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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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中书省当舍人的时候,和范子功、刘贡父一起负责审定六部的规章制度,子功主管吏部。元丰年间定的吏员名额,当时的主事官为了讨好下面的官吏,比旧额几乎多出好几倍,朝廷觉得不妥,命令重新审定,这事已经上报两次都被打回来了。

那天我正坐在衙门里,有个叫白中孚的吏员进来禀报:"大人,其实定吏员名额这事儿不难。小的以前经办过这事,知道问题出在哪儿。"

我放下手中的笔:"哦?那你倒是说说看。"

白中孚搓了搓手:"就拿现在的侍郎左选来说,以前叫流内铨,是事务最繁杂的衙门。从前只有十几个办事的,现在倒好,几十号人挤在那儿。事情还是那些事情,人手却翻了几番。这里头有个缘故——以前没有重法约束,也没有厚禄养廉,官吏们都靠收受贿赂过日子,自然不愿意人多分钱,所以再苦再累也咬牙撑着。如今朝廷施行重法,又给了丰厚俸禄,贿赂少了,他们反倒不怕人多,巴不得少干点活。这就是吏员名额暴涨的实情啊。"

他接着说:"旧时规矩,按每日公务的难易程度分成七等,最重的算一分,最轻的不到一厘,积满若干分才配一个吏员。要是能把各部门两个月的公务拿来核算,定出分数,只要不比从前多,那吏员名额该是多少,就一目了然了。"

我点点头:"你这主意听着在理。"转头跟属官们商量,大伙儿都闷不吭声,只有李之仪说:"这法子确实可行。"

我和之仪私下商议:"这事关系到所有吏员的饭碗。要是按分数定人数,肯定要裁掉一大批,到时候闹起来,连朝廷都压不住。"于是我们禀报宰相,建议先据实定额,等吏员任满调离或亡故后不再补缺,慢慢自然就减下来了。这样虽然慢些,但现职吏员知道不会立刻丢饭碗,也就安稳了。

宰相们都觉得这主意好,就上报尚书省,要求各部门提供两个月的公务记录。可底下吏员摸不清朝廷意图,个个推三阻四。我们只好再打报告,明说定额是为了日后自然减员,不是要立刻裁人。这么一来,几个月后总算凑齐文书,裁减方案也拟好了。

当时左相吕微仲特别热心这事,可三省的老吏们都说不明白。倒是有个叫任永寿的,原本不是三省的人,因为参与过元丰年间的定额工作,偶然来三省办事,把来龙去脉讲得头头是道。吕相高兴坏了,立刻在尚书省设了个"吏额房",让永寿带着几个堂吏主管。

谁知这帮人目光短浅,急着立功,把先前的约定抛到脑后,天天忙着裁人。还按个人好恶调动吏员岗位——有些小吏讨厌被上司压着,就把上司调到别的部门;有些清闲衙门想揽权,就从寺监往省曹塞人。所有奏章公文都由吕相独断,根本不经过三省。新规一出,朝野哗然。

后来吕相被御史弹劾,称病在家;任永寿也因贪赃枉法被查办。开封府官员观望形势,迟迟不决,直到宣仁太后过问,才判了个流放。过了很久,吕相见众怒难犯,才让都司重新审定,最后定的方案倒和我们当初想的差不多。

我在户部当侍郎时,有人反映买扑场务的商户从熙宁初年到元丰末年,多的承包了四届,少的三届。因为实行密封投标加价的法子,老百姓争强好胜,不顾实际利益,从开始到结束,有的竟把价钱抬高了十倍,结果倾家荡产,连累担保人,赔不起的只好父子离散,实在可怜。建议取几届中的中等数额为标准,超过的免除,不足的继续追缴,补足为止。我觉得这主意好,上奏施行后,天下欠户受惠的不可计数。这事后来被说成是谏官吕陶提议的。

有个商人到户部吹嘘,说他有秘方能用胆矾把铁变成铜。我把他叫来问话:"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,你倒当成宝贝。要是让官府试验,必然要扩大规模,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得找人帮忙,到时候人人都会,还算什么秘方?从前禁止的,往后就要满天下了。再说我管着朝廷财政,带头破坏法度,这种事我不能干。"那人灰溜溜走了,转头就去尚书省游说。几位大人被说动了,让他试制斩马刀,结果当然没成功。

