沂州有个叫王生的年轻人,从小没了爹娘,独自一人过活。家里穷得叮当响,可这小伙子生得眉清目秀,衣裳再旧也遮不住那股子清爽劲儿。当地有个姓兰的财主瞧上他了,非要把闺女许配给他,还答应给盖新房置产业。谁知刚成亲没几天,老丈人就咽了气。
那媳妇的兄弟们都瞧不起王生,连正眼都不给一个。新过门的媳妇更是鼻孔朝天,把丈夫当下人使唤。她自己吃香喝辣,轮到王生就只有糙米饭配凉水,舀饭的勺子还是缺了口的。王生全都咬牙忍了。
十九岁那年去考秀才落了榜,从城里垂头丧气回来,正巧媳妇不在家。灶上炖着香喷喷的羊肉汤,他实在饿得慌,舀了一碗刚喝两口,媳妇突然推门进来,二话不说端起锅就走。
王生羞得满脸通红,筷子往地上一摔:"活成这样,不如死了干净!"那泼妇反倒来劲了,追着问他想哪天死,顺手扔过来一根麻绳。王生气得抄起汤碗砸过去,正砸在媳妇脑门上,顿时见了血。
他红着眼睛冲出门,越想越憋屈,揣着那根麻绳就往深山老林里跑。找到棵歪脖子树正要系绳子,忽然瞥见土崖缝里露出半截裙角。眨眼间冒出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,见了他像受惊的兔子似的,"嗖"地缩回去,崖壁严丝合缝,连条缝都找不着。
王生心里明白撞见鬼了,可死意已决,反倒不怕了。他捡块石头敲着崖壁:"要是地下有路,劳烦指个道!我不是来找快活的,是来找死的。"连喊好几声,里头才飘出蚊子似的细嗓子:"想死的话晚上再来。"
等到满天星斗时,荒山野岭突然冒出座大宅院,两扇朱漆大门敞开着。王生壮着胆子踏进去,没走几步就踩进条热水河,滚烫的河水浸透棉衣,烫得皮肉生疼。他心一横往深处扎,扑腾半天竟漂到了对岸。
远处亮着盏灯笼,他深一脚浅一脚摸过去,冷不防蹿出几条小牛犊似的恶狗,撕得他衣衫破烂。正危急时,先前那个小丫鬟提着灯出来喝退狗群:"求死的公子来啦?我家小姐可怜你命苦,让我带你去个快活地方。"
七拐八绕进到间屋子,王生定睛一看——这不就是自己家吗?扭头要跑,被家里老嬷嬷拽住:"满世界找你,还往哪儿跑!"那媳妇头上缠着帕子,竟陪着笑脸迎上来:"夫妻闹着玩还当真了?我知道错啦。"说着从床头摸出两锭大元宝塞过来。
王生把银子一摔,扭头又往山里跑。找到那丫鬟时,人家直叹气:"您这不成心辜负我家小姐好意吗?"听说他宁可做鬼也不愿做人,丫鬟掰着指头数:"我们这儿要淘阴河、扫粪坑、喂恶狗、背死尸,干不好还要割鼻子剁手——您真愿意?"
被领进"给孤园"时,王生差点吐出来。满院子缺胳膊少腿的野鬼,墙角还躺着具血糊糊的尸体。丫鬟指着说:"这具还没搬就被狗啃了。"看他脸色发青,丫鬟噗嗤笑了:"要是后悔,现在回去还来得及。"
后来他被安排做文书工作,住在干净的西厢房。丫鬟春燕天天送饭送衣,眼波流转的,王生只当没看见。有天半夜宅子闹强盗,他抹把锅灰混进贼堆里周旋,趁机救出小姐锦瑟。背着她逃命时遇上老虎,他硬把胳膊塞进虎口换下姑娘。断臂处血如泉涌,谁知小姐捡起断肢往伤口一按,居然接回去了!
