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建有个叫米生的读书人,有回进城喝醉了酒,晃晃悠悠走过街市,忽然听见高门大院里传来悠扬的箫声。他醉醺醺地打听,才知道是户人家在办寿宴,可奇怪的是门口冷冷清清,连个贺客的影子都没有。米生向来爱听笙歌,借着酒劲就在街边写了张"晚生米某恭祝"的帖子,连同一份寿礼让人递了进去。
旁边有人拉住他袖子问:"您和这家老爷是什么亲戚?"米生摇头。那人压低声音:"这位老爷是外乡来的,谁也不知道他当过什么官,架子大得很。您既然非亲非故..."话没说完米生就后悔了,可帖子已经递进去了。
正懊恼着,忽然朱漆大门吱呀打开,两个锦衣少年迎出来。那衣裳料子在夕阳下泛着光,衬得两位公子愈发俊秀。他们恭恭敬敬作揖把米生请进去。只见厅堂上首坐着个白发老翁,东西两侧摆着几桌酒席,六七位客人衣着华贵,见米生进来都起身行礼。唯独那老翁只扶着拐杖欠了欠身,又坐回铺着锦褥的檀木椅上。
两个少年拱手解释:"家父年迈,起身不便,我们兄弟代他谢过先生赏光。"米生连忙还礼。下人立刻在上首添了张席面,紧挨着老翁的座位。还没坐稳,屏风后头忽然飘出丝竹声,原来后面架着琉璃屏风,隐约能看见女眷们的裙角。席间管弦齐鸣,宾客却都安静饮酒。酒过三巡,两个少年突然捧出海碗大的酒杯轮番敬客,那酒杯少说能装三斤酒。米生正发怵,见其他客人都仰脖干了,只好硬着头皮灌下去。少年马上又斟满,米生实在撑不住想告辞,却被少年拽住衣角。最后他醉得栽倒在地,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往脸上泼冷水。
再睁眼时宾客散尽,只有一个少年扶他出门。后来米生再经过那宅子,早已人去楼空。
回城路上,米生正在街边闲逛,忽然被个陌生人拉进酒馆。里头坐着同乡鲍庄,那陌生人自称姓诸,是个磨镜匠。几杯下肚,诸某突然问:"您还记得寿宴那家人吗?"见米生摇头,他压低声音:"我常在他们府上走动。那老爷姓傅,不知什么来头..."天黑散席后,鲍庄竟暴死在回家路上。鲍家把米生告到衙门,验尸发现鲍庄身上有重伤,米生被判死罪关进大牢。幸好一年后巡按大人明察秋毫,才还他清白。
可家产早被折腾光了,连秀才头巾都被革去。米生揣着包袱皮进城申诉,傍晚在路边歇脚时,忽见一辆垂着青绸帘子的马车驶来。车中女子掀帘露出一张芙蓉面,竟是位绝色佳人。她听说米生遭遇,从发髻拔下朵珠花递给他:"这能值百两银子,收好别让人瞧见。"米生正要问姓名,马车已绝尘而去。
那珠花上的明珠颗颗圆润,米生贴身藏着却舍不得变卖,只能寄居兄嫂家苦读。第二年清明踏青,他误入深山巧遇那女子骑马而来。见他衣衫依旧褴褛,女子脸一红,让丫鬟送来二百两银子。米生死活不肯收,只要问恩人姓名。丫鬟把银锭往地上一扔,打马就走。
后来米生考中秀才榜首,用这笔银子帮兄长重振家业。正巧有位巡抚是他祖父的门生,常来照应。这天突然有位傅公子登门,酒过三巡突然跪下:"家父遭了大难,求您向巡抚说情!"米生严词拒绝,傅公子羞愤离去。
第二天,山里见过的丫鬟突然现身:"您还记得珠花吗?昨日那位傅公子,正是我家娘子的亲哥哥。"米生心中暗喜,却故意说:"除非娘子亲口相求。"当夜那女子果然红着眼圈来了,抽泣着说:"我父亲是南岳神官,得罪了地府阴差,要人间大官的印信才能化解。"米生听得毛骨悚然,第二天就去找巡抚,却被当成装神弄鬼赶出来。他咬牙把珠花献给巡抚的爱妾,那女人偷偷盖了官印。当丫鬟再来时,米生攥着盖印的黄纸发誓:"若还救不得,我以命相抵!"
