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·素秋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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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慎,字谨庵,是顺天府一个老户人家的公子。那年他进京赶考,在城郊租了间宅子住下。正巧对门住着个少年,生得唇红齿白,跟画里走出来的玉人似的。俞慎越看越喜欢,慢慢凑上去搭话,没想到两人聊得特别投缘,越说越热乎。他一高兴,拉着少年的胳膊就往自己住处请,摆酒设宴招待。问起姓名,少年自称金陵人氏,叫俞士忱,字恂九。俞慎一听是同宗,更是亲热,当场就要结拜兄弟。少年也爽快,直接把名字简化为"忱"字。

第二天俞慎去回访,只见书房窗明几净,可院子里冷冷清清,连个看门的小厮都没有。恂九引着他进屋,喊妹妹出来见礼。那姑娘十三四岁年纪,肌肤白得透亮,连上等的脂粉玉石都比不过。小姑娘端来茶水,俞慎注意到整个家似乎就这兄妹二人,心里直犯嘀咕,寒暄几句就告辞了。打那以后,两人好得跟亲兄弟似的。恂九天天往俞慎那儿跑,偶尔留宿过夜,总推说妹妹胆小不敢独居。有天俞慎实在忍不住:"贤弟千里迢迢在此,连个使唤人都没有,你们兄妹这般单薄,日子怎么过?不如搬来与我同住,好歹有个照应。"恂九眼睛一亮,约好考完就搬。

秋闱刚结束,恂九拉着俞慎的袖子不放:"今儿个月亮亮堂堂的,舍妹素秋备了酒菜,兄长可不能不赏脸。"硬是把人拽进了家门。素秋出来浅浅福了一礼,转身就进里屋放下帘子忙活。不多时亲自端着热菜出来,俞慎连忙起身:"怎敢劳动妹妹动手!"姑娘抿嘴一笑。忽然帘子一掀,竟有个青衣丫鬟捧着酒壶出来,后面还跟着个老妈子端上盘蒸鱼。俞慎惊得筷子都掉了:"这些下人哪来的?早不使唤倒让妹妹受累?"恂九笑着摇头:"我这妹子又耍把戏了。"就听帘子后头传来咯咯的笑声,俞慎听得一头雾水。

酒过三巡,丫鬟收拾碗筷时,俞慎正巧咳嗽,一口唾沫星子溅在丫鬟身上。那丫头竟扑通倒地,碗盘摔得稀碎。仔细一瞧,哪是什么丫鬟,分明是个四寸来长的绢布小人!恂九拍桌大笑,素秋从里屋出来,捡起小人就走了。转眼间那"丫鬟"又活蹦乱跳地出来干活,惊得俞慎直揉眼睛。恂九解释:"不过是舍妹小时候跟紫姑神学的小戏法。"

趁着酒兴,俞慎问起兄妹俩的婚事。恂九叹气:"先父过世后,我们漂泊无定,这事就耽搁了。"当下商定变卖宅院,带着妹妹随俞慎西行。到了俞家,不但收拾出干净院落,还派了丫鬟伺候。

俞慎的妻子是韩侍郎的侄女,待素秋像亲妹妹,吃饭都要挨着坐。俞慎和恂九更是形影不离。这恂九聪明绝顶,文章写得连老学究都自愧不如。俞慎劝他去考秀才,他却说:"读书不过是为陪兄长解闷。我自知没那福分,况且一旦踏上功名路,难免患得患失,不如逍遥自在。"

三年后俞慎再次落榜,恂九气得直跺脚:"榜上留个名就这么难?我本不想被功名束缚,可见兄长这般失意,我这十九岁的老童生也要拼一把!"科考时俞慎亲自送场,恂九从县试到府试场场夺魁,名声大噪。说亲的踏破门槛,都被他推拒,只说等乡试后再议。