养伤时待遇忽然上了档次,连吃饭都能和小姐同桌了。有天锦瑟摆酒请他,斟酒时羞红着脸说:"早就是您的人了,只差个媒人..."原来这姑娘是东海薛侯的千金,当年为逃婚才躲到地下。如今老虎那一口,倒咬出了段姻缘。
那书生一听,吓得直摆手:"哎哟我的天爷!您对我恩重如山,我就是把命搭上也报答不完啊。可这事儿实在不合规矩,我怕遭雷劈,真不敢答应。您要是可怜我孤苦无依,赏个丫头给我就够折寿的了。"
正说着话,外头忽然飘进来个美人儿。这女子约莫四十出头,通身的气派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姑似的,正是锦瑟的大姐瑶台。当晚就把书生叫到内室,瑶台端坐在绣墩上,手里团扇轻摇:"我千里迢迢赶来,就是给妹妹操办婚事。今儿个良辰吉日,你俩就成亲吧。"
书生"蹭"地站起来又要推辞。瑶台"啪"地合上扇子,转头就让人端来交杯酒。书生死活不肯接,瑶台直接夺过酒杯硬塞给他。书生扑通跪倒在地,脑门抵着青砖连连告罪,最后还是抖着手把酒喝了。
等瑶台一走,锦瑟掀开红盖头轻声道:"跟您说实话吧,我本是天上仙娥,因犯错被贬到地府。自愿在这阴司超度冤魂赎罪,没成想遇上魔劫,才跟您结了这段孽缘。特意请大姐来,既是主婚,也是让她替我打理家务,好随您还阳。"
书生听完肃然起敬:"阴间可比阳世快活多了!我家那母老虎您是不知道,屋子又窄又破,哪能让您受这委屈..."
锦瑟"噗嗤"笑出声:"这有什么。"酒过三巡,红烛高烧,两人自是恩爱非常。
过了几日,锦瑟忽然推开鸳鸯枕:"阴间欢好终非长久之计,您先回去把家事料理干净。"说着牵来一匹白马,素手在墙上一推,砖石自动分开条道。书生骑马回到村里,把乡亲们吓得够呛——原来他那破草房早变成了雕梁画栋的大宅院。
说来话长。当初书生失踪后,他老婆叫来两个娘家兄弟,拎着棍棒要教训丈夫。等到天黑不见人影,后来有人在臭水沟捡到书生的鞋,都当他已经喂了鱼。过了一年多,有个陕西商人托媒人说合,直接住进书生家里。这商人半年间把房子扩建得气派非凡,后来出门做生意又买了个小妾回来。原配天天闹腾,商人索性几个月不回家。
书生打听到这些糟心事,气得一夹马肚子冲进家门。看门的老婆子见了他活像见了鬼,瘫在地上直哆嗦。书生骂了足有半个时辰,逼她带路去找那恶妇,结果在柴房后头发现那女人已经吊死在歪脖子树上。书生叫人把尸首抬回她娘家,转头看见商人买的小妾——十八九岁的小姑娘,生得水灵灵的,当晚就收用了。
那商人托村里人来说情,小妾抱着柱子哭死哭活不肯走。书生干脆写了状纸要告他霸占家产强抢人妻,商人吓得连夜收拾铺盖往西边跑了。
正当书生嘀咕锦瑟怎么还不来,某天夜里突然听得车马喧闹。开门一看,月光下锦瑟只带着春燕一个丫鬟,其余随从都打发回去了。新纳的小妾赶紧上前行礼,锦瑟打量她笑道:"是个能生养的,正好替我遭罪。"当场赏了锦绣衣裳和珍珠头面。小妾受宠若惊地站在边上伺候,锦瑟拉她同坐,三人说说笑笑倒也和乐。
夜深时锦瑟醉眼朦胧:"我困了。"书生刚脱了鞋,那小妾突然发现——床上怎么只剩锦瑟一个人?后来更奇,明明每夜书生都睡在小妾房里,有天半夜小妾偷偷扒窗缝,竟看见书生和锦瑟在隔壁说悄悄话。天亮后跟书生一说,他自己也糊涂了,只记得时而陪锦瑟时而伴小妾。
后来连春燕也和书生有了首尾,锦瑟只当不知道。直到春燕难产那天,疼得直喊"娘子救命",锦瑟进来一摸肚子,孩子"哧溜"就下来了。剪脐带时锦瑟把胖小子塞给春燕:"傻丫头,情债欠多了,将来割舍起来可要命。"从此春燕再没怀过。倒是那小妾生了五男二女。