米生听完这话,忍不住笑出声来:"总算没辜负您的托付。不过这些年在街头讨饭时,宁可饿肚子都没舍得卖的东西,如今倒被您随手扔了!"说着就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道来。
他摩挲着破旧的衣角,忽然正色道:"金子扔了也就扔了,我半点不心疼。只是劳烦您给娘子捎句话——那支珠花可得还我。"没过几日,傅公子带着百两黄金登门道谢,沉甸甸的金锭在红木托盘里闪着光。
米生却突然变了脸色,把茶盏重重一放:"我这么做,全因令妹待我一片赤诚。若为钱财,就是万两黄金也买不动读书人的骨气!"见公子还要再劝,他眉峰倒竖,连指节都攥得发白。
傅公子讪讪退下时,靴跟磕在门槛上:"这事还没完呢!"
第二天清晨,丫鬟捧着锦盒进来,里头百颗明珠亮得晃眼:"娘子问,这些可抵得过那支珠花?"米生望着窗外新开的梨花,轻声道:"我珍重的从来不是珠子。当年若送我价值连城的宝贝,早变卖成田产宅院了,何必苦守着当个穷书生?娘子是九天神女,我不敢有非分之想,能报答万分之一的恩情,这辈子就值了。"说罢对着明珠恭恭敬敬拜了三拜,原封不动退了回去。
转眼立夏将至,傅公子又来拜访。米生张罗着烫酒,却见公子挽起袖子亲自下厨,灶火映得他额头冒汗。两人推杯换盏到月上柳梢,公子忽然连饮百杯米酒,连耳根都泛起桃花色。
他醉眼朦胧地拍着米生肩膀:"我们兄弟有眼无珠,还不如闺阁女子识人。老爷子感激您大恩,想把妹妹许配给您,又怕阴阳相隔..."米生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,耳朵嗡嗡作响,半晌说不出话。
公子临走时指着天边新月:"明日七月初九,正是织女嫁牵牛的好日子,您备好青布帐篷便是。"第二天夜里,新娘子真就坐着花轿来了,眉眼含笑与常人无异。三朝回门时,从兄嫂到马夫都得了厚赏。这娘子待大嫂子像亲娘似的,几年没生育也不着急,反倒张罗给丈夫纳妾。
那年槐花飘香时,米生兄长从江淮带回个姓顾的姑娘,小字博士。新姨娘挽着家常髻,鬓边珠花晃得米生心头一跳——这不正是当年那支?顾姑娘被问得红了眼眶:"原是巡抚府上流出来的旧物,我爹买来给我当嫁妆。后来家道中落..."夫妻俩对着灯细看花蕊里的暗记,不禁唏嘘:"十年前的物件,兜兜转转又回来了。"
娘子忽然从妆奁取出另一支珠花:"这支孤单好久了。"亲手给顾姨娘簪上时,指尖掠过她鸦羽般的鬓发。夜里顾姨娘悄悄扯米生袖子:"娘子定是仙女,我瞧她肌肤底下透着珠光..."米生只当是闺房趣谈。
谁知这丫头竟在绣房点起檀香,眼巴巴望着房梁。天刚蒙蒙亮,娘子就开箱取了双金线绣袜让丫鬟送去。米生见状笑出声,被娘子揪着耳朵问,只好老实交代。娘子戳着顾姨娘额头笑骂:"好个鬼灵精!"从此更疼她,而顾姨娘每日鸡鸣就沐浴更衣去请安。
后来顾姨娘连生两个大胖小子,娘子亲自给取了名字。米生活到八十岁那年,娘子容貌还像未出阁的姑娘。她提前备下的棺材特别宽敞,等米生咽气后,她支开儿孙,自己躺进去再没醒来。合葬时棺木轰然合拢的声音,惊飞了满树麻雀。如今那"大材冢"前的野蔷薇,年年都开得特别艳。
米生,闽人,偶入郡,饮醉过市,闻高门中有箫声。询知为开寿筵者,然门庭殊清寂。醉中雅爱笙歌,因就街头写晚生刺,封祝寿仪投焉。人问:“君系此翁何亲?”米云:“并非。”人又云:“此流寓于此,不审何官,甚属骄倨。既非亲属,又将何求?”生悔之,而刺已投矣。
