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山脚下有个叫石太璞的小伙子,最爱钻研那些驱邪捉鬼的门道。这天他正在山路上走着,忽然遇见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。那道士见他天资聪颖,乐得直捋胡子,当场就收他做了徒弟。
老道士从怀里掏出个青布包袱,解开黄铜牙签,里头整整齐齐叠着两卷竹简。上卷画着狐狸,下卷画着恶鬼。"这本驱鬼秘术你且收好,"道士把下卷塞进他手里,"只要诚心修炼,保你日后吃穿不愁,还能娶个天仙似的媳妇。"石太璞正要问师父名号,道士摆摆手:"汴梁城北玄帝观,王赤城便是贫道。"这师徒俩在山里同吃同住了七八日,直到把画符念咒的诀窍都传尽了才分别。
石太璞得了真传,回家就在门前挂起驱鬼的招牌。您猜怎么着?那些被鬼怪缠上的苦主们,简直要把门槛都踏破了。这天傍晚,来了个穿绸缎的老爷子,身后小厮捧着成匹的绫罗绸缎。老头急得直搓手:"石先生救命啊!我家闺女被恶鬼缠身,眼瞅着就要不行了!"
听说人命关天,石太璞连谢礼都顾不上收,抓起桃木剑就跟着上路。马车跑了十来里山路,眼前突然出现座雕梁画栋的大宅院。撩开绣着金线的床帐,只见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奄奄一息躺着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说来也怪,那姑娘突然睁开眼,气若游丝地说了句:"神医来了..."守在床边的妇人们又惊又喜,说姑娘已经昏迷三天没开口了。
石太璞把老爷子拉到廊下细问。老头拍着大腿说:"大白天就有个俊后生来缠我闺女,刚想抓他就不见踪影,转眼又冒出来,这不是鬼是什么?""要真是鬼倒好办,"石太璞捻着符纸沉吟,"就怕是个狐狸精,那可就..."老头急得直跺脚:"绝对不是狐仙!"
当晚石太璞就住在了客房。半夜忽听门轴轻响,进来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。石太璞正要喝问,对方却作揖道:"先生莫惊,我确实是鬼。可这户人家全是狐狸精变的。我不过爱慕他家二小姐红亭,暂时在此盘桓。"那鬼说得振振有词,"鬼迷狐狸本是天理循环,先生何必拆散姻缘?倒是大小姐长亭生得国色天香,我愿成人之美..."
石太璞听得心头一跳。说来也怪,当夜那鬼真没再出现,红亭姑娘第二天就能喝粥了。老爷子乐得直搓手,非要请恩公再看看脉象。这回隔着珠帘,石太璞瞧见个穿杏红衫子的姑娘正在煎药,眼波流转间看得他心头怦怦直跳——这准是那鬼说的长亭小姐!
此后几日,石太璞借口配药溜回家,满脑子都是长亭的影子。那鬼见没人管束,越发猖狂起来,把宅子里上上下下的女眷都骚扰了个遍。老爷子派马车来接,石太璞干脆装病不起。第二次老头亲自上门,就看见他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出来。
"先生这是怎么了?" "唉,单身汉的难处啊!前夜里丫头送洗脚水,黑灯瞎火绊了一跤..." 老头眼珠一转:"怎不再续弦?" 石太璞偷瞄着对方脸色:"就怕找不到您这样体面的人家。"
过了几天,老爷子第三次登门,这回直接挑明了说:"只要先生驱走那恶鬼,我家大姑娘长亭今年十七,愿许配给先生。"石太璞喜得当场跪下磕头,腿也不瘸了,翻身上马就往山里去。
作法前他多了个心眼,非要老太太拿件信物来。只见老夫人拔下长亭鬓边的金凤簪递给他,石太璞这才画符念咒。说来也怪,满院子狐狸精现了原形四处逃窜,唯独长亭躲在闺房不肯出来。石太璞写了道护身符让丫鬟送去,当夜果然平安无事。
酒席吃到二更天,石太璞刚躺下就听见急促的敲门声。长亭慌慌张张闯进来:"快逃!我爹要杀你!"他吓得翻墙就跑,半路遇见夜猎的村民才捡回条命。这口气实在咽不下,石太璞本想找师父主持公道,偏巧老父亲又病倒在床,急得他团团转。
您猜怎么着?这天门口突然来了两顶轿子,长亭竟被爹娘送上门来了!老太太抹着眼泪说:"那晚的事老头子瞒着我,后来发现追不上你,回家我们吵得天翻地覆。长亭这丫头哭得三天没吃饭..."其实这是老太太自作主张,那老狐狸精还蒙在鼓里呢!
