家亦非小可人家,既要完娶,必行六礼。”朝栋闻言乃道:“彼亦知我家贫无措,何故如此留难!我当发奋,倘然侥幸,再作理会。”竟不复言。 一日,参政谓夫人道:“女儿长成,分当该嫁。”夫人道:“前者王公子来议完亲,虽家贫,我只得此女,何不令其入赘我家,岂不两便,何必要他纳采?”参政道:“吾见朝栋将来恐只是个穷儒,我居此位,安用穷儒做门婿,谅他无银纳采,故尔留难。且彼大言不惭,再过一年,我叫刘兄去说,既不纳采,叫他领银百两另娶,我将女别选名门宦宅,庶不致耽误我女。”夫人道:“彼即虽贫,喜好读书,将来必不落后。彼父虽亡,前言犹在,岂可因此改盟?”参政道:“非汝所知,我自有处。”不意琼玉在屏后听知。次日, 与丹桂在后花园中观花,见朝栋过于墙外。婢指道:“这就是王公子。”各各相盼而去。琼玉见朝栋丰姿俊雅,但衣衫褴褛,心中暗喜。至第二日,乃又与丹桂往花园。朝栋因见女子星眸月貌,光彩动人,与婢观花,意其必是琼玉,次日又往园外经过。琼玉令丹桂呼道:“王公子!”朝栋恐被人见,不敢近前。婢又连呼,生见呼切,意必有说,竟近墙边。琼玉乃令婢开了小门,备以父言相告。朝栋道:“此亲原是先君所定,我今虽贫,银决不受,亲决不退。令尊欲将汝遣嫁,亦凭令尊。”琼玉道:“家君虽有此意,我决不从。你可用心读书,终久团圆。你晚上可在此来,我有事问你。此时恐有人来,今且别去。”
朝栋回去,候至人静更余,径去门边,见丹桂立候,乃道:“小姐请公子进去说话。”朝栋道:“恐你老爷知道,两下不雅。”丹桂道:“老爷、夫人已睡,进去无妨。”朝栋犹豫,丹桂促之乃入。但见备有酒肴,留公子对坐同饮。朝栋欲不能制,竟欲苟合,玉坚不许,乃道:“今日之会,盖悯君之贫耳,岂因私欲致此;倘今苟从。合卺之际将何为质?”朝栋道:“此事固不敢强,但令尊欲易盟将如之何?”玉道:“我父纵欲别选东床,我岂肯从。古云:“一丝已定,岂容再易。”朝栋道:“你能如此,终恐令尊势不得已。”玉道:“我父若以势压,惟死而已。”遂牵生手,对天盟誓。既而又饮。时至三更。女年尚幼,饮酒未节,遂乃醉倦,忘辞生回,和衣而睡。生欲出,丹桂道:“小姐未辞,想有事说,少坐片时,俟小姐醒来。”生往视之,真若睡未足之海棠。生兴不能制,抱而同睡。玉略醒,乃道:“我一时醉倦有失瞻顾。” 生求合,玉意绸缪,亦不能拒,遂与同寝。鸡啼,二人同起。玉以丝绸三匹,金手镯一对,银钗数双授生。临别,又令次夜复入。生自后夜来晓出,两月有余。
一晚,朝栋偶因母病未去,丹桂候门良久,不见生来,忽闻有脚步响,连道:“公子来矣。”不意祝圣八惯做鼠窃,撞见冲入。丹桂见是贼来,慌忙走入。圣八遂乃赶进,丹桂欲喊,圣八拔刀杀死。陡然入来,琼玉于灯下见是贼至,开门走至堂上暗处躲之。圣八入房,尽掳其物而去。玉至天微明,乃叫母道:“房中被贼劫。”参政道:“如何不叫?”玉道:“我见杀了丹桂,只得开门走,躲藏于暗处,故不敢喊。”参政往看,见丹桂杀于后门。问玉道:“丹桂缘何杀于此?”女无言可答。参政心甚疑之。玉乃因此惊病不能起床。 参政欲去告官,又无赃证,乃令家人梅旺到各处探访。朝栋因母病无银讨药,将金手镯一个请银匠饶贵换银,贵乃应诺,未收,朝栋出铺。梅旺偶在铺门经过,望见银匠桌上有金手镯一个,走进问道:“此谁家的物件?”银匠道:“适才王相公拿来待我换银的。”梅旺道:“既要换银,我拿去见老爷兄银与他就是。”匠人道:“他说不要说出谁的,你也不必说,勿令他怪我。”遂付与梅旺拿去。旺回家告参政道:“此物象我家的,可请夫人、小姐来认。”夫人出见乃认道:“此是小姐的,从何处得来?”旺道:“在饶 银匠铺中得来的,他说是那王朝栋相公把来与他换银的。”参政道:“原来此子因贫改节,遂至于此。”即去写状,令梅旺具告巡行衙门:
