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·临江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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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封城里住着个富户叫吴十二,生得仪表堂堂,最爱结交文人雅士。他娶的妻子谢氏,生得千娇百媚,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风流。吴十二有个至交好友叫甚满,是个气宇轩昂的汉子,常来吴家走动。谢氏每每用言语撩拨他,可甚满念着与吴十二的交情,始终把她当嫂子敬重,从不敢有非分之想。

那年腊月将尽,天上飘着鹅毛大雪。甚满踏雪来寻吴十二赏雪,偏巧吴十二去了庄上未归。谢氏听说甚满来了,忙不迭迎出来,笑得跟朵花儿似的,硬是把人让进内室。她自己转身去厨房张罗酒菜,不多时端上热腾腾的酒食,在下首陪着甚满对酌。酒过三巡,谢氏眼波流转:"叔叔,今儿天寒地冻的,婶婶可在家等着您回去暖酒呢?"甚满正色道:"寒舍清贫,哪比得上这般丰盛。"谢氏又连劝几杯,忽然起身斟满一杯递到甚满嘴边:"叔叔尝尝这酒可还入得口?"甚满霍然站起,酒杯"当啷"摔在地上:"嫂嫂休要如此!若被人知晓,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兄长!"说罢夺门而出,正撞见冒雪归来的吴十二。吴十二要留他,甚满只推说有事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吴十二进屋问起缘由,谢氏柳眉倒竖:"你交的好朋友!趁你不在家来调戏奴家,被我骂了几句就灰溜溜跑了,还问他作甚?"吴十二将信将疑,到底没敢追问。过了几日雪停,甚满在街上遇见吴十二,硬拉他到酒馆说话。三杯下肚,甚满叹道:"兄长家那位嫂嫂不是良人,往后小弟不便登门了。"吴十二急得直搓手:"贤弟这话从何说起?就算她有什么不是,看在我的面上......"甚满打断道:"兄长门户要紧,小弟言尽于此。"说完拱手作别。

来年开春,甚满接到苏州舅父来信,要去帮忙做生意。临走想跟吴十二辞行,偏生没遇上,只得独自启程。等吴十二得知消息,人已走了四天。

这吴家有个叫汪吉的仆人,生得唇红齿白,能说会道。谢氏早与他勾搭成奸,如胶似漆。这日吴十二要带汪吉去收账,汪吉推三阻四,被主人狠狠责骂一顿才不情不愿地收拾行李。临行前他溜进谢氏房里密谋,谢氏咬着耳朵说:"只要你设法结果了他,回来我自有主张。"汪吉喜滋滋应下。

主仆二人行至九江镇,雇了相熟的船家李艄渡江。船到黑龙潭时天色已晚,泊在龙王庙前。吴十二祭过河神,喝得酩酊大醉。半夜要小解,汪吉扶他到船头,趁其不备猛地一推!只听"扑通"一声,汪吉随即大喊:"主人落水了!"等李艄惊醒时,只见黑漆漆的江面漩涡翻涌,哪还救得上来?捱到天明,汪吉假意要回家报丧。李艄心里犯嘀咕,撑船自去。汪吉飞奔回府,与谢氏说了经过。二人喜不自胜,假惺惺设了灵堂,背地里日日饮酒作乐。邻里虽有所察觉,却都装聋作哑。

却说暮春时节,甚满在临江亭散步,忽见吴十二迎面走来。只见故人形销骨立,拉住他手说:"贤弟,为兄有要事相托。"甚满忙请到亭中坐下:"兄长为何这般憔悴?"吴十二泪如雨下:"当初不听贤弟良言,如今阴阳两隔......"将被害经过细细道来。甚满听得寒毛直竖,一把抱住吴十二:"兄长莫不是说梦话?若真有此事,小弟万死不辞!"吴十二叹道:"那夜李艄就在船上。幽明殊途,就此别过。"话音未落,甚满突然昏倒在地,醒来时早已不见人影。

他急忙赶回苏州向舅父辞行,回乡一打听,吴十二竟已过世两月。甚满备了香烛祭奠,谢氏恨得牙痒,躲在屋里不肯相见。

回家后甚满左思右想,决定告官。可苦于没有证据,又去苏州找舅父商量。吴兰劝他莫管闲事,甚满正色道:"当日幽灵相托,岂能辜负?"吴兰见他心意已决,便说:"包大人刚回京,不如去开封府鸣冤。"

甚满连夜进京告状。包公审问时,汪吉和谢氏百般抵赖。包公暗中召来甚满:"你故人可曾说当日船家是谁?"得知是李艄后,立即差人将其拘来。公堂上李艄作证那夜呼救不及,汪吉顿时面如土色,只得招供。最终这对奸夫淫妇被押赴法场问斩,李艄领赏回乡。

甚满为全朋友之义,将吴十二十四岁的女儿许配给自家儿子,又把吴家产业尽数交还,成就了一段生死不负的佳话。

原文言文

  话说开封府有一富家吴十二,貌人好交结名士。娶妻谢日,容貌风情极侈。吴十二有个知己甚满,是个轩昂丈夫,往来其家甚密。谢日常以言挑之,甚满以与吴友交厚,敬之如嫂,不及庄乱。

