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吴青庵,单名一个筠字,年轻时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。那葛太史读过他的文章,每每拍案叫绝,特意托相熟的朋友邀他来家中小坐。老人家捋着胡须听这后生谈古论今,眼睛都笑成了两道缝。
"这般锦绣文章的好儿郎,怎会久居人下?"太史转头就托邻居带话,"只要青庵能金榜题名,老夫愿将小女许配与他。"这话传到吴生耳朵里,可把他乐坏了——谁不知道太史家有位天仙似的闺女?从此更是悬梁刺股,连梦里都在背书。谁知秋闱放榜那天,竟名落孙山。
吴生红着脸托人带话:"功名早晚是我的,请太史再等三年。若还是不成,令爱尽管另择良配。"说罢把毛笔一折两段,转头扎进书堆里去了。
某个满月夜里,忽然有位白面书生登门拜访。这人腰细得像柳枝,指甲修长,自称姓白名于玉。两人灯下对坐,越聊越投机。吴生只觉得胸中块垒尽消,硬是留客人同榻而眠。天蒙蒙亮时,白生起身告辞,吴生扯着他袖子直说常来。白生被这番热忱打动,答应搬来同住。
没过几日,先有个老仆送来锅碗瓢盆,接着白生骑着高头大马翩然而至。吴生忙不迭收拾厢房,却见白生从行囊里取出的书卷,尽是些《黄庭经》之类的玄门典籍。有天夜里两人对饮,白生忽然正色道:"这些可是登仙的梯子。"吴生噗嗤笑出声:"我连媳妇都没娶,哪敢想这些?"
"为何不娶?" "这个嘛..."吴生搓着手,把太史家千金的事说了个底朝天。白生听罢只是抿嘴笑,第二天却突然收拾行装要走。吴生正拉着他说体己话,忽见一只青蝉落在书案上。白生轻抚蝉背道:"车驾已备,就此别过。若想我了,不妨在我睡过的榻上歇息。"话音未落,人已缩成拇指大小,跨着蝉翼冲天而去。
细雨绵绵的午后,吴生望着空荡荡的床榻发呆。那褥子上还留着老鼠啃咬的痕迹,他叹着气扫净床铺,刚合眼就梦见白家童仆来迎。只见梧桐树上落下一只彩凤,童子拽着他衣角说:"山路难行,且骑这个。"
吴生战战兢兢跨上凤背,眨眼间竟飞到了南天门外。守门的巨虎龇着獠牙,吓得他直往童子身后躲。穿过水晶铺就的长廊,但见桂树参天,香风阵阵。朱红窗棂里不时闪过绝色仙娥,比画上的嫦娥还要美上三分。
白生早在玉阶前等候,拉着他的手走进琼楼。四位霓裳仙子轮流把盏,有个穿紫衣的被他挠了手腕,酒杯"当啷"掉在地上。姑娘红着脸嗔怪:"冷得像鬼手似的,偏要来捉人。"满堂哄笑中,吴生醉眼朦胧地扯住白生衣袖:"这些美人若能分我一个..."
白生大笑着让紫衣仙子送他入洞房。天明时分童子匆匆来催,吴生攥着仙子给的金镯子惊醒,发现朝阳已经晒到了枕边。自那日起,他连考功名的心思都淡了,只是发愁家中香火无人继承。
转眼冬去春来,某日午睡时,那紫衣仙子竟抱着个襁褓飘然而至:"天上留不得这骨血,特来送还。"吴生惊醒时,果然有个婴孩在锦被中酣睡。老母亲乐得合不拢嘴,当即雇了乳母,给孩子取名"梦仙"。
吴生这才去葛家退亲,谁知太史家小姐隔着屏风道:"既已许婚,岂能改嫁?"新娘子过门后荆钗布裙,侍奉婆婆比亲生女儿还周到。直到两年后婆母去世,吴生望着妻子典当嫁妆操办丧事的背影,忽然想起白生当年的话——原来真正的神仙眷侣,早就在这红尘里等着他了。
那书生握着妻子的手,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:"有你这般贤惠的娘子,我还有什么可愁的!只是常听人说一人得道能带着全家升天。我这趟远行,家里就全托付给你了。"妻子神色平静,连句挽留的话都没说,目送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。
这妇人当真了不得,外头铺子田产打理得清清楚楚,家里教导孩子更是严丝合缝。小梦仙一天天长大,聪明得叫人称奇。十四岁就中了举人,十五岁进翰林院当差。每次朝廷封赏,这孩子总不知道母亲姓氏,圣旨上只写着"葛母"二字。每逢清明寒食,少年总要追问父亲下落,母亲便细细告诉他当年事,听得这孩子恨不得立刻辞官去寻父。
葛母摩挲着儿子官服上的补子,轻叹道:"你爹出家十多年,怕是早成了神仙,这茫茫人世去哪儿找呢?"