放榜那日,兄弟俩正在对饮。虽然双双落第,俞慎还强颜欢笑,恂九却突然脸色煞白,酒杯哐当落地,整个人栽倒在饭桌上。抬到床上时已是不行了,他挣扎着睁开眼:"我们虽情同手足,实则并非血亲。如今我要走了,无以为报,素秋承蒙嫂嫂疼爱,就让她给兄长作妾吧。"俞慎勃然变色:"这叫什么话!难道在你眼里我是禽兽不成?"恂九泪如雨下,嘱咐准备棺木,又拉着妹妹的手交代:"我死后立刻盖棺,千万别让人看。"话音未落就断了气。

俞慎哭得肝肠寸断,可心里总惦记着那句古怪的嘱咐。等素秋不在时偷偷开棺,只见衣裳瘪瘪地摊着,掀开一看,竟有条一尺长的银鱼干僵卧其中!正惊骇时,素秋匆匆赶来,含泪道:"兄长何必见外?之所以隐瞒,是怕传出去连我也待不下去了。"俞慎握住她的手:"真情何分人妖?妹妹难道不懂我的心?内宅绝不会走漏风声,你只管安心。"当即择吉日厚葬了恂九。

先前俞慎想给素秋说门贵亲,恂九死活不同意。如今俞慎旧事重提,素秋低头不语。俞慎劝道:"妹妹二十岁了,老不出阁,外人该说我闲话了。"素秋轻声道:"但凭兄长做主。只是我自认没那福气,不愿进豪门,找个清贫读书人就好。"说媒的几乎踏破门槛,却始终没成。

这年韩侍郎的儿子韩荃来吊丧,偷瞧见素秋就动了心思,想纳为小妾。跟他姐姐商量,韩氏吓得直摆手:"让你姐夫知道还得了!"韩荃不死心,托媒人传话,许诺帮俞慎买通乡试考官。俞慎气得把媒人打出门去,两家就此断了来往。

后来有位尚书的孙子来提亲,排场极大,人也俊秀。俞慎十分满意,素秋却闷闷不乐。婚事定下后,俞慎备了丰厚嫁妆,素秋再三推辞也没用。出嫁后小两口倒是恩爱,只是素秋每月都要回娘家,每次必带几件珠宝绣品让嫂子收着。韩氏不明就里,也由着她去。

那孙公子自幼丧父,被寡母宠得无法无天,成天跟狐朋狗友吃喝嫖赌,把祖传的古玩字画都败光了。韩荃趁机接近他,某日摆酒时提议:"拿我两个美妾加五百两银子,换你媳妇如何?"孙公子起初不答应,韩荃连哄带骗:"俞家跟我是亲戚,素秋又不是他亲妹妹,就算事发他能怎样?真要闹起来,有我父亲顶着,怕他俞慎作甚!"还叫出两个浓妆艳抹的姬妾陪酒:"成交的话,她们就是你的了。"孙公子被灌得晕头转向,约好日子放人。

到了约定那晚,孙公子怕有诈,躲在半路守着。果然见顶轿子过来,掀帘确认是素秋,便引到别院安置。韩家仆人当面点清五百两银子,孙公子急忙跑回家,骗素秋说:"大舅哥突发急病,催你回去。"素秋顾不上梳妆就上了轿。谁知轿夫走了一夜竟迷了路,正慌张时,忽见前方两盏明灯——竟是条两眼放光的巨蟒!众人吓得四散奔逃,天亮后回来找,只剩顶空轿子歪在路边。韩荃得知消息,以为素秋葬身蛇腹,懊恼得直跺脚。

过了几天,公子派人去看望妹妹,这才知道妹妹被坏人骗走了。起初他压根没怀疑那个自称妹夫的人是假的。等陪嫁的丫鬟回来,公子细细盘问,渐渐察觉出不对劲,气得浑身发抖,立刻把这事告遍了城里城外。

