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·连琐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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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于畏搬到泗水边上住下,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院墙外头尽是些荒坟古冢。每到夜里,白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响,那声音活像是江潮翻涌。这天深夜,他正挑着灯读书,忽听得墙外有人幽幽地念诗:"漆黑的夜里冷风倒着吹,流萤扑到草上又沾上衣帷。"那声音反反复复念叨这两句,哀怨得叫人心里发酸。细听竟是个女子嗓音。

第二天一大早,杨于畏扒开墙外杂草查看,哪有人影?只在荆棘丛里捡着条紫色衣带。他把衣带搁在窗台上,心里直犯嘀咕。到了二更天,那吟诗声又来了。他搬来凳子垫脚张望,声音却戛然而止。这下他明白了——敢情是遇上女鬼了!可不知怎的,反倒生出几分向往。

第三天夜里,他早早蹲在墙根守着。约莫一更将尽,果然看见个姑娘从草丛里袅袅婷婷走出来,扶着棵小树低声吟诗。杨于畏故意轻咳一声,那姑娘就像受惊的兔子,"嗖"地钻回荒草丛里。

后来他学乖了,等姑娘吟完诗,隔着墙接了下句:"满腹幽情谁人见?寒月照着单薄翠袖时。"墙外顿时没了动静。他刚回屋坐下,忽见个美人儿掀帘进来,提着裙角行礼道:"原来先生是位雅士,倒是我小家子气了。"杨于畏喜出望外,连忙让座。这姑娘瘦得可怜,裹在衣裳里直打哆嗦,说话都带着寒气。

"姑娘家住哪里?怎么在这荒郊野地......"姑娘眼圈一红:"本是陇西人,跟着父亲流落至此。十七岁那年得了急症,如今已埋在这儿二十多年了。"她指着窗外那丛野草,"黄泉下冷清得很,方才那诗是我排遣寂寞写的。难得先生接得这般妥帖,九泉之下也觉欢喜。"

杨于畏听得心头一热,刚要凑近,姑娘却蹙着眉躲开:"阴间枯骨不比活人,若贪图欢好,会折您阳寿的。"他只好作罢,却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姑娘心口——那肌肤竟如新剥鸡头米般娇嫩。又想看人家裙下金莲,姑娘低头笑道:"你这书生好不害臊!"月光下只见她穿着锦袜,一只脚系着彩线,另一只却空着。

"怎么只系一条带子?"

"昨夜躲您时落下了。"杨于畏一拍脑门,忙把窗台上那条紫带递过去。姑娘惊得瞪圆眼睛,听他说明原委,才红着脸把彩线换成紫带。她翻案头书卷时,突然捧着《连昌宫词》发起呆来:"活着时最爱读这个,如今再看,竟像做梦似的。"两人谈诗论文,这姑娘聪慧得很,剪烛夜话如同知己。从此只要听见墙外吟诗声,不多时她就飘然而至,总叮嘱道:"千万别告诉旁人,我胆子小,怕招来祸事。"

他们虽不越雷池,却比寻常夫妻更缠绵。姑娘常在灯下帮杨于畏抄书,字迹娟秀得像绣出来的。还选了百首宫词教他诵读,又让他备了棋盘、琵琶,夜里不是对弈就是教他弹曲。先弹段《蕉窗零雨》,听得人心里发酸;见他难受,转调改弹《晓苑莺声》,顿时叫人神清气爽。常常玩到窗纸发白,她才慌慌张张隐去。

有天白日里,姓薛的书生来找杨于畏,见他正午睡。薛生四下打量,看见琵琶、棋盘都觉得稀奇——这些哪是书生的物件?又翻出那卷宫词,见字迹秀气,心里更疑。等杨于畏醒来,他劈头就问:"这些玩意儿哪来的?"杨于畏支吾说想学,问起诗卷又说是借的。薛生翻到末页那行"某月日连琐书"的小字,笑道:"这分明是姑娘笔迹,骗谁呢?"杨于畏涨红了脸答不上来。薛生抱着书卷不放,他没法子,只得吐露实情。