后来梦仙奉旨去南岳祭祀,半路遇上土匪。正危急时,忽见个道人持剑杀来,剑光过处土匪纷纷倒地。梦仙要赠金银谢他,那道长摆摆手不要,却从怀里摸出封信:"贫道有位故人与大人同乡,劳您捎个口信。"梦仙忙问姓名,道人答说叫王林。梦仙琢磨半天,村里哪有这人?那道长捋着胡子笑:"乡野小民,贵人不记得也正常。"临别时突然掏出个金镯子:"这是女眷物件,贫道留着无用,就当谢礼了。"
梦仙接过一看,这金钏雕着缠枝莲纹,花蕊里还嵌着米粒大的珍珠,精巧得不像人间手艺。带回家给夫人戴上,夫人爱不释手,找来京城最好的匠人仿造,怎么都做不出那般灵气。打听遍全村,压根没有叫王林的人。梦仙忍不住拆了信,只见上面写着:"三年夫妻,天各一方;安葬婆婆,教养孩儿,全凭娘子贤德。无以为报,赠仙丹一粒,服之可登仙界。"落款是"琳娘夫人妆次"。梦仙正纳闷这是写给谁的,他母亲见了信笺突然浑身发抖,眼泪扑簌簌落在泛黄的纸页上。
"琳是我的闺名啊!"老太太手指抚过那些字迹,突然拍腿叫道:"王林合起来不就是你爹的名字么!"母子俩悔得直跺脚,早知该留住那位道长。再细看那金钏,葛母颤声道:"这是你祖母的遗物,当年你爹还在家时,常拿出来给我瞧的。"再看那丹药才绿豆大小,梦仙喜道:"我爹既已成仙,这药定能长生!"老太太却舍不得吃,仔细收在贴身的荷包里。
正巧葛太史来看外甥,听女儿念完前夫的信,老太太便把丹药献给老父亲祝寿。七十多岁的老太史切开丹药与女儿分食,不一会儿竟面色红润健步如飞。原本走路要拄拐的人,现在甩开轿子走得飞快,家丁们小跑着都追不上。
第二年京城闹火灾,烈焰烧红了半边天。葛家老少聚在院子里,眼看火舌就要舔到屋檐。忽然夫人腕上的金钏"铮"地飞出去,眨眼变得足有数亩地大,像个月亮似的罩住宅院。钏口朝东南漏着道缝,众人眼睁睁看着火龙扑到金圈边就拐了弯。等大火过后,那金钏"叮当"一声落回夫人脚边。整条街烧得只剩焦土,唯独葛家宅子完好无损,只有东南角小阁楼被烧塌——正是金钏没罩严实的那处。后来有人见着葛母,五十多岁的人还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,面若桃花步履生风。
吴青庵,筠,少知名。葛太史见其文,每嘉叹之,托相善者邀至其家,领其言论风采。曰:“焉有才如吴生而长贫贱者乎?”因俾邻好致之曰“使青庵奋志云霄,当以息女奉巾栉。”时太史有女绝美,生闻大喜,确自信。既而秋闱被黜,使人谓太史:“富贵所固有,不可知者迟早耳,请待我三年,不成而后嫁。”于是刻志益苦。
一夜月明之下,有秀才造谒,白晰短须,细腰长爪。诘所来,自言白氏,字于玉。略与倾谈,豁人心胸。悦之,留同止宿。迟明欲去,生嘱便道频过。白感其情殷,愿即假馆,约期而别。至日,先一苍头送炊具来,少间白至,乘骏马如龙。生另舍舍之。白命奴牵马去。