熙宁年间,王子渊当京东转运判官,知道密州海船常走私乳香,居然明目张胆把商贩叫到官府,低价收购,还自以为高明,向朝廷表功。中书户房的向宗儒拿到报告,冷笑道:"这是违禁品,他身为监司,不制止犯罪反而出钱收购,该当何罪!"王子渊果然获罪,香货全部充公,一时传为笑谈。元佑初年,贩香的人到朝廷申诉,户部退还了七成货款。有人说这处理过头了。

有个叫傅永亮的,自称曾向官府交过香货,还拿出两张票据,可名字都不是他本人的。问他缘故,他说:"都是家里人代办的。"问那些人在哪儿,亲属是否健在,他一概推说不知道。我笑道:"怎知这不是骗子?"尚书李常和郎中赵偁都说:"这是大商人,家产数万贯,怎么会是骗子?"我说:"骗子不分穷富。这事有三种可能:一是他真交过香货,但说不清楚;二是捡到别人票据来骗钱;三是害了这两人夺其票据。在没查清前就贸然给钱,户部经办人肯定收了好处。"李、赵二人坚持要泉州查他家产,结果报上来只有百来贯。我反问:"现在怎么说?"他们还要给钱,幸好后来韩师朴接任户部,这事才压下来。不过永亮到底告到尚书省,还是把钱要到了——那时我已经离开户部。

有个广州商人到户部告状,说蕃商辛押陁罗在广州住了几十年,家财百万,收养了个童奴当儿子。后来陁罗回国被杀,养子继承了家业。现在京城有两个人,各带着几千贯钱,都是那养子派来的。按法律这算户绝,特来举报。

李公择收了状子,正好请假,郎官跟我说:"陁罗这么大家业,可不能放过。"我把告状人叫来问:"陁罗死在蕃国,广州收到正式文书了吗?"他说没有,只是传闻。我又问:"那养子的生父母、养父母还有在世的吗?"他说都没有。我最后问:"按规矩告户绝应该去本州县,你怎么告到户部来了?"他理直气壮:"户部管天下钱粮,哪儿不能告?"

那人一听就嚷嚷起来:"这三条哪条违法了?大人您这是要硬给我扣帽子啊!"

堂上的官老爷不急不躁,手指轻轻敲着案几:"你要是不服气,尽管去御史台、尚书省告状。"这话一出,刚才还梗着脖子的汉子顿时蔫了,扑通一声跪下来连连磕头。

后来又把养子派来的两个人叫来,那两人战战兢兢跪在堂下。官老爷温声说:"这事本来跟你们不相干,叫你们来是怕有人胡乱攀咬。"让他们写了保证书就放走了。

可衙门里的郎中还是犯嘀咕,官老爷就跟他掰扯:"他们告的这些事,桩桩件件都犯忌讳。为啥不去广州告状偏要来户部?就是知道理亏,想借咱们户部的威风压地方官呢!"郎中这才恍然大悟。

转眼到了元佑三年开春,关中地界闹起旱灾。提刑司按规矩开仓放粮,没往朝廷报备。陕西籍的吕微仲急得团团转,正巧有个叫吴革的转运使卸任回京,想谋个差事,就提议水陆并运送粮救灾。朝廷把这事交给户部办,还让吴革主管。

吴革兴冲冲来户部商量,说要用车营务的马车、驼坊的骡子走旱路,再用东南来的漕船转到洛口,最后换白波纲的船进黄河。官老爷不动声色,先让人把车营务和驼坊的管事叫来。

"回大人,车营务现在一辆车都没有。""驼坊的骡子早两年就死绝了。"两个管事跪在地上直冒冷汗。

官老爷转头对吴革笑道:"该给您道喜啊!要真有车有骡子,您可就要遭殃了。"

吴革瞪圆眼睛:"这话怎么说?"

"陆运最是艰难。您无非想多派些小官押运,可车营务和驼坊那些兵卒,多是戴罪充军的。路上肯定变着法子偷奸耍滑,要么故意掉队,要么偷卖粮食。要是赶上下雨,粮食全得泡成烂泥,您能拿他们怎么办?"吴革被说得哑口无言。

官老爷又掰着手指算水运的难处:"汴河从京城到洛口这段水太浅,东南来的漕船吃水深根本过不去。眼下正是春季,漕工们都抢着运要紧的纲货挣赏钱,硬要调他们去运粮,谁乐意?再说洛口那边的仓库年久失修,斗斛量具都不齐全,粮食卸下来也没法妥善存放。白波纲向来只运竹木,哪见过运粮食的?"