"务必让我见一面!"薛生死缠烂打,杨于畏被逼不过,勉强答应。当夜姑娘来时,他刚提这事,姑娘就变了脸色:"怎么把私房话都往外传?"任他百般解释,姑娘还是起身道:"缘分尽了。"临走又补了句:"我先避避风头。"

第二天薛生带着两个同窗赖着不走,整夜大呼小叫。杨于畏气得干瞪眼,直到第五夜,忽然又听见那凄凉的吟诗声。薛生正听得入神,同来的王姓武夫却抄起块石头砸过去,嚷道:"装模作样不见客,念什么丧气诗!"吟声戛然而止。杨于畏气得浑身发抖,众人这才讪讪离去。

此后一个多月,姑娘再没出现。杨于畏想她想得形销骨立,这夜正独酌解闷,忽见姑娘掀帘而入。他欢喜得打翻了酒杯:"你原谅我了?"却见姑娘泪流满面,咬着嘴唇不说话。再三追问,她才哽咽道:"赌气走了又回来求人,实在没脸开口......可如今有个龌龊差役要强娶我作妾。想着自己好歹是清白人家女儿,怎能委身贱役?可我这孤魂野鬼......"她突然抓住杨于畏的手,"您若还念着情分,千万别让我任人摆布!"

杨于畏气得要拼命,又愁人鬼殊途使不上劲。姑娘附耳道:"明晚早些睡,我引您梦中相会。"烛影摇红中,两人执手坐到天明。

那姑娘临走时再三叮嘱杨生,白天可千万别睡觉,留着精神晚上相会。杨生满口答应,可这日午后实在困倦,便小酌几杯,趁着微醺往榻上一倒,拉过被子蒙头就睡。

正迷糊间,忽觉有人轻推他肩膀。睁眼一看,姑娘正站在榻前,往他手里塞了把佩刀,牵着他往外走。两人来到一处院落,刚关上门要说悄悄话,外头突然传来"砰砰"砸门声。姑娘脸色刷白:"仇家找上门了!"

杨生猛地拉开门冲出去,只见个戴红帽穿青衣的差役站在院中,满脸络腮胡像刺猬似的炸开。那人瞪着眼睛破口大骂,杨生火冒三丈,抄起佩刀就要拼命。谁知差役抓起石块就砸,雨点般的石块砸得杨生手腕生疼,佩刀当啷落地。

正危急时,远处忽然传来弓弦响。杨生眯眼望去,竟是好友王生背着箭囊路过,连忙扯着嗓子呼救。王生挽弓搭箭,"嗖"地一箭射中差役大腿,再补一箭结果了性命。

杨生拉着王生进屋道谢,却见姑娘缩在墙角直发抖。桌上摆着把金玉装饰的玲珑小刀,王生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。见姑娘吓得厉害,王生识趣地告辞。杨生翻墙回家时脚下一滑,猛然惊醒,才发现窗外鸡都叫了。手腕火辣辣地疼,天亮一看竟肿得老高。

晌午王生来访,说起昨夜怪梦。杨生突然问:"梦里可射箭了?"见王生瞪圆眼睛,便亮出红肿的手腕。王生听完直拍大腿:"早知是真,当时该多看那姑娘几眼!"

当夜姑娘来谢恩,杨生忙说是王生功劳。姑娘绞着衣角道:"那位官人虎背熊腰的,看着就叫人害怕..."忽然解下佩刀:"这刀是家父从岭南带回的宝贝,如今情愿赠予恩公。"

第二天杨生转交佩刀,王生乐得合不拢嘴。夜里姑娘亲自送刀来,再三嘱咐:"请告诉他,这刀不是中原之物,务必珍重。"从此三人常来常往。

转眼过了数月。有天夜里姑娘在灯下欲言又止,脸蛋红得像抹了胭脂。杨生搂着她追问,她才细声道:"这些日子承蒙怜爱,妾身沾了活人气息,连白骨都生出暖意。若得...若得精血滋养,或可还阳..."