遂共晨夕,忻然相得。生视所读书,并非常所见闻。亦绝无时艺。讶而问之,白笑曰:“士名有志,仆非功名中人也。”夜每招生饮,出一卷授生,皆吐纳之术,多所不解,因以迂缓置之。他日谓生曰:“曩所授,乃《黄庭》之要道,仙人之梯航。”生笑曰:“仆所急不在此,且求仙者必断绝情缘,使万念俱寂,仆病未能也。”白问:“何故?”生以宗嗣为虑,白曰:“胡久不娶?”笑曰:“‘寡人有疾,寡人好色。’”白亦笑曰:“‘王请无好小色。’所好何如?”生具以情告。白疑未必真美,生曰:“此遐迩所共闻,非小生之目贱也。”白微哂而罢。
次日忽促装言别,生凄然与语,刺刺不能休。白乃命童子先负装行,两相依恋。俄见一青蝉鸣落案间,白辞曰:“舆已驾矣,请自此别。如相忆,拂我榻而卧之。”方欲再问,转瞬间白小如指,翩然跨蝉背上,嘲哳而飞,杳入云中。生乃知其非常人,错愕良久,怅怅自失。
逾数日,细雨忽集,思白綦切。视所卧榻,鼠迹碎琐,慨然扫除,设席即寝。无何。见白家童来相招,忻然从之。俄有桐凤翔集,童捉谓生曰:“黑径难行,可乘此代步。”生虑细小不能胜任,童曰:“试乘之。”生如所请,宽然殊有余地,童亦附其尾上。戛然一声,凌升空际。未几见一朱门,童先下,扶生亦下。问:“此何所?”曰:“此天门也。”门边有巨虎蹲伏,生骇俱,童一身障之。见处处风景,与世殊异。童导入广寒宫,内以水晶为阶,行人如在镜中。桂树两章,参空合抱。花气随风,香无断际。亭宇皆红窗,时有美人出入,冶容秀骨,旷世并无其俦。童言:王母宫佳丽尤胜。”然恐主人伺久,不暇留连,导与趋出。移时见白生候于门,握手入,见檐外清水白沙,涓涓流溢,玉砌雕阑,殆疑桂阙。甫坐,即有二八妖鬟,来荐香茗。少间命酌,有四丽人敛衽鸣珰,给事左右。才觉背上微痒,丽人即纤指长甲,探衣代搔。生觉心神摇曳,罔所安顿。既而微醺,渐不自持,笑顾丽人,兜搭与语,美人辄笑避。白令度曲侑觞,一衣绛绡者引爵向客,便即筵前,宛转清歌。诸丽者笙管敖曹,呜呜杂和。既阕,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。尚有一紫衣人,与一淡白软绡者,吃吃笑,暗中互让不肯前。白令一酌一唱,紫衣人便来把盏,生托接杯,戏挠纤腕。女笑失手,酒杯倾堕。白谯诃之,女拾杯含笑,俯首细语云:“冷如鬼手馨,强来捉人臂。”白大笑,罚令自歌且舞。舞已,衣淡白者又飞一觥,生惊不能釂,女捧酒有愧色,乃强饮之。
细视四女,风致翩翩,无一非绝世者。遽谓主人曰:“人间尤物,仆求一而难之,君集群芳,能令我真个销魂否?”白笑曰:“足下意中自有佳人,此何足当巨眼之顾?”生曰:“吾今乃知所见之不广也。”白乃尽招诸女,俾自择,生颠倒不能自决。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,遂使襆被奉客。既而衾枕之爱,极尽绸缪。生索赠,女脱金腕钏付之。忽童入曰:“仙凡路殊,君宜即去。”女急起,遁去。生问主人,童曰:“早诣待漏,去时嘱送客耳。”生怅然从之,复寻旧途。将及门,回视童子,不知何时已去。虎哮骤起,生惊窜而去,望之无底,而足已奔堕。