告为杀婢劫财事:狠恶王朝栋,系故同知王之臣孽子,不守本分,倾败家业。充肠嗟无饭,饿眩目花; 蔽体怨无衣,寒生肌栗。因父相知,往来惯熟。突于本月某日二更时分,潜入身家,抱婢丹桂逼奸不从杀死,劫去家财一洗。次日,缉获原赃金镯一只,银匠饶贵现证。劫财杀命,藐无法纪。伏乞追赃偿命,除害安良。上告。
时巡行包公一清如水,明若秋蟾,即差兵赵胜、孙勇,即刻往拿朝栋。栋乃次早亦具状诉冤:
诉为烛奸止奸事:东家失帛,不得廖同西家争衣;越人沽酒,何故妄与秦人索价?身父业绍箕裘,教传诗礼。叨登乡荐,历任松江府佐;官居清节,仅遗四海空囊。鲰生樗栎,名列黉宫。岳父邹士龙曾为指腹之好,长女邹琼玉允谐伉俪之缘。如意聘仪。鸾钗为答。孰意家计渐微,难行六礼。琼玉仗义疏财,私遗镯钗缎匹;岳父爱富嗔贫,屡求退休另嫁。久设阱机,无由投发;偶因贼劫,飘祸计坑。欲绝旧缘思媾新缘;贼杀婢命坑害婿命。吁天查奸缉盗,断女毕烟,脱陷安良。哀哀上诉。 包公问道:“既非你杀丹桂,此金镯何处得来?”朝栋道:“金镯是他小姐与生员的。”包公道:“事未必然。”朝栋道:“可拘他小姐对证。”包公沉吟半响,问道:“你与琼玉有通乎?”朝栋道:“不敢。”似欲有言而愧视众人。包公微会其意,即退二堂,带之同入,屏绝左右。问道:“既非有通,安肯与你多物?”朝栋道:“今日非此大冤,生员决不敢言以丧其德;今遭此事,不得不以直告。”遂将其事详述一遍。包公道:“只恐此事不的。倘事果真,明日互对之时,你将此事一一详说,看他父亲如何处置,我必拘他女来对证。果实,必断完娶;如虚,必向你偿命。”朝栋再三叩头道:“望大人周全。” 包公次日拘审,士龙亲出互对,谓包公道:“此子不良,望大人看朝廷分上,执法断填。”包公道:“理在则执法,法在何论情。朝栋说宦家子弟,庠序后英,何分厚薄?”乃呼朝栋道:“父为清官,子为贼寇,你心忍玷家谱?”朝栋道:“生员素遵诗礼,居仁由义,安肯为此!”包公道:“你既不为,赃从何出?”朝栋道:“他女付我,岂劫得之。”邹士龙道:“明明是他理亏,无言可对,又推在吾女身上。”包公道:“伊女深闺何能得至?”朝栋道:“事出有因。”包公道:“有何因由?可细讲来。”朝栋道:“春三月,因事过彼花园,小姐偶同婢女丹桂观花,相视良久而退。生员次日又过其地,小姐已先在矣。小姐令丹桂叫生员至花园,备言其父与母商议欲悔婚,要叫伯廉来说,与银一百退亲,只夫人不肯。小姐见生员衣衫褴褛,约生员夜来说话。生员依期而去,丹桂候门,延入命酒,遂付金镯一对,银钗数双,丝绸三匹。偶因手迫,无银为老母买药,故持金镯一个托饶银匠代换银应用,被伊家人梅旺哄去。其杀死丹桂一事,实不知情。望大人体好生之德,念先君只得生员一人,母亲在疾,乞台曲全姻事,缉访真贼,以正典刑,衔结有日。”包公道:“既然如此,老先生亦箝束不严,安怪此生?”参政道:“此皆浮谈。小女举止不乱,安得有此。”包公道:“既无此,必要令爱出证,泾渭自分。”朝栋道:“小姐若肯面对,如虚甘死。”士龙心中甚是疑惑:若说此事是虚,我对夫人说的话此生何以得知?倘或果真,一则不好说话,二则自觉无颜。心中犹豫不决。包公遂面激之道:“老大人身系朝纲,何为不加细察?”士龙被激乃道:“知子者莫若父。寒家有此,学生岂不知一二?”包公道:“只恐有此事便不甚雅。既无此事,令爱出来一证何妨?”士龙一时不能回答,及令梅旺讨轿接小姐来。梅旺即刻回家,对夫人将前事说了,夫人入室与女儿备说前事。小姐自思:“此生非我出证,冤不能白。”旺又催道:“包老爷专等小姐听审。”小姐无奈只得登轿而去。二门下轿,入见包公。包公道:“此生说金镯是你与他的;令尊说是此生劫得之赃。泾渭在你,公道说来。”小姐害羞不答。朝栋道:“既蒙相与,直说何妨,你安忍令致我于死地?”小姐年雏,终不敢答。包公连敲棋子厉声骂道:“这生可恶!口谈孔孟,行同盗跖,为何将此许多虚话欺官罔上?重打四十,问你一个死罪!”