三十年弹指一挥间。锦瑟时常半夜回娘家,来去都像阵风。某天夜里带着春燕出门,再没回来。书生八十岁那年,忽然带着老仆夜出,从此人间蒸发。村里人后来传说,有人看见月光下两顶青布小轿飘过坟地,轿帘一掀,里头坐着书生和两位美人儿呢。
沂人王生,少孤,自为族。家清贫;然风标修洁,洒然裙屐少年也。富翁兰氏,见而悦之,妻以女,许为起屋治产。娶未几而翁死。妻兄弟鄙不齿数,妇尤骄倨,常佣奴其夫;自享馐馔,生至则脱粟瓢饮,折稀为匕置其前。王悉隐忍之。年十九往应童试被黜。自郡中归,妇适不在室,釜中烹羊臛熟,就啖之。妇入不语,移釜去。生大惭,抵箸地上,曰:“所遭如此,不如死!”妇恚,问死期,即授索为自经之具。生忿投羹碗败妇颡。
生含愤出,自念良不如死,遂怀带入深壑。至丛树下,方择枝系带,忽见土崖间微露裙幅,瞬息一婢出,睹生急返,如影就灭,土壁亦无绽痕。固知妖异,然欲觅死,故无畏怖,释带坐觇之。少间复露半面,一窥即缩去。念此鬼物,从之必有死乐,因抓石叩壁曰:“地如可入,幸示一途!我非求欢,乃求死者。”久之无声。王又言之,内云:“求死请姑退,可以夜来。”音声清锐,细如游蜂。生曰:“诺。”遂退以待夕。未几星宿已繁,崖间忽成高第,静敞双扉。生拾级而入。才数武,有横流涌注,气类温泉。以手探之,热如沸汤,不知其深几许。疑即鬼神示以死所,遂踊身入。热透重衣,肤痛欲糜,幸浮不沉。泅没良久,热渐可忍,极力爬抓,始登南岸,一身幸不泡伤。行次,遥见厦屋中有灯火,趋之。有猛犬暴出,龁衣败袜。摸石以投,犬稍却。又有群犬要吠,皆大如犊。危急间婢出叱退,曰:“求死郎来耶?吾家娘子悯君厄穷,使妾送君入安乐窝,从此无灾矣。”挑灯导之。启后门,黯然行去。
入一家,明烛射窗,曰:“君自入,妾去矣。”生入室四瞻,盖已入己家矣。反奔而出,遇妇所役老媪曰:“终日相觅,又焉往!”反曳入。妇帕裹伤处,下床笑逆,曰:“夫妻年余,狎谑顾不识耶?我知罪矣。君受虚诮,我被实伤,怒亦可以少解。”乃于床头取巨金二铤置生怀,曰:“以后衣食,一惟君命可乎?”生不语,抛金夺门而奔,仍将入壑,以叩高第之门。
既至野,则婢行缓弱,挑灯尤遥望之。生急奔且呼,灯乃止。既至,婢曰:“君又来,负娘子苦心矣。”王曰:“我求死,不谋与卿复求活。娘子巨家,地下亦应需人。我愿服役,实不以有生为乐。”婢曰:“乐死不如苦生,君设想何左也!吾家无他务。惟淘河、粪除、饲犬、负尸;作不如程,则刵耳劓鼻、敲肘刭趾。君能之乎?”答曰:“能之。”又入后门,生问:“诸役何也?适言负尸,何处得如许死人?”婢曰:“娘子慈悲,设‘给孤园’,收养九幽横死无归之鬼。鬼以千计,日有死亡,须负瘗之耳。请一过观之。”移时入一门,署“给孤园”。入,见屋宇错杂,秽臭熏人。园中鬼见烛群集,皆断头缺足,不堪入目。回首欲行,见尸横墙下;近视之,血肉狼藉。曰:“半日未负,已被狗咋。”即使生移去之。生有难色,婢曰:“君如不能,请仍归享安乐。”生不得已,负置秘处。乃求婢缓颊,幸免尸污。婢诺。
行近一舍,曰:“姑坐此,妾入言之。饲狗之役较轻,当代图之,庶几得当以报。”去少顷,奔出,曰:“来,来!娘子出矣。”生从入。见堂上笼烛四悬,有女郎近户坐,乃二十许天人也。生伏阶下,女郎命曳起之,曰:“此一儒生乌能饲犬?可使居西堂主薄。”生喜伏谢,女曰:“汝以朴诚,可敬乃事。如有舛错,罪责不轻也!”生唯唯。婢导至西堂,见栋壁清洁,喜甚,谢婢。始问娘子官阀,婢曰:“小字锦瑟,东海薛侯女也。妾名春燕。旦夕所需,幸相闻。”婢去,旋以衣履衾褥来,置床上。生喜得所。