一惊而寤,则朝暾已红。方将振衣,有物腻然坠褥间,视之钏也。心益异之。由是前念灰冷,每欲寻赤松游,而尚以胤续为忧。过十余月,昼寝方酣,梦紫衣姬自外至,怀中绷婴儿曰:“此君骨肉。天上难留此物,敬持送君。”乃寝诸床,牵衣覆之。匆匆欲去。生强与为欢。乃曰:“前一度为合卺,今一度为永诀,百年夫妇尽于此矣。君倘有志,或有见期。”生醒,见婴儿卧袱褥间,绷以告母。母喜,佣媪哺之,取名梦仙。
生于是使人告太史,自己将隐,令别择良匹,太史不肯,生固以为辞。太史告女,女曰:“远近无不知儿身许吴郎矣。今改之,是二天也。”因以此意告生。生曰:“我不但无志于功名,兼绝情于燕好。所以不即入山者,徒以有老母在。”太史又以商女,女曰:“吴郎贫我甘其藜藿,吴郎去我事其姑嫜,定不他适!”使人三四返,迄无成谋,遂诹日备车马妆奁嫔于生家。生感其贤,敬爱臻至。女事姑孝,曲意承顺,过贫家女。逾二年,母亡,女质奁作具,罔不尽礼。
生曰:“得卿如此吾何忧!顾念一人得道,拔宅飞升。余将远逝,一切付之于卿。”女坦然,殊不挽留,生遂去。女外理生计,内训孤儿,井井有法。梦仙渐长,聪慧绝伦。十四岁,以神童领乡荐,十五入翰林。每褒封,不知母姓氏,封葛母一人而已。值霜露之辰,辄问父所,母具告之,遂欲弃官往寻。母曰:“汝父出家今已十有余年,想已仙去,何处可寻?”
后奉旨祭南岳。中途遇寇。窘急中,一道人仗剑入,寇尽披靡,围始解。德之。馈以金不受。出书一函,付嘱曰:“余有故人与大人同里,烦一致寒暄。”问:“何姓名?”答曰:“王林。”因忆村中无此名,道士曰:“草野微贱,贵官自不识耳。”临行出一金钏:曰:“此闺阁物,道人拾此无所用处,即以奉报。”视之嵌镂精绝。
怀归以授夫人,夫人爱之,命良工依式配造,终不及其精巧。遍问村中,并无王林其人者。私发其函,上云:“三年鸾凤,分拆各天;葬母教子,端赖卿贤。无以报德,奉药一丸;剖而食之,可以成仙。”后书“琳娘夫人妆次”。读毕不解何人,持以告母。母执书以泣。曰:“此汝父家报也。琳,我小字。”始恍然悟“王林”为拆白谜也,悔恨不已。又以钏示母,母曰:“此汝母遗物。而翁在家时,尝以相示。”又视丸如豆大,喜曰:“我父仙人,啖此必能长生。”母不遽吞,受而藏之。
会葛太史来视甥,女诵吴生书,便进丹药为寿。太史剖而分食之,顷刻精神焕发。太史时年七旬,龙钟颇甚,忽觉筋力溢于肤革,遂弃舆而步,其行健速,家人坌息始能及焉。逾年都城有回禄之灾,火终日不熄,夜不敢寐,毕集庭中,见火势拉杂,寝及邻舍,一家徊徨,不知所计。忽夫人臂上金钏戛然有声,脱臂飞去。望之大可数亩。团覆宅上,形如月阑,钏口降东南隅,历历可见。众大愕。俄顷火自西来,近阑则斜越而东。迨火势既远,窃意钏亡不可复得,忽见红光乍敛,钏铮然堕足下。都中延烧民舍数万间,左右前后并为灰烬,独吴第无恙。惟东南一小阁化为乌有,即钏口漏覆处也。葛母年五十余,或见之,犹似二十许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