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·席方平原文

聊斋志异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席方平是东安人,他父亲叫席廉,为人老实憨厚。因为和同乡一个姓羊的富户结下梁子,那姓羊的先死了。几年后,席廉病得快不行了,突然对人说:"羊某现在贿赂阴差要拷打我了!"果然没多久,他身上红肿起来,惨叫几声就断了气。

席方平悲痛得吃不下饭,咬着牙说:"我爹老实巴交,如今被恶鬼欺负。我要到阴间去,替他讨个公道!"从此就像丢了魂似的,整天呆呆坐着站着,原来他的魂魄已经离体了。

刚出家门那会儿,席方平迷迷糊糊不知往哪儿走,看见路上有行人就打听去阴间的路。不一会儿进了城,果然在牢里找见了父亲。远远望见老父亲蜷缩在屋檐下,浑身是伤。老人抬头看见儿子,眼泪唰地就下来了:"狱吏都收了贿赂,日夜拷打,我这腿都快被打断了!"

席方平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狱吏大骂:"我爹要真有罪,自有王法处置,轮得到你们这些死鬼作践?"转身就写状子,趁着城隍升堂时拦轿喊冤。那姓羊的慌了神,上下打点。城隍收了钱,竟说席方平诬告。

这口气哪能咽得下?席方平连夜赶了百多里路到郡里告状。拖了半个月才开审,郡司二话不说先打了他二十大板,又把案子发回城隍重审。回到县城,各种刑具挨个尝遍,冤屈就像块大石头压在心头。城隍怕他再告,派鬼差押送他还阳。到了家门口,鬼差一溜烟跑了。

席方平一跺脚,扭头就往阎王殿跑。阎王立刻传唤城隍和郡司对质。那两个贪官暗地里派人来说和,许诺千金。席方平冷笑一声:"做梦!"过了几天,客栈老板劝他:"官府都低头了,见好就收吧。听说他们给阎王也送了礼..."话没说完,黑衣鬼差就来提人了。

阎王殿上,阎王黑着脸不容分说就命人打板子。席方平梗着脖子问:"我犯了什么罪?"阎王装没听见。板子打在屁股上,他反而笑了:"打得好!谁让我没钱送礼呢!"这下可捅了马蜂窝,阎王怒吼:"上火床!"

两个恶鬼拖着他来到东边台阶,只见铁床烧得通红。扒光衣服按上去,滋啦一声皮开肉绽,翻来覆去像烙饼似的。疼得死去活来,约莫一个时辰才被架下来。阎王眯着眼问:"还告吗?""告!我爹的冤情不昭雪,做鬼也不甘心!"

阎王气得胡子直抖:"锯了他!"两个鬼差把他绑在血淋淋的刑架上,大锯子从头顶慢慢往下锯。疼得眼前发黑,硬是咬着牙不吭声。听见鬼差嘀咕:"是条汉子!""这人孝顺又冤枉,锯子偏着点,别伤着心。"这下更疼了,锯到腰间时,整个人分成两半摔在地上。

阎王让鬼差把他拼回去,刚接上疼得直打滚。有个鬼差悄悄塞来条腰带:"系上这个,报答你的孝心。"果然立马不疼了。阎王又问:"还告状吗?"席方平学乖了:"不告了。"心里却想:这阴间比阳间还黑,得找玉帝告御状!

听说灌口二郎神是皇亲,最是公正。等押送的鬼差一走,他撒腿就往南跑。没跑多远被逮回来,没想到阎王和颜悦色地说:"你爹的冤屈已经平反了,现在投胎到富贵人家。赏你千顷良田、百年阳寿,满意了吧?"说着拿出生死簿给他看。

等出了阎王殿,鬼差原形毕露,连推带骂:"滑头鬼!害我们跑断腿!"席方平瞪着眼说:"有本事送我回去见阎王!"吓得鬼差赶紧赔笑脸。走到半路经过一户人家,鬼差趁他不注意,一把推进门里。

再睁眼时,自己竟成了个婴儿。想到大仇未报,气得不肯吃奶,三天就夭折了。魂魄飘飘荡荡往灌口去,忽然遇见仪仗队开道。躲闪时冲撞了车驾,被侍卫押到轿前。抬头看见个俊朗的年轻人,正是九王爷。听说他要告状,九王爷对身边人说:"二郎,这桩案子交给你了。"

到了衙门,父亲、姓羊的、城隍、郡司都在。囚车里押出来的,竟是面如土色的阎王!二郎神当堂审问,贪官们抖得像筛糠。朱笔一挥,判词雪片般飞下来...

阴曹地府里,阎王爷正坐在大殿上,那排场可真是威风。按理说,他受着天庭的恩典,管着阴间的差事,本该清清白白给手下做榜样。可这位倒好,整天显摆那些华而不实的仪仗,仗着官威作威作福,比豺狼还贪心,把阴间搅得乌烟瘴气。

您听听他干的这些缺德事:那斧子砍进木头,木头裂了还要再砍,害得百姓家破人亡;大鱼吃小鱼,小鱼吃虾米,连蝼蚁都不放过。要我说,就该用江西的江水给他洗洗肠子,把东墙下的火床烧红了,让他也尝尝下油锅的滋味!