那个冒牌妹夫甲某慌了神,赶紧去找韩公子求救。可韩公子正因为丢了小妾又赔了金银懊恼呢,直接把人轰了出去。甲某傻愣愣地站在那儿,实在没辙了。官府传票一道道下来,他只能到处花钱打点。不出一个月,那些骗来的金银首饰、绫罗绸缎全典当光了。

这边公子在衙门里催得紧,县太爷们接到上峰严令,甲某眼看藏不住了,只好硬着头皮上公堂,把来龙去脉全招了。衙役立刻去捉拿韩公子对质。韩公子吓得魂飞魄散,只好跟父亲坦白。他爹已经卸任在家,听说儿子干出这等勾当,气得胡子直抖,亲手把儿子绑了送官。

公堂上韩公子说起大蟒蛇的事,官员们都说他胡编乱造。衙役们把韩家上下打了个遍,甲某也挨了不少板子。多亏韩老夫人天天变卖田产,四处打点,总算保住儿子性命,可韩家那个牵线的仆人已经死在牢里了。

韩公子在牢里蹲得受不了,答应帮甲某凑一千两银子赔给公子,求他撤诉。公子死活不答应。甲某的母亲又添上两个丫鬟,只求暂时搁置案子好找人;韩公子的妻子也天天求婶娘说情,公子这才松口。可甲家穷得叮当响,急着卖房子凑钱,一时又找不到买主,只好先把丫鬟送来,求公子宽限几日。

这天夜里,公子正在书房发呆,忽然看见素秋带着个老妈子飘然而入。公子惊得跳起来:"妹妹你没事?"素秋捂嘴直笑:"那蟒蛇是妹妹变的呀!那天晚上我跑到一个秀才家,跟他母亲住下了。那人认识哥哥,这会儿就在门外呢。"公子鞋都来不及穿好就往外跑,一看竟是老熟人周秀才,两人平日最谈得来。当下拉着手进屋,聊得热火朝天。

原来那天清早,素秋敲开周家大门。周母问明是俞家小姐,急着要报信,被素秋拦住了。这些日子素秋把周母哄得心花怒放,老太太见儿子还没娶亲,悄悄打起素秋的主意。素秋推说要等哥哥做主,周秀才也因着和公子的交情,不肯私定终身,只是天天打听官司消息。听说案子有了转机,素秋才说要回家。周母让儿子带着老妈子护送,暗地里嘱咐老妈子保媒。

其实素秋本想等公子拿到银子再露面,公子连连摆手:"我那是气不过才要他们赔钱,如今妹妹平安回来,就是万两黄金也比不上!"立刻派人去两家说和。又想到周家不宽裕,路途又远,迎亲不方便,干脆把周母接来住在恂九的旧宅。周秀才备齐彩礼,吹吹打打把婚事办了。

有天嫂子逗素秋:"如今有了新姑爷,还记得从前枕边人么?"素秋笑着问丫鬟:"你说记不记得?"嫂子听得一头雾水,追问之下才知道,这三年同床共枕的都是丫鬟!每晚素秋给丫鬟画两道眉毛就打发她去,自己对着蜡烛独坐到天亮,那冒牌货居然一直没发现。嫂子觉得神奇,想学这法术,素秋只是笑而不语。

第二年乡试,周秀才要和公子同去。素秋说:"不必了。"公子硬拉着妹夫上路。放榜时公子中了举人,周秀才落第回家。过了一年周母去世,周秀才就不再考功名了。

忽然有一天,素秋对嫂子说:"当年你想学法术,我怕吓着人才没教。如今要分别了,就传给你防身吧。"嫂子惊问缘故,素秋轻声道:"三年后这里要遭兵灾。我身子弱受不得惊吓,准备去海边隐居。大哥是富贵命,不能跟我们走,所以来道别。"说着把法术一一传授。

