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山东诸城有个叫丁前溪的,家里金山银山堆成山,偏生最爱学那汉朝的游侠郭解,专爱打抱不平。官府派人来查他,他脚底抹油就溜了,一路跑到安丘地界。
那天暴雨哗啦啦下个不停,丁前溪浑身湿透钻进一家小客栈躲雨。眼瞅着日头都偏西了,雨还跟瓢泼似的。忽然有个少年郎撑着油纸伞进来,又是端热汤又是添炭火,伺候得那叫一个周到。等到天黑透了,少年搓着手说:"客官不如就在这儿歇脚吧?"说着就去后院铡草喂马,连丁前溪的晚饭都整治得妥妥帖帖。
丁前溪抹着嘴问:"小兄弟怎么称呼?你家主人是哪位?"少年腼腆一笑:"我姑父姓杨,最爱结交朋友。不巧他出门去了,如今家里就剩我姑姑守着。"说着声音低下来,"家里实在寒酸,招待不周您多包涵。"
"杨先生做哪行当的?" "唉,就靠摆个赌摊混口饭吃。"
第二天雨还是淅淅沥沥,那少年照旧忙前忙后。可到了傍晚,丁前溪发现喂马的草料里混着茅草,长短不齐还带着水汽。少年红着脸坦白:"不瞒您说,马料早没了,姑姑刚把房顶的茅草扯下来应急。"
丁前溪心里咯噔一下,暗想这家人莫不是要讨赏钱?天刚蒙蒙亮就摸出银子塞给少年。谁知那孩子捧着银子进去,转眼又原封不动捧回来,脆生生道:"姑姑说了,我们不是开客栈赚钱的。当家的在外头经常身无分文,客人来家哪有要钱的道理?"
丁前溪听得眼眶发热,临走时对少年说:"我姓丁,家住诸城。等你姑父回来,定要他来寻我。"可这一别就像泥牛入海,再没音讯。
转眼闹饥荒那年,杨家揭不开锅了。杨妻念叨着:"要不找那位丁先生试试?"杨某咬着牙走了百十里路到诸城。门房通报时,丁前溪愣是没想起来,直到说起当年茅草喂马的事,才猛地一拍大腿,趿拉着鞋就往外跑。
见到杨某破衣烂鞋的寒酸样,丁前溪二话不说把人请进暖阁,好酒好菜伺候着。第二天裁缝就上门量尺寸,新做的棉袍缎袄热乎乎地裹在身上。可杨某心里跟猫抓似的——家里老婆还饿着呢!熬了几天实在憋不住,搓着手对丁前溪说:"恩公,我出门时家里就剩一把米了......"
丁前溪哈哈大笑:"早安排妥啦!"转头叫来一帮赌友,让杨某坐庄抽成,一晚上就赚了百两银子。等杨某心急火燎赶回家,推门就见妻子穿着新绸袄,还有个俏丫头在旁伺候。原来他刚走第二天,丁家就派人送来满屋的米面布匹,连丫鬟都配好了。
后来啊,杨家靠着这笔本钱做正经买卖,再不去摆赌摊了。这故事最奇的不是杨某穷得叮当响还热心待客,倒是他妻子那句"不是开客栈赚钱的"。要我说啊,丁前溪更难得,别人给过一碗饭的恩情,他记了一辈子呢。
丁前溪,诸城人,富有钱谷,游侠好义,慕郭解之为人。御史行台按访之。丁亡去,至安丘遇雨。避身逆旅。雨日中不止。有少年来,馆谷丰隆。既而昏暮,止宿其家,莝豆饲畜,给食周至。问其姓字,少年云:“主人杨姓,我其内侄也。主人好交游,适他出,家惟娘子在。贫不能厚客给,幸能垂谅。”问:“主人何业?”则家无资产,惟日设博场以谋升斗。次日雨仍不止,供给弗懈。至暮锉刍,刍束湿,颇极参差。丁怪之。少年曰:“实告客,家贫无以饲畜,适娘子撤屋上茅耳。”丁益异之,谓其意在得直。天明,付之金不受,强付少年持入。俄出仍以反客,云:“娘子言:我非业此猎食者。主人在外,尝数日不携一钱,客至吾家,何遂索偿乎?”丁赞叹而别。嘱曰:“我诸城丁某,主人归,宜告之。暇幸见顾。”数年无耗。
值岁大饥,杨困甚,无所为计,妻漫劝诣丁,从之。至诸城,通姓名于门者,丁茫不忆,申言始忆之。踩履而出,揖客入,见其衣敝踵决,居之温室,设筵相款,宠礼异常。明日为制冠服,表里温暖。杨义之,而内顾增忧,褊心不能无少望,居数日殊不言赠别。杨意甚急,告丁曰:“顾不敢隐,仆来时米不满升。今过蒙推解固乐,妻子如何矣!”丁曰:“是无烦虑,已代经纪矣。幸舒意少留,当助资斧。”走伻招诸博徒,使杨坐而抽头,终夜得百金,乃送之还。归见室人,衣履鲜整,小婢侍焉。惊问之,妻言:“自君去后,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米粟,堆积满屋,云是丁客所赠。又给一婢,为妾驱使。”杨感不自已。由此小康,不屑旧业矣。
异史氏曰:“贫而好客,饮博浮荡者优为之,异者,独其妻耳。受之施而不报,岂人也哉?然一饭之德不忘,丁其有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