小两口过了段甜蜜日子,长亭回娘家探亲时,石太璞生怕她一去不回。果然,这次长亭被扣在家里整整三年。直到石太璞父亲去世那天,灵堂里突然闯进个披麻戴孝的小妇人——竟是长亭带着儿子回来了!原来她听说公公去世,不顾父亲反对,连夜跑了八百里路。
长亭边哭边给公公守灵,把丧事办得妥妥当当。可刚下葬,娘家又来信说母亲病重。这回石太璞没拦着,只是看着妻儿分别时,三岁的慧儿哭得撕心裂肺。这一别又是数年,直到某个雾蒙蒙的清晨,长亭像片落叶似的飘进院子。原来她家遭了报应——当年嫁给官宦人家的妹妹红亭,因丈夫招来妖道,全家狐狸都被天兵天将锁走了。
石太璞听到这里,竟忍不住笑出了声。长亭气得直捶他胸口:"人家哭得伤心,你倒高兴!"这一笑一闹间,这对人狐夫妻的恩怨,总算揭过了新篇章。
那女子一听,气得柳眉倒竖,袖子一甩就往外走:"他再不是东西,那也是我亲爹!咱俩这些年夫妻情分,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。如今我家破人亡,百口人流离失所,就算不为我爹伤心,难道不该替我想想?你倒好,听说这事反倒高兴得手舞足蹈,连句安慰话都没有,还有没有良心!"
石生赶紧追出去赔不是,可院子里哪还有人影?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直跺脚,肠子都悔青了。
过了两三天,老太太带着女儿回来了。石生喜出望外迎上去,谁知这母女俩扑通就跪下了。石生惊得直往后退:"这是怎么了?"话没说完,母女俩已经哭成了泪人。
那女子抽抽搭搭地说:"我赌气跑出去,现在又厚着脸皮回来求人,还有什么脸面见人......"
石生连忙扶她:"老丈人确实不地道,可岳母待我的恩情,娘子对我的情义,我哪敢忘?不过听见仇人倒霉心里痛快,这也是人之常情,娘子就不能体谅体谅?"
"路上遇见母亲才知道,"女子抹着眼泪说,"抓我爹的正是您的师父啊!"
石生一拍大腿:"要真是这样,那倒好办了。不过老丈人要是回不来,你们父女就得骨肉分离;可要是把他放回来,只怕我这当女婿的往后日子就难过了。"老太太当场指天发誓,女子也哭着保证。石生这才收拾行装往汴梁赶。
到了玄帝观,正赶上赤城道长刚回来。石生进门就行礼,道长捋着胡子问:"徒儿为何事而来?"石生眼睛往厨房一瞄,看见只老狐狸被铁链穿了前腿拴在那儿,忍不住笑出声:"弟子就是为这老妖精来的。"
道长眉头一皱,石生赶紧解释:"这是弟子的老丈人。"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。道长说这狐狸狡猾得很,本不想放,经不住石生再三恳求才松口。石生趁机把老狐狸当年怎么悔婚的事全抖落出来,那狐狸臊得直往灶台里钻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道长看得直乐:"看来这畜生还知道羞耻。"石生上前解开链子,故意拿着刀在狐狸伤口上慢慢磨,疼得那狐狸龇牙咧嘴。石生边磨边笑:"岳父大人疼不疼?要不我停下?"狐狸眼睛直冒凶光,可又不敢发作。等链子一断,夹着尾巴就窜出道观去了。
石生前脚刚到家,后脚就听说老丈人已经派人来报过平安。老太太先回去了,留下女儿等丈夫。女子一见石生就跪下了,石生连忙扶起她:"娘子要是还念夫妻情分,就别说什么报恩的话。"
"我们搬回老宅了,"女子轻声说,"离这儿就隔几个村子,来往也方便。我想回去看看,三天准回来,你信不信我?"