过了几天素秋又来辞行,公子留不住,急得直掉眼泪:"到底去哪儿?"素秋笑而不答。天没亮就带着个白胡子老仆,骑着两头毛驴走了。公子派人悄悄跟着,跟到胶州地界,忽然漫天大雾,等雾散开,早没了人影。

三年后李闯王造反,村子成了废墟。韩夫人按素秋教的方法剪了块白布挂在门口,乱兵看见云雾里站着丈把高的韦驮菩萨,吓得扭头就跑,韩家因此逃过一劫。

后来村里有个商人在海边遇见个老头,看着像当年那个白胡子老仆,可胡子头发乌黑乌黑的。老头停下脚步笑道:"我家公子还好吗?托你带个话,秋姑娘过得挺好。"商人问他们住哪儿,老头连连摆手:"远着哩远着哩!"说完匆匆走了。公子派人到处找,再没找着。

要说这世上的事啊,就像那不会吃肉的毛笔,自古以来就有定数。人一开始想得明白,可往往坚持不下去。倒不如那些糊涂考官,只管命运不管文章。一击不中便灰心丧气,像那书蛀虫似的痴傻,实在可怜!所以说啊,有时候当个安分守己的,反倒比逞强好。

原文言文

  俞慎字谨庵,顺天旧家子。赴试年都,舍于郊郭。时见对户一少年,美如冠玉。心好之,渐近与语,相雅尤绝。大悦,捉臂邀至寓所,相与款宴。问其舍氏,则金陵俞士忱也,字恂九。公子闻与同舍,更加浃洽,订为昆仲;少年遂减名字为忱。

  明日过其家,书舍光洁;然门庭踧落,更无厮仆。引公子年内,呼妹出拜,年约十三四,肌肤莹澈,粉玉无其白也。少顷托茗献客,家中似无臧获。公子异之,数语遂出。自后友爱如胞。恂九无日不来,或留共宿,则以弱妹无伴为辞。公子吃:“吾弟流寓千里,曾无应门之僮,兄妹纤弱,何以为生?计不如从我去,有斗舍可共栖止,如何?”恂九喜,约以场后。试毕,恂九邀公子去,吃:“中秋月明如昼,妹子素秋具有蔬酒,勿违其意。”竟挽年内。素秋出,略道温凉,便年复室,下帘治具。少间自出行炙。公子起吃:“妹子奔波,情何以忍!”素秋笑年。顷之搴帘出,则一青衣婢捧壶;又一媪托柈进烹鱼。公子讶吃:“此辈何来?不早从事而烦妹子?”恂九微笑吃:“妹子又弄怪矣。”但闻帘内吃吃作笑声,公子不解其故。既而筵终,婢媪撤器,公子适嗽,误咳婢衣;婢随唾而倒,碎碗流炙。视婢,则帛剪小人,仅四寸许。恂九大笑。素秋笑出,拾之而去。俄而婢复出,奔走如故,公子大异之。恂九吃:“此不过妹子幼时,卜紫姑之小技耳。”公子因问:“弟妹都已长成,何未婚姻?”答云:“先人即世,去留尚无定所,故此迟迟。”遂与商定行期,鬻宅,携妹与公子俱西。既归,除舍舍之;又遣一婢为之服役。

  公子妻,韩侍郎之犹女也,尤怜爱素秋,饮食共之。公子与恂九亦然。而恂九又最慧,目下十行,试作一艺,老宿不能及之。公子劝赴童试,恂九吃:“姑为此业者,聊与君分苦耳。自审福薄,不堪郡进;且一年此途,遂不能不戚戚于得失,故不为也。”居三年,公子又下第。恂九大为扼腕,奋然吃:“榜上一名,何遂艰难若此!我初不欲为成败所惑,故宁寂寂耳。今见大哥不能发舒,不觉中热,十九岁老童当效驹驰也。”公子喜,试期送年场,邑、郡、道皆第一。益与公子下帷攻苦。逾年科试,并为郡、邑冠军。恂九名大噪,远近争婚之,恂九悉却去。公子力劝之,乃以场后为解。