那些城隍爷、地方官更不是东西,明明该像父母官一样爱护百姓,却跟着阎王狼狈为奸。就算官小位卑,也该挺直腰杆做事;就算上头压着,也该硬着脖子顶住。可他们倒好,专挑软柿子捏,变着法子盘剥穷苦人,连饿鬼都不放过。这些个贪官污吏,长着人脸却揣着兽心!该把他们抽筋扒皮,先让他们死一回,再扒了这身官皮投胎去!

那些衙役差人更可恶,既然在阴间当差,就该积德行善,指望着下辈子能投个好胎。可他们偏要在苦海里兴风作浪,摆着张狗脸耍威风,像老虎似的在街上横冲直撞。在阴间作威作福,谁不知道牢头最狠?帮着昏官为非作歹,比刽子手还让人害怕。该把他们押到法场剁了手脚,再扔进油锅里炸酥了骨头!

再说那个姓羊的财主,有钱没良心,狡猾又奸诈。他的金银堆得比山高,把阎王殿都遮得不见天日;铜钱臭气熏天,害得枉死城里暗无天日。就凭这几个臭钱,连鬼都能使唤,连神仙都能买通。该抄了他的家产,补偿席家的孝子!现在就押去东岳大帝那儿发落!

阎王又对席廉说:"念在你儿子孝顺,你也是个老实人,再给你添上三十六年的阳寿。"派了两个鬼差送他们父子还阳。席方平这一路走一路抄写判词,爷俩边走边看。到家时,席方平先醒过来,赶紧叫人开棺。只见老爷子尸体还冰凉,等了一天渐渐有了体温,真的活过来了!再找那判词,却已经不见了。

打那以后,席家越来越兴旺,不出三年,良田遍野。倒是羊家子孙败落,楼阁田产都归了席家。有人不信邪买了羊家的地,夜里就梦见神仙怒喝:"这是席家的东西,你也配要?"起初还不信,结果种下去颗粒无收,只好又卖给席家。席老爷子活到九十多岁才寿终正寝。

后来有人议论这事说:"人人都说阴间有净土,可谁真知道死后的事?连自己从哪儿来都弄不清,又怎么知道往哪儿去?像席方平这样死而复生、生而复死的,更是稀奇。可见只要忠孝的志气够坚定,就算经历万般劫难也不会改变。这席家后生,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!"

原文言文

  席方平,东安人。其父名廉,性戆拙。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隙,羊先死;数年,廉病垂危,谓人曰:“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。”俄而身赤肿,号呼遂死,席惨怛不食,曰:“我父朴讷,今见凌于强鬼;我将赴冥,代伸冤气矣。”自此不复言,时坐时立,状类痴,盖魂已离舍。

  席觉初出门,莫知所往,但见路有行人,便问城邑。少选,入城。其父已收狱中。至狱门,遥见父卧檐下,似甚狼狈。举目见子,潸然流涕,曰:“狱吏悉受赇嘱,日夜搒掠,胫股摧残甚矣!”席怒,大骂狱吏:“父如有罪,自有王章,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!”遂出,写状。趁城隍早衙,喊冤投之。羊惧,内外贿通,始出质理。城隍以所告无据,颇不直席。席愤气无伸,冥行百余里至郡,以官役私状,告诸郡司。迟至半月始得质理。郡司扑席,仍批城隍赴案。席至邑,备受械梏,惨冤不能自舒。城隍恐其再讼,遣役押送归家。投至门辞去。

  席不肯入,遁赴冥府,诉郡邑之酷贪。冥王立拘质对。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,许以千金。席不听。过数日,逆旅主人告曰:“君负气已甚,官府求和而执不从,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,恐事殆矣。”席犹未信。俄有皂衣人唤入。升堂,见冥王有怒色,不容置词,命笞二十。席厉声问:“小人何罪?”冥王漠若不闻。席受笞,喊曰:“受笞允当,谁教我无钱也!”冥王益怒,命置火床。两鬼捽席下,见东墀有铁床,炽火其下,床面通赤。鬼脱席衣,掬置其上,反复揉捺之。痛极,骨肉焦黑,苦不得死。约一时许,鬼曰:“可矣。”遂扶起,促使下床着衣,犹幸跛而能行。复至堂上,冥王问:“敢再讼乎?”席曰:“大冤未伸,寸心不死,若言不讼,是欺王也。必讼!”王曰:“讼何词?”席曰:“身所受者,皆言之耳。”冥王又怒,命以锯解其体。二鬼拉去,见立木高八九尺许,有木板二仰置其上,上下凝血模糊。方将就缚,忽堂上大呼“席某”,二鬼即复押回。冥王又问:“尚敢讼否?”答曰:“必讼!”冥王命捉去速解。既下,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。锯方下,觉顶脑渐辟,痛不可忍,顾亦忍而不号。闻鬼曰:“壮哉此汉!”锯隆隆然寻至胸下。又闻一鬼云:“此人大孝无辜,锯令稍偏,勿损其心。”遂觉锯锋曲折而下,其痛倍苦。俄顷半身辟矣;板解,两身俱仆。鬼上堂大声以报,堂上传呼,令合身来见。二鬼即推令复合,曳使行。席觉锯缝一道,痛欲复裂,半步而踣。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,曰:“赠此以报汝孝。”受而束之,一身顿健,殊无少苦。遂升堂而伏。冥王复问如前;席恐再罹酷毒,便答:“不讼矣。”冥王立命送还阳界。隶率出北门,指示归途,反身遂去。

