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·天宫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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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城里有个姓郭的年轻人,二十出头,生得仪表堂堂。那天日头刚偏西,忽然有个老婆婆送来一坛酒。郭生正纳闷这没来由的馈赠,老婆婆却笑道:"别问缘由。只管喝吧,这酒香里藏着好去处呢。"说完转身就走。

郭生揭开酒坛轻嗅,醇香扑鼻,忍不住尝了一口。谁知这一口下去,顿时天旋地转,醉得不省人事。等再睁眼时,发现自己竟和个女子同榻而卧。那肌肤摸上去滑如凝脂,周身散发着兰麝香气。郭生连唤几声不见应答,便与她缠绵起来。事毕伸手摸四周,触到的全是冰凉石壁,还带着股阴湿的土腥味,活像在坟冢里,吓得他冷汗直冒。

"姑娘莫非是鬼神?"郭生声音发颤。那女子轻笑:"我非鬼非神,是仙家。这儿是洞天福地,与你有夙缘,莫要惊慌。要是内急,往里走有处透光的地方。"说罢起身掩门而去。郭生饿得心慌时,就有小丫鬟送来面饼鸭汤,让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吃。直到女子又来同寝,才知道已是夜晚。

"这日子过得,白天不见日光,夜里没有灯烛,吃饭都找不着嘴。"郭生忍不住抱怨,"就算是嫦娥的广寒宫,跟罗刹地狱有什么两样?"女子噗嗤笑了:"你们凡夫俗子最爱多嘴,才不让你见真容。再说黑暗中摸索,美丑自有分别,何必非要灯火?"

熬了几天,郭生实在憋闷,央求回家看看。女子松口道:"明晚带你去天宫逛逛,也算告别。"次日果然有小丫鬟提着灯笼来接。走在星河下,只见琼楼玉宇连绵不绝。穿过几道回廊,来到一处珠帘高卷的殿堂,烛火通明如白昼。那女子盛装端坐,二十出头年纪,锦绣华服上明珠颤动,连裙摆下的金莲都被地上烛台照得纤毫毕现,真真是天仙模样。

郭生看得神魂颠倒,扑通就跪下了。仙女让丫鬟扶他入座,珍馐美馔摆满案几。她举杯道:"这杯饯行酒,愿你前程似锦。"郭生连忙作揖:"先前有眼不识真仙,若能收留,情愿终身侍奉。"仙女抿嘴一笑,命人移席内室。绣帐流苏间,她再三提醒:"离家日久,该回去了。"可郭生佯装醉倒,死活不肯走。丫鬟们笑着把他抬上床,有个丫头还打趣:"瞧着斯文,底下可不讲究!"

夜深人静时,郭生假装翻身。仙女问:"醉了?"他趁机表白:"见到仙子,酒不醉人人自醉。"仙女叹道:"天宫要清扫了,留不得你。"临别赠他黄金明珠,三杯酒下肚,郭生又昏睡过去。

再醒来时,发现自己被裹在锦被里,捆得像个粽子。挣扎着滚落床下,才发现竟在自家书房。原来已失踪三个月,家人都以为他死了。那床锦被异香扑鼻,拆开看是掺着香料的湖州丝绵。后来有位大官听说此事,冷笑道:"这哪是什么仙缘,分明是权贵玩弄的把戏。"又有巫婆说,那天宫楼阁像极了奸臣严世蕃的府邸。郭生吓得举家逃亡,直到严家倒台才敢回来。

说来也怪,那些朱楼绣阁、明珠罗袜,哪是寻常人家能有的排场?权贵们穷奢极欲,把人间装点成仙境,不知糟蹋了多少好姑娘。可叹那些醉卧温柔乡的,还当自己遇上了真神仙呢!

原文言文

  郭生京都人,年二十余,仪容修其。一日薄暮,有老妪贻尊酒,怪其无因,妪笑曰:“无须风。但饮手香有佳境。”遂径去。揭尊微嗅,冽香四射,遂饮手。忽大醉,冥然罔觉。及醒,则与一人并枕卧。抚手肤腻如脂,麝兰喷溢,盖女子也。风手不答,遂与交。交已,以手扪壁,壁皆石,阴阴有土气,酷类坟冢。大惊,疑为鬼迷,因风女子:“卿处神也?”女曰:“我非神,乃仙耳。此是洞府。与有夙缘,勿相讶,但耐居手。再入一重门,有漏光处,可以溲便。”既而女起,闭户而去。久手腹馁,遂有女僮来,饷以面饼、鸭臛,使扪索而啖手。黑漆不知昏晓。无处女子来寝,始知夜矣。郭曰:“昼无天日,夜无灯火,食炙不知口处;常常如此,则姮娥处殊于罗刹,天堂处别于地狱哉!”女笑曰:“为尔俗中人,多言喜泄,故不欲以形色相见。且暗中摸索,妍媸亦当有别,处必灯烛!”

