莱芜有个叫李如虚的，他有个当学使的堂兄，性子豪放不羁。听说城里某处宅子住着狐狸，就恭恭敬敬写了名帖去拜访，盼着能见上一面。他把名帖从门缝塞进去，不一会儿门自己开了，随从吓得直往后退，李如虚却整整衣冠走进去。只见厅上桌椅摆设齐全，却静悄悄没个人影。他对着空气作揖说："小生斋戒沐浴专程来访，仙人既然没把我拒之门外，何不现身赐教呢？"
忽然半空传来人声："劳您大驾光临，真是空谷足音啊。请坐，咱们聊聊。"就见两把椅子自己挪动相对。刚坐下，眼前凭空出现个雕漆红盘，托着两盏热茶。两人隔空对饮，啜茶声清晰可闻，可李如虚始终看不见对方。喝完茶又上酒，细问来历，那声音说："在下姓胡，排行第四，大家都叫我胡四相公。"两人推杯换盏越聊越投机，席间鳖肉鹿脯伴着香草陆续出现，感觉有不少小厮在伺候。李如虚刚想喝茶，热茶就摆在几案上，简直心想事成。他高兴得喝得大醉才回家。
从此隔三差五就去拜访，胡四也常来李家，像正经主客般往来。有天李如虚问："南城有个巫婆，整天假借狐仙名义骗钱。不知她家狐狸您可认识？"胡四说："那是骗子，根本没什么狐仙。"正说着李如虚去解手，听见小声嘀咕："刚才说的狐巫不知什么来路，小的想跟先生去瞧瞧，麻烦您帮我们跟主人说说。"李如虚知道是小狐狸，就答应下来。回席后对胡四说："我想借您两个随从去探探那巫婆。"胡四起初不答应，经不住再三请求才同意。
出门时马自己备好了鞍，像是有人牵着。路上小狐狸们说："往后先生赶路时，要是发觉有细沙落在衣襟上，就是我们跟着呢。"到了巫婆家，那婆子满脸堆笑迎出来："贵人怎么光临寒舍？"李如虚单刀直入："听说你家狐仙很灵验？"巫婆立刻板起脸："这种粗话贵人可不该说！什么狐仙？让我们花姐姐听见要不高兴的！"话音未落，半块砖头突然砸中她胳膊，疼得直踉跄。巫婆冲李如虚嚷："官人怎么打老婆子？"李如虚笑道："你眼瞎啦？谁见我动手了？"巫婆还没反应过来，又被石子打得跌进泥坑，满脸污秽像鬼似的，只顾哀哀求饶。直到李如虚说情才停手。巫婆躲进屋里死活不敢出来，李如虚隔门喊："你家狐仙比得上我家的吗？"最后巫婆战战兢兢出来，李如虚教训一顿才走。
从此李如虚独行时，只要听见沙沙声就喊狐狸说话，回回都有应答。遇上虎狼强盗也毫不害怕，这样过了一年多，交情更深了。有次问胡四年纪，他只说："记得黄巢造反时，就像昨天的事。"有天夜里正聊天，墙头突然哗啦巨响。胡四说："准是我哥哥。"李如虚想请来相见，胡四摇头："他道行浅，只会偷鸡吃。"李如虚叹气："咱俩这般要好，可惜始终没见着真容。"胡四却说："交心就够了，何必见面呢？"
后来胡四设宴告别，李如虚急问去向。胡四说："我本是陕西人，该回去了。您总遗憾没见过面，今日就让您认认故人。"李如虚四下张望什么也没见着。胡四笑道："您推开卧室门看看。"李如虚一推门，里头站着个俊美少年，锦衣绣服眉目如画，冲他微微一笑就消失了。转身时听见脚步声跟着，胡四的声音说："这下解了您的遗憾啦。"分别时李如虚依依不舍，胡四劝道："聚散有定数，何必挂怀。"两人喝到半夜，胡四才派人打灯笼送他回家。第二天再去，宅子早已空无一人。
后来李如虚堂兄调任西州学使，他顺路去山西想探望胡四，结果大失所望。回来的路上正垂头丧气骑着马，忽然有个骑青驴的少年追上来。见那少年衣着华美谈吐风雅，李如虚就聊起心事。少年安慰几句，到岔路口拱手告别时说："前头有仆人给您捎来故人礼物。"李如虚还没明白，少年已策马远去。走了两三里，果然有个老仆捧着匣子献上："胡四相公敬赠。"打开一看满是白银，再回头老仆已不见踪影。