后来见吕微仲时,这位大人已经铁了心要办。官老爷只好调来汴河沿岸的浅底船,勉强运了些粮食。没过多久他调离户部,听说那些粮食不是半路耽搁,就是到了洛口霉烂变质,十成里能剩下一成都是好的。

原文言文

  议定吏额

  予为中书舍人,与范子功、刘贡父同详定六曹条例,子功领吏部。元丰所定吏额,主者苟悦羣吏,比旧额几数倍,朝廷患之,命重加详定,事已再上再却矣。予偶坐局中,吏有白中孚者,进曰:“吏额不难定也。中孚昔常典其事,知弊所起。”予曰:“其弊安在?”中孚曰:“昔流内铨,今侍郎左选也,事之最繁,莫过于此矣。昔铨吏止十数,今左选吏至数十。事加如旧,而用至数倍者,昔无重法重禄,吏通赇赂,则不欲人多以分所入,故竭力勤劳而不辞;今行重法,给重禄,赇赂比旧为少,则不忌人多,而幸于少事,此吏额多少之大情也。旧法,日生事以难易分七等,重者至一分,轻者至一厘以下,若干分为一人。今诚抽取逐司两月事,定其分数,若比旧不加多,则吏额多少之限,无处逃矣。”予曰:“汝言似得之矣。”即以告属官,皆不应,独李之仪曰:“是诚可为。”即与之仪议曰:“此羣吏身计所系也。若以分数为人数,必大有所逐,将大至纷愬,虽朝廷亦将不能守。乃具以白宰执,请据实立额,竢吏之年满转出,或事故死亡,更不补填,及额而止,如此不过十年,自当消尽。虽稍似稽缓,而见在吏知非身患,则自安心,事乃为便。”诸公皆以为然,遂申尚书省,乞取诸司两月生事,而又吏人不知朝廷意,皆莫肯供。再申,乞牓诸司,使明知所立吏额,候他日见阙不补,非法行之日径有减损。如此数月之间,文字皆足,因裁损成书,以申三省。时左相吕微仲也,极喜此事,以问三省诸吏,皆不能晓。有任永寿者,本非三省吏也,尝预元丰吏额事,以事至三省,能言其意。微仲悦之,即于尚书省立吏额房,使永寿与堂吏数人典之。小人无远虑,而急于功利,即背前约以立额,日裁损吏员。复以私所好恶变易诸吏局次,凡近下吏人恶为上名所压,即拨出上名于他司;凡闲慢司分欲入要地者,即自寺监拨入省曹。凡奏上行下,皆微仲专之,不复经由三省。法出,中外纷然。微仲既为台官所攻,称疾在告;而永寿亦恣横,赃汙狼籍,下开封府推治。府官观望,久不肯决,至宣仁后以为言,乃以徒罪刺配。久之,微仲知众不伏,徐使都司再加详定,大率如予前议乃定。

  放买扑场务欠户者

  予为户部侍郎,有言买扑场务者,人户自熙宁初至元丰末,多者四界,少者三界。缘有实封投状添价之法,小民争得务胜,不复计较实利,自始至末,添钱多者至十倍,由此破荡家产,傍及保户,陪纳不足,父子流离,深可愍恤。乞取累界内酌中一界为额,除元额已足外,其元额虽未足,而于酌中额得足者,并与释放,唯未足者依旧催理,候及酌中额而止。予善其说,奏乞施行,天下欠户蒙赐者不可胜数,或号以谏官吕陶所请。

  不听秘法能以铁为铜者

  有商人自言于户部,有秘法能以胆矾点铁为铜者。予召而诂之曰:“法所禁而汝能之,诚秘法也。今若试之于官,则所为必广,汝一人而不能自了,必使他人助汝,则人人知之,非复秘也,昔之所禁,今将遍行天下。且吾掌朝廷大计,而首以行滥乱法,吾不为也。”其人黾俛而出,即诣都省言之。诸公惑之,令试斩马刀,厥后竟不成。