杨生笑道:"你要什么我给什么,难道还舍不得?"姑娘却红了眼眶:"只是行房之后,郎君要生二十日大病。"说罢吹灭红烛,罗帐轻摇。

云收雨歇时,姑娘又取来银针:"还要郎君一滴心头血。"杨生二话不说划破手臂,看着血珠滴入她脐中。姑娘忽然泪如雨下:"百日之后,若见我坟头有青鸟啼鸣,便是重逢之时。"

果然十来天后,杨生突发恶疾,大夫从他体内排出黑泥似的秽物。熬到百日之期,杨生带着家仆守在坟前。黄昏时分,两只青鸟恰恰落在老槐树上。

棺木撬开时,里头的姑娘面色红润如生。杨生把人抱回家,守着她喂参汤。半夜姑娘突然轻咳一声,睁眼便道:"二十年大梦,终是醒了。"烛光映着她睫毛上的泪珠,恍若朝露。

原文言文

  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,斋临旷野,墙外多古墓,夜闻白杨萧萧,声如涛涌。夜阑秉烛,方复凄断,忽墙外有人吟曰:“玄夜凄风却倒吹,流萤惹草复沾帏。”反复吟诵,其声哀楚。听之,细婉似女子。疑之。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,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,拾归置诸窗上。向夜二更许,又吟如昨。杨移杌登望,吟顿辍。悟其为鬼,然心向慕之。

  次夜,伏伺墙头,一更向尽,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,手扶小树,低首哀吟。杨微嗽,女忽入荒草而没。杨由是伺诸墙下,听其吟毕,乃隔壁而续之曰:“幽情苦绪何人见?翠袖单寒月上时。”久之寂然,杨乃入室。方坐,忽见丽者自外来,敛衽曰:“君子固风雅士,妾乃多所畏避。”杨喜,拉坐。瘦怯凝寒,若不胜衣,问:“何居里,久寄此间?”答曰:“妾陇西人,随父流寓。十七暴疾殂谢,今二十余年矣。九泉荒野,孤寂如鹜。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,思久不属,蒙君代续,欢生泉壤。”杨欲与欢,蹙然曰:“夜台朽骨不比生人,如有幽欢,促人寿数,妾不忍祸君子也。”杨乃止。戏以手探胸,则鸡头之肉,依然处子。又欲视其裙下双钩。女俯首笑曰:“狂生太罗唣矣!”杨把玩之,则见月色锦袜,约彩线一缕;更视其一,则紫带系之。问:“何不俱带?”曰:“昨宵畏君而避,不知遗落何所。”杨曰:“为卿易之。”遂即窗上取以授女。女惊问何来,因以实告。女乃去线束带。既翻案上书,忽见《连昌宫词》,慨然曰:“妾生时最爱读此。今视之殆如梦寐!”与谈诗文,慧黠可爱,剪烛西窗,如得良友。自此每夜但闻微吟,少顷即至。辄嘱曰:“君秘勿宣。妾少胆怯,恐有恶客见侵。”杨诺之。两人欢同鱼水,虽不至乱,而闺阁之中,诚有甚于画眉者。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,字态端媚。又自选宫词百首,录诵之。使杨治棋枰,购琵琶,每夜教杨手谈。不则挑弄弦索,作“蕉窗零雨”之曲,酸人胸臆;杨不忍卒听,则为“晓苑莺声”之调,顿觉心怀畅适。挑灯作剧,乐辄忘晓,视窗上有曙色,则张皇遁去。

