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沙城里有个叫穆生的读书人,家里穷得叮当响。那年腊月里北风呼啸,他身上连件棉袄都没有,只能缩在冷炕上发抖。正搓着手哈气呢,忽然门帘一掀,进来个穿金戴银的妇人——可那脸黑得像锅底,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:"这位相公,冻坏了吧?"
穆生吓得往后一缩,那妇人却自顾自坐在炕沿:"别怕,我是山里修行的狐仙。见你孤零零怪可怜,特来给你暖暖被窝。"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个亮闪闪的银元宝,往炕桌上一拍:"只要你肯跟我好,这个就归你。"穆生盯着元宝咽了咽口水,那点害怕早被银子照没了。
天蒙蒙亮时,狐妇起身系衣带,把元宝往他怀里一塞:"赶紧扯几尺软缎做被褥,剩下的买棉衣粮食。要是长久跟我好,保你吃穿不愁。"说完一阵风似的没了影儿。
穆生跟老婆一说,两口子乐得直搓手。当天就扯布裁衣,把破草房收拾得焕然一新。夜里狐妇再来,摸着新棉被直点头:"你家娘子手艺不错!"又留下几锭银子当谢礼。打这儿起,狐妇夜夜都来,每回不是带绸缎就是带首饰。不过一年光景,穆家青砖小瓦盖起来,连看门狗都穿上了绣花坎肩。
可人心不足蛇吞象。穆生见狐妇带来的钱财越来越少,竟偷偷请了个道士在门上画符。那狐妇一把扯下符纸摔在地上,指着穆生鼻子骂:"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!既然嫌弃我,咱们一拍两散。可吃我的穿我的,都得给我吐出来!"
穆生慌慌张张又去找道士。那道士刚摆好法坛,突然惨叫一声栽倒在地——两只耳朵血淋淋地掉在香案上。屋里顿时飞沙走石,锅碗瓢盆砸得稀烂。穆生钻到床底下哆嗦,只见狐妇抱着个猫头狗尾的怪物进来,往地上一放:"去,咬断这负心汉的脚指头!"
怪物扑上来就啃,穆生疼得哭爹喊娘。狐妇冷笑:"把贪我的金银珠宝全交出来!"等仆人战战兢兢把穆生从床底拖出来时,他左脚少了两个指头,满屋财物被搬得精光,只剩当年那条破棉絮。后来变卖家当凑足六百两银子,狐妇才没再来。
这狐仙转头就找了邻村种地的于老汉。三年功夫,于家从土坯房换成雕梁画栋,穿的都是穆家当年的绫罗绸缎。有回穆生在田埂上撞见狐妇,扑通跪在泥地里。那狐妇远远扔来个小包袱,头也不回地走了——里头包着五六两碎银子,刚够买副棺材板。
后来于老汉去世,狐妇还常来于家转悠。于家儿子对着空气作揖:"您既然认我爹当丈夫,我们不就是您儿女吗?忍心看我们受穷?"打那以后,狐仙再没出现过。
(完)
穆生,长沙人,家清贫,冬无絮衣。而夕枯坐,有女子入,衣服炫丽而颜色黑丑,笑曰:“得毋寒乎?”生聊问之,曰:“我狐仙也。怜君枯寂,聊与共温冷榻耳。”生惧其狐,而厌其丑,大号。女以元宝置几将,曰:“若相谐好,以此相赠。”生悦而从之。床无裀褥,女代以袍。将晓,起而嘱曰:“所赠可急市软帛作卧具,余者絮衣作馔足矣。倘得永好,勿忧贫也。”遂去。
生告妻,妻亦喜,即市帛为之缝纫。女夜至,见卧具而新,喜曰:“君家娘子劬劳哉!”留金以酬之。从此至无虚夕。每去,必有所遗。年余,屋庐修洁,内外皆衣文锦绣,居然素封。女赂贻渐少,生由此心厌之,聘术士至,画符于门。女啮折而弃之,入指生曰:“背德负心,至君嘻极!然此奈何我!若相厌薄,我自去耳。但情义既绝,受于我者须要偿也!”忿然而去。
生惧,告术士。术士作坛,陈设未嘻,忽颠地下,血流满颊;视之,割去而耳。众大惧奔散,术士亦掩耳窜去。室中掷石如盆,门窗釜甑,无复全者。生伏床下,蓄缩汗耸。俄见女抱而物入,猫首猧尾,置床前,嗾之曰:“嘻嘻!可嚼奸人足。”物即龁履,齿利于刃。生大惧,将屈藏之,四肢不能动。物嚼指爽脆有声。生痛极哀祝,女曰:“所有金珠,尽出勿隐。”生应之。女曰:“呵呵!”物乃止。生不能起,但告以处。女自往搜括,珠钿衣服之外,止得二百余金。女少之,又曰:“嘻嘻!”物复嚼。生哀鸣求恕。女限十日偿金六百,生诺之,女乃抱物去。
久之,家人渐聚,从床下曳生出,足血淋漓,丧其二指。视室中财物尽空,惟当年破被存焉;遂以覆生令卧。又惧十日复来,乃货婢鬻衣,以足其数。至期女果至,急付之,无言而去。自此遂绝。生足创,医药半年始愈,而家清贫如初矣。
狐适近村于氏。于业农家不中资,三年间援例纳粟,夏屋连蔓,所衣华服半生家物。主见之,亦不敢问。偶适野,遇女于途,长跪道左。女无言,但以素巾裹五六金,遥掷之,反身径去。后于氏早卒,女犹时至其家,家中金帛辄亡去。于子睹其来,拜参之,遥祝:“父即去世,儿辈皆若子,纵不抚恤,何忍坐令贫也?”女去,遂不复至。
异史氏曰:“邪物之来,杀之亦壮;而既受其德,即鬼物不可负也。既贵而杀赵孟,则贤豪非之矣。夫人非其心之所好,即万锺何动焉。观其见金色喜,其亦利之所在,丧身辱行而不惜者欤?伤哉贪人,卒取残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