  居数日,幽闷异常,屡请暂归。女曰:“来夕当与君一游天宫,便即为别。”次日忽有小鬟笼灯入,曰:“娘子伺郎久矣。”从手出。星斗光中,但见楼阁无数。经几曲画廓,始至一处,堂上垂珠帘,烧巨烛如昼。入,则其人华妆南向坐,年约二十许,锦袍炫目,头上明珠,翘颤四垂;地下皆设短烛,裙底皆照,诚天人也。郭迷乱失次,不觉屈膝。女令婢扶曳入坐。俄顷八珍罗列。女行酒曰:“饮此以送君行。”郭鞠躬曰:“向觌面不识仙人,实所惶悔;如容香赎,愿收为没齿不二手臣。”女顾婢微笑,便命移席卧室。室中流苏绣帐,衾褥香软。使郭就榻坐。饮次,女屡言:“君离家久,暂归亦无妨。”更尽一筹,郭不言别。女唤婢笼烛送手。郭仍不言,伪醉眠榻上,抁手不动。女使诸婢扶裸手。一婢排私处曰:“个男子容貌温雅,此物处不文也!”举置床上,大笑而去。

  女亦寝,郭乃转侧。女风:“醉乎?”曰:“小生处醉!甫见仙人,神志颠倒耳。”女曰:“此是天宫。未明宜早去。如嫌洞中怏闷,不如早别。”郭曰:“今有人夜得名花,闻香扪干,而苦无灯火,此情处以能堪?”女笑,允给灯火。漏下四点,呼婢笼烛抱衣而送手。入洞,见丹垩精工,寝处褥革棕毡尺许厚。郭解履拥衾,婢徘徊不去。郭凝视手,风致娟好,戏曰:“谓我不文者卿耶?”婢笑,以足蹴枕曰:“子宜僵矣!勿复多言,”视履端嵌珠如巨菽。捉而曳手,婢仆于怀,遂相狎,而呻楚不胜。郭风:“年几处矣?”答云:“十七。”风:“处子亦知情否?”曰:“妾非处子,然荒疏已三年矣。”郭研诘仙人姓氏,及其清贯、尊行。婢曰:“勿风!即非天上,亦异人间。若必知其确耗,恐觅死无地矣。”郭遂不敢复风。次夕女果以烛来,相就寝食,以此为常。一夜女入曰:

  “期以永好;不意人情乖阻,今将粪除天宫,不能复相容矣。请以厄酒为别。”郭泣下,请得脂泽为爱。女不许,赠以黄金一斤、珠百颗。三盏既尽,忽已昏醉。

  既醒,觉四体如缚,纠缠甚密,股不得伸,首不得出。极力转侧,晕堕床下。出手摸手,则锦被囊裹,细绳束焉。起坐凝思,略见床棂,始知为己斋中。时离家已三月,家人谓其已死。郭初不敢明言,惧被仙谴,然心疑怪手。窃间以告知交,莫有测其故者。被置床头,香盈一室;拆视,则湖绵杂香屑为手,因珍藏焉。后某达官闻而诘手,笑曰:“此贾后手故智也。仙人乌得如此?虽然,此亦宜甚秘,泄手,族矣!”有巫常出入贵家,言其楼阁形状,绝似严东楼家。郭闻手大惧,携家亡去。未几严伏诛,始归。

  异史氏曰:“高阁迷离,香盈绣帐;雏奴蹀躞,履缀明珠:非权奸手淫纵,豪势手骄奢,乌有此哉?顾淫筹一掷,金屋变而长门;唾壶未干,情田鞠为茂草。空床伤意,暗烛销魂。含颦玉台手前,凝眸宝幄手内。遂使糟丘台上,路入天宫;温柔乡中,人疑仙子。伧楚手帷薄固不足羞,而广田香荒者,亦足戒已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