石生苦笑道:"孩子从小没娘,我不能让他成了没爹的孤儿。这些年独居惯了,如今虽说比不上赵公子家富贵,可也算以德报怨对得起你了。你要是不回来,那是你负心,就算住得再近,我也不会去找——这还有什么信不信的?"结果女子才去两天就回来了,石生奇怪地问怎么这么快,女子撇撇嘴:"我爹老记恨你在汴梁戏弄他的事,整天唠唠叨叨,我听着烦,干脆早点回来。"
打这以后,小夫妻倒是恩爱如初,只是老丈人和女婿之间,逢年过节再没走动过。
要说这狐狸精啊,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,悔婚这种事,两个女儿身上玩一样的把戏,可见有多狡猾。不过非要结这门亲事,从一开始就埋下祸根了。再说当女婿的既然看在妻子份上救了她爹,就该把旧怨放下以德报怨;偏要在人家危难时戏弄,也难怪老狐狸记恨一辈子!天下那些明明该和睦相处却互相看不顺眼的,可不都是这样么。
石太璞,泰山人,好厌禳之术。有道士遇之,喜其慧,纳为弟子。启牙签,出二卷,上卷驱狐,下卷驱鬼,乃以下卷授之曰:“虔奉此书,衣食佳丽皆有之。”问其姓名,曰:“吾汴城北村玄帝观王赤城也。”留数日,尽传其诀。石由此精于符箓,委贽者接踵于门。
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,炫陈币帛,谓其女鬼病已殆,必求亲诣。石闻病危,辞不受贽,姑与俱往。十余里入山村,至其家,廊舍华好。入室,见少女卧縠幛中,婢以钩挂帐。望之年十四五许,支缀于床,形容已槁。近临之,忽开目云:“良医至矣。”举家皆喜,谓其不语已数日矣。石乃出,因诘病状。叟曰:“白昼见少年来,与共寝处,捉之已杳;少间复至,意其为鬼。”石曰:“其鬼也驱之不难;恐其是狐,则非余所敢知矣。”叟曰:“必非必非。”石授以符,是夕宿于其家。夜分有少年入,衣冠整肃。石疑是主人眷属,起而问之。曰:“我鬼也。翁家尽狐。偶悦其女红亭,姑止焉。鬼为狐祟,阴骘无伤,君何必离人之缘而护之也?女之姊长亭,光艳尤绝。敬留全壁,以待高贤。彼如许字,方可为之施治;尔时我当自去。”石诺之。是夜少年不复至,女顿醒。天明,叟喜告石,清石入视。石焚旧符,坐诊之。见绣幕有女郎,丽如天人,心知其长亭也。诊已,索水洒幛。女郎急以碗水付之,蹀躞之间,意动神流。石生此际,心殊不在鬼矣。出辞叟,托制药去,数日不返。鬼益肆,除长亭外,子妇婢女俱被淫惑。又以仆马招石,石托疾不赴。
明日,叟自至。石故作病股状,扶杖而出。叟问故,曰:“此鳏之难也!曩夜婢子登榻,倾跌,堕汤夫人泡两足耳。”叟问:“何久不续?”石曰:“恨不得清门如翁者。”叟默而出。石送嘱曰:“病瘥当自至,无烦玉趾也。”又数日叟复来,石跛而见之。叟慰问曰:“顷与荆人言,君如驱鬼去,使举家安枕,小女长亭,年十七矣,愿遣奉事君子。”石喜,顿首于地。乃曰:“雅意若此,病躯何敢复爱。”立刻出门,并骑而去。入视祟者既毕,石恐负约,请与媪盟。媪出曰:“先生何见疑也?”随拔长亭所插金簪,授石为信。石喜拜受,乃遍集家人,悉为祓除。惟长亭深匿不出,遂写一佩符,使持赠之。是夜寂然,惟红亭呻吟未已,投以法水,所患若失。石起辞,叟挽留殷恳。至晚,肴核罗列,劝酬殊切。漏二下,主人辞去。石方就枕,闻叩扉甚急;起视,则长亭掩入,仓皇告曰:“吾家欲以白刃相仇,可急走!”言已径返身去。石战惧失色,越垣急窜。遥见火光,疾奔而往,则里人夜猎者也。喜,待猎已,从与俱归。心怀怨愤,无路可伸,欲往汴城寻师治之。奈家有老父,病废在床,日夜筹思,进退莫决。
忽一日双舆至门,则翁媪送长亭至,谓石曰:“曩夜之归,胡再不谋?”石见长亭,怨恨都消,故隐不发。媪促两人庭拜讫。石欲设筵,媪曰:“我非闲人,不能坐享甘旨。我家老子昏髦,倘有不悉,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,为幸多矣。”登车遂去。盖杀婿之谋,媪不与闻;及追之不得而返,媪始知之。心不能平,与叟日相诟谇。长亭亦涕泣不食。媪强送女来,非翁意也。长亭入门,诘之,始知其故。过两三月,翁家取女归宁。石料其不返,禁止之。女自此时一涕零。年余生一子,名慧儿,雇乳媪哺之。儿好啼,夜必归母。一日翁家又以舆来,言媪思女甚。长亭益悲,石不忍复留之。欲抱子去,石不可,长亭乃自归。别时以一月为期,既而半载无耗。遣人往探之,则向所僦宅久空。