未几两少年出迎,华裳炫目,丰采都雅,揖生入。见一叟南向坐,东西列数筵,客六七人,皆似贵胄;见生至,俱起为礼,叟亦杖而起。生久立,待与周旋,叟殊不离席。两少年致词曰:“家君衰迈,起拜良难,予兄弟代谢高贤之枉驾也。”生逊谢。遂增一筵于上,与叟接席。未几女乐作于下。座后设琉璃屏,以幛内眷。鼓吹大作,座客无哗。筵将终,两少年起,各以巨杯劝客,杯可容三斗;生有难色,然见客受,亦受。顷刻四顾,主客尽釂,生不得已亦强尽之。少年复斟;生觉惫甚,起而告退。少年强挽其裾。生大醉逖地,但觉有人以冷水洒面,恍然若寤。起视,宾客尽散,惟一少年捉臂送之,遂别而归。后再过其门,则已迁去矣。
自郡归,偶适市,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饮。并不识;姑从之入,则座上先有里人鲍庄在焉。问其人,乃诸姓,市中磨镜者也。问:“何相识?”曰:“前日上寿者,君识之否?”生曰:“不识。”诸曰:“予出入其门最稔。翁,傅姓,不知其何籍、何官。先生上寿时,我方在墀下,故识之也。”日暮饮散。鲍庄夜死于途。鲍父不识诸,执名讼生。检得鲍庄体有重伤,生以谋杀论死,备历械梏;以诸未获,罪无申证,颂系之。年余直指巡方,廉知其冤,释之。
家中田产荡尽,衣巾革褫,冀其可以辨复,于是携囊入郡。日将暮,休憩路侧。遥见小车来,二青衣夹随之。既过忽命停舆,车中命一青衣问生:“君非米姓乎?”生曰:“诺。”问:“何贫窭若此?”生告以故。问:“安往?”又告之。青衣向车中语;复返,请生至车前。车中以纤手搴帘,微睨之,乃绝代佳人也。谓生曰:“君不幸得无妄之祸,甚为太息。今日学使署非白手可以出入者,途中无可为赠,……”乃于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,曰:“此物可鬻百金,请缄藏之。”生下拜,欲问官阀,车发已远,不解何人。执花悬想,上缀明珠,非凡物也。珍藏而行。至郡投状,上下勒索甚苦;生又不忍货花,遂归依于兄嫂,幸兄贤,为之经纪,贫不废读。
过岁赴郡应试,误入深山。时值清明,游人甚众。有数女骑来,内一女郎,即向年车中人也。见生停骖,问:“何往?”生具对。女惊曰:“君衣顶尚未复耶?”生惨然出珠花,曰:“不忍弃此,故未复也。”女郎晕红上颊,嘱云:“且坐待路隅。”款段而去。久之一婢驰马来,以裹物授生,曰:“娘子说:如今学使之门如市,赠白金二百,为进取之资。”生辞曰:“娘子惠我多矣!自分掇芹不难,重赐所不敢受。但告以姓名,绘一小像,焚香供之,足矣。”婢不顾,委金于地,上马而去。生得金,终不屑夤缘。旋入邑庠第一。乃以金授兄;兄善行运,三年旧业尽复。适有巡抚于闽者乃生祖门人,优恤甚厚。然生素清鲠,虽属通家,不肯少有干谒。
一日有客裘马至门,家人不识。生出视,则傅公子也。揖入,各道间阔。治具相款,肴酒既陈,公子起而请间;相将入内,公子拜伏于地。生惊问故,则怆然曰:“家君适罹大祸,欲有求于抚台,非兄不可。”生力辞曰:“渠虽世谊,而以私干人,生平从不为也。”公子伏地哀泣。生厉色曰:“小生与公子,一饮之知交耳,何遂以丧节强人!”公子大惭,起而别去。越日方独坐,有青衣人入,视之即山中赠金者。生方惊起,青衣曰:“君忘珠花耶?”生曰:“不敢忘。”曰:“昨公子,即娘子胞兄也。”生闻之窃喜,伪曰:“此难相信。若得娘子亲见一言,则油鼎可蹈耳;不然,不敢奉命。”青衣乃驰马去。更半复返,扣扉入曰:“娘子来矣。”言未几,女郎惨然入,向壁而哭,不出一语。生拜曰:“小生非娘子,无以有今日。但有驱策,敢不惟命!”女曰:“受人求者常骄人,求人者常畏人。