朝栋婴儿之态复萌,乃睡于地下,大哭而言道:“小姐,你有当初,何必有今日?当夜之盟今何在哉?我今受刑是你误我,我死固不足惜,家有老母,谁将事乎?”小姐亦低首含泪,乃道:“金镯是我与此生的,杀丹桂者不是此生。其贼入房,灯影之下,我略见其人半老,有须的模样。”包公道:“此言公道,饶你打 罢。”生乃洋洋起来,跑在小姐旁边。小姐见生发皆散了。乃跪近为之挽发。参政见了心中怒起,乃道:“这妮子吓得眼花,见不仔细,一发胡言。”小姐已明白说过,因见父发怒越不敢言。包公道:“令爱既吓得眼花,见不仔细,想老先生见得仔细,莫若你自问此生一个死罪,何待学生千言万语?况丹桂为此生作待月的红娘,彼又安忍心杀之?”参政道:“小女尚年幼,终不然有西厢故事么?”包公道:“先前真情,已见于挽发时矣,何必苦苦争辩。”参政道:“知罪知罪,凭老大人公断。包公道:“若依我处,你当时与彼 父既有同窗之雅,又有指腹之盟,兼有男心女欲,何不令速完娶?”参政道:“据彼之言,丹桂之死虽非彼杀,实彼累之也。必要他查出此贼,方能脱得彼罪。”包公道:“贼易审出,俟七日后定然获之,然后择日毕姻。”参政忿忿而出,包公令生女各回。
是夜,朝栋回家,燃香告于父道:“男不幸误罹此祸,受此不美之名,奈无查出贼处,终不了事。我父有灵,详示报应。”祝毕就寝,梦见父坐于上,朝栋上前揖之,乃掷祝一双于地,得圣若八字形。朝栋趋而拾之,父乃出去,朝栋遂觉。却说包公退堂,心中思忖,将何策查出此贼。是夜,梦见一人,峨冠博带,近前揖谢道:“小儿不肖,多叨培植。”掷竹而去。包公视之,乃是圣若八字形。觉而思道:贼非姓祝即名圣划名。次早升堂,差人唤王相公到此有事商议。朝栋闻唤,即穿衣来见包公。包公将夜来梦见掷竹事说知。朝栋道:“此乃先父感大人之德,特至叩谢。门生是夜亦曾焚香祝父,乞报贼名,即梦见先父亦如此如此,梦相符合,想贼名必寓中。”包公道:“我三更细想,此贼非姓祝,即名圣,或名;若八字形,或排第八。贤契思之,有此名否?”适有一门子在旁闻得,禀道:“前任刘爷已捕得一名鼠窃祝圣八。后以初犯刺臂释放。”包公道:“即此人无疑矣。”即升堂,朱笔标票,差二人拿来。公差至圣八门首,见圣八正出门来,二人近前,一手扭住,铁锁扣送。包公道:“你这畜生,黑夜杀人劫财,好大的胆!”圣八道:“小人素守法度,并无此事。”包公道:“你素守法,如何前任刘爷捕获刺臂?”圣八道:“刘爷误捉,审有释放。” 包公道:“以你初犯刺臂释放,今又不改,杀婢劫财。重打四十,从直招来!”圣八推托不招,令将夹起,并不肯认。包公见他腰间有锁匙二个,令左右取来,差二人径往他家,嘱咐道:“依计而行,如有泄漏,每人重责四十,革役不用。”二人领了锁匙到其家,对他妻子道:“你丈夫今日到官,承认劫了邹家财物,拿此锁匙来叫你开箱,照单取出原赃。”其妻信以为实,遂开箱依单取还。二人挑至府堂,圣八愕然无词争辩,乃招道:“小人是夜过他宅花园小门,偶听丹佳说道:“公子来矣。小人冲入,彼欲喊叫,故尔杀之,掳财是真。”包公即差人请参政到堂,认明色衣四十件,色裙三十件,金首饰一副,银妆盒一个,牙梳,铜镜,一一收领明白。包公判道:
审得祝圣八,素行窃诈,猖獗害民;犯刺不悛,恣行偷盗。杀侍婢劫掳财物以利己;误朝栋几陷缧绁以离婚。原赃俱在,大辟攸宜。邹士龙枉列冠裳,不顾仁义;负心死友,欲悔前盟。箝束不严,以致怨女旷夫 私相授受;防闲有弛,俾令戴月披星密自往来。侍女因而丧命,女婿几陷极刑。本宜按法,念尔官体年老, 姑从减等。 王朝栋非罪而受丛脞,合应免拟;邹琼玉永好而缔前盟,仍断成婚。使效唱随偕老,俾令山海可同心。王朝栋择日成婚,夫妇和谐,事亲至孝。次年科举,早膺鹗荐,赴京会试,黄榜联登,官授翰林之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