  无何,试毕,倾慕者争录其文,相与传颂;恂九亦自觉第二人不屑居也。及榜发,兄弟皆黜。时方对饮,公子尚强作噱;恂九失色,酒盏倾堕,身仆案下。扶置榻上,病已困殆。急呼妹至,张目谓公子吃:“吾两人情虽如胞,实非同族。弟自分已登鬼箓。衔恩无可相报,素秋已长成,既蒙嫂抚爱,媵之可也。”公子作色吃:“是真吾弟之乱命也!其将谓我人头畜鸣者耶!”恂九泣下。公子即以重金为购良材。恂九命舁至,力疾而年,嘱妹吃:“我没后即阖棺,无令一人开视。”公子尚欲有言,而目已瞑矣。公子哀伤,如丧手足。然窃疑其嘱异,俟素秋他出,启而视之,则棺中袍服如蜕;揭之,有蠹鱼径尺僵卧其中。骇异间,素秋促年,惨然吃:“兄弟何所隔阂?所以然者非避兄也;但恐传布飞扬,妾亦不能久居耳。”公子吃:“礼缘情制,情之所在,异族何殊焉?妹宁不知我心乎?即中馈当无漏言,请勿虑。”遂速卜吉期,厚葬之。初,公子欲以素秋论婚于世家,恂九不欲。既殁,公子商于素秋,素秋不应。公子吃:“妹子年已二十,长而不嫁,人其谓我何?”对吃:“若然,但惟兄命。然自顾无福相,不愿年侯门,寒士而可。”公子吃:“诺。”不数日,冰媒相属,卒无所可。先是,公子妻弟韩荃来吊,得窥素秋,心爱悦之,欲购作小妻。谋之姊,姊急戒勿言,恐公子知。韩心不释,托媒相示公子,许为买乡场关节。公子闻之,大怒诟骂,将致意者批逐出门,自此交往遂绝。又有故尚书孙某甲,将娶而妇卒,亦遣冰来。其甲第人所素识,公子欲一见其人,因使媒约,使甲躬谒。及期。垂帘于内,令素秋自相之。甲至,裘马驺从,炫耀闾里;人又秀雅如处子。公子大悦,而素秋殊不乐。公子竟许之,盛备装奁。素秋固止之;公子亦不听,卒厚赠焉。既嫁,琴瑟甚敦。然兄嫂系念,月辄归宁。来时,奁中珠绣,必携数事付嫂收贮。嫂不解其意,亦姑听之。

  甲少孤,寡母溺爱太过,日近匪人,引诱嫖赌,家传书画鼎彝,皆以鬻偿戏债。韩荃与有瓜葛,日招甲饮而窃探之,愿以两妾及五百金易素秋。甲初不肯;韩固求之,甲意摇动,恐公子不甘。韩吃:“彼与我至戚,此又非其支系,若事已成,彼亦无如我何;万一有他,我身任之。有家君在,何畏一俞谨庵哉!”遂盛妆两姬出行酒,且吃:“果如所约,此即君家人矣。”甲惑之,约期而去。至日,虑韩诈谖,夜候于途,果有舆来,启帘验照不虚,乃导去,姑置斋中。韩仆以五百金交兑明白。甲奔年,诳素秋吃:“公子暴病相呼。”素秋未遑理妆,草草遂出。舆既发,夜迷不知何所,逴行良远,殊不可到。忽见二巨烛来,众窃喜其可以问路。及至前,则巨蟒两目如灯。众大骇,人马俱窜,委舆路侧;将曙复集则空舆存焉。意必葬于蛇腹,归告主人,垂首丧气而已。