  王子渊为转运以贱价收私贩乳香

  熙宁中,王子渊为京东转运判官,知密州海舶多私贩乳香,即明召舶客入官中,以贱价收之,自以为奇,言于朝廷。中书户房检正官向宗儒得之,喜曰:“此法所禁,子渊为监司,知人犯法不能禁,而出钱买之,此罪人也。”子渊既得罪,香皆没官,一时以为奇策。元佑初,贩香者诉之朝廷,令户部支还七分钱,议者以为过犹不及也。有傅永亮者,自言尝入香于官,今二券具在,然皆非其本名。诂其故,曰:“皆家人耳。”问其所在及其亲属之在亡,皆曰:“亡之。”予笑曰:“安知此非奸人乎?”尚书李常、郎中赵偁皆曰:“此大商,家业数万缗,安得为奸乎?”予曰:“为奸不问贫富。此事盖有三说而已:永亮实曾入香,今无以自明,一也;得阑遗文书以欺官,二也;杀此二人而得其书,三也。三说皆不可知,而妄以钱与之,本部吏必大有所受,不可。”李、赵皆曰:“永亮泉人,可符下实其家财。”予曰:“永亮之可疑,非为贫也。”二人固争之,予不得已从之。及泉申部,家财止百余千。予笑曰:“今当如何?”二人犹执欲予。会韩师朴为户部,乃止。然永亮竟诉都省,都省与之。时予已去户部矣。

  辨人告户绝事

  广州商有投于户部者,曰:“蕃商辛押陁罗者,居广州数十年矣,家赀数百万缗,本获一童奴,过海遂养为子。陁罗近岁还蕃,为其国主所诛,所养子遂主其家。今有二人在京师,各持数千缗,皆养子所遣也。此于法为户绝,谨以告。”李公择既而为留状,而适在告,郎官谓予曰:“陁罗家赀如此,不可失也。”予呼而讯之曰:“陁罗死蕃国,为有报来广州耶?”曰:“否,传闻耳。”“陁罗养子所生父母、所养父母有在者耶?”曰:“无有也。”“法告户绝,必于本州县,汝何故告于户部?”曰:“户部于财赋无所不治。”曰:“此三项皆违法,汝姑伏此三不当,吾贷汝。”其人未服。告之曰:“汝不服,可出诣御史台、尚书省诉之。”其人乃服。并召养子所遣二人,谓之曰:“此本不预汝事,所以召汝者,恐人妄摇撼汝耳。”亦责状遣之。然郎中终以为疑,予晓之曰:“彼所告者,皆法所不许。其所以不诉于广州而诉于户部者,自知难行,欲假户部之重,以动州县耳。”郎中乃已。

  言水陆运米难易

  元佑三年春,关中小旱,提刑司依法赈民,不以闻朝廷。吕微仲陕人,忧之过甚。有吴革者,自白波辇运罢还,欲求堂除,因议水陆运米,以济关中之饥。朝廷下户部,且使革领其事。革言陆运以车营务车、驼坊驼骡运至陕,水运以东南纲船般至洛口,以白波纲船自洛口般入黄河。革见予于户部,予谓之曰:“吾已谓君呼车营务、驼坊职掌人矣,君姑坐待之。”既至,问之。车营务无车,驼坊无驼骡。予曰:“此可以贺君矣。若有车与驼骡,君将若之何?”革曰:“何故?”曰:“陆运至难。君不过欲多差小使臣、军大将谨其囊封耳。车营务、驼坊兵级,多过犯配刺,到既行,必多作缘故,使前后断绝,监者力不能及,所至盗食且卖。若不幸遇雨,则化为泥土,君皆莫如之何也。”革无语。复谓之曰:“至如水运亦且不易。汴河自京城西门至洛口水极浅,束南纲船底深,不可行。且方春,纲先至者皆趁酬奖得力纲,辍令西去,人情必大不乐。及至洛口,仓廪疎漏,专斗不具,虽卸纳亦不如法。白波纲运,昔但闻有竹木,不闻有粮食。此天下之至险,不可轻易,吾已符辇运司,令具可否矣。然君难自言,吾当见诸公议之。”及见微仲,微仲业已为之,不肯尽罢。予为刷汴岸浅底船,量载米以往。未几,予罢户部,闻所运米中路留滞,虽有至洛口,散失败坏不可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