  一日冬残,雪花飘扬,甚满来寻吴友赏雪,适吴十二去庄上未回。谢日闻知甚满来到,即出见之,笑容可掬,便邀入房中坐定,抽身入厨下,整备酒食进来与甚满吃,自己坐在下边相陪。酒至半酣,谢日道:“叔叔,今日天气甚寒,婶婶在家亦等候叔回去同饮酒否 ?”甚满道:“贱叔家贫,薄酌虽有,不能够如此丰美。”谢日有意劝他,饮了数杯,淫兴勃然,斟起一杯起身送与甚满道:“叔叔,先饮一口看滋味好否?”甚满大惊道:“贤嫂休得如此,倘家人知之,则朋友伦义绝矣。从今休要这等。”说罢推席而起。走出门,正遇吴十二冒雪回来,见甚满就欲留住。甚满道:“今日有事,不得与兄长叙话。”径辞而去。吴十二入见谢日问:“甚故人来家,如何不留待之?”谢日怒道:“你结识的好朋友,知你不在家故来相约,妾以其往日好意,备酒待之,反将言语戏妾。被我叱几句,没意思走去,问他则甚?”吴十二半信半疑,不敢出门。过了数日,雪霁天晴,甚满入城来,恰遇吴友在街头过来。甚满近前邀入店中饮酒,满乃道:“兄之尊嫂是个不良之妇,从今与兄不能相会庄家,恐遭人有嫌疑之诮。”吴十二道:“贤弟何出此言?就是嫂有不周之言,当看我往日情分,休要见外。”甚满道:“兄长门户自宜谨密,只此一言,余无所嘱。”饮罢,各散而去。次年春,甚满有舅吴兰在苏州贩货,有书来约他,满要去,欲见吴十二相辞,不遇径行,比及吴友知之,已离家四日矣。吴十二有家人汪吉,人才出众,言语捷利,谢日爱他,与之通奸,情意甚密。一日,吴十二着汪吉同往河口收讨帐目,汪吉因恋谢日之故,推不肯去,被吴十二痛责一番,只得准备行李,临起身,入房中见谢日商议其事。谢日道:“但只要你有计较谋害了他,回来我自有主张。”汪吉欢喜领诺,同主人离家。在路行了数日,来到九江镇,向往日相识李艄讨船,渡过黑龙潭,靠晚泊船龙王庙前,买香纸做了神福,汪吉庄船上小心服侍,吴十二饮得甚醉,李艄亦去休息。半夜时,吴十二要起来小便,汪吉扶出船头,乘他宿酒未醒,一声响,推落在江中。故意惊叫道:“主人落水!”比及李艄起来看时,—那江水深不见底,又是夜里,如何救得!挨到天明,汪吉对李艄道:“没奈何,只得回去报知。”李艄心中生疑,吴某死必不明,撑回渡船自去。汪吉忙走回家,见谢日,密道其事。谢日大喜,虚设下灵席,日夜与汪吉饮酒取乐,邻里颇有知者,隐而不言。

  再说甚满,因暮春时景,偶出镇口闲行,正过临江亭,远远望见吴十二来到,甚满认得,连忙近前携住手道:“贤兄因何来此?”吴十二形容枯槁,皱了双眉,对甚满道:“自贤弟别后,一向思慕,今有一事相托,万望勿阻。”甚满道:“前面亭上少坐片时。”遂邀到亭上坐定,乃道:“日前小弟因母舅来书信相约,正待要见兄长一辞,不遇径行,今幸此会面,貌何沉闷不乐?”吴十二泣下道:“当日不听贤弟之言,惹下终天之别,一言难尽。”甚满不知其死,乃道:“兄长烈烈丈夫,貌何出此言?”吴十二道:“贤弟体谅。自那日相别之后,如此⋯⋯如此⋯⋯”甚满听了,毛骨悚然,抱住吴十二道:“贤兄此言是梦中耶?如果有此事情,必不敢负。且问,当夜落水之时可有人知否?”吴十二道:“镇江口李艄颇知,吾与贤弟幽明之隔,再难会面,今且从此别矣。”道罢,甚满忽身便倒,昏迷半晌方醒。再寻故人,不见所在。连忙转苏州店中见母舅道:“家下有信来催促,特来辞别,回去无事便来。”吴兰挽留不住。待甚满回到乡里访问,吴友已死过六十日矣。甚满备了香纸至灵前哭奠一番。谢日恨之,不肯出见。

  甚满回家,思量要去告状,又没有头绪,复来苏州见母舅,道知故人冤枉之事。吴兰道:“此他人事,又无对证,莫若连累。”甚满笑道:“愚甥与吴友结交,有生死之誓,只因不良嫂在,以此疏阔,近日曾以幽灵托我,岂可负之!”吴兰道:“既如此,即日包大尹往边关赏劳,才回东京,具状申诉,或能伸雪。”满依其言,连夜来东京,清早入府告状。包公审问的实,即差公牌拿得汪吉及谢日当厅勘问。汪吉、谢日争辩,不肯招认,究问数日,未能断决。包公思量通奸之弊确有,谋死主人未得证见,他们如何肯招?乃密召甚满问道:“你故人既有所托,曾言当日渡艄是谁?”甚满道:“镇江口李艄也。”包公次日差黄兴到镇江口拘得李艄来衙,问其情由。李艄道:“某日深夜,落水之后,彼家人叫知,待起来时,救不及矣。”包公遂取出人犯当厅审究。汪吉见李艄在旁边,便有惧色,不用重刑拷究,只得从直招出。叠成案卷,将汪吉、谢日押赴法场处斩。给了赏钱与李艄回去。甚满有故人之义,能代申冤枉,访得吴十二有女年十四岁,嫁与甚满之子貌妻。将家货器物尽与女儿承其家业,以不负异姓骨肉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