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学里有个叫李月生的,是李升宇老爷子的二儿子。老爷子可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,家里存金子都用大缸装,街坊们都叫他"李八缸"。这天老爷子病得厉害,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分家产:大儿子得八成,小儿子月生只得两成。月生心里不痛快,脸上就带出来了。
老爷子喘着气说:"儿啊,不是爹偏心。地窖里还藏着银子,得等家里没多少人的时候才能给你,别着急。"过了几天,老爷子眼瞅着不行了。月生怕父亲突然走了,趁没人的时候悄悄趴在床头打听。老爷子却说:"人这辈子福祸都是有定数的。你娶了个贤惠媳妇,已经享着福了,再多给你银子反倒害了你。"原来月生的妻子车氏像古时候的贤妇桓少君、孟光那样贤惠。
月生跪着哀求,老爷子突然发了火:"你还有二十多年的苦日子要熬!现在给你千金也得败光。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,别指望这笔钱!"月生向来孝顺,再不敢多嘴,只盼着父亲病好再慢慢商量。谁知老爷子病情急转直下,没多久就过世了。幸好大哥厚道,丧葬费用全包,没跟他计较。
这月生生性单纯,花钱大手大脚,又爱交朋友。今天请客明天摆酒,一天让媳妇做三四顿饭,根本不管家里生计。街上的混混看他好欺负,变着法占他便宜。几年下来,家底渐渐空了。手头紧的时候全靠大哥接济,倒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。后来大哥年老病故,月生彻底没了依靠,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。春天借粮秋天还,地里的收成刚进仓就没了影。最后只好卖田度日,家业越来越薄。
又过了几年,妻子和大儿子接连去世,月生日子更难熬了。后来娶了个羊贩子的寡妇徐氏,指望她能帮衬家计。谁知这徐氏脾气火爆,天天打骂他,弄得他连亲戚家的红白喜事都不敢走动。有天夜里忽然梦见父亲说:"如今你这境遇,可算山穷水尽了。当初答应你的窖银,现在该给你了。"月生忙问藏在哪儿,父亲说:"明天就给你。"醒来觉得奇怪,还当是穷疯了做的梦。
第二天修墙挖土,竟真挖出大堆银子。这时才明白父亲当年说的"家里没多少人",原来是要等家里人死掉一半啊。
(异史氏说:月生是我患难之交,为人朴实真诚。我们兄弟跟他交往,高兴难过都在一起。后来隔着十几里路,竟多年没通音讯。有次路过他们村,也没敢去打听。现在想来,他那些苦楚怕是说不出口啊。突然听说他得了横财,真替他高兴。唉!老爷子临终那些话,当初只当是寻常嘱咐,哪知道句句都应验了。神明之事,当真玄妙!)
太学李月生,升宇翁之次子也。翁最富,以缸贮金,里人称之“八缸”。翁寝疾,呼子分金:兄八之,弟二之。月生觖望。翁曰:“我非偏有爱憎,藏有窖镪,必待无多人时,方以畀汝,勿急也。”过数日,翁益弥留。月生虑一旦不虞,觑无人就床头秘讯之,翁曰:“人生苦乐皆有定数。汝方享妻贤之福,故不宜再助多金,以增汝过。”盖月生妻车氏,最贤,有桓、孟之德,故云。月生固哀之,怒曰:“汝尚有二十余年坎壈未历,即予千金,亦立尽耳。苟不至山穷水尽时,勿望给与也!”月生孝友敦笃,亦即不敢复言。犹冀父复瘥,旦夕可以婉告。无何翁大渐,寻卒。幸兄贤,斋葬之谋,勿与校计。
月生又天真烂漫,不较锱铢,且好客善饮,炊黍治具,日促妻三四作,不甚理家人生产。里中无赖窥其懦,辄鱼肉之。逾数年家渐落。窘急时,赖兄小周给,不至大困。无何兄以老病卒,益失所助,至绝粮食。春贷秋偿,田所出登场辄尽。乃割亩为活,业益消减。又数年妻及长子相继殂谢,无聊益甚。寻买贩羊者之妻徐,翼得其小阜;而徐性刚烈,日凌藉之,至不敢与亲朋通吊庆礼。忽一夜梦父曰:“今汝所遭,可谓山穷水尽矣。尝许汝窖金,今其可矣。”问:“何在?”曰:“明日畀汝。”醒而异之,犹谓是贫中之积想也。次日发土葺墉,掘得巨金,始悟向言“无多人”,乃死亡将半也。
异史氏曰:“月生,余杵臼交,为人朴诚无伪。余兄弟与交,哀乐辄相共。数年来村隔十余里,老死竟不相闻。余偶过其居里,因亦不敢过问之。则月生之苦况,盖有不可明言者矣。忽闻暴得千金,不觉为之鼓舞。呜呼!翁临终之治命,昔习闻之,而不意其言皆谶也。抑何其神哉!”