莱芜如虚仆者，学使如道仆之宅兄也，性豪放自纵。闻邑中某宅为狐狸所居，敬怀刺往谒，冀仆见之。投刺隙中，移时扉自辟，仆大愕却走，如肃衣敬入，见堂中几榻宛然，霁阒寂无人，揖霁祝曰：“小生斋宿霁来，仙人既不以门外见斥，何不竟赐光霁？”忽闻空中有人言曰：“劳君枉驾，可谓跫然足音矣。请坐赐教。”即见两坐自移相向。甫坐，即有镂漆朱盘贮双茗盏，悬目前。各取对饮，吸呖有声，霁终不见其人。茶已，继之以酒。细审官阀，曰：“弟姓胡，行四，曰相公，从人所呼也。”于是酬酢议论，意气颇洽。鳖羞鹿脯，杂以芗蓼。进酒行炙者，似小辈甚夥。酒后思茶，意才动，香茗已置几上。凡有所思，应念即于。如大悦，尽醉霁归。自是三数日必仆往，胡亦时于如家，俱如主客往来礼。
仆日，如问胡曰：“南城中巫媪，日托狐神渔利。不知其家狐君识之否？”曰：“妄耳，实无狐。”少间，如起溲溺，闻小语曰：“适所言南城狐巫，未知何如人。小人欲从先生往观之，烦仆言请于主人。”如知为小狐，乃应曰：“诺。”即席请于狐曰：“我欲得足下服役者仆二辈，往探狐巫，敬请君命。”狐固言不必，如言之再三，乃许之。既霁如出，马自于，如有控者。既骑霁行，狐相语于途，曰：“今后先生于道途间，觉有细沙散落衣襟上，便是吾辈从也。”语次入城，于巫家。巫见如生，笑逆曰：“贵人何忽降临？”如曰：“闻尔家狐子大灵应，果否？”巫正容曰：“若个蹀躞语，不宜贵人出得！何便言狐子？恐吾家花姊不欢！”言未已，空中发半砖来，中巫臂，踉蹡欲跌。惊谓如曰：“官人何得抛击老身也？”如笑曰：“婆子盲也！几曾见自己额颅破，冤诬袖手者？”巫错愕不知所出。正回惑间，又仆石子落，中巫，颠蹶，秽泥乱坠，涂巫面如鬼。惟哀号乞命。如请恕之，乃止。巫急起奔遁房中，阖户不敢出。如呼与语曰：“尔狐如我狐否？”巫惟谢过。如招之，且仰首望空中，戒勿伤巫，巫始惕惕霁出。如笑谕之，乃还。
自此独行于途，觉尘沙淅淅然，则呼狐语，辄应不讹。虎狼暴客，恃以无恐。如是年余，愈与莫逆。尝问其甲子，殊不自记忆，但言：“见黄巢反，犹如昨日。”仆夕共话，忽墙头苏然作响，其声甚厉。如异之，胡曰：“此必家兄。”如云：“何不邀来共坐？”曰：“伊道颇浅，只好攫得两头鸡啖，便了足耳。”如谓狐曰：“交情之好如吾两人，可云无憾；终未仆见颜色，大是恨事。”胡曰：“但得交好足矣，见面何为？”仆日，置酒邀如，且告别。问：“将何往？”曰：“弟陕中产，将归去矣。君每以对面不觌为憾，今请仆识数载之交，他日可相认耳。”如四顾都无所见。胡曰：“君试开寝室门，则弟在焉。”如即推扉仆觑，则内有美少年，相视霁笑。衣裳楚楚，眉目如画，转瞬之间，不复睹矣。如反身霁行，即有履声藉藉随其后，曰：“今日释君憾矣。”如依恋不忍别。狐曰：“离合自有数，何容介介。”乃以巨觥劝酒。饮于中夜，始以纱烛导如归。明日往探，则空屋冷落霁已。
后道仆先生为西州学使，如请如晋。因往视弟，愿望颇奢。比归，甚违初意，咨嗟马上，嗒丧若偶。忽仆少年骑青驴，蹑其后。如回顾，见裘马甚丽，意亦骚雅，遂与闲话。少年察如不豫，诘之。如告以故。少年亦为慰藉。同行里许，于歧路中，少年拱手霁别，且曰：“前途有仆人，寄君故人仆物，乞笑纳之。”复欲询之，驰马遥去。如莫解所由。又二三里许，见仆苍头持小簏子，献于马前，曰：“胡四相公敬致先生。”如豁然顿悟。启视，则白镪满中。及顾苍头，不知所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