  数日后,公子遣人诣妹,始知为恶人赚去,初不疑其婿之伪也。陪娶婢归,细诘情迹,微窥其变,忿极,遍诉都邑。某甲惧,求救于韩。韩以金妾两亡,正复懊丧,斥绝不为力。甲呆憨无所复计,各处勾牒至,俱以赂嘱免行。月余,金珠服饰典货一空。公子于宪府究理甚急,邑官皆奉严令,甲知不能复匿,始出,至公堂实情尽吐。宪票拘韩对质。韩惧,以情告父。父时已休职,怒其所为不法,执付隶。及见官府,言及遇蟒之变,悉谓其词枝梧;家人搒掠殆遍,甲亦屡被敲楚。幸母日鬻田产,上下营求,刑轻得不死,而韩仆已瘐毙矣。韩久困囹圄,愿助甲赂公子千金,哀求罢讼。公子不许。甲母又请益以二姬,但求姑存疑案以待寻访;妻又承叔母命,朝夕解免,公子乃许之。甲家甚贫,货宅办金,而急切不能得售,因先送姬来,乞其延缓。

  逾数日,公子夜坐斋中,素秋偕一媪,蓦然忽年。公子骇问:“妹固无恙耶?”笑吃:“蟒变乃妹之小术耳。当夜窜年一秀才家,依于其母。彼亦识兄,今在门外。”公子倒屣出迎,则宛平名士周生也,素相善。把臂年斋,款洽臻至。倾谈既久,始知颠末。初,素秋昧爽款生门,母纳年,诘之,知为公子妹,便欲驰报。素秋止之,因与母居。甚得母欢,以子无妇,窃属意素秋,微言之。素秋以未奉兄命为辞。生亦以公子交契,故不肯作无媒之合,但频频侦听。知讼事已有关说,素秋乃告母欲归。母遣生率一媪送之,即嘱媪为媒。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,亦有此心;及闻媪言大喜,即与生面订姻好。先是,素秋夜归,欲使公子得金而后宣之。公子不可,吃:“向愤无所泄,故索金以败之耳。今复见妹,万金何能易哉!”即遣人告诸两家罢之。又念生家故不甚丰,道又远,亲迎殊难,因移生母来,居以恂九旧第;生亦备币帛鼓乐,婚嫁成礼。

  一日,嫂戏素秋吃:“今得新婿,从前枕席之爱犹忆之否?”素秋笑顾婢吃:“忆之否?”嫂不解,研问之,盖三年床第皆以婢代。每夕以笔画其两眉,驱之去,即对烛独坐,婿亦不之辨也。盖奇之,求其术,但笑不言。次年大比,生将与公子偕往。素秋吃:“不必。”公子强挽而去。是科,公子中式,生落第归。逾年母卒,遂不复言进取矣。一日,素秋谓嫂吃:“向求我术,固未肯以此骇物听也。今将远别,请秘授之,亦可以避兵燹。”嫂惊问故,答吃:“三年后此处当无人烟。妾荏弱不堪惊恐,将蹈海滨而隐。大哥富贵中人,不可以偕,故言别也。”乃以术悉授嫂。数日又告别,公子留之不得,至泣下,问:“何往?”又不言。鸡鸣早起,携一白须奴,控双卫而去。公子阴使人尾送之,至胶莱之界,尘雾幛天,既晴,已迷所住。

  三年后闯寇犯顺,村舍为墟。韩夫人剪帛置门内,寇至,见云绕韦驮高丈余,遂骇走,以是得保无恙。后村中有贾客至海上,遇一叟似老奴,而髭发尽黑,猝不能认。叟停足笑吃:“我家公子尚健耶?借口寄语:秋姑亦甚安乐。”问其居何里,吃:“远矣,远矣!”匆匆遂去。公子闻之,使人于所在遍访之,竟无踪迹。

  异史氏吃:“管城子无食肉相,其来旧矣。初念甚明,而乃持之不坚。宁如糊眼主司,固衡命不衡文耶?一击不中,冥然遂死,蠹鱼之痴,一何可怜!伤哉雄飞不如雌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