又二年余,望想都绝;而儿啼终夜,寸心如割。既而父又病卒,倍益哀伤;因而病惫,苫次弥留,不能受宾朋之吊。方昏愦间,忽闻妇人哭入。视之,则缞绖者长亭也。石大悲,一恸遂绝。婢惊呼,女始啜泣,抚之良久渐苏。曰:“我疑已死,与汝相聚于冥中。”女曰:“非也。妾不孝,不得严父心,尼归三载,诚所负心。适家人由东海过此,得翁凶信。妾遵严命而绝儿女之情,不敢循乱命而失翁媳之礼。妾来时,母知而父不知也。”言间,儿投怀中。言已,始抚而泣曰:“我有父,儿无母矣!”儿亦噭啕,一室掩泣。女起,经理家政,柩前牲盛洁备,石乃大慰。然病久,急切不能起。女乃请石外兄款洽吊唁。丧既闭,石始能杖而起,相与营谋斋葬。葬已,女欲辞归,以受背父之谴。夫挽儿号,隐忍而止。未几,有人来言母病,乃谓石曰:“妾为君父来,君不为妾母放令归耶?”石许之。女使乳媪抱儿他适,涕洟出门而去。去后数年不返。石父子渐亦忘之。
一日昧爽启扉,则长亭飘入。石方骇问,女戚然坐榻上,叹曰:“生长闺阁,视一里为遥;今一日夜而奔千里,殆矣!”细诘之,女欲言复止。固诘之,乃哭曰:“今为君言,恐妾之所悲,而君之所快也。迩年徙居晋界,僦居赵缙绅之第。主客交最善,以红亭妻其公子。公子数逋荡,家庭颇不相安。妹归告父;父留之半年不令还。公子忿恨,不知何处聘一恶人来,遣神绾锁缚老父去。一门大骇,顷刻四散矣。”石闻之,笑不自禁。女怒曰:“彼虽不仁,妾之父也。妾与君琴瑟数年,止有相好而无相尤。今日人亡家败,百口流离,即不为父伤,宁不为妾吊乎!闻之忭舞,更无片语相慰藉,何不义也!”拂袖而出。石追谢之,亦已渺矣。怅然自悔,拚已决绝。
过二三日,媪与女俱来,石喜慰问。母女俱伏。惊问其故,又俱哭。女曰:“妾负气而去,今不能自坚,又要求人复何颜面!”石曰:“岳固非人;母之惠,卿之情,所不敢忘。然闻祸而乐,亦犹人情,卿何不能暂忍?”女曰:“顷于途中遇母,始知絷吾父者,乃君师也。”石曰:“果尔,亦大易。然翁不归,则卿之父子离散;恐翁归,则卿之夫泣儿悲也。”媪矢以自明,女亦誓以相报。石乃即刻治任如汴,询至玄帝观,则赤城归未久。入而参拜,师问:“何来?”石视厨下一老狐,孔前股而系之,笑曰:“弟子之来,为此老魅。”赤城诘之,曰:“是吾岳也。”因以实告。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;固请,始许之。石因备述其诈,狐闻之,塞身入灶,似有惭状。道士笑曰:“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。”石起,牵之而出,以刀断索抽之。狐痛极,齿龈龈然。石不遽抽,而顿挫之,笑问之曰:“翁痛乎?勿抽可耶!”狐睛睒闪,似有愠色。既释,摇尾出观而去。石辞归。
三日前,已有人报叟信,媪先去,留女待石。石至,女逆而伏。石挽之曰:“卿如不忘琴瑟之情,不在感激也。”女曰:“今复迁还故居矣,村舍邻迩,音问可以不梗。妾欲归省,三日可旋,君信之否?”曰:“儿生而无母,未便殇折。我日日鳏居,习已成惯。今不似赵公子,而反德报之,所以为卿者尽矣。如其不还,在卿为负义,道里虽近,当亦不复过问,何不信之与有?”女去,二日即返。问:“何速?”曰:“父以君在汴曾相戏弄,未能忘怀,言之絮叨;妾不欲复闻,故早来也。”自此闺中之往来无间,而翁婿间尚不通吊庆云。异史氏曰:“狐情反复,谲诈已甚。悔婚之事,两女而一辙,诡可知矣。然要而婚之,是启其悔者犹在初也。且婿既爱女而救其父,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;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,何怪其没齿不忘也!天下之有冰玉而不相能者,类如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