黎明早起视事,录鬼籍。一门仆役尽来参谒,馈酒送脯甚多。生引嫌,悉却之。日两餐皆自内出。娘子察其廉谨,特赐儒巾鲜衣。凡有赍赉,皆遣春燕。婢颇风格,既熟,颇以眉目送情。生斤斤自守,不敢少致差跌,但伪作騃钝。积二年余赏给倍于常廪,而生谨抑如故。
一夜方寝,闻内第喊噪。急起捉刀出,见炬火光天。入窥之,则群盗充庭,厮仆骇窜。一仆促与偕遁,生不肯,涂面束腰杂盗中呼曰:“勿惊薛娘子!但当分括财物,勿使遗漏。”时诸舍群贼方搜锦瑟不得,生知未为所获,潜入第后独觅之。遇一伏妪,始知女与春燕皆越墙矣。生亦过墙,见主婢伏于暗陬,生曰:“此处乌可自匿?”女曰:“吾不能复行矣!”生弃刀负之。奔二三里许,汗流竟体,始入深谷,释肩令坐。欻一虎来,生大骇,欲迎当之,虎已衔女。生急捉虎耳,极力伸臂入虎口,以代锦瑟。虎怒释女,嚼生臂,脆然有声。臂断落地,虎亦返去。女泣曰:“苦汝矣!苦汝矣!”生忙遽未知痛楚,但觉血溢如水,使婢裂衿裹断处。女止之,俯觅断臂,自为续之;乃裹之。东方渐白,始缓步归,登堂如墟。天既明,仆媪始渐集。女亲诣西堂,问生所苦。解裹,则臂骨已续;又出药糁其创,始去。由此益重生,使一切享用悉与己等。
臂愈,女置酒内室以劳之。赐之坐,三让而后隅坐。女举爵如让宾客。久之,曰:“妾身已附君体,意欲效楚王女之于臣建。但无媒,羞自荐耳。”生惶恐曰:“某受恩重,杀身不足酬。所为非分,惧遭雷殛,不敢从命。苟怜无室,赐婢已过。”一日女长姊瑶台至,四十许佳人也。至夕招生入,瑶台命坐,曰:“我千里来为妹主婚,今夕可配君子。”生又起辞。瑶台遽命酒,使两人易盏。生固辞,瑶台夺易之。生乃伏地谢罪,受饮之。瑶台出,女曰:“实告君:妾乃仙姬,以罪被谪。自愿居地下收养冤魂,以赎帝谴。适遭天魔之劫,遂与君有附体之缘。远邀大姊来,固主婚嫁,亦使代摄家政,以便从君归耳。”生起敬曰:“地下最乐!某家有悍妇;且屋宇隘陋,势不能容委曲以共其生。”女笑曰:“不妨。”既醉,归寝,欢恋臻至。
过数日,谓生曰:“冥会不可长,请郎归。君干理家事毕,妾当自至。”以马授生,启扉自出,壁复合矣。生骑马入村,村人尽骇。至家门则高庐焕映矣。先是,生去,妻召两兄至,将箠楚报之;至暮不归,始去。或于沟中得生履,疑其已死。既而年余无耗。有陕中贾某,媒通兰氏,遂就生第与妇合。半年中,修建连亘。贾出经商,又买妾归,自此不安其室。贾亦恒数月不归。生讯得其故,怒,系马而入。见旧媪,媪惊伏地。生叱骂久,使导诣妇所,寻之已遁,既于舍后得之,已自经死。遂使人舁归兰氏。呼妾出,年十八九,风致亦佳,遂与寝处。贾托村人,求反其妾,妾哀号不肯去。生乃具状,将讼其霸产占妻之罪,贾不敢复言,收肆西去。
方疑锦瑟负约;一夕正与妾饮,则车马扣门而女至矣。女但留春燕,余即遣归。入室,妾朝拜之,女曰:“此有宜男相,可以代妾苦矣。”即赐以锦裳珠饰。妾拜受,立侍之;女挽坐,言笑甚欢。久之,曰:“我醉欲眠。”生亦解履登床,妾始出;入房则生卧榻上;异而反窥之,烛已灭矣。生无夜不宿妾室。一夜妾起,潜窥女所,则生及女方共笑语。大怪之。急反告生,则床上无人矣。天明阴告生;生亦不自知,但觉时留女所、时寄妾宿耳。生嘱隐其异。久之,婢亦私生,女若不知之。婢忽临蓐难产,但呼“娘子”。女入,胎即下;举之,男也。为断脐置婢怀,笑曰:“婢子勿复尔!业多,则割爱难矣。”自此,婢不复产。妾出五男二女。居三十年,女时返其家,往来皆以夜。一日携婢去,不复来。生年八十,忽携老仆夜出,亦不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