  一日薛生造访,值杨昼寝。视其室,琵琶、棋枰俱在,知非所善。又翻书得宫词,见字迹端好,益疑之。杨醒,薛问:“戏具何来?”答:“欲学之。”又问诗卷,托以假诸友人。薛反复检玩,见最后一叶细字一行云:“某月日连琐书。”笑曰:“此是女郎小字,何相欺之甚?”杨大窘,不能置词。薛诘之益苦,杨不以告。薛卷挟,杨益窘,遂告之。薛求一见,杨因述所嘱。薛仰慕殷切,杨不得已,诺之。夜分女至,为致意焉。女怒曰:“所言伊何?乃已喋喋向人!”杨以实情自白,女曰:“与君缘尽矣!”杨百词慰解,终不欢,起而别去,曰:“妾暂避之。”明日薛来,杨代致其不可。薛疑支托,暮与窗友二人来,淹留不去,故挠之,恒终夜哗,大为杨生白眼,而无如何。众见数夜杳然,寝有去志,喧嚣渐息。忽闻吟声,共听之,凄婉欲绝。薛方倾耳神注,内一武生王某,掇巨石投之,大呼曰:“作态不见客,那甚得好句。呜呜恻恻,使人闷损!”吟顿止,众甚怨之,杨恚愤见于词色。次日始共引去。杨独宿空斋,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。逾二日女忽至,泣曰:“君致恶宾,几吓煞妾!”杨谢过不遑,女遽出,曰:“妾固谓缘分尽也,从此别矣。”挽之已渺。由是月余,更不复至。杨思之,形销骨立,莫可追挽。一夕方独酌,忽女子搴帏入。杨喜极,曰:“卿见宥耶?”女涕垂膺,默不一言。亟问之,欲言复忍,曰:“负气去,又急而求人,难免愧恧。”杨再三研诘,乃曰:“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,逼充媵妾。顾念清白裔,岂屈身舆台之鬼?然一线弱质乌能抗拒?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,必不听自为生活。”杨大怒,愤将致死,但虑人鬼殊途,不能为力。女曰:“来夜早眠,妾邀君梦中耳。”于是复共倾谈,坐以达曙。

  女临去嘱勿昼眠,留待夜约。杨诺之,因于午后薄饮,乘醺登榻,蒙衣偃卧。忽见女来,授以佩刀,引手去。至一院宇,方阖门语,闻有人掿石挝门。女惊曰:“仇人至矣!”杨启户骤出,见一人赤帽青衣,猬毛绕喙。怒咄之。隶横目相仇,言词凶谩。杨大怒,奔之。隶捉石以投,骤如急雨,中杨腕,不能握刃。方危急间,遥见一人,腰矢野射。审视之,王生也。大号乞救。王生张弓急至,射之,中股;再射之,殪。杨喜感谢,王问故,具告之。王自喜前罪可赎,遂与共入女室。女战惕羞缩,遥立不作一语。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,而装以金玉,出诸匣,光芒鉴影。王叹赞不释手。与杨略话,见女惭惧可怜,乃出,分手去。杨亦自归,越墙而仆,于是惊寤,听村鸡已乱鸣矣。觉腕中痛甚;晓而视之,则皮肉赤肿。亭午王生来,便言夜梦之奇。杨曰:“未梦射否?”王怪其先知。杨出手示之,且告以故。王忆梦中颜色,恨不真见。自幸有功于女,复请先容。夜间,女来称谢。杨归功王生,遂达诚恳。女曰:“将伯之助,义不敢忘,然彼赳赳,妾实畏之。”既而曰:“彼爱妾佩刀,刀实妾父出使粤中,百金购之。妾爱而有之,缠以金丝,瓣以明珠。大人怜妾夭亡,用以殉葬。今愿割爱相赠,见刀如见妾也。”次日杨致此意,王大悦。至夜女果携刀来,曰:“嘱伊珍重,此非中华物也。”由是往来如初。

  积数月,忽于灯下笑而向杨,似有所语,面红而止者三。生抱问之,答曰:“久蒙眷爱,妾受生人气,日食烟火,白骨顿有生意。但须生人精血,可以复活。”杨笑曰:“卿自不肯,岂我故惜之?”女云:“交接后,君必有念余日大病,然药之可愈。”遂与为欢。既而着衣起,又曰:“尚须生血一点,能拚痛以相爱乎?”杨取利刃刺臂出血,女卧榻上,便滴脐中。乃起曰:“妾不来矣。君记取百日之期,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,即速发冢。”杨谨受教。出门又嘱曰:“慎记勿忘,迟速皆不可!”乃去。

  越十余日,杨果病,腹胀欲死。医师投药,下恶物如泥,浃辰而愈。计至百日,使家人荷锸以待。日既夕,果见青鸟双鸣。杨喜曰:“可矣!”乃斩荆发圹,见棺木已朽,而女貌如生。摩之微温。蒙衣舁归置暖处,气咻咻然,细于属丝。渐进汤酡,半夜而苏。每谓杨曰:“二十余年如一梦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