中夜奔波,生平何解此苦,只以畏人故耳,亦复何言!”生慰之曰:“小生所以不遽诺者,恐过此一见为难耳。使卿夙夜蒙露,吾知罪矣!”因挽其祛。隐抑搔之。女怒曰:“子诚敝人也!不念畴昔之义,而欲乘人之厄。予过矣!予过分!”忿然而出,登车欲去。生追出谢过,长跪而要遮之。青衣亦为缓颊,女意稍解,就车中谓生曰:“实告君:妾非人,乃神女也。家君为南岳都理司,偶失礼于地官,将达帝庭;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。君如不忘旧义,以黄纸一幅为妾求之。”言已,车发遂去。
生归,悚惧不已。乃假驱祟言于巡抚。巡抚以事近巫盅,不许。生以厚金赂其心腹,诺之,而未得其便。乃归,青衣候门,生具告之,默然遂去,意似怨其不忠。生追送之曰:“归告娘子:如事不谐,我以身命殉之!”归而终夜思维,计无所出。适院署有宠妾购珠,生乃以珠花献之。姬大悦,窃印为生嵌之。怀归,青衣适至。笑曰:“幸不辱命。然数年来贫贱乞食所不忍鬻者,今仍为主人弃之矣!”因告以情。且曰:“黄金抛置,我都不惜:寄语娘子:珠花须要偿也。”逾数日,傅公子登堂申谢,纳黄金百两。生作色曰:“所以然者,为令妹之惠我无私耳;不然,即万金岂足以易名节哉!”再强之,生色益厉。公子惭退,曰:“此事殊未了!”翼日青衣奉女郎命,进明珠百颗,曰:“此足以偿珠花否耶?”生曰:“重花者非贵珠也。设当日赠我万镒之宝,直须卖作富家翁耳;什袭而甘贫贱何为乎?娘子神人,小生何敢他望,幸得报洪恩于万一,死无憾矣!”青衣置珠案间,生朝拜而后却之。
越数日公子又至。生命治酒。公子使从人入厨下,自行烹调,相对纵饮,欢若一家。有客馈苦糯,公子饮而美,引尽百盏,面颊微赪。乃谓生曰:“君贞介士,愚兄弟不能早知君,有愧裙钗多矣。家君感大德,无以相报,欲以妹子附为婚姻,恐以幽明见嫌也。”生喜出非常,不知所对。公子辞出,曰:“明夜七月初九,新月钩辰,天孙有少女下嫁,吉期也,可备青庐。”次夕果送女郎至,一切无异常人。三日后,女自兄嫂以及仆妇,皆有馈赏。又最贤,事嫂如姑。数年不育,劝纳妾,生不肯。
适兄贾于江淮,为买少姬而归。姬,姓顾,小字博士,貌亦清婉,夫妇皆喜。见髻上插珠花,酷似当年故物;摘视,果然。异而诘之,答云:“昔有巡抚爱妾死,其婢盗出鬻于市,先人廉其值,买归。妾爱之。先父止生妾,故与妾。后父死家落,妾寄养于顾媪家。顾,妾姨行,见珠屡欲售去,妾死不肯,故得存也。”夫妇叹曰:“十年之物,复归故主,岂非数哉。”女另出珠花一朵,曰:“此物久无偶矣!”因并赐之,亲为簪于髻上。姬退,问女郎家世甚悉,家人皆讳言之。阴语生曰:“妾视娘子非人间人也,其眉目间有神气。昨簪花时得近视,其美丽出于肌里,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见长耳。”生笑之。姬曰:“君勿言,妾将试之;如其神,但有所须,无人处焚香以求,彼当自知。”女郎绣袜精工,博士爱之而未敢言,乃即闺中焚香祝之。女早起,忽检箧中出袜,遣婢赠博士。生见而笑。女问故,以实告。女曰:“黠哉婢乎!”因其慧益怜爱之;然博士益恭,昧爽时必薰沐以朝。
后博士一举两男,两人分字之。生年八十,女貌犹如处子。生病,女置材,倍加宽大。及死,女不哭;男女他适,女已入材中死矣。因合葬之。至今传为“大材冢”云。
异史氏曰:“女则神矣,博士而能知之,是遵何术欤?乃知人之慧,固有灵于神者矣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