  席念阴曹之昧暗尤甚于阳间,奈无路可达帝听。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,其神聪明正直,诉之当有灵异。窃喜二隶已去,遂转身南向。奔驰间,有二人追至,曰:“王疑汝不归,今果然矣。”捽回复见冥王。窃疑冥王益怒,祸必更惨;而王殊无厉容,谓席曰:“汝志诚孝。但汝父冤,我已为若雪之矣。今已往生富贵家,何用汝鸣呼为。今送汝归,予以千金之产、期颐之寿,于愿足乎?”乃注籍中,嵌以巨印,使亲视之。席谢而下。鬼与俱出,至途,驱而骂曰:“奸猾贼!频频反复,使人奔波欲死!再犯,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!”席张目叱曰:“鬼子胡为者!我性耐刀锯,不耐挞楚耶!请反见王,王如令我自归,亦复何劳相送。”乃返奔。二鬼惧,温语劝回。席故蹇缓,行数步辄憩路侧。鬼含怒不敢复言。约半日至一村,一门半开,鬼引与共坐;席便据门阈,二鬼乘其不备,推入门中。

  惊定自视,身已生为婴儿。愤啼不乳,三日遂殇。魂摇摇不忘灌口,约奔数十里,忽见羽葆来,幡戟横路。越道避之,因犯卤簿,为前马所执,絷送车前。仰见车中一少年,丰仪瑰玮。问席:“何人?”席冤愤正无所出,且意是必巨官,或当能作威福,因缅诉毒痛。车中人命释其缚,使随车行。俄至一处,官府十余员,迎谒道左,车中人各有问讯。已而指席谓一官曰:“此下方人,正欲往诉,宜即为之剖决。”席询之从者,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,所嘱即二郎也。席视二郎,修躯多髯,不类世间所传。九王既去,席从二郎至一官廨,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。少顷,槛车中有囚人出,则冥王及郡司、城隍也。当堂对勘,席所言皆不妄。三官战栗,状若伏鼠。二郎援笔立判;顷刻,传下判语,令案中人共视之。判云:

  “勘得冥王者:职膺王爵,身受帝恩。自应贞洁以率臣僚,不当贪墨以速官谤。而乃繁缨棨戟,徒夸品秩之尊;羊狠狼贪,竟玷人臣之节。斧敲斫,斫入木,妇子之皮骨皆空;鲸吞鱼,鱼食虾,蝼蚁之微生可悯。当掬江西之水,为尔湔肠;即烧东壁之床,请君入瓮。城隍、郡司,为小民父母之官,司上帝牛羊之牧。虽则职居下列,而尽瘁者不辞折腰;即或势逼大僚,而有志者亦应强项。乃上下其鹰鸷之手,既罔念夫民贫;且飞扬其狙狯之奸,更不嫌乎鬼瘦。惟受赃而枉法,真人面而兽心!是宜剔髓伐毛,暂罚冥死;所当脱皮换革,仍令胎生。隶役者:既在鬼曹,便非人类。只宜公门修行,庶还落蓐之身;何得苦海生波,益造弥天之孽?飞扬跋扈,狗脸生六月之霜;隳突叫号,虎威断九衢之路。肆淫威于冥界,咸知狱吏为尊;助酷虐于昏官,共以屠伯是惧。当以法场之内,剁其四肢;更向汤镬之中,捞其筋骨。羊某:富而不仁,狡而多诈。金光盖地,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;铜臭熏天,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。余腥犹能役鬼,大力直可通神。宜籍羊氏之家,以偿席生之孝。即押赴东岳施行。”

  又谓席廉:“念汝子孝义,汝性良懦,可再赐阳寿三纪。”使两人送之归里。席乃抄其判词,途中父子共读之。既至家,席先苏:令家人启棺视父,僵尸犹冰,俟之终日,渐温而活。又索抄词,则已无矣。

  自此,家道日丰,三年良沃遍野;而羊氏子孙微矣;楼阁田产尽为席有。即有置其田者,必梦神人叱之曰:“此席家物,汝乌得有之!”初未深信;既而种作,则终年升斗无所获,于是复鬻于席。席父九十余岁而卒。

  异史氏曰:“人人言净土,而不知生死隔世,意念都迷,且不知其所以来,又乌知其所以去;而况死而又死,生而复生者乎?忠孝志定,万劫